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调依旧如海风般带着湿润的和缓,就好似从前在镜中与他说话那般。
漫长孤寂的长夜里,也只有老猿精的和鲛人会来探望他。犹记得鲛人的母亲,也有一双亮如星辰的湛蓝的眼。她成魔前,将额间王族世代流传的雅青色的宝石交给了虞渊,请求他转交给她的独子。sxynkj.ċöm
有她的里应外合,她母后最年幼的妹妹琼华才得以夺取王位。
“等到这一日,不过是在等那孩子成年。”她眼中深邃的蓝已被魔气浸染了永夜的黑,“我宁可成魔,也不愿在这海市蜃楼中苟活……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
虞渊吞噬了她,炼化了她,在紫霄奄奄一息心中只剩了不甘与恨意,险些成魔时,才将那雅青色的宝石交到了他的手里。
紫霄因此重获新生,继承了鲛人王族的力量和世世代代的记忆。他借由那宝石,看到了许久以前来衔来琅玕玉的褚凰,也看到了他母亲的心魔。
那是佤族年轻的祭师魔巴,他生而能与万灵对话,他以水为媒,偶然间见到了美丽的鲛人王女。
王女被束缚于深海宫中,她是鲛人之王众多子嗣中,唯一被宝石认主的继承者。她强大却也孤寂,见到误打误撞借由镜子现身的魔巴时,便被这一场意外扰动了心弦。她知道了另一个世界,有了自己的秘密,先开始还只是觉得新奇,可渐渐的,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王女凭借逆时盘打通了幻境与人间,他们约定,月满之时,水满之日,借由那一口井相见。然而魔巴等来的不是心心念念的王女,而是王女同父异母的兄长。他早便发现了王女的秘密,将魔巴的头颅砍下插在佤族的木桩上。
那一夜,木鼓响了一夜,急促的咚咚声,像是有谁被困在里头,敲打着求救。
王女尚不知恋人已死,她打不开那通道,猜想是有什么变故,对着镜子呼唤,也不见魔巴现身。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绝望的底色覆了层层灰尘,将她的爱恨掩埋,最终,她的父王在临终前将权杖交到了她手上,命她与那位兄长成婚,诞下血统纯正的子嗣。
诞下孩子后,她将权杖让给了兄长,只继承了宝石。她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的孩子,她本以为此生就此落幕,却不料一日,她的姑姑琼华,送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是一颗头颅,因着佤族的神秘力量,依旧保持着生前模样。
她流着泪亲吻那颗头颅,自此便种下了心魔。
终于尘埃落定时,她唯一觉得亏欠的,便是她的孩子。她无法亲口告诉他那些隐秘的往事,可得到宝石的紫霄,终究是知道了。
他杀了琼华,成了鲛人一族的王,带着鲛人们居住在照海镜中,统领水族,经营黑市。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虞渊是谁,他时常通过镜子来陪伴他,将形形色色的宝物送给他,只因为,他明白终有一日,是要恩将仇报的。
此时,虞渊望着他的眼神,却并无预想中的恨,而更像是一种荒芜——野火烧过又为冰雪覆盖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紫霄觉得他那早就不存在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只一瞬的犹豫,虞渊已幻化成一团缠绕着金色的黑影扑向了从灵鼎中飞出,打算带着族人逃亡人间的褚凰。他的真身已碎,唯有打散了自己这即将灰飞烟灭的灵体,捕获褚凰,再同归于尽。
褚凰一心要离开,未料到身后一团雾裹挟着那红云骤然张开如一张网,瞬间将他和族人包裹进去。那网扭曲旋转着,成了一条巨蟒,能瞧见被吞噬的猎物横冲直撞的隆起,翻滚着蜿蜒过整个夜空。
黑红交错的纹路生长出一个有一个金色字符,那字符被迫伸展了笔画,字字相连,如锁子甲般勾连成坚不可摧的绳索。那绳索凝聚了贪念与痴妄,是从心中抽丝剥茧出来的执念,越是挣扎,越是收紧。
