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命运吗?溪边的威尔特宁。”
纳尔逊的耳边响起潺潺的溪流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由古树盘曲的根系组成的高背椅上,和亚历山大顶部的指针王座有着一模一样的形制,但这张绿叶环绕、嫩芽与老根盘曲的座椅却带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相比时针的锋锐与时间带来的紧迫感,这股苍翠的生机反倒呈现出一种亘古而久远的气质,连坐在上面的纳尔逊的心绪也变得不徐不急起来。m.sxynkj.ċöm
这是哪里?纳尔逊从未来过或是听过这样的地方,这里和不久前疯狂的战场相比,宁静平和得令人窒息。
腰背微微发力,纳尔逊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的身体仿佛粘在了这些树根上一般难以移动,他定睛望去,月桂与荆棘交织鞣成的绳索一环环地扣在他的手臂上,连胸口也被一根粗壮的绳索束缚,那些荆棘的锋利尖刺随着他的挣扎深深地刺进他的身体,但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反倒觉得一股来自月桂的芳香正从他的心脏向意识的深处扩散。
魔杖不知去了那里,黑色的长袍也被换成了风衣,是巴黎万博会期间他常穿的那一套,纳尔逊依旧没有关注周围的环境,任由刚刚的那一声疑问在悠远的森林中缓缓地飘荡,古拙的口音搭配温和的女声,是最容易获得好感的组合。
他低下头,凝视着缠住双手的绳索,两边各自有一根“线头”露出,分别是一截荆棘与一段月桂,他的余光扫过身边波光粼粼的溪流,左手的手腕灵活地扭动,掐住突出的荆棘,将它一把折断,相对坚硬的木材比起软趴趴的藤条更适合施展魔法。
纳尔逊猛地抬起头,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前方森林的阴影中倚树站立的身影,在溪流的反光中,他看到了那里的影子,下一秒,一道红色的光束笔直地射向那人站立的方向,束缚着他的藤条也被无形的锋刃齐刷刷地切断,他眯起眼睛,两手交叉着活动着筋骨,打量着被魔咒击中的位置。
昏迷咒的亮光照亮了树荫下的阴暗角落,一个身披简单亚麻布料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犹如雕塑一般,只是一片纯净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白色,一根月桂鞣成的束腰简单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似希玛纯又不完全贴合它的制式,累赘的长袖与层层叠叠的布片被抛弃了,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装饰,除了那根月桂制成的腰带。
她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正是纳尔逊的魔咒刚刚击中的位置,裂口的边缘如大理石般斑驳粗粝,但纳尔逊并不能透过大洞看到她的内脏,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反倒是有一团飘渺的烟雾在其中滚动着,很快将破洞的边缘填补。www.sxynkj.ċöm
纳尔逊皱起眉头,他认得这個女人,古希腊的女祭司皮提亚,可笑的是,她顶着的脸正是纽蒙加德图书馆楼下雕塑的那一版。
“无聊的把戏。”
纳尔逊挥动手中的荆棘,身旁的古树在变形术的影响下缓缓生长出双臂,它的手掌延伸出一根细长的握柄,缠绕起一旁散落的石片,一根原始却锋利的石斧很快被打磨成型,树人迈动着它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在森林中挥砍着,一根根参天的古树轰然倒塌,扬起的沙尘与木屑遮蔽了两人的视线,纳尔逊只看到皮提亚笑了笑,便被飞散的树叶吞没了。
他皱了皱鼻子,木材的气味无比真实,甚至连飞到他脸上的木屑也散发出浓郁的气味,他捏起一捻木屑在指尖研磨着,真实无比的触感根本不像魔法制造的环境。
在树人对同类无情的“屠杀”下,这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很快被夷为了平地,断裂的树桩沉默地蹲在地上,密集的年轮犹如一只只眼睛般盯着纳尔逊,他讨厌这种被视线包围的感觉,索性主动向森林中的女人走去。
穿过木屑与树叶横飞的烟尘,纳尔逊看到了依旧站在那里的皮提亚,她胸口的破洞已经完全愈合,光洁饱满的皮肤上凝着几滴汗水,看到纳尔逊前来,她伸出手,用手中的火炬向着他背后的方向一指。
“溪边的威尔特宁,你见过命运吗?”
