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鼻子倒是灵,这么远都能闻得到?”阮江月盯了他两眼,拿起身边一坛丢过去。

  阮星澜稳稳接下,就地在青瓦上盘膝一坐,拔了酒坛塞子,尝了一口后说:“这酒性温。”

  “梨儿姐准备的,她担心我身体,不会拿性烈的……其实我酒量不错,这酒与我实在软绵绵的,没什么滋味。”

  她意兴阑珊地将酒坛丢在一边。

  又盯着天上的形成看了半晌,阮江月忽然说:“你还记得我进府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阮星澜摇头。

  “我去定州的时候,把京城里的衣物搬到了定州。

  我嫁到沈家的时候,又把衣物搬去了沈家。

  现在和离了,还是我从沈家把我的东西搬走……为什么我的东西就得一直被搬来搬去呢?”

  阮星澜犹豫了一下,试着说:“你是觉得,没有归属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阮江月喃喃地,盯着漫天星辰,眯了眯眼,“仔细想想,今日如果是别人在我这个位置上,也是一样的。

  爹娘不要了便搬去要她的人家。

  嫁人了,再搬去夫家。

  被休了或者和离了,从夫家搬走,搬回父母家或者是什么地方。

  或是没休没和离,夫家到哪她就得到哪。

  像是个物件儿一样地绑在别人身上,别人要她,她就挂着,别人不要她就得滚。

  好像……因为是个女人,就得做个挂件。”

  阮星澜沉默着。

  这一回却不是安静的聆听,而是阮江月所说的这些事,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阮江月也沉默着,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知怎的,她脑海之中闪过白日里阮星澜与沈岩说的话——

  花有百样红,世间女子亦有百般姿态、性格。

  也自会有各类男子喜欢那各类的姿态。

  更退一步说,有、或者没有如意郎君,她们都可以如鲜花盛放,各展风姿。

  阮江月忽然侧脸看向阮星澜,眸光黑沉沉地,语出惊人:“我说我是阮星澜,你信不信?”

  阮星澜点头:“我信。”

  “什么?你信?”

  阮江月自己倒是怔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信?全天下的人听到这件事情,第一反应都是‘绝对不可能’,你竟然信?你为什么信?”

  阮星澜认真说:“你了解宣威将军的一切,说他的事情就像是在说你自己的事情。”

  “所以你就信了?”

  “还有别的。”阮星澜又说:“你和沈家这一番拉扯,虽然沈家人都说你行迹疯癫,但你每一步都很有章法。m.sxynkj.ċöm

  我相信就算没有我来扮演阮星澜,你也还有第二条、第三条路,能顺利和离。

  铁匠铺的老伯和你身边两个随从都对你极其忠心,沈府管事在和离之事上也是许多人帮你,可见你待人宽厚,御下有术。

  你武功极好,又敏锐聪慧。

  这样的你,能在北境立下战功也理所应当。”

  阮江月怔怔地看着他。

  她原是随口胡乱地问他,谁知竟得到这样一番……让她心中欢喜的回答。

  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被人肯定。

  哪怕是小小年纪经历颇多,自诩冷静稳妥的阮江月。

  而她已经命不久矣。

  这时候,遇到的这个夸赞她,相信她能力的人,便更显得异常可贵。

  她已懒得顾忌他是否可疑,心底的倾诉欲难以压制。

  “我要不是威北将军的女儿,要不是你这个宣威将军义兄亲自入京为我撑腰,我恐怕很难挣到和离局面。

  这世道就是如此残忍,我十二岁时明白了这种残忍,知道有权有势有钱的重要性,我便发了疯地努力。

  可这次我被逼到这个份上,我还是没有选择告诉天下人,我就是阮星澜。

  我知道他们不信,我哪怕摆足了证据,他们宁愿相信证据是捏造的,都不可能相信我是阮星澜。

  他们有一套自己固有的看法。

  他们觉得女人是柔弱无助的,理所应当是男人主导一切大事……

  尤其是家国之事,女人能做好像是笑话。

  想当初我爹看到是我去救他,还当着他的面砍了好几个敌将的脑袋时,他几乎吓傻了。

  可他认定那只是凑巧。

  他催我回定州,回到姑姑身边去,坚决不让我留在军营。

  我听话地走了。

  后来他的粮草被大靖人劫了,我给他抢了回去。

  我认识几个人,便借着那几个人,给我爹送了战马、兵器。

  可他依然觉得,我是靠运气,靠机缘巧合。

  于是我在射箭场上把他的靶子给射穿。

  我驯了他驯不了的烈马。

  我把他最欣赏的年轻小将打趴下。

  我做了许多许多,证明我不比他手底下的其余将领差。

  他总算是认可了我的能力,准我留在军中,可他不认可我女子身份,非将我收做义子取名阮星澜。

  才给我向朝廷请封赏……”

  阮江月轻叹着笑道:“我想他应该是很明白,朝廷也不相信女子能立下那些功吧,所以只能把我改成男的。

  你说好笑吗?”

  阮星澜没有说话。

  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听到了她笑声里的讥诮、嘲讽、愤怒、不甘,以及无力。

  “你那会儿在马车上,不是问我长丰谷吗?”

  阮江月勾了下脚尖,把滚到脚边的酒坛挑飞。

  她探手重新接下喝了两口,啧道:“真是寡淡……嗯,长丰谷、长丰谷啊,那是西境一个山谷。

  就是沈岩驻守的城池附近的地方。

  我嫁给他后每一年都会离京几个月,名为照看生意、照看姑姑,实际就在军中。

  前年吧,他没粮草了。

  我爹手上还有些余的,我便给他送去,恰逢他遇袭被逼进长丰谷了。

  我去救的他。

  那时候他受伤昏迷,我把他搬了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出去找人接应。

  等回来的时候,那个白若雪就在他身边儿呢。

  沈岩醒了,也已经认定是白若雪救的他了,所以我直接懒得出现。”

  阮江月再一次仰头,酒坛里面却倒不出酒来。

  她皱眉:“这么不禁喝?真是扫兴。”

  “我去买。”

  阮星澜起身离去,没过片刻,拎了几坛酒回来,“还是上次那酒馆买的,时辰太晚,只这几坛了。”

  阮江月叹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她接了阮星澜递来的酒坛,一边喝一边拉拉杂杂地说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那些酒坛又是都空了。

  阮江月双眼迷蒙地看着天上的星辰喃喃:“我可是阮星澜,谁说女子不将军?

  我要是不用死该多好……我现在不做别人妻子了,从此天高海阔,能做很多事情的,可我没几日命了。”sxynkj.ċö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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