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希贤扔下手中书卷,心情烦躁看不下去,随意来到院外,似有感应般抬头望去,无数禽鸟自南方天际飞来,黑压压如乌云一般,遮天蔽日。
与此同时,盐泽城内鸡飞狗跳、牲畜躁动,纷扰不已。
罗希贤察觉到巨大危险即将逼近,辛舜英冲进院中,匆忙道:“不好了!我刚才发现东胜都方向气象有异,只怕要出大事。”
这时大地猛然剧震,原本坚实地面宛如海面波涛起伏一般,让人无法立足,惶恐万分。
“小心!”罗希贤毕竟修炼有成,剑客根基让他对凶险杀机有超乎寻常的敏锐,一个箭步抱住辛舜英飞起,两人脚下地面瞬间开裂。
地面裂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大,数息之间就将整座郡守府衙吞噬。
罗辛二人惊骇万分地看着裂隙疯狂延伸,盐泽城几乎被从中剖开,留下一条黑漆漆的裂隙,深不见底,许多百姓不及逃脱,惨叫着跌入内中。
目睹此等地动巨灾,即便是修仙之人,也深感自身渺小无力。
大地震动转眼止息,眼前房屋倾倒、墙垣崩塌的盐泽城,烟尘滚滚、火光四起,哀嚎惨叫之声到处都是。
“天哪……”辛舜英不忍见此情形。
罗希贤脸色阴沉至极,望着延伸到远处的裂罅,问道:“这难道与你所说东胜都气象有异相关?”
“应是如此。”辛舜英心乱如麻:“不久前北边蟠龙山也有气机冲霄,与东胜都遥相呼应,不曾想转眼间发生此等大灾……”
辛舜英精于望气占候,连远在北方边郡的盐泽城都发生如此剧烈灾变,东胜都一带将会是何等骇然状况?令人不敢想象。
“我们要怎么办?”辛舜英一下子没了主意,天地气象混乱不堪,她受到几分牵连,感觉身中气机也躁动不定。
“安民、赈济、平乱、保境。”罗希贤惊慌之色转眼消失,流露出几分大将风范:“东胜都若生大乱,华胥国恐难得安宁了。”
……
草亭摇晃,一旁杯中涟漪微动,鹭忘机按住琴弦,遥望南方。
“祸事啦、祸事啦!”叫做小金的獭妖慌慌张张跑来:“方才不知怎的,外面地气闹动,好几座山头都震塌了。”
此时衡壁公身形一闪,凭空出现在草亭外,并非血肉之躯的真形神光晦暗,不复往日挺拔,好似一缕青烟,来阵风就能吹散。
“梁韬那边出意外了。”衡壁公艰难言道:“纲纪法度崩坏,又有磅礴气机涌入地脉之中,引起无数灾变,星落郡多处山崩地裂。”
“那、那可怎么办呀?”小金怕得蜷缩起来。
“我真形难以为继,恐怕要退入地脉中温养,安镇山川。”衡壁公对鹭忘机说:“这处福地就托付给道友了,天下即将大乱,谨守清静方为上策……”
说完这话,衡壁公化作一缕烟尘,消失不见。
……
劫云弥天,龙卷罡风垂天而降,摧林拔木,所过之处屋舍倾毁。
万千霹雳狂闪不绝,地上人畜避无可避,受天雷殛顶,立化灰烬。sxynkj.ċöm
更有地裂千丈,毒火腾空,转眼吞没无数生灵,深藏地底的阴邪浊气也随之喷薄而出。
望着风火雷电三灾横空,无数鬼物怪影自地裂冲出,触目所见,东胜都方圆境域如临末日季世。
此刻地肺山上,虽然经历了连翻恶战,早已不复往日仙家福地的灵秀山水,却侥幸未受三灾波及,暂得片刻安宁。
“不,不该是这样……”赵黍满脸茫然错愕,站在地肺山顶,隐约能望到远方东胜都的一角直接陷入地裂之中,冲天千丈的毒火无情肆虐,伴随着罡风龙卷,将东胜都化作一片火海。m.sxynkj.ċöm
“怎会如此?!”怀明先生险些咬碎牙齿,脸色凶狠地质问梁韬:“这难道也是你的算计吗?!”
