本是万籁俱静的的深夜,无忧却又做起了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雕廊画栋的院中,只与前几次不同,这回她看的却是极其清晰。
她看到已是怀胎足月的师父同那名为宋毅的男子相吵,吵得甚是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男子面色深沉,猛一抽袖口,负手而去。
铜环赤红的大门被从外关上,本是金银为饰的院子,却只余下苏念一人,黄昏薄影,形单影只。
无忧看得心痛,她小步上前,拾起柔荑想替师父擦去满颊的泪痕,却在将未触到师父的面颊时却又是视线一晃。
却见烛火羸弱,点点红影将苏念隐在其中。她眸光微动却又在转瞬间似是下定了决心。
只见她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药一饮而下,不过几瞬之间,便痛的面如蜡色,滴滴汗水似豆般滚落。
无忧记不清后续是如何了,她只知待她从梦中挣醒时,眼前似乎依旧是一片血腥,那玉板上似是依稀能瞧见早已没了气息,被裹在襁褓里,烂肉般的孩儿。
睡在外间的婢女听到了床榻上的响动,急忙跑来,打起帷幔,“夫人,这是怎么了?”
婢女满眼的关切,“魇着了吗?”
无忧紧缩在被寝里,晃神了许久,待看到婢女试着探出的锦帕时,这才摇了摇手。
帷幔再次被落下时,无忧瞧着纱帐外夜明珠发出的淡淡光辉,不住轻咬住唇瓣,一双柔荑覆在了小腹处,若有所思。
———
疆域外的戈壁赤滩上,马儿嘶厩,战鼓声声雷鸣,一方北疆大旗在疆风中猎猎作响。
数以万计的北疆男儿身披玄甲,一子排开,长长的队伍似是远如天际般看不到首尾。
将士们手中长矛在烈阳下发出刺目银光,那胸腔出喷扑而出的声声怒吼,似是将这片北疆大地也震颤上了几分。
好一派守家卫国的热血男儿。
宋燎恩此时正身穿银甲,负手立在营中的高台上。他唇角微阖,面容肃穆,明明生的是凤朗龙姿的郎君,此刻却宛若一尊叱咤于疆场的嗜血杀神,周身上位者的威严令人毛骨悚然。
他立在高台上,环顾过四周,兀一抬掌,那群似是要与天地争个高低的将士们便当即收了气息。
四周皆是寂静。
只见几个士兵躬身抬来重弓,足有人高的重弓,却只见宋燎恩脊背直挺,抬手便拉开那近千斤重的弓身,弯腰搭箭,嵌了白羽的箭越过众人直飞入百步外的庭燎中,只听噗的一声,燃起一团烈火。
众将轰然吼声雷鸣,大喊起“大将军威武”“北疆军威武”
那吼声震颤的高台众人不住微眯起眼,立在宋燎恩身侧的颜济,更是恨不得抬手挖挖那几乎被振聋的耳朵。
他暗下捅了捅旁边的陈庆,歪过头贴着陈庆耳畔道,“唉?我听说这北疆春训要半月有余才算完?”
陈庆不欲理他。他同颜济相处许久,自然知道这顶着将军头衔的京中纨绔心里没个正形。
成日里不是拉着他去吃酒,便是吵着要去逛那花楼。这人除了一身武艺叫他钦佩,旁的他这个平头小百姓当真是消受不起。sxynkj.ċöm
是已陈庆只略略颔首,脚上却是别开了半步。谁知道这纨绔心中想着什么?如此庄重严肃的场合,他陈庆熬了多年如今才得以爬上这高台,他忙挣功勋,给自家妹子当靠山,没工夫搭理这纨绔。
颜济这厢虽是得了没趣儿,偏他面皮生的厚。于是又一错身,贴到了陈庆边儿上,抬起大掌戳了戳陈庆,“唉?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没有趣儿?”
“我听说每每春训,营妓坊的人也会来陪侍?”