眼见着凤凰的动静渐渐平息,将要被炼化成死水一潭,紫霄唯有幻化出一柄青铜色的长戟。
他原本并不想赶尽杀绝的。
轻叹一声,紫霄驱动意念,那长戟包裹的铜色便尽数褪去,盘绕而上的海水将其洗练成了月白的通透。他埋葬于海底千年,浸染了水的属性,变化多端。它只任强者摆布,也唯有水族之王,能驾驭它。
紫霄眉间宝石微微一闪,长戟向前袭去。那锋利的弯口眼看着要将虞渊化身的“巨蟒”拦腰截断,却忽然杀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弹开了长戟,也挡住了紫霄去路。
附着的灵力反噬,那余波震得紫霄的虚影险些震碎。
待光芒淡去,紫霄才看清跟前人。那人掌心镶嵌着一枚鳞片,而那鳞片,原是他的。
少年一身白衣似是云做的,轻盈而又飘逸,无风而动。五官浓淡有致,浓墨点睛,又拉长了线条,笔触灵动地勾勒了眼角眉梢。飘落在水面的桃花,成了淡色的唇,带着冰雪初融的气息。一头青丝披散至腰间,耳边的一簇发缠绕着几缕白金的丝线。
“你是如何识破的?”紫霄问他。
当初,他被困于道观,承受千刀万剐之苦时,是白泽救了他。
有了王母的照海镜,他才得以与同族于虚界苟活。
入镜前,他用尽最后气力,将一片鳞扯下来融在了白泽掌心:“凡是鳞兽,都有性命攸关的一片鳞,我将它给了你,便能护你周全,即便是我自己,也伤不了你。”
紫霄并不后悔给白泽这片鳞,只是他不愿白泽卷入这浩劫中,因而在白泽追逐褚凰来到黑市时,将他困在了幻境里。
他没想到,白泽这便识破了幻象。
想知道为什么,白泽却不答他。
一声钟响,自九霄传来,空灵而雄浑,似提点着朝来暮去,寒来暑往,终究逃不过周而复始的陨落。
一声磬音,自高山传来,绵长而悠远,将亘古不变的定法,借由这长鸣警醒世间,教人斩绝妄念。
第三声,是鼓声,随着那鼓点的密集,浮云流转,天地倾覆,山河倒挂着流入天际,瞬间将翻腾的巨蟒淹没在了水天一色中。
高山之上,只余漫长的夜,星辰不移,四季不分,唯有靠着漏刻铜壶里的漏箭来推断时辰。
随着一声钟响,那夜色中央忽然出现一处塌陷,像是有什么重物坠落到天幕上,将整张夜色扯下。
先是一场雨,血红的腐蚀着漫山遍野的花草,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天幕融化成了血红一片的星河,骤然一团巨物翻滚着坠入天池中。
一人高的水花飞溅出来,浇灌到枯萎的花草上,便又教它们枯木逢春,死而复生。
天池水面,翻涌着血色,雾气弥漫。偶尔有零星的火苗蹦出来,却又迅速被这来自于昆仑的池水剿灭。金色的字符缠斗着、噬咬着,时不时崩裂出些许碎片,消散成了偃旗息鼓的几缕魔气。
先到一步的白衣少年,以赤足轻点水面。
金色地涟漪轻轻荡开,片刻后,那中央便浮起个虚影。壹趣妏敩
他的魂魄被打散了,只能依仗白泽的灵力,勉强聚形。
白泽周身的云气将二人包裹其中,那白茫茫的一片,隔绝了水下血肉横飞、不死不休的惨烈。
天地间,唯余二人。
虞渊望着白泽,些许恍惚,不知跟前人,究竟是真真切切的本尊,还是他心魔所生。
他像极了被虞渊驱逐的每一个落寞的执念。
就站在他跟前,隔着一道门,只静静等着,不知在等什么。
这里是不周山。
天柱本是倚着不周山而生,连通下界。凡是被点化的灵兽,都可借着天柱前往昆仑仙境,得王母庇佑。
然而共工为了不教颛顼得长生不死,触不周山,致使山体崩塌,通往人间的天柱碎裂。
不周山成了悬浮的孤岛,唯有灵兽可见的玉阶,绵延至下界。
天柱的残骸,为天帝铸而为鼎,置于这不周山上,用以炼化世间魔气。
虞渊依稀记得,他有过几世。无悲无喜,恍如梦境。他总是于每一世醒来时,忘却前尘往事,只凭借老猿精送来的他自己的留书,略知一二。
灵鼎,生而为死。
他也未有遗憾,从未有不甘,直到遇到了白泽。
“紫霄问我,如何破了他的幻境。”跟前人的衣摆,无风而动,“他的幻境,能教人看见心中所求。而我所求,是如何都得不到的。”
他眸清似水,水中倒映着堆砌的连绵的孤寂。
虞渊的虚影在那孤寂中轻轻摇曳着,像风中一簇微弱的火苗。
“你在留书中写着‘莫见白泽’,是为什么?怕下一世,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依旧要重蹈覆辙?”
