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竟至新年。
十五年来,永清从未在长秋宫以外的地方守岁,陶景十五年的尾声渐渐逼近,除夕夜特有的长长鼓声从钟鼓楼上响起,她才惊觉离开朝京,已快一年了。
新春对于朝京宫廷而言并没有什么喜庆之处,毕竟皇帝不在,三宫六院也没有往代帝王所塞的那些莺莺燕燕,只有蘧皇后和永清公主住着一个长秋宫,其余馆阁皆是金锁长门,整个皇宫都极为清净得仿佛雪窟一般,连宫人也寥寥。除夕夜,蘧大将军不能入宫,董夫人和萧雾月等人皆得在自己家过夜,常年都是母女二人相对案前,读着几卷新经,闲暇寂寞至极,永清时常还要被蘧皇后抽查课文,每年都还没来得及去望月台看一眼新年的焰火,便在恬淡宁神的熏笼旁倚着蘧皇后的膝头睡去。
待到第二日,正月初一就变成了热闹得难熬。皇帝不在,虽不能名这一日的朝见为大朝会,但文武百官还是得来到德阳殿谒见皇后,永清便得陪着蘧皇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萧雾月每回向她抱怨被萧家亲朋好友,宗亲故旧反复问候,还得不断维持端庄贤淑的模样应对一批又一批不大识趣的人。永清何尝不是,甚至面对的个顶个都是些老狐狸,即便她耐不住性子略使小性,大多数人也不敢说什么,但身旁的蘧皇后察觉,回去又是一顿数落。
此后又是祭祖,祭陵,祭庙,又有各方山川鬼神天地之祀,尸位素餐地做着大燕公主的表率,无尽地消磨着她对新岁的热情,常常正月十五才结束这令人疲惫的一切,而这时蘧皇后才略有一点歉疚地发现,已经过了永清的生辰。m.sxynkj.ċöm
但西京燕阙,是一种极为不同的氛围。
皇家威仪的面子都在朝京,而奢靡的里子却在燕阙。
对永清少了几分忌惮,皇帝也不吝啬于给她的用度,清晨便派了周羽亲自给永清公主府送来新年的赏赐,除却寻常金银玉石,还有一些各地独贡西京的贡品,并且召永清入宫参加除夕宫宴。周羽委婉地表示,永清可以不去,皇帝只是做做样子。她便果断地忽略这次召见。
甚至连民间亦更加热闹喜庆。
从街市回来的苏苏摘下斗笠,在门廊下抖着斗笠上的雪:“哎呀,叫您一同去,您还说自个儿怕冷畏寒不出去,就似那欧阳世子一般——非要打发我一个人带着下头去给蘧将军府上送年货。”
“你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喊他世子了。”永清不悦道。
旁边噗嗤一声笑,永清转过头,方才还在专心致志拧着音柱,调弦试音的萧雾月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逐渐接近的身影:“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因为她天天主动抢了下面小丫鬟的活计给欧阳野送药,还和人家一聊就一两个时辰吧。嗯?是吗,苏苏?”
永清的脸色愈发黑了。
苏苏半点儿脸红心跳都没有,义正严词道:“我那是为公主打探敌情去了!毕竟那日回来以后,李长史说此后事情公主都不必忧心,只要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完以后回朝京便可。我看公主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对这事也颇多好奇,李长史那里是撬不开嘴了,毕竟咱们仨见了他都得绕着走,我就帮公主去探一探欧阳世子。”
永清仍是垂眸不语。
“那你打探出什么了?”萧雾月将琴搁置一旁。
面前一双温柔墨瞳弯了起来:“嘿嘿,他也和公主一样,头回在燕阙过年。”
……
眼见永清面上屏蔽的阴云越来越重,苏苏见好就收,从袖中掏出一个平针绣蝴蝶纹莲青色锦囊:“呐,公主,您没去外头,可热闹了,燕阙人素重享乐,就连除夕夜也有许多人不在自己家中守岁,纷纷出门在各处酒楼戏院聚会交游——这种景象,在朝京只有正月十五才有呢。”
她说得好听,但永清实在没什么感觉,未曾体验的氛围即便苏苏讲述得再绘声绘色,她也是不屑一哼。
“呐,这个我给公主戴上。”
一对翻飞的蝴蝶被捧在她眼前,轻若薄云的翅膀细金闪烁,颤晃不断。
“啊?”
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蝴蝶?