梁韬望着三灾降世的景象,讪笑道:“你们以为我什么都能料中么?我登坛飞升,牵连无数,天上天下各路人物都裹挟进来,推演所得一片混沌。不过今日看来,天地之间清浊交杂、灾殃流布,宛如一片混沌,我倒也没算错。”
“你还笑得出来?”怀明先生头顶飙火。
梁韬目光忽转锐利:“你也是修仙之人,当知承负流灾之理!何况是诛杀仙家这种事情,怎会毫无后果?张端景自作聪明,偏要以灾厄之气祭炼神剑,他固然是斩落了苍华天君,但是剑中灾气随之散逸,酿成大灾之人,就是张端景!”
怀明先生反驳道:“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妄图搞什么人间道国,谁会拼了命跟你斗?张端景铸炼神剑,也不是只对你一人!”
“他是个疯子,我懒得跟他计较。”梁韬阖目喘息。
“不,不是老师的错。”此事赵黍喃喃道:“是我,是我贯通了华胥国地脉。坛场法仪天地相对,一旦洞天失序,清气必然顺势回灌入地,如此庞然气机未经疏导,地脉一时难容,清浊交混,立时化作灾变……我本该想到的,我怎么连这点最浅薄之事也忘了。”
“与你无关。”梁韬轻轻一叹:“如今这结果,是各方共同造就,我只是没想到苍华天君会算计得这么深。”
“不对!”赵黍发了疯摇头:“当初你把方舆极真图交给我,我便隐约猜到瀛洲岛可能是地脉气机承枢所在,但我偏偏没有说出来!”
梁韬先是一怔,但转眼释怀:“罢了,就算当初知晓瀛洲岛有异,我也不可能直接将其夺走,否则立刻便要与苍华天君当面交锋。有些事哪怕从头再选,也未必能有好结果。”
然而这话远远不能开解赵黍内心积郁,他想到老师张端景为了诛灭下界仙家而灰飞烟灭,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又不禁想起杀死母亲的戮神钉,正好就是他们宣武赵氏的先人所创。昔年制伏仙神的弘愿,如今反过来报复在自己身上,让赵黍心中大感错乱。
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浮上心头,过去穷心竭虑钻研的科仪法事,不仅不能济人利物,反倒引得三灾降世,无数生灵因此惨亡,赵黍感觉此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自己活着便是愧对世间苍生。
心念及此,斜插入地的紫宸玄威剑映入眼帘,赵黍恍惚上前,拔剑自刎。
“不要!”几人齐声呼喝。
剑锋横颈,火光同时闪动,赵黍不及割开咽喉,就被怀明先生一掌震晕。
“糊涂!”怀明先生夺剑扔开,将赵黍放倒,极为无奈地骂了一句。
瞻明先生叹道:“至亲之人相继殒命,三灾流变遗祸无穷,赵黍自责甚深,这一关不好过啊。”
怀明先生正打算如何带赵黍离开,忽然朝一旁处喝道:“是谁?滚出来!”
喝声带着灼热火气,远处坍塌房舍间,一名白发老翁的掩形幻术被破,他身后拖着一副铁棺材,表情肃穆。
“端兆?你怎么现在才来?”怀明先生问道。
梁韬问道:“此人是谁?”