“只那起子人生的虽是还好,可论起这才情味,终究是差了些”…
这一旁聊的甚是火热,偶有还响起颜济刻意压低的轻笑声。
只这几人的态势,落在另一侧的关慈眼中,却是得了一阵鄙夷。
关慈微垂着首,暗觑着宋燎恩,心下冷笑。
待燃过庭燎,便是举起这酒碗。
辛辣烈酒满入碗中,数以万计的北疆男儿,共同举碗,对着那高台之人敬以一喝。
宋燎恩随即仰头喝尽碗中烈酒,辛辣的酒水自他唇侧溢出,洇湿了他银甲的前襟。
粗瓷海碗落地,发出阵阵破裂声响,好不痛快!这一年一度的春训,也算是拉开了序幕。
营前阵阵号角声连营成片,又偶有血气男儿的嘶吼阵阵。引得营妓坊的姑娘们,一个个的,不住从帐篷里钻出来,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翘首望着前营的滚滚狼烟,似是也被这浓重气氛所吸引。
只是在这和谐的氛围中,似是总有那起子不同声响。
远远瞧着一美人施施然从锦帐中走来,穿着身白玉兰散地纱衣,细眉弯弯,杏眸雪腮,墨发中簪着几支华贵珠钗,步摇嵌着几许明珠,随着美人款款而行,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她所过之处,营妓们皆是急忙让出了道路,一声声请尤姬姐姐安,亲切的不成样子
只行到营前时,却见几个华衣女子堵在前面,非但未曾让路,就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仿佛她尤姬是不存在的,这让尤姬心下不免微恼。
只见她略停下脚步,秀美的眉拧做一团,伸出两只纤指,冲那几个女子道,“谁?好大的胆子。”
眼下有明眼好事儿的营妓,急忙凑上前,贴着尤姬的耳侧,小声说道,“尤姬姐姐,那几位是今儿个一大早送来的。”
宠妾不够,又来了爱姬。
尤姬微微眯起双眸,远瞧着那几人衣着华丽,一颦一笑皆是浑然天成的气度,定然未曾受过磋磨。
她回想起自己曾受过的苦楚,心下更是生气了无端怒火,于是纤指一转,对那明眼儿营妓说道,
“去,把那等子人给我拉开,莫要挡住本姑娘的去路。”
那明眼营妓细脖一缩,连连摆手,“尤姬姐姐,奴家确实不敢的,那几位同咱不同,可是宋大将军的爱姬。”
明眼营妓说的谦逊,可这一句话却偏偏犹如在尤姬心上浇了一勺热油,灼得她连指尖都发起颤来。只见她秀眉又是一立,斥道,“有哪里不同?入了这地儿便是营妓司的人。”
她美眸怒睁,瞧着那几个女人同这些营妓截然不同的衣裳装扮,心下悠得生出个法子。
只见尤姬推开身侧众人,三两步走到营前,伸手便抓了一个衣着最是光线靓丽的来,“谁让你们如此打扮的?不懂这营妓司的规矩不成?”
“来人啊,拖她下去打二十大板。”
本是兴致勃勃掂脚观望的花织,不成想被人从后猛然一拉,竟是险些跌在营地间的土地上。
事出突然,她本是愣怔的,可待她回转过身子,听着那明艳儿美人儿檀口一张一合,竟是讲些不知礼数的话儿,脑中便是一热。
在府里挨着她苏无忧的打,来了这腌臜的营妓司,竟还要受这等子人的气。
花织当即是再也沉不住了,几日来压抑的性子被尤姬一朝全惹了出来。
就像是一堆火药,这一朝得了个火星,满脑子便是剩下了怒火中烧。
只见花织抬手狠推一下尤姬。
那尤姬发髻间簪着的金钗本就是重,头重脚轻的,这猛被一推,自然是站不住脚,摇晃了几下,便栽倒在了土地上。发髻乱了,一身仙气飘飘的纱衣也是落了灰。
“哪等子腌臜的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上来就敢推本姑娘。”花织甩了甩手中的锦帕,极是嫌弃的瞧了一眼地上的尤姬,犹如看一只过街老鼠,美眸间皆是鄙夷。
“你这身衣料可是宋大将军亲赏的云锦,这要是抓坏了,你可是赔付的起?”