他仔细看过那书信,字里行间,唯独他的名字,疏处按得犹疑,密处又提得潦草,像是骤然回忆起什么,又掩饰得匆忙。
指尖幻化出一个锦囊,那锦囊是上好的鲛绡做的,曾挂于他颈间,助他寻访百妖。
“王母遣我去人间布恩泽,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我尽数图写,以示天下,保人间太平。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令我流连忘返。可不知从何时起,我见着春日的泉水,念及一人,见了盛夏的槐叶,念及一人,见了金秋的桂花,念及一人,见了冬日的老藕,念及一人。若此生,不能与他长相思守,一同游历人间,我要这跳脱轮回的不死不灭,又有何用?”
一字一句,催心剖干。
最后收在凄怆一笑,竟是解了锦囊,将那百妖谱一口吞下。
那些字符,在白泽体内跃动,肆意吸收着他的灵体,生长出嵌入肌肤的墨色。然而那墨色也只是一个勾勒的轮廓,像是等着笔墨将其填满。
虞渊那总是看不出悲喜的脸上,骤然为惊恐占据,他想扯出那百妖谱,却被他抓住了伸过来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白泽的肌肤微凉,像是寒冬腊月摘下的一支梅,触一下花瓣,便抖落些许积雪。
在他的背后,夜色倾泻而下。连着天池的铜壶,由大至小,一个挨着一个排列至远方。
夜天池、日天池、平壶、万分壶……万分壶中悬浮的漏箭此时正高高指向天际,而水海中的玉柄,也已全然浮现。
钟声又起,惊醒丛生的梦境。
玉柄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水中提出,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原是一柄玉斧,通透而光滑,是天地打磨的灵器。它周围萦绕着日月光华,将整个长夜照亮。
始终围绕着它的两条水虺,不断舒展着身躯,终究是庞大到遮天蔽日。它们头生角,背生翼,金色的龙鳞如琉璃,折射着五光十色。它们曾于冀州之野,为黄帝斩杀蚩尤,却也因着灵力耗尽,天柱倾塌,而无法回归天界。
感应到了魔气的聚集,它们飞走到了白泽头顶,以五爪扣住他肩膀。利爪刺入肌肤,顷刻间血流如注。
白泽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只依旧将脸贴在虞渊的掌心道:“返本还源,不过要一个充当熔炉的灵体……我与你同是太虚真气所化,你能做的,我未必不能。”
虞渊的虚影骤然摇曳起来,像是要挣脱了天池的束缚去阻拦白泽。
然而白泽却自己靠了过来。
他的唇绵软而温存,虔诚地覆盖在虞渊的眉眼,蜻蜓点水地掠过鼻尖,终是落定在他的唇上。
情窦初开的无疾而终,洗尽铅华的痴心不改,至死靡他的情有独钟,都落幕在这一吻里。
唯有如此,方能于生离死别中,铭刻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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