“张端景的师弟,也是云岩峰的传人。”怀明先生没好气地回答说:“过去就是由他出面,代张端景与我们赤云都往来。”
“他让我来收拾后事。”端兆先是放眼瀛洲岛方向,然后又瞧了地上徐凝真一眼,无比失望:“都没活下来啊。”
“张端景要你做什么?”怀明先生不解,端兆看见不远处重伤瘫坐的梁韬,怀明先生摆摆手:“随便说吧,他也快不行了。”
端兆只得言道:“原本张端景就没打算能活着走下地肺山,不过他希望能保住徐凝真,好让她跟赵黍母子相认……可惜,他也谈不上算无遗策,意外变数太多了。”
“这副棺材……”
“此棺能掩藏魂魄,隔绝外界一切窥探,置身其中可长保生机不失。”端兆说:“张端景与徐凝真的魂魄本命皆被苍华天君所制,当初考虑万一对付不了苍华天君,就用此棺来保住徐凝真,以待日后转机。”
怀明先生微微点头,可惜现在张端景与徐凝真双双殒命。
“此棺可长保生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姜茹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对梁韬说:“首座,您如今重伤,不如……”
这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有些崇玄馆弟子已然盯上端兆与他身后那口铁棺材。
“你们要做什么?”端兆冷哼一声:“打算夺棺救梁韬?痴心妄想!”
端兆抬掌虚按,真气凝成百十刀芒环绕周身,蓄势待发。
眼看崇玄馆弟子打算一拥而上,梁韬喝阻道:“退下!”
众弟子还要劝说,梁韬一摆手:“勿复多言,我自有安排,你等退下。”
众弟子无奈告退,姜茹只得言道:“首座,请您尽快服丹调息,如今状况还需要您主持大局。”
“哪里还有什么大局。”梁韬自知命数已尽,望向一旁昏迷不醒的赵黍,然后对端兆说:“张端景是否跟你说过,要带走赵黍?”
端兆撤去法力,不情不愿地回答道:“确有此言。”
“把他放进棺中。”梁韬言罢,端兆看了赤云二老一眼,对方也是颔首点头,他于是赶紧照做。
正当端兆要合上棺盖,梁韬又出言道:“等等……姜茹,随便帮我捏个泥人。”
姜茹不明所以,只得照办,反正附近尽是破乱土石。
梁韬艰难起身,来到铁棺旁,看着内中安静昏睡的赵黍,露出几分笑容,他先是把紫宸玄威剑与大明宝镜小心裹好放入棺内,随后抬手并指,默诵经韵,竭尽全力凝化一道符印,随指按落。
“日后便有劳阁下照顾赵黍了。”梁韬指尖按在赵黍眉间,语气诚恳。
端兆以为梁韬在跟自己说话,没想到堂堂在世仙家也有这般恳切之语,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会照顾好他,张端景已有安排。”端兆言道。
梁韬收回手,鹰眉隼目再度显露尊严威势:“什么安排?”
“我不能说,你也别问。”端兆生出警惕。
“好,正该如此。”梁韬点了点头,打开怀中玉匣,将其中一枚九鼎神丹取出,把另一枚连同玉匣枕在赵黍脑后。
再扬袖,仙风荡秽,梁韬将赵黍一身血污拂去,见他咽喉处尚有自刎时留下的轻浅伤痕,渗出一滴血珠,于是伸手轻轻抹去。
“盖棺吧。”梁韬让开位置,看着铁棺渐渐合上。
而怀明先生在一旁用长袍将徐凝真尸身盖好裹起,小心递给端兆:“也麻烦你将赵黍母亲好生安葬,起码让他醒来之后,不至于太过悲伤。”
“我明白了。”端兆又补充一句:“日后若是无事,我们不会再见。”
怀明先生微微点头,端兆于是拖着铁棺,再度施展掩形幻术,转眼不见踪影。
“首座,泥人捏好了。”姜茹递来一个粗陋泥人,只有头身四肢。
梁韬接过泥人,将指尖那滴血珠抹在泥人上,书成符咒,然后再吹一口真气,随手抛出的泥人一下子变成赵黍模样,只是神色木然。
做完这些,梁韬整个人脱力倒下,站都站不住,姜茹赶紧将他扶到一旁。
“将他放到角落,用剑刺进胸膛。”梁韬气若游丝,脸上已浮现枯槁之相。
姜茹清楚梁韬已然回天乏术,只得含泪照做,将变成赵黍的假人处理妥善,如同一具尸体,随便找来一柄长剑刺入,也有鲜血流出。
“让他们过来。”梁韬轻轻抬手,姜茹呼唤剩余的崇玄馆弟子上前。
“今后你们便听姜茹号令,崇玄馆……”梁韬轻声苦笑:“今后再无崇玄馆,若要保全性命,你等日后也莫要以崇玄门人自居。”
众弟子哭声一片,哪怕清冷如荆实,也难掩哀色。
“瞻明,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梁韬忽然望向一旁瞻明先生。
“极尽拉拢之举。”瞻明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梁韬也没有理会个中讥讽之意,对身边姜茹说:“风火窟之下有一条暗道,可以逃出地肺山。你们趁眼下乱象四起尽快离开,我在东海凿建了一处秘密洞府,芙瑶应该跟你详细说过吧?”
