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半仙是有仇的，深仇大恨。
李爱国的儿子李继源满月的时候，“疯女”李倩茹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看自己的小侄儿，却莫名其妙地被小半仙指为“劫难”，逼得李倩茹远走深山。
李倩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是李富贵无法替代的朋友，小半仙将她从我身边夺走，此是一仇。
要是倩茹真是“劫难”倒也罢了，可她不是。她是天下间最善良的人，她有着最纯粹的灵魂。那小半仙只不过是想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故作神秘，假借神明的旨意，指认了一个无人在意、无人愿意保护的弱女子。为什么是倩茹？因为他以为指认倩茹不会有任何人反对，也不会有任何人找他算账。
的确，人间不会有人找小半仙算账，可被假借了名义的神明会找到他算账，天道自然不会饶了他。听他儿子对李富贵说，他死前便知道自己会死，这已经是天地对他最后的仁慈，让他有机会与家人告别。
小半仙告诉李富贵，必须要砍了那棵老酸梅树，也要宰了我这头老黄牛，那时候他已经是跛脚。他还没有醒悟，还在自以为是地“替天传言”，是他与我的第二份仇怨。
李富贵若真听了小半仙的话，亲手把我了结了，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我是李家村的最后一头黄牛，这个村里活着的所有人早就判了我们黄牛一族死刑，我只不过是死得慢一些而已。死得慢不见得就是幸运，就像一个等着被砍头的犯人，苟活的日子哪一天是真的快乐呢？也许只有临刑那一天，知道终于要结束了，才会放开了心神痛痛快快地或者哭或者笑一回。
“看你的模样，似乎你早就知情？难道你真通了人性，听得懂人话？”李富贵向前伸着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我。“不可能，你肯定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才会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你不是满不在乎，你是根本就没表情，从始至终都一个样。”他像是找到了正确答案，撇着嘴点了点头。
“我不管你是不是听得懂，反正我是饶过你了，你放心活到死吧。”李富贵说道。“这话好像也不对，谁不是活到死呢？我意思就是不宰你了，你要真是我李家的劫难，那就当是我们还你的。可有一样，你可别真害我李家。唉，那天你把罗小宝那畜生撞飞，救了建业一命，倒是该谢你。可建业这样活着……”
有在山上干完活下来的村民路过这里，看见了李富贵，赶紧打招呼。
“贵叔，您怎么坐在这儿？诶？您这是犁地了？又要耕种了吗？您还真是闲不下来，才退休几天就又忙上了。”
“闲着也闲着，想起来就来看看，其实也干不动了，这不，刚坐下喝口水就不想起来了。”李富贵笑道。
“哎呦，这水哪里能喝。我这还剩一些茶，给您喝。”m.sxynkj.ċöm
李富贵连连摆手，虽然嘴上很是感谢，拒绝的态度却很坚决。大概那些常年抽烟满嘴黄牙的村民喝剩的茶，比溪流的水更让他难受。
“那我们先走了，您也收拾收拾回家吃午饭吧，这到了中午太阳也晒。”
“好咧。”李富贵应道。
村民们走了，李富贵双手捧了一些水喝了，似乎跟那些村民说话挺费“口水”。
“我们说哪了？”李富贵问。他这是问我，我可没法回答他。“噢对，你救了建业一命，我们该谢你，晚上再加个南瓜，这就两个了。高兴吧？高兴就好，你水也喝了，我们继续干活，老规矩，太阳不落山，我们不收工。”
他在地上坐了太久，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怕是气血供应有亏。他抓着茶树慢慢下得坡来，站到自家田里，把铁犁扶正了，一甩绳子，绳子甩在我身上，我便往前走。才走了几步，山上又下来一些村民，他们步履匆忙，神色还很焦急。看见李富贵，惊奇地问道：“老主任，您怎么在这？”
李富贵有些不耐烦了，反问道：“这是我的田，我怎么不能在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先走了。”
这些村民似乎急着要走，所以连多说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李富贵眼花可心还不瞎，他喊道：“等下，你们干嘛去？”
有村民问：“您还不知道？”其他人见有人答话了，自己赶紧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富贵疑道：“我不知道什么？”他早上去七娘村找柳仙婆为李建业祈福，回到家来，扛了铁犁就来了田里。他没听见也没见着村里有什么异常。
“浩古早上出县城进货，他说县城的人都在抢盐，食盐、粗盐都被抢光了。他一问，县城的人说‘发人瘟’了。”
浩古是村里一个人的“花名”，在村里经营一家百货店。他每天早上开着一辆货车出县城，中午吃晚饭再回来，载货也载客。
“听得准吗？这种事可不能乱说。”李富贵说。
“浩古都回来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拉回来几包盐，得赶紧去买，去晚了就没了。”他很焦急，又说：“老主任，我不跟您说了，我得回去，不知我那婆娘抢到没。您要不要回？我载您。”
