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
喉中的腥甜仿佛弥着猩红细雾,让顾预视野也变得模糊。
他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剧烈的咳喘带动胸腔的剧痛,又将他的意识反复唤起,再一睁眼,眼前又是一片灼灼艳红,带来一幅雪肤花貌。
他无法推开永清。
但他一望见她担忧的眼睛,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刚才她与许长歌亲昵的样子,她分明,对许长歌有情。
而她的意中人,又毁尽了他的前途,将他冠上逆贼的罪名。
顾预说不出来哪一桩令他更痛苦。
“顾先生,你不会死的,李长史会救你,他在军中多年,身边有专治刀剑创伤的医师……”永清见他不抗拒她,便小心翼翼试图将他扶起来。
“预向来自负经世济民,以天下为任,不做那三征七辟皆不就的南山隐客,沽名钓誉。”他苍凉一笑,自嘲道,“如今声名尽毁,被迫流亡,连著书立说也不可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永清怒道:“你怎能说这种话!郑仲容本是大鸿胪卿之子,他若不是拼死护你,刘骑也不会对他动手,难道他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你多活三天?你就连替他翻案,还他一个清白,还你自己一个清白也不愿意?”
永清知道,他的遭遇,对一个积极入世的儒生而言,已是灭顶之灾,心中愧欠万分,但还是得继续激他,让他活下去,“你的《郡国潜弊论》将朝廷从头到尾骂个遍,提出一堆难题便想一死了之?是,你文中亦诚言尚无有效的方剂来医大燕之弊病,那你就不找了?难道身在庙堂,金印紫绶,位列公卿才能圆顾先生宏图之志,你才济世有方么!我看顾先生对欧阳野威武不屈,以身殉道的架势也不似恋慕荣禄之人,难道你来世间一遭,便是为听一声玉碎清响,要旁人赞一声君子死节便值了?”www.sxynkj.ċöm
她话语连珠,句句点在顾预痛穴上,蓦然把他从悲怒失智的困顿中打醒。
他闭上眼睛,哽咽一声:“公主说的是。”
“顾先生是有志之士,我说过,一定会让你们沉冤得雪,”永清放柔了声音,诚恳道,“若先生不愿助我一臂之力,弃世而去,我并非个中亲历之人,岂不是真相大白遥遥无期?先生为我,为仲容,为天下,也请安心休养,以待来日。”
她猛药配温方,双管齐下,终于让顾预艰难点了头。
李功随即接过顾预,将他带出了院子。
永清长舒一口气。
今夜终于结束了。
“呜呜呜,公主!”苏苏在旁边哭了许久,再扑到她面前的时候,已是双眼通红,“你不知道之前李长史对我有多凶!”
永清刚在锦榻上瘫下,听了这话立刻坐起来:“你还说呢,你怎么能让李长史进来?”
“我怎么拦得住李长史啊!”苏苏欲哭无泪,“我怎么敢!最后我壮起胆子还了骗他一下,结果他一听我说话就觉得不对劲,瞪了我一眼,就全完了。我又不是雾月姑娘,谁都能骗住。”
那确实。
不必说李功心思细腻,单是他看着苏苏和永清长大,扫她们一眼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永清正要说话,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苏苏问:“谁?”
那婢子道:“长史说,若公主还未歇息,请公主来前院一遭,有事相告。”
苏苏无限同情地望着永清。
“你什么眼神?”永清自知是又要被一顿说,咬牙道,“我就不信,他还能替阿娘罚我。”
李功自然不可能罚她。
他只是一身青衣,肃容凝眉,静静地凝望规矩坐在对面的永清,然后不时摇头轻叹一声,过了一会儿又仰天长叹息。
如此反复,过了一刻钟,永清实在忍不住了。
她一脸决绝赴死:“你写信吧。”
李功便问:“什么信?”
永清无望道:“写信告诉阿娘,我闯了什么祸,如何自作主张,如此,她就会让你把我押回朝京,再当面骂我几天。”
“这,倒是不急。”李功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公主的任务尚且未完成——”
永清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李长史。你上次给阿娘写信是什么时候?”
李功只愣了一稍,对面的小公主就拍案而起,眸中狡黠笑意简直有些得意忘形:“长史最近都没有写吧,我知道了!是蘧平的事情!你擅作主张答应与太子合谋,犯了阿娘‘不战’的大忌,但你也不敢骗她,所以一直拖着没给她写信。”
“殿下最后知晓,细细衡量,也会明白臣的无奈。”李功不紧不慢道。
永清笑吟吟地望着他,此时她对李功一点儿也不心虚了:“但这还是算瞒报。”
李功咳了一声,看来这次是无法逮住永清给她一顿来自长辈的人生劝谏了,迅速把她的注意力转到正事上:“公主可知太学之事因何而起?”
永清道:“顾先生曾对我说,是遭人陷害上书。我想,是父皇以此为借口,向朝京公卿士族示威,打击士族,而为他出谋划策的,大抵是刘骑。”
“臣这里收到的消息是,陛下不仅逮捕了许多世家子弟,还有另外几个人,也下狱了。”她知道得倒是大差不大,但多是以顾预视野所见,李功为之补全,“尚书仆射邝枕,博士祭酒张明,太中大夫陈实。”
博士祭酒张明主管太学,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他头上无人,恐怕多半要被牵连,倒不意外。邝枕她是认得的,这陈实倒是不认识。
李功又奉出另一份文卷:“蘧将军回京后,交予了臣这趟出征的账簿,臣大致算得了此战所耗钱粮之数,也誉写了这三年来朝京向陛下所输的钱粮之数,可供公主详看。”
那沉沉的竹简嗒一声击在桌案上,顿时让永清决定明早起来再草草看一眼。
“而这,是蜀陇两地,上月所接到的陛下诏令。”一份封泥皲裂的公文又被呈到她前面,“陛下要在蜀陇两地重启均输之制,已从黄门署遣去了阉寺,充任各郡的均输令丞。”
均输之制,这个制度已经停用很久了,永清刚听见的一刹那差点想不起来它是干什么的。
所谓均输,便是让各郡商货皆控制于皇帝所设置的均输官之手,不可跨区域运输,只能卖给官府贩卖贸易。此法在武帝之前便废弛了,均输官吏把持久了难免巧取豪夺,与民争利,后来愈渐渐开放,连盐铁都交与私人盈利了。
“我记得,邝枕是巴人?”她沉吟道,“那这张明和陈实也——”
“张明不是。”李功摇头,“他,似乎只是因事发在太学,而被牵连。陈实则是与邝枕同乡。”
蜀地人,同乡,均输。
“那我要是猜得没错。”永清展开那卷沉甸甸的竹简,低头一目十行地寻找她想要的数字,了然道,“……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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