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渊大妖被轻易斩杀的消息,随着官署的布告和一份份邸抄传至全城。此事引起的骚乱迅速被一扫而空,酒肆茶室里,玄都百姓纷纷嘲笑那大妖不自量力,自豪地称赞圣人气魄不减当年。
玄都百姓只用了三两杯酒,便抛却了心头不安。玄都各部却没这么轻松,从昨夜起,各部就开始紧密运转,调查与妖袭有关的一切线索。各部长官知道,右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一大早就被圣人召入了宫中。但没人知道,圣人与袁六耳究竟在鱼龙池畔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袁崇山离宫后,召集亲信去办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调查妖袭,而是去查一位“洗墨居主人”。
昨夜震动玄都的妖影,今早就变成了一具无首的巨大妖尸,被陈放在旧皇城前示众。百姓聚集在那妖尸下,有人好奇观望,有人害怕,有人庆祝,十分热闹。m.sxynkj.ċömsxynkj.ċöm
而此时的浮玉山上,仍清幽殊绝,如在世外。
苍郁林木间,晨鸟振翼而起,在晨光下徘徊飞翔。
晨光洒进崖洞里,靠壁半躺着的李蝉眉毛皱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在稍刺目的晨光中摸索床沿,摸到的却是冰冷的石面。李蝉一怔,望向洞外,苍郁林海上边是浩渺云雾。他这才如梦方醒,自己这时候已经身在青雀宫中。
这种玉崖上风景是好,却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睁眼,手下的妖怪就已备好了刷牙的齿木。
李蝉侧头一看,萧灵素靠在洞壁另一侧,睡得正沉。他没叫醒萧灵素,放轻脚步走到洞壁西侧,把壁龛里的画卷展开一角。
画中白狐闭目沉睡,气息仍旧虚弱,李蝉从袖中摸出一粒红中泛黄的丹丸。
萧灵素赠丹时,李蝉只是假装吃下,实则藏在了袖子里。他把丹药按入画卷,白狐一张嘴,便把丹药吞了下去。
白狐胸口微微起伏,狭长眼眸睁开一条细缝。
……
青丘下,有一只白狐额生犀角。
狐性慕强,与异族交合生下异种也是常事,这白狐却自幼被母亲遗弃,没有靠山,在山间捕捉虫鸟为生。
白狐性子沉默寡言,与其他柔媚的同族除了外表相似,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有了灵智后,白狐也与同族鲜有交际,甚至被其他狐类冷眼相待,于是变得愈发孤僻。
白狐进入人间,也没学会玩弄人心的手段,如此一来,更加被视为异类。
忽有一日,灭蒙鸟衔来碧虚元君一道神旨,碧虚元君许以四方游奕使者之位,命白狐潜入玄都,夜探旧皇城。
白狐知道,此乃九死一生之事,却无法抗命,只能遵从。若事成归去,官位加身,便无需再忍受同族冷眼。若功败垂成,就把这条性命还给青丘。
白狐潜入宫中,便被那图中画影击伤,侥幸逃出半条命后,只能在夜雨里等死。死前那一刻,却见到了一名百鬼相随的男人。
白狐被收入画中,被救下一命,被带进一间笔墨斋。那笔墨斋开在玄都市井里,却养了许多妖魔。众妖魔族类相异,却相处得很热络。不过白狐习惯了冷眼,一时不大适应这种生活。
白狐性情刚硬,不肯委曲求全,认人为主。对她来说,在云浮西堤畔舍身挡下飞剑去偿还救命之恩,不比叫出一句“阿郎”为难。
白狐不喜欢欠下恩情,虽然受了飞剑之伤,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却没想到,男人省下疗伤的丹药,先给了她。
白狐往日纵使受了伤,也只是钻进青丘,寻些地黄、龙葵去吃,从未被谁喂过丹药。
她想这方寸画卷,似乎比千里青丘更能容身。
……
李蝉正要合上画卷,画中白狐忽然轻唤一声:“阿郎。”
李蝉停下合起画卷的动作,有些诧异,狐族大都柔媚狡猾,涂山兕却相反,是个刚硬要强的性子。这位狐女虽入了画,却还是头一回说出“阿郎”这种示明主从的称呼。
画中白狐与李蝉对视一眼,狭长眼眸一撇,又看向别处。
李蝉微微一笑,“好好养伤。”
“嗯。”
画卷合拢,白狐阖眼,李蝉转身走向石桌。
萧灵素眼皮微微一动,却没有睁开。
李蝉瞥他一眼,不禁莞尔,“醒都醒了,装什么?”