村民大多骑着摩托车去干活，到了摩托车去不了的地方就把车停路边。这些赶着回村里买盐的村民们连农具都没来得及拿。
“不用了，你回去吧。”李富贵说道。
那村民如蒙大赦一般赶紧走了。
李富贵望着一辆辆摩托车远去，掩映在山梁与树木之后。他一甩绳子，我便朝前走。我倒不介意李富贵坐摩托车回去，我一个人——一头牛——慢慢走回去也毫无问题。至于这把铁犁，不要了也罢。它也为李家工作了一辈子，翻了如此多的地，却没有一寸是自己的，如果能埋在田里，我想它也心甘。
“这些人就是傻。”李富贵突然说道，“你说是不？”
我不懂，自然也无法回答他。
“嗯，我就知道你是同意我的，也就你是聪明‘人’。”李富贵乐道。“十几年前也‘发过人瘟’，也说要买盐。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人是真怕死啊，一大包一大包地往家里扛盐。你猜结果怎么着？嘿嘿，有人家到现在都还在吃那时候买的盐。”
我不信。
“好吧好吧，是有点夸张了。但当时人们一大包一大包地买盐是不假的，最后都没用上。”李富贵说。他又甩了一下绳子，笑骂道：“我使用了夸张的手法，你也不用停下来抗议啊。”
“哞！”我叫唤了一声。我是问他，如果这次是真的怎么办？家里就钱秀秀一个大人，她要照顾儿子，肯定抽不开身去抢。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李富贵说。他好像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了，又或者是能与我心意相通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对吧？”他一拉绳子，停了下来。
我扭头看他，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来。他左手拿手机，远远地举着，右手慢慢地在手机上点着。“你看我做什么？”他不高兴我看他，像是怕我嘲笑他。“你说，我是打给秀秀还是爱国？秀秀抽不开身，打给她，她一着急怕是要出事。打给爱国，先问问他这事真不真，要是真的，就让他在镇上买也一样。对，就这么办。富贵啊，你可真是聪明哦。”
他说的“富贵”不是他自己，是说我。我以前拒绝了这个名字，但今日他似乎要把这个名字刻在我身上了。
电话通了，手机那边传来李爱国的声音。“爸，我开会呢。”
李爱国撒谎，大概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
李富贵也不管，直接问道：“听说‘发人瘟’了？”
李爱国惊疑道：“消息已经传到村里了？”
李富贵没好气地说道：“屁大的地方有点事还能瞒得住？要买盐吗？”
“买什么？”李爱国似乎没听清，或者是听清了但没理解。
李富贵重复道：“盐！村里在传说县城的人在抢盐，现在村里也在抢呢。”
李爱国急道：“瞎胡闹！我不是说您，我是说那些村民。爸，您且安心，县里和镇上都在开会研讨，具体的情况我不能说，但盐肯定没用。您和秀秀不用担心，一切有官府。”
按理说，儿子这么说了，李富贵应该释怀，可他的神色却真正变得凝重起来。“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你，到底要不要买？”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李爱国说：“不用买，没有用。”
“那要买什么？”李富贵问。
李爱国说：“现在什么都不用买，这个病还没传到我们这。先这样，回去我跟您说。”
这还是李爱国头一回主动挂了李富贵的电话，可李富贵此时也顾不上生气了。他拿着手机，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脸上的神色是好是坏，似是有快乐和悲伤两个看不见的小矮人再拉扯他的脸。
“哞~”我呼唤他，免得他神游方外，忘了自己只是田间一个老头。
他回过神来，把手机搁回兜里。他抬眼望了望群山，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不是所有时候笑容都能让人安心，也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着发自内心的快乐，李富贵的笑容里透着的是浓重的暮气。
“不就是‘人瘟’么，有人类到现在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不还是有人，有什么好怕的？”李富贵说道。可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你不用怕，这是‘人瘟’，你是黄牛，你肯定死不了的。如今山上草比人高，没人喂你，到了山上只会吃得更好。走，别傻站着。‘人瘟’该来就来，活还要照干，不然没得病死也饿死了。我可警告你，你别想着吃野草能活下来就不听我话了，我要瞧你是个叛徒，一定先把你宰了。走快点，慢吞吞像个快死的人一样。”
人是很忌讳说“死”的，因为说得多了就会被“死”给惦记上。李富贵像是着了魔一样，把“死”挂在嘴上。他把绳子甩得更快了，虽然绳子甩在我身上不痛不痒，可就像不喜欢被苍蝇爬来爬去一样，我只好遂了他的心意跑得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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