“也不当自己什么个身份,如此没有教养。”
□□说的甚是刺耳,在场的女子都是姬妾,难不成还真有正妻贵妾不成?她这话儿讲的,倒真是刺痛了每一个女子的心。
立在一旁的云希深觉不妥,这花织空有个皮囊,蠢的就像是一头猪。
当下并非在府中,这几日她也算是看个明白,大将军对她们几人死活丝毫不在意。
那地上的女子衣着华贵,怕不得背后便是有哪个贵人担着,若倘或真让花织继续说下去,怕是难以收场。
是以,云希施施然走上前,可还未待她攥住花织得衣袖,便见尤姬从地上爬了起来,尖叫着同花织扭打在一起。
两个本是花容月貌的美姬,此刻却如乡土间的泼妇一般,口吐芬芳,乱了发髻,也扯破了衣裳。
众营妓皆是尖叫着乱做一团,平日里至多不过斗嘴罢了,可哪里瞧见过这真招实练的。
地上的两人更是顾不得体面了,积郁多时的愤怒像是终得了宣泄,一招赛过一招的狠,本就是土地面,更是掀起了阵阵黄烟。
这下连发光的美人儿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打红眼的斗鸡。
直至急匆匆赶来的监奉一声暴斥,两位互啄的美人方才松开了手。
只一个个灰头土脸,早已是没有了美人该有的端庄持重。
奉监瞧着美人儿的模样儿,怒喝之后早已是急得跺脚。他左瞧瞧,又看看,一个是宋大将军的爱姬,另一个又是关将军的心尖尖,哪个他均是得罪不起。
最后只得挠挠头,又软下了嗓子,对着怒目相斥的两位美人好生相劝,“各位姐姐,这是闹得哪家子气?”
“各位将军还在前头忙着,您瞧这咱这后头若出了事儿,还不是让将军心疼?”
奉监垂手为二人拍落绣鞋上的灰土,满目的讨好,又低声劝说道,“姐姐们还是消消气?眼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今夜恐还有姐姐们忙的~”
“如此便算了,可好?”
花织本来还是气鼓鼓,只听到今夜的事儿,却又对眼前这心疼几根破簪子的人又没了趣。
她拍了拍袖口上的尘土,剜了一眼尤姬,这才接过旁人递上的披风,转身便走。
云希听得那奉监的话,若有所思的瞧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这才抬步追了上去。
直至那几个女人走远了,奉监复又蹲下身,轻手将尤姬扶起来,他贴在尤姬耳侧,小声道:“尤姬姐姐这是何苦呢?”
一双小眼儿提溜转,又朝着花织的背影努努嘴,“您没瞧着那么几个?都是宋将军的美姬,连贱妾都算不得。”
“几人分得一男子的疼爱,哪里像您?关慈将军只疼您一人。”
“若他日,抬了进进府当贵妾都可使得,何苦和那些子穷途末路的人斗嘴,当真是白白折煞了您这身份。”
奉监一双小嘴儿似是抹了蜜,只夸得尤姬轻哼一声,染了蔻丹的柔荑指着那的背影娇斥出声,“呸,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何可高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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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外戈壁,当长月将行至前梢前,营地中连响了一日的号角才算将将停歇。
春训第一日,近十万大军整齐操练,其中辛劳自然不言而喻。
宋燎恩于宴上浅酌过几杯薄酒,便淡笑着作势推开了众人轻劝,撩袍离席。
虽是早已入了春,可疆外的寒风依旧吹的凛冽,如水的水光倾泻在他那风姿卓韵的脸,只觉着恰似更寒凉了几分。
他负手而立,听着帘帐中推杯换盏的高笑声,浅薄的唇角微勾,复又一转身,回到了寝帐中。
帐中燃着烛台,有着轻许的松香味,倒是缓和了一天的疲乏。
宋燎恩随手扯了扯脖处的盘扣,一身软甲略是松散了些,这才又歪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半阖眼出神。
也不知江南来的果脯适否和府中那位的口味,倘若不成,这般不思饮食也不是办法。
宋燎恩轻捻起长指,思虑着是否要写封书信,将京中御医抬来一个,好好为无忧调理调理身子。
