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家老宅昏暗的灯光不同,李天星的家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李天星这回算是衣锦还乡了,他那一房的宗亲们仿佛自己也荣誉加身,纷纷前去贺喜。
很多村民并没有看过李天星的新书,过去写的书也没有看,以后自然也不会看,但这不会妨碍他们一口一声“大作家、大作家”地喊。m.sxynkj.ċöm
李天星的脸色有些潮红,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对“大作家”的称谓感到惭愧。大概是兴奋多一些,来访的客人们对“大作家”的提问,他可是一个也没落下,全都耐心地回答了。
省台来的女记者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是因为眼前这一幕终于能拍成素材,太温馨了,太有人情味了。不高兴是因为那些村民把她想到的、没想到的问题都问了,她一句话都插不进,妥妥地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自己精心参与拍摄制作的纪录片里,却没有自己的画面,那可真是糟糕透了。
直到月偏西方,土狗都不再吠叫,宾客们才意犹未尽地陆续离开。省台的女记者和摄影师住在了李天星家里,等天亮了,他们还要到李家村的各处去采风。李天星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瘫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一仰,眼睛盯着天花板的白炽灯,好一会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李佳琳站在屋门外,手里拿着李天星的新书,还有一个精美的小木盒,那应该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她已经站了有一会了,脚抬起又放下,转过身想走又转了回来。她想见的人就在不远处,眼前的门是洞开的,门槛也很矮,虽然她穿着长裙和高跟鞋,但要跨过这样低的门槛走进那道门,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有一道无形的门槛横亘在她的身前,同时她的心里也有一道门槛,她努力的这许多年,到底是跨不过去。她把那个木盒放在门槛上,打开书本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木盒上,然后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跑开。
李天星听得门外有动静,起身走到门口朝四周望了望,没见到人,便退后几步欲要将门关上,低头才见着那封信和木盒。他与宾客喝了些宾客自酿带来的米酒,有些微醺,脸色愈发的红润。他拾起了信和木盒,女记者洗完澡出来,正用毛巾擦头发,恰好瞧见了这一幕。
“不知道谁放在门外。”李天星解释道。
女记者没说话,对李天星意味深长地一笑,便扭着纤细的腰肢回了屋。
李天星的脸色愈发地红了,他坐回沙发上,把信封拆开,取出来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信不是很长,大概只有一两百字,李天星越看呼吸越重,他伸手摸了摸脸,又迅速把手拿开,似乎脸已经热得烫手。他把信放下,把木盒打开,里边放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李天星没有碰钢笔,和木盒重新合上,拿着那封信和信封走进了厨房。片刻之后,漆黑的厨房里亮起一朵红光,红光由暗变亮,再慢慢变暗直至消失。
第二天清早,女记者起来之后发现李天星已经连夜回了省城,气得直跺脚。李进仁叹了叹气,向女记者赔不是。女记者总不好对一个自己的爷爷辈的人发脾气,只好带着怒气离开了李家村。
李佳琳没有再驱车去追李天星。按族里的辈分,李天星是她的叔叔,尽管已经是五代以外的叔叔,可终究是叔叔。她仰慕这个文采非凡的叔叔,喜爱这个有些忧郁的叔叔,可有些界限即便她有勇气跨过去,李天星也未必愿意。
两年之后,李天星生病不治的消息传回村里,李佳琳毫无预兆地突然痛哭流涕。村里人这才知道她的心意。她留在了李家村,一直做妇女主任,做了几十年,直到退休都没有嫁人。她爱慕一个不该爱慕的人,这半生的孤苦便是对她的惩罚。
你大概会不忿,凭什么她就是错的呢?难道爱慕一个人也有错吗?爱慕一个人没有错,甚至爱慕一个不该爱慕的人也没有错,可一个人的生活是她选择的,不是吗?她可以选择放手,可以选择离开,可她选择了留下。孤苦不是惩罚,是选择的代价。
……
李巧巧和马克回国生活了几年,又生了两个孩子,再三考虑之后,他们决定回去美国生活。李爱国和李建业也不反对,就算住在国内也很少见面,父母一旦故去,分散四海的孩子便少了要回家的理由。sxynkj.ċöm
这几年倩茹一直与李巧巧生活在一起,这次也会一起回到美国。瑞文听了消息,高兴得像一只兴奋的猩猩在屋里上蹿下跳。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倩茹,准备回到美国就完婚。
“亲爱的,你好像不怎么开心?”瑞文伸手抱住倩茹的肩膀,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一吻。李倩茹把头靠在瑞文的肩膀上,轻声地说道:“我想最后回一次村里。”
