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野南浔满心疑惑。
“朱全忠怎么会认识师父?”嵇昀答道:“你还记得,我说逃出长安时,曾和薛大哥挟持过一个伪齐大员。”野南浔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更奇怪了,你们挟持了他,他不忌恨,反倒很热情的样子......”
“朱全忠为人城府太深,他大肆网罗各路好手,果真痛改前非则罢,倘若持心不正,将来保不齐要惹出大乱来。”嵇昀说罢,马后一鞭,加紧驰行。
......
待我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正是七月之秋。
大唐宫殿巍峨,金砖碧瓦笼罩下,一派歌舞祥和,仿佛黄巢之乱自来不曾有过的样子。
僖宗皇帝高坐,圣驾前摆放着乌木龙案,上面珍馐玉盘叠叠重重,杯盏碧翠,雨露甘醇。若非清思殿毁于战火,尚未修缮复原,想必钟情于马上击球的僖宗断不会安坐在丹凤楼前,与众将、百官同享歌舞声乐。
殿前依着功劳大小,分别坐着李克用、王重荣、朱全忠、拓跋思恭,杨复光偶感风疾,未能出席庆功宴会。僖宗效太宗做法,赐拓跋思恭李姓,故改名李思恭。席间歌舞欢快,几轮御酒对饮下来,众将再无矜持,畅怀豪坐、交头接耳。
忽然,乐音骤停,引得众人左右顾看,旋即鼓点轻敲,殿外徐徐引来一位曼妙的舞伎,身传一袭羽衣,乃是百鸟羽毛汇编而成,五彩细薄,犹如霓虹。宴会主持诸葛爽寻机向众人讲道:“此《霓裳羽衣舞》,舞者乃是黄寇罪姬——江氏。”
言毕,玉笛声起,商调动情,霓裳羽衣曲情调闲雅,婉转沉郁。江怜儿媚眼低迷,袖袂婆娑,众将无不望之痴神。果不愧是盛唐名作,正应了“此景只得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白乐天曾作长文描绘此舞: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
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间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www.sxynkj.ċöm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一落人间八九年,耳冷不曾闻此曲。
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唯闻杜鹃哭。
移领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栗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壹趣妏敩
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祇应三度按。
便除庶子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
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
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
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
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
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
四幅花笺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
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
眼前仿佛覩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
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
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
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
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
坐在殿下的李萱,看此舞仙袂飘飘,不禁心驰神摇,连连拍手欢笑不止,并对李克用道:“父亲,我要她教我这支舞!”李克用仰头大笑,应道:“这还不容易,连人带衣服一齐带回沙陀城就是了。”
鹿晏弘斜眼狞视,轻声哼道:“无礼之徒。”
话被史敬思听去,趁着酒意,走到鹿晏弘面前,一把扯住鹿晏弘衣领,愤道:“长安光复,皆我沙陀勇士的功劳,你这匹劣马,只会嘶叫,打起仗来还不是夹着后跨逃跑!”
鹿晏弘公然被骂,怎不气急败坏,扭动了两下挣脱开来,往中央舞池跨出一步道:“你有种和我单挑!”王重荣见此,拍案叱道:“晏弘!御前怎敢放肆!还不向皇上请罪?!”
鹿晏弘嗤了一声,跪在地上,“末将失礼,请皇上降罪。”
僖宗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田令孜用衣袖捂住口,轻轻咳嗦两声,走到皇帝面前,点头道:“皇上,此次平乱,各路战将都有功劳,该赏。”僖宗笑道:“对,对,朕已经照阿父的意思,命人拟好了诏书。”随即扭头吩咐内侍,“宣旨。”
众人跪伏于地,静候封赏。圣旨为王重荣加检校太尉,李克用加检校司空,二人仍领河中、河东二镇节度使之职,朱全忠受封宣武节度使,李思恭任夏州节度使。其余偏将各有奉赏,众人山呼万岁,扣头谢恩。僖宗叫起,自己亦起身,慨然道:“社稷复安,赖祖宗神明保佑,亦赖杨老郡王擎天之力,朕有意为其进爵。”此话一出,田令孜始料未及,李晔站在阶下,朝皇兄点了点头,僖宗嘴角带笑,有意提高了嗓子,说道:“加封杨复光为魏王。”
众文武皆呼圣明,更无异议,唯有田令孜眉头颦皱,脸色难看。然众臣继续欢饮,更不理会这个在平乱中未有丝毫建树功劳的内廷宦官。
霓裳羽衣舞罢,磬笙再起,江怜儿又跳惊鸿舞。列座嘉宾酒劲发作、个个左右歪斜,僖宗喜不自胜,亦忘乎所以。谁都没太在意,江怜儿舞步轻快,亦摇亦趋之间,距离僖宗落座的御案愈发相近。
忽然,一道寒光闪烁,僖宗失声惊叫。众人闻声注目,见江怜儿手中竟然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从三步之外,举刀扑身而来,口中痛骂昏君不止。僖宗闪避不及,被一刀割破龙袍,忙乱间踢翻御案,满桌瓜果杯盏滚落,江怜儿身穿羽罗,脚下不甚便捷。再举刀刺时,早被田令孜抢来一步,被其重重地推到在地。
“贼妇,好黑的心肝!”田令孜眼睑微掩,横眉怒叱。
江怜儿凛然不惧,哼道:“你们这些靠喝百姓血活着的人,心肝才是真的黑。”
诸葛爽扑地打颤,慌乱道:“是下官失职,是下官失职。”随即夺过匕首,向江怜儿刺去,江怜儿亦不闪避,刀锋划过,如珍玉珠胎般雪白的脸,顿时撕开一道口子,汩汩流血不止。
诸葛爽咬牙切齿,又待补刀,忽然腰间一阵断骨抽筋的剧痛,令其手脚僵硬不能动,直直地跌倒下去。
“打得好!”李萱拍了拍周德威的肩膀,鼓手叫好。原来就在刚才,她见江怜儿危在旦夕,急叫周德威出手阻止。对诸葛爽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周德威手下多用了几分功力,一记笑傲枫林掌呼啸过去,将其腰骨生生打断,不死也残废了。
僖宗心有余悸,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众将皆不言语,兀作旁观。田令孜最是担忧皇帝伤情,上下检查一番,幸得无碍。
田令孜气闷至极,即叫人将江怜儿拉下大殿千刀万剐。
“慢着!”李萱高喊一声,从席后跳到前池,李存勖劝阻不住,直至李萱将江怜儿从地上小心扶起,众将面面相觑。田令孜见此,亦是暗生怒火。
“皇上,萱儿请皇上放过这个姐姐。”
“郡主——”
李萱的话一出,郭崇韬赶忙嘘声劝阻,李萱不管不顾,执意喝退上殿拿人的兵士。田令孜侧目瞧向席首的李克用,其正坐饮酒,不发一言,放任李萱大闹朝堂,愤恨之际已有杀心。无奈满朝功臣,皆杨复光亲信,自己的政令在这群经受惯了厮杀的武夫面前,简直如同屁话。
“小妹无知,请陛下宽恕。”
席中趋步躬身走出一人,冲皇帝拜倒,为李萱说情。僖宗视其为李存勖乃怨气尽消,即对李存勖道:“朕知天水郡主一向爽利,朕不怪罪,扶风侯快些起来。”旋即又对李萱道:“这个罪妇心肠狠毒,你不让朕杀她,倒是要说出个理由先。”
李萱挑动了下叶眉,对道:“霓裳羽衣舞天下无双,她要是死了,这么好的舞蹈岂不要失传了?请皇上开恩,让她作萱儿的师父,教我跳这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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