萧灵素装睡不成,睁开眼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意思就是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萧灵素尴尬一笑,瞥向那卷画轴,“你刚在跟那狐女说话?”
李蝉点头嗯了一声,桌侧挂着两葫芦水,是一天的用量,他摘下一枚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就灌。
萧灵素感慨道:“你这左道之法也真是奇特,竟能把妖魔纳入画中,说是神通,也差不离了。”
李蝉几口便喝掉了一天的水,却仍觉得口渴,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问道“你想学?”
萧灵素想到昨天那狐女模样确实好看,不由迟疑了一下,又连忙摇头:“我可是道门正宗传人。”
李蝉笑了笑,把葫芦挂回桌侧,没装水的葫芦被山风一刮就晃荡起来。萧灵素见李蝉喝得痛快,也拿来自己的葫芦喝水。正是愈伤的时候,极易口渴,没喝两口,萧灵素的葫芦也见了底。他把葫芦挂回去,叹息一声,昨夜入睡前还安慰自己虽然被罚面壁,但也正好安心修行。现在却连渴都解不了,哪有半点修行的心思。
却见李蝉走到洞口边,含住手指一吹。
一道嘹亮哨声过后,两道青光一前一后掠过林海,飞进种玉崖的洞府里。
两只青雀一进洞便绕着李蝉飞舞,李蝉坐到洞边摊开手掌,二雀便跳到他掌心挤来挤去。萧灵素在一旁看着,说不羡慕是假的,忍不住问:“雀君怎么就这么亲近你?”
李蝉用手指逗弄隐星的喙,“只是我能听懂它们说话,它们也爱听我讲些山外的事。”
说着,李蝉掌心另一只青雀张嘴叫了几声,李蝉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看到萧灵素在一旁有些好奇,便解释道:“大半年前被逐下山时,有个故事还剩了一半没说,大青这时就在怪我了。我当时讲的什么来着?”后一句话是对青雀说的。
大青又叫了几声。
李蝉恍然,点头道:“龙武关的事么……对了,龙武关有个卖炭翁。话说那龙武关的卖炭翁是个鳏夫,六十多岁了,也是一人独居,无儿无女,靠着卖木炭过日子。这卖炭翁独自一人活到这岁数,属实不容易,终究是觉得孤独了,那年冬天,就在屋门口堆了一个雪娃娃,每天对着这雪娃娃说话。给他穿衣裳,还取了名字。”
李蝉本来是对青雀讲故事,一边的萧灵素听了几句却入了神,问道:“叫什么?”
似乎是不满于萧灵素的打断,二青朝着萧灵素恼怒地叫了两声。
李蝉道:“就叫冬生。”
李蝉一讲,二青又安静下来,萧灵素也不再发问。
山风里,二雀一人,一起听洞口盘坐的青年讲故事。
“有这雪娃娃陪伴,卖炭翁的这个冬天过得比以往都顺心,当快到融雪的时节,他便心生不舍,对那雪娃娃说了好一番话,只盼这雪永远不化才好。”
“卖炭翁却不知道,这冬生已成了精,能听懂人言。结果龙武关的那个冬天,比往年长了整整一个月,雪一直没化。这么一来,不光卖炭翁能跟冬生继续相处下去,那关城的木炭也是供不应求,让卖炭翁赚了不少。”
“不过这么一来,却误了春耕,苦了农人。有些贫苦人家,甚至被活活冻死。”
李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后来呢?萧灵素下意识想问,却学了个乖,看向二青,没有出声。
二青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却见李蝉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催促地叫起来。
李蝉却看向桌边那两个空葫芦,笑道:“说得嗓子有些干了,却没水喝,劳烦两位,帮忙去取些喝的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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