纳尔逊笑了,这个皮提亚手中的火炬甚至和纽蒙加德图书馆楼下的雕塑是同一款,只是少了熊熊燃烧的太阳,凑近一看,她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大理石的细纹。
“不好意思,没见过。”纳尔逊并没有看向她手指的方向,魔力已经开始在荆棘的尖端凝聚,他必须赶快回到柏林,回到现实,那里才是真正不容有失的地方,“这些树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砍伐吗?”
纳尔逊没有片刻犹豫,递出手中的荆棘,向着皮提亚一指,一道威力强劲的障碍咒向她射出,但皮提亚只是微微侧身,便躲开了这道足以致命的魔咒,魔咒轰击到水面上,掀起了高大的水花。
“它们当然知道,”皮提亚依旧微笑着,她仿佛能够知道纳尔逊下一步的动向一般,每次都出现在离魔咒稍远的地方,甚至在一步步地将纳尔逊的杖尖引向他的身后,“你以为是你亲手造成的场面,正是它们无法规避的命运。”
她已经绕着纳尔逊兜了大半圈,此刻纳尔逊的魔杖正端正地指向她的胸口,在她的身后正是纳尔逊一开始醒来时坐着的座椅,藤蔓上已经开出了花,而在座椅后方不远处的地方,一只如楼宇般高大的木马正在封上最后一块木板——它的鬃毛。
纳尔逊的眼角跳了跳,他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些被砍伐倒下的木头去了哪里,在他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群穿着迈锡尼时期风格铠甲的战士,排队举着被砍伐的木头向木马的方向走去。
他们端正地从纳尔逊的眼前路过,目不斜视,仿佛身边的纳尔逊根本不存在一般,他们喊着古老的号子,另一群工匠正围坐在远处的溪边,削切着小一些的木材,制作箭矢与投矛,他们有说有笑,但目光中满是紧张与肃穆,一群祭司打扮的人正围在皮提亚刚刚站立的地方,对着一根空荡荡的树桩祈祷着。
纳尔逊有些疑惑这些人的行为,但很快,那棵游荡的树人逛了回来,从他和皮提亚之间走过,端端正正地停在了那根空树桩的上方,沉默地坐了下来,成为了这片森林中唯一一棵还立着的树。
“你知道这是哪吗?”皮提亚柔声问道,就像一位对着小孩子答疑解惑的老师一般,倘若她真是那位女祭司,从年龄上讲,这样对纳尔逊说话也不为过,“你当然知道,钟爱历史的你,由如何不知道这条围城九年后随军的巫师想出的妙计呢?”
“……”
纳尔逊没有说话,他注视着那群围绕着大树的祭司,他们手中都握着一截黑色的荆棘,荆棘刺破手掌,鲜血滴入地面,魔力滋养着那棵被他们驱使的古树。
“荆棘是那个时代巫师中意的施法媒介,它具备刚强锋利的性质,适合操控与破坏,你做了正确的选择呢,”皮提亚侧过身,在那张座椅的右边折下了一段月桂,“在这种时候,彰显守护与和平的木材只能带在诗人的头上。”
纳尔逊有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让他感到有些不爽利,但他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更加努力地寻找起周遭环境的漏洞。
他想起自己上一次看到类似场景是什么时候——一年级返校的火车上,纳尔逊翻了翻一本巫师的《伊利亚特》,其中有一段古希腊巫师利用变形术将古树变成树人伐木,为进攻特洛伊准备战士的武器并制作特洛伊木马的故事。
他看穿了这个所谓“皮提亚”的本质,她从自己的记忆中捏造出实际的幻影,利用他的记忆补全自洽的故事,纳尔逊有理由相信,倘若他下一秒变出巨龙咬断那棵古树,皮提亚也会把它包装成尼德霍格啃食世界树的故事。
“有趣。”
纳尔逊不再觉得她无聊了,他继续用魔咒攻击着皮提亚,她的躲闪每一次都落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他愈发觉得这种闪躲熟悉,正是他在解析了预言后利用亚历山大运算能力的战斗方式,独一无二,世间仅有,但却被眼前的皮提亚轻而易举地复刻了,甚至达到了他想象中预言家战斗的最优解。
看样子她不光可以利用自己的记忆,甚至还能利用不存在的想象。
想到这里,纳尔逊闭上眼睛,口中不遮不掩地念诵着咒语,指尖荆棘的每一根尖刺都迸发出魔力的辉光。
“霹雳爆炸。”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施法的咒语会飞到哪里,皮提亚会知道吗?