在这个世上,李倩茹还有四个家人,都是她的姐姐。可她心里惦记的只有四姐李彩燕。过去许多年,是李彩燕照顾着李倩茹。在村里人看来,李彩燕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可李倩茹知道,四姐有她的苦衷。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偏偏还要照顾一个疯了的妹妹,哪里是说说那般容易。
可罗文英病故之后,李彩燕就不见了。她离开了李家村,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能联系到她。这些年李倩茹回过李家村几次,希冀着能够重逢,可惜都未能如愿。
看着紧锁的房门,李倩茹难掩失望和痛苦的神色。
“等以后有消息了,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或者让四姐去美国也行。”瑞文安慰道。
李倩茹点点头。
“听大哥说,库区那座妙玉庵香火很旺,很灵验,要不要去试试?”李巧巧问李倩茹。
求神问卜不过是图个心安。可有时候,心安即是福。
那块曾被当作路碑的大石头还在,上面刻着的“路”字依然醒目。这条曾经命名为“庆春路”的路,在无数的信众和香客的记忆中成了无名之路。不,你也可以称这条路为“路”。
走过“路”,广场上停满了汽车和摩托车,许多外地的香客或是慕名而来,或是带着心愿而来。从广场往上直到妙玉庵前的三段台阶上都站满了人,或手提,或肩挑着琳琅满目的供品。
庵外和庵里回廊处的梅花已经盛开,地上有落红,打扫的人似有意避开了那一株株梅树,留下了那满地的花瓣。
正殿供奉着菩萨,信众和香客们跪下连连叩拜,一边叩拜一边念叨。有人是念经,有人则是在祈愿。祈愿的人准备的供品比较丰富,摆出来之后很霸道地不让别人叩拜,生怕被人占了便宜。
李倩茹站在正殿的门口,远远地对着菩萨拜了拜。不是她不愿意进去,里面挤了太多人,她根本挤不过那些人。几个人沿着回廊走到一旁的偏殿,这里供奉着一些往生莲位。最中间的三块写着熟悉的名字:妙玉师太、无尘师太、赵小玉。
往生莲位下方,一位师太正在念经。眼见如此,其他人只想快些离开,李倩茹却站着不动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师太。
“姐姐?”李倩茹轻声喊道。
经声一顿,瞬息后继续响起。
李倩茹走进偏殿,跪倒在师太的身前,两只眼睛就像两处涌动的泉眼。师太不再念经,手上转动的念珠也停了下来。
“姐姐,真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李倩茹哭道,哭着又笑了,笑着又哭了。
师太站起身来,念了声佛号,说:“施主认错人了,小尼没有妹妹。”
李倩茹哭道:“不,姐姐,谁都可能认错,但你我绝不会认错的。姐姐,你干嘛不认我呢?我是倩茹,我的病好了,我能说话了。”
师太说:“施主是有福之人,小尼也希望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可小尼云游四方多年,确实不记得有过妹妹。”
李巧巧走过来,盯着师太看了又看,属实有些不礼貌。她皱眉道:“彩燕,你是彩燕,这是倩茹啊,你的亲妹妹,你干嘛不认呢?”
“阿弥陀佛。”师太说:“这位施主也认错人了,这里没有彩燕。施主要是问小尼的名字,小尼如今法号‘了凡’,并不认识名为‘彩燕’的人。”
“倩茹找了你几年,日夜思念着与你重逢,你这算什么?”李巧巧斥道。“难道出了家就可以不认家人了吗?这样绝情绝性,你的佛祖不会怪罪你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师太念道。
“慈悲?”李巧巧冷笑。“慈悲的佛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弟子?”
“算了,巧巧姐。”李倩茹拦住了李巧巧,不然不知道她还会再说出哪些冒犯佛门的话来。
李巧巧心疼李倩茹,说道:“我能算了,可姐妹亲情也能说算就算了吗?”
李倩茹抬手擦了擦眼,凄然一笑。她说:“我四姐去了远方,此处只有了凡师太。我们走吧,别再打扰师太念经。”她走到师太面前,双手合十,弯腰深深一拜。
师太双手合十,低头还礼。
李倩茹直起身来,对师太嫣然一笑,随后转身离去。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大踏步地朝外面走去。
“她不过是想要一个姐姐。”李巧巧声音缓了下来,轻声叹息。
李彩燕看着李巧巧,柔声说:“她已经有了。你会是比我更好的姐姐。”
“不一样!”李巧巧又急道,只是刚提起的气势又瞬间隐没了。人生里有不少事,当真是让人感觉到无力。“我不是你,对她来说,我永远都不会是你。她需要你,你有佛祖有菩萨,可她谁都没有。”
“我也不是你。”李彩燕说,“放心吧,倩茹是个聪颖的孩子,她会明白的。几年前我知道她的活着的消息,差一点就去找她了。可是那有什么必要呢?她不需要再重复过去的生活,所有人都值得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对她来说,她的四姐已经死了,她也已经死在了大山里。”
李巧巧盯着李彩燕看了好一会,最后摇了摇头,她不打算继续劝说。李倩茹站在梅树下,仰头看枝桠上盛开的花朵,一时间竟不知是花更美,还是她更好看。天上阳光柔和,轻轻地照拂着李倩茹的脸,脸庞的红晕未消,与树上的红梅交相辉映,让礼敬菩萨的香客们忍不住多看几眼。
“谢谢。”李巧巧说。
“这又是从何说起?”李彩燕问。
李巧巧说:“我听哥嫂说了,我妈最后的那段日子,是你陪伴着她。本该是我的……谢谢你,真的。”
李彩燕说:“二婶是个好人,来世她会有福报。”
“你也是。”李巧巧双手合十,微微低头一拜。
李彩燕双手合十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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