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王府。
夜色昏沉,持矛的士兵一排排守在书房外。
空气闷热,庭院蝉鸣声声。
乌棉遮挡圆月,院内路灯燃着的烛芯被吹偏在一侧,细小的火苗飘忽之际,悄然而至的是雨。
士兵脚下的石板路变了色,裹着泥叮的土腥气,渐渐的,便是瓢泼大雨。
“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满院的风雨透过半开的门,涌了进来。
蜡烛在堆满案牍的书台落下投影,光影忽清忽暗,摇曳黯淡。
微凉的雨丝去了闷热的天。
仆人奉上了新茶,宣纸落下一笔力透纸背的红字。
将毛笔挂在笔架,姜郁阖上眼往后靠,神色疲倦。
门被掩上,于是喧嚣的人间再度被隔绝在这殿外。
细微的声响穿过门缝、窗棂、
镂空的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白雾。
于是在这夯久漫长的夜里,跳跃的昏光映亮迷惘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幼时那晚。
撕心裂肺,满腹仇恨的那晚。
宫殿华贵,一袭宫装的女人站在香炉旁往里倒着香料。
满头珠翠,容貌绝色。
调好了香,女人转眸看他,像极了母妃和蔼的笑容。
朝地上的他走来,殿外雷电闪烁,殿内光暗交错一霎。
眼前是绣满金线的牡丹,视线被带着长护甲的手缓慢抬起,女人用了力,几乎要扣破了他的下巴,刺痛的紧。
那夜的雨下的极大,积水漫过了脚踝。
想着来时趟过的路,姜郁不由得担心冷宫此夜里是否会漏雨。
一向不肯露出任何脆弱的一面,更不屑于。
下巴留下了几道血痕时,女人松开了手,笑道:“小小年纪,竟没半点惧怕。”
“楚窈倒生了个有骨气的儿子,可惜了,托生在贱婢的肚子里。”
“本宫方怀了孕,近日有些记性不好,一时竟忘了为何喊你来此。”
“楚窈近日可好?”
见他不说话,她摸了摸还未显怀的肚子,目光里终于多了些温柔。“中了毒,又怎会好呢?想必是日夜难熬,整宿难眠。”
哈哈大笑的尖利女声回荡在空空的大殿。
母妃近日每晚无法安眠,说痛,全身都痛,像是疯了一样的自虐。
女人坐在凳子上,道:“想要解药?”
“想。”
像是觉得他终于开了口,女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想要解药,便去帮我做件事,我便给你。”
冒着雨,他站在披香殿外扣响了朱红的殿门。
“去同皇后说,楚国亡了,她的父兄皆被陛下斩在刀下,去!快去!”
女人像是陷入了魔怔,一直念叨着去,快去,唇角带着笑,眼神空洞洞的。
他离开时,站在殿外听到女人癫狂的呢喃。
“只要她死了,陛下就会只爱本宫一人,再也无人抢他了,哈哈,再也无人了,哈哈哈。”
姜郁从未听闻沈贵妃有孕,她怕是已神智不清了。
门缓缓打开,满院的海棠被打落一地残花。
踩着柔软的花瓣树叶,走向温馨的寝宫。
女人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寝衣披着御寒的披风,迎了出来。
将他急急的拉进了殿内,用衣袖擦拭着他脸上的水珠。
“傻孩子,什么事这么着急,下着雨,竟连伞也不打。”
使唤宫婢去拿太子哥哥的衣裳,皇后为他倒了杯热茶,喝完热腾腾的茶,他捧着衣衫去隔断的屏风那换上。
皇后是个好母亲,对他也很好,时常接济他和母妃。
在他即将要走时,脑海里响起一道癫狂的话。
“别想耍花招,除非你不想要你母妃的命,这毒的解药,除了本宫,没有任何人知晓。”
前方是高高的门槛,一步便可踏进雨幕里,回到冷宫。壹趣妏敩
不必使眼前善良温暖的女人陷入被枕边之人灭国的痛苦。
母亲痛苦不能安眠的画面一幕幕掠过。
天平倾泻,他转身面对着温柔的女人,小声道。
“楚国亡了,王室是陛下亲手诛杀的。”
平和的眸子听到此话时,怔住神色,有些不敢相信的笑了笑。
“瞎说什么呢。”
“是真的。”
往即将沉没的船,压了最后一根稻草,于是他看到了这一幕。
女人瘦弱的身形摇晃着,还强撑着站稳,呢喃:“陛下…答应过我的。”
一滴滴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姣好的面容往下坠。
黑夜电闪雷鸣,照亮漆黑潮湿的冷宫。
姜郁顺着地面滴血的刀柄往上看,床塌耷拉下一只手布满累累的新痕。
破旧不堪的寝殿,痛苦的嘶哑声短促绝望的喊着。
“郁儿,求求你。”
“求求你,杀了我吧。”
“给母妃个解脱。”
这一幕不难想象,方才他不在的时候,母妃忍受不了疼痛,在尝试自杀。
“母妃再等等,以后就不会痛了。”
床上传来痛苦的呜咽。
没有让母妃等太久,第二日夜,皇后放火自焚。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什么都没了,他那寡情的父皇,在披香殿站了一夜。
不知,父皇是否会有愧疚,是否后悔。
然,这些已不重要了,他拿到了解药,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此毒无解。
给了生的希望,在人劫后余生时,给予致命的一击。
母妃服了药后,安稳的睡了一夜,他彻底的放下心。
皇后起灵入葬那日,他站在挂满白绫的披香殿外,望着跪在灵柩前的太子哥哥的背影。
毋庸置疑,父皇是爱皇后的,不然也不会下令后宫,不得告知皇后楚国已亡一事,违者株连九族。
宫妃自戕是大罪,父皇未曾夺了太子哥哥的东宫之位,亦是爱。
若他爱一个人,捆着,锁着,囚着,也不会让她有一丝逃离的机会。
母妃毒发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衣裳,枕边,到处都是黑血,口里不断涌出乌黑的血,像是怎么都流不尽。
嘴里还在张合着,微弱的声量他听不清,憋着满腔的悲,俯下身去听。
“快…杀了我。”
他跌坐在地上,凄凉的泪糊满了整张脸。
床上的人滚落在地,颤抖着手将刀柄塞进他的手里。
“郁儿不怕,用…力些。”
手指着脖颈,女人摔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来。
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划断脖颈皮肤时,大量的血喷了他全身。
未曾杀过人的他,一次没有割断。
沾满血的唇瓣缓慢蠕动,用着仅剩的气力,柔声道:“郁儿…乖,不要怕…母妃不疼。”
“别怕…,再…来一次。”
——梦境散去。
门外的守卫听到里面传来几声瓷碎的声响。
剑出了鞘,锋利刃身反射无助脆弱的疯狂神色。
姜郁疯了一样,持剑劈砍着。
以此发泄满腔的恨。
地面散布形状不一的碎瓷片,一地散落的书籍,遍地狼藉。
姜郁缩在墙角,低头埋入臂弯,紧咬着嘴唇,颤栗发抖。
沈家的人,死不足惜,他们都应下到阴曹地府,去向他的母妃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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