在爆炸的余波消散后,他睁开眼睛,微笑地看着半边身子被炸成雾气的皮提亚,她手握那根刚刚折下的月桂拂过肩膀,身体开始缓缓复原,显然,她并没有躲过这种火力覆盖的随机轰炸。
“拙劣的模仿。”纳尔逊摇了摇头,他举起魔杖,准备彻底摧毁这里了,临动手前,他揶揄地问了一句,“这里的命运是被我夷为平地吗?”
“你为什么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呢?溪边的威尔特宁,”皮提亚轻声问道,“是因为我是一个被命运束缚的预言者,而你,却是一个不信命的先知吗?你因为对命运的抗拒而迁怒于我,甚至不愿意同我心平气和地谈话吗?要知道,命运往往能揭示出更深刻的隐秘,你那样喜爱历史,那样执着于真相,怎么反倒到了这种能够和命运对话的时候,却反而退缩了呢?”
“你是命运吗?”纳尔逊反问道,“再次一点儿,命运女神也可以。”
“我当然不是,”皮提亚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如果我是,就不会被命运牵绊至这样的境地了。”
“你掌握了命运吗?你有对于它的话语权吗?”
“我当然没有,哪怕看得再远的先知,也难免会分不清幻影与现实。”
“那你凭什么来教我呢?”纳尔逊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你的最后一个预言就是被我变成了一个笑话,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对我说这些故作玄虚的话呢?能够被自己的妄想操控的人,我只觉得你是一个精神病人,和那个卑鄙的海尔波一样惹人发笑。”
“这就是我们最悲哀的宿命,溪边的威尔特宁,”皮提亚的脸上露出深刻的悲切,但这个表情却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来源于纳尔逊遇到过的很多人,记忆中的哀伤凝聚在同一张脸上,让人看着揪心,“预言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我很忙,如果是平时,我或许可以抽空来和你聊两句,不管你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如果你只是为了证明那个关于奥斯维辛的狗屁预言不可撼动,那么你已经成功了,你自己去那座空城里找数量达标的生命去吧,”纳尔逊有些恼火,他感觉自己废了半天劲只是证明自己想象出来了一个蠢货,这让他对那个施法者更加气恼了,“我对你们的信仰没兴趣,我不信,你没必要逼着我信,我实在不想把心中对抗海尔波的英雄塑造成一个吸了阿波罗神庙地下渗出来的气体后磕嗨了说胡话的疯子……我现在真的很忙,等到柏林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深入地交流一下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我曾经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只是你不知道,溪边的威尔特宁,”皮提亚似乎并没有被纳尔逊不客气的话语冒犯到,继续平淡地说道,“正如你所说,我的预言能力来源于阿波罗神庙下岩层裂缝中渗出来的气体,你应当知道那是什么。”
“……”
纳尔逊抬起胳膊,挥动魔杖。
“没错,那是迷失雾,那个裂缝连接着死者的世界,”皮提亚闭上眼睛,任由强光吞噬她,“正如莪把它留给你时那样,接下来,我们去看看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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