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水河畔,秋风落叶,举目不见西京。
黄昏还未近,只是天边隐有纁色,许长歌却打了一个喷嚏。
偏将军杜骁看见,笑他:“许公子以前只作春秋博士,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第一回到军营里,肯定是水土不服的,不似我们,皮糙肉厚惯了。”听起来颇有关心的意思。
杜骁没有称他为将军,甚至也没提他的侍中之职,仍把许长歌当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胄公子。
他原领着西京射声校尉之职,行伍起家,自然不大服许长歌一个近臣,从天而降,成了他的上峰。
想来,自然是和黑水城一般,皇帝要给近臣亲信进禄加爵,让他替许长歌做工罢了。
“不是水土不服。”许长歌略去杜骁的不怀好意,笑了笑,他若有所思地回望西京,“是恨我的人,太多了。”
冗长的行军队伍,马蹄扬尘如烟,仿佛是黄昏已从地面升起。
半日只行军二十里,便驻扎河岸,升起炊火。
星垂平野,杜骁帐下隐隐传来嬉笑谑浪,说着些章台街里也不常听见的荤话。然后便是篝火噼啪烧裂木柴,并着酒碗碰撞的刺耳声音。
倏尔一静,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寒林中的乌鸦也被惊起,余下一阵相得益彰的聒噪。
这次皇帝发了武都等六郡兵卒,底下各郡带来的武将自然抱作一团,颇有想把许长歌撇开,另立幕帐的意思。
他坐在空旷的主帐之中,油灯微茫,光线散开,充盈一室。许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孤立了。
上次还是在五年前,在曾经的新都侯府。
麻衣相人观其面相,而又观其气色,显贵者有五色云气于其头顶,又有龙睛凤目等云云。
对于许长歌而言,他是否生了一幅相术师眼中的富贵之相,并不是十分重要。但长相如何,却是他命运的多次转折,甚至比广为赞誉的经学造诣,对他更重要。
温熹二十八年腊月初九,他的父亲,前太子少傅许鸿被分尸弃市。
司隶校尉的属兵冲入家宅时,他和乳母的儿子一同被乳母揽在怀里,躲在暗室之中。司隶校尉检点许家宗谱,发现少了许鸿之子,许巽,立刻命令属兵遍搜奴仆房中,逼问乳母下落。在连斩十个宁死不屈的忠仆后,终于有人彻底崩溃,指出了三人所藏之处。
司隶校尉看着瑟瑟发抖的乳母,问她,哪个是许家郎君?
乳母一边流泪,一边将自己的亲子推了出去。
然后他和乳母一同被卖入新都侯府,没过多久,乳母在伤心之中病死,被人卷了草放在木板车上拉出城郊,他竟不知被扔到了何处。
后来新都侯府的郎君渐长,在奴仆之中挑选书童。
老新都侯看到了许鸿妻穆夫人带给他的美貌,极其难忘地说:“此子竟能为奴,天道不公。”
于是他选到那顽劣不堪的纨绔子弟身边。伴读,在主君的眼中,是给儿子选个伴,背背书箧,提点功课,激励儿子上进;但在纨绔眼中,便是多了一个可供驱使笔墨的牛马罢了。
很快他就不仅只替五郎君写功课,甚至稍稍年长的子弟,皆要点他代笔。毕竟承益于许氏庭训,新都侯府诸子弟还在读《急就章》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援引《公羊春秋》,与夫子对谈。
美丽的皮相和才华让他摆脱了如乳母一般草席裹尸的命运,但也给他招致了嫉妒。
尤其是在新都侯认他为义子的时候,府中子弟无不暗中讽讥,表面上以礼相待,兄友弟恭,一待老侯爷不在,便主动挑衅,动辄打骂。
直到陶景十年的腊月。
新都侯六十寿宴,满朝京的权贵皆登门贺喜。当日他不愿替新都侯五子代写书帖,便被命令在新都侯府门前,为贵人下车的脚踏。
朝京比燕阙冷得格外早,新都侯府门前雪已深至脚踝。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新都侯爱重他的才华,却更偏疼幼子。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奴隶。
他四肢皆着地而跪,一开始的世家权贵皆惊讶。新都侯府竟有这样相貌的奴隶。这样相貌的奴隶竟也要俯身以背供人脚踏下车。
惊讶归惊讶,没有人过于在意,言笑晏晏地踩着他的背相携而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脚皆被积雪冻得通红,原先湘素深衣,也被踩上灰深的脚印。
车轮碌碌转动的声音又近了,金根翟羽,三马齐驱,车厢外皆覆着朱红暖毡,一掀开车帘,里头熏香暖炉卷着湿暖的白烟涌来,仿佛仙境。
想必是极贵人家了。
他想。
“我不要踩着人下车。”童音娇软,却中气十足,不带一点商量余地。
他愕然抬头。
锦绣堆中,坐着一个明眸灿然的小姑娘,锦衣轻裘,一团稚气的脸上尚未显现出可以称之为美丽的特质,却有着新都侯府中卑顺温和的女子身上从未有过的气度。她一颦一笑皆是肆无忌惮,仿佛是冬日的朝阳肆无忌惮地光顾苍苍皑皑的人间,从不曾思考她的灿烂会不会让满目的白雪刺痛。
旁边的人小心翼翼道:“永清公主,外面积雪厚,不比平时,您将就一次吧?再说,您上次就是直接跳下车,差点折了脚,要是又有个好歹,皇后娘娘多生气啊。”
原来是蘧皇后的永清公主。
他知道。新都侯曾说起,这位中宫唯一的子女,新得了一郡之封,位比诸侯王。
永清公主望见了他抬起的脸,微微歪头,也有不可思议之感。
他低下头,准备承受公主的重量。
却听见一声不容置疑:“那,我要他抱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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