那双翅膀晃乱的视线重新定下来,永清才看清躺在苏苏掌心的是一双金饰,与真实蝴蝶一般大小,然而金质的花片锤打得极薄,触须亦更加纤细,只要被人拿起便摇曳如春风中慌张扑闪的蝴蝶,颤动不停。
只是除却轻盈以外,做工有些粗糙,许多连接之处的扭结甚至并未被藏起来,稍稍留神一看就会发现。
“这是闹蛾。”永清的好奇已让她从莫名的醋意里安静下来,苏苏便凑近来,直接将这对闹蛾簪在她发髻上,“朝京也有,不过以前我娘常说公主匣子里珍奇有的是,哪在意这些民间的小玩意,不让我带给您。今天路过街市,我瞧着西京的样式轻盈别致,特意带给公主玩。”
萧雾月长叹一声:“怎么不见得你带给我?”
苏苏道:“我倒是敢带,可雾月你敢不敢戴出来?我看你如今男装是穿惯了,连胭脂膏子都快忘了怎么擦了!”
难得把萧雾月呛了一句。
她笑吟吟地转过头去,继续摆弄那张颇为眼生的琴。
“还有这个——”永清感觉鬓边倏然多了一团有点发白的东西,几根纤细柔软的手指还在不断地在她整理着层层叠叠的软绢,“这是什么?”
“这是雪柳。”甜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白绢做的吧,我看着旁边摊子也有卖,便顺便也买啦。不过听顾先生说,咱们两京中原本不时兴这个,还是从南边传来的风俗呢。”
这不是在妆镜台前,永清看不见她在自己头上捣鼓了些什么,只听到一个顾预,不免好奇道:“顾先生还和你说过这个?”
他怎么不和她说这些风土人情?难道是她天天拿些疑难问题去问他,让她以为她是一路朝着学究的路子走,还是觉得自己应作个宾客的本分,不愿主动来找她?
说到这个,顾预自从那天去点香馆接她回府后,就鲜少露面了,几回打个照面,也是见他匆匆从李功院子里走出来。
难不成李功准备外放出去了,要收个徒弟,让大将军府的幕客后继有人?
她正胡乱猜想,苏苏却清晰地点了出来:“公主不晓得?那我今天遇到顾先生,西京的除夕夜十分精彩热闹,想来您没见过,想邀您出去逛灯市呢,难不成,我听错了?”
永清晃了晃头,鬓边一串雪白的柳穗打在脸颊上:“不要。我怕冷。不喜欢出门。”
她上回听了蘧含英的话,和她溜出去玩,结果被赵都等人算计了那么一遭,对红尘市井,万家烟火的向往全被打消了,只想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得到最可靠的保障。
两个时辰后,西京新雪初霁的夕阳将半边天空皆染成了玫瑰色。
还是被拉来了。
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花灯装点成灯市的西市口,矗立着一颗巨大的柳树,几乎与城楼齐高,这个季节枝叶俱枯,只留下细长干枯的枝蔓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天然的灯架,一串串薄绢扎成的莲花灯被系在其上,四周楼肆亦支起灯棚,四面八方延伸来的花灯俱在柳树顶端连线汇集,耀如白昼。
那些耀眼的灯芒落成苏苏眼中的星星:“哇,连民间市集也这般隆重,早晓得公主应当去宫里,听说每年燕阙皇宫除夕夜是极尽奢靡,会用冰绡作灯罩,拿苏合香和烛龙之油作灯膏!”
“苏苏姑娘此言差矣。”顾预的目光落在永清身上,仿佛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苏苏反问:“我说得差在哪里了?”
差在,要是永清真去赴了宫中的宴会,那顾预今夜便不得见了。
“你怎么也开始好这些奇观异象了,不会跟欧阳野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萧雾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顾预,一打折扇,向苏苏调笑道。
只是,如今永清虽然出来了,还跟着一个风流倜傥的萧公子,外加一个永远有那么多话可说的俏丫鬟。
苏苏腾地一下脸颊变得绯红:“我才不是!”她转而扑了过去挽住萧雾月的胳膊,嗔道,“萧公子,你今日可说的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说好了,今日你要一掷千金,买红颜一笑,总不能我们公主是,我就不是了吧?”
萧雾月笑吟吟道:“那你要什么,哄得你家夫君开心了,那必定是什么都给你买的。”
什么时候这角色又升级成夫君了?苏苏掐了一把她的纤腰:“哦?夫。君。我下午看他们布置的时候,就看上了一盏猴儿灯,不过似又要交钱又要猜谜,既然你是朝京第一才女——不是,才子,那就全看你啦。”壹趣妏敩
永清沉默地看着萧雾月和苏苏互相拆着台,拉扯走远。
“公主。”顾预极其低声地唤了她一声。
永清仿佛并不在这热闹之中,她抬起头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温吞而轻缓:“似在市井之中,直呼公主身份不妥,预敢问,当如何唤公主?”
永清倏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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