他想的出神,唇角也溢出个难得的笑。只还在思考着御医院中抬来哪位时,寝帐的门却被由外轻手挑开。
只见一身轻纱,面如娇花儿般的花织,缓步走来。她手中捧着银盆,明艳的小脸儿显是精心描画过,早已不见了日间的杂乱。
似弱柳扶风般,花织轻轻行到春榻前,她将银盆落下,满目娇羞的望向宋燎恩,“奴请大将军安。大将军疲劳一日,奴打来温水,来替将军净脚疏乏。”壹趣妏敩
那声音及尽娇柔,软腻得似是能掐出一抔水来。
她眸光亮亮,抬望着宋燎恩。
却见宋燎恩那张本是淡漠的脸,难得见了一丝笑意,心下更是欢喜了。
一行美人儿入疆多日都未曾得到大将军的宠幸,倘或她今日得幸,又为世子妃分了忧,怕是日后的回京,当个贵妾都使得,那便成了这府里真真儿的主子。
花织心下想着,手中的动作也就愈发大胆。
她伸出纤纤素手,想去替宋燎恩退下皂靴。只纤指刚碰到鞋面,却被宋燎恩掸开。
“将军?”花织一脸疑惑,显然是不懂了榻上男人的意思。
只见宋燎恩却是不语,一双含笑凤眼在花织婀娜的身段儿上下逡巡着,最后却盯起她腰间的荷包。
他微阖起双眸轻轻一吸,唇角的笑意更是大了,露出两只深深的梨涡。
“你这香包,倒是独特。”
“啊,”花织轻抿住唇瓣,稍怔一瞬,这才又抬头向男人笑道,“听闻北疆寒气重,奴家特意从京城带来些许浓香,原是想压压这寒气,”
秋水简瞳,好不美艳,“可是这浓香熏到了将军?”
宋燎恩闻声却只是笑而言语。
上等千步香只用做后中之中,闻香于千步之外。此等香料价值千金,除了它本是金贵不易得外,更是只需掺进些其他东西,那便是后宫中常用的腌臜手段。
先帝子嗣单薄,未曾不是这千步香的功劳。
“听闻你前些日子惹了夫人不痛快?”宋燎恩收回视线,似是只无意间同人讲着话儿。
偏吓得花织娇躯轻颤,“是奴家的那只狗,吓到了夫人,还请将军恕罪。”
宋燎恩仅阖眸,淡漠出声,整个人似是睡了过去。
疆外没得梆子声响,大抵是入了深夜,就在烛台中的松香似是要燃逝殆尽时,宋燎恩仿若初醒,语气散漫的对着那跪地的美人儿说道,“回吧,营中人多手杂,明日你与她人的寝帐一齐搬至南边远些的地方去。”
“将银盆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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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深重,疆外的风声更甚。
花织仅穿件单薄纱衣,一路行来更是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待她回到寝帐时,整个身子似是要冻僵了。
云希却是还未曾睡下,花织见了她,忙让云希替自己寻了件厚衣裳,又在火盆中多放了几块儿炭,让整个寝帐烧的暖暖的。
直至她裹在厚被中,又喝上碗热水,这才冲散了满身的寒气。
许是今儿个的事儿接二连三让花织心下不舒坦,她也顾不得旁的,接连数落起来。
“今日那女人我打探到了,不过是个副将的女人。”
“哧,还当她有多厉害?”
“大将军竟是让我跪了半夜,他还特意嘱咐军中人杂乱,明日咱们换个稍远些的寝帐”
“嗳....也不知如何才能侍寝。”
“啊,”花织似是想起什么,有急忙从被子中伸手掏出那荷包,面色微慌道,“今儿大将军问起这香了,这也怪我,觉着那千步香金贵,大将军兴许喜欢,带在身上却也望拿下来,”
“你说,大将军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花织人生的美艳,头脑却是简单。她将全部的希望寄予在云希身上,期待她能给自己个好答复。
似是有风吹来,烛火轻跳了一瞬,复又变成了豆点萤光。
云希只觉身下轻颤,连覆在宽袖下的纤手也不觉攥成一团。
她抬眸望着一脸稚嫩甚傻的花织,悠叹着气。
这一夜云希睡得并不安稳,她躺在榻间翻来覆去,思忖了整夜,直至天近微明时,终于下定了决心,是时候该为自己某条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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