姜茹垂泪不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连连点头。梁韬将手中仅存的九鼎神丹塞给姜茹:“这一枚是留给你的……你等去到东海洞府之后,切记不要惹是生非,谨记今日之祸,后人莫要行差踏错。”
众弟子闻听此言,哭声大作,有人也极力劝说梁韬一同逃离。
怀明先生原本不好插嘴,可他忽然望向南山,言道:“不好,外面兵马进山了!你们赶紧准备离开!”
“去休、去休,今日所历,正是你等要勘破之障。”梁韬脸上并无遗憾之色。
“快!我感应到里面还有高手,要是他们发现阵式被破,眨眼间就能冲上来!”怀明先生不再客气,将一帮崇玄馆弟子连拖带拽,带离梁韬周围。
众弟子咬牙含恨,只得跟着瞻明先生前往风火窟,姜茹临走前朝梁韬俯首叩拜,再起身擦去泪水,神色决绝,转身回头。
押后的怀明先生回望一眼,见梁韬盘坐于地,垂头不起,他表情复杂,只得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十余名修士纵跃而至,随后还有大批兵马赶到,他们看见地肺山顶一片凌乱,显然此地经历过惨烈大战。
“地肺山当真不同凡响,外面又是打雷刮风、又是地裂喷火,这里倒是平静得很,逃进来果然没错!”为首将领松了一口气。
“小心!有人!”前方修士惊呼,立刻吓得众将士小心戒备。
当众人得见梁韬在残垣败瓦间盘腿垂头,旁边赵黍剑插胸膛,分明气绝模样,心头打鼓。
“那人莫非就是梁、梁、梁……”那将领看见梁韬,却不敢直呼其名,忌惮万分。
旁边修士说:“我并未感应到生机气息,说不定他已经……”
“死了?!”将领大喜过望,正要冲上前去砍下头颅,却又被修士拖住:“将军不怕有诈?”
将领立刻停住,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道:“对对对……谁敢去拿下国贼?朝廷有命,斩其首级者,赏万金,封五千户侯!”
众将士面面相觑间,一名提着重斧的大汉上前道:“我来!”
就见那大汉一副憨傻之貌,估计也没多少利害顾虑,直接上手一把揪住梁韬头发,打算割下脑袋领赏。
谁料刚刚揪起,梁韬全身上下便化为烟尘,半点都把握不住,飘散天地之间。
“搞什么鬼?”憨傻大汉愣了一下,却见旁边还有一具死尸,毫不犹豫挥斧砍下脑袋,然后问:“头儿,这个算不算?”
“这个……莫非是赵黍?”将军也是一惊:“这个可是值五千金、两千户侯啊!”
此言一出,弄得在场许多将士颇为不忿,如果知道根本没什么诡异难测的术法手段,他们早就上去将赵黍剁成肉泥了。
有人看着那憨傻大汉越发不顺眼,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箭将他射倒,赵黍的脑袋掉落在地,仿佛往热油锅里投入一点火星,立刻引得众将士疯狂争抢赵黍的头颅。
顷刻之间,地肺山顶峰再度变成血腥的厮杀场,为了争夺赵黍头颅,千百将士迷狂相杀,尸骸枕藉、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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