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太阳没有照常从山的后面升起来，看来它是不打算参加赵芊芊母女的葬礼了。如毛的细雨若有若无地在天地间飘着，早起买肉的人伸手抹了抹脸，倒是省了一番洗脸的功夫。
公鸡在鸣叫，只是声音不如往日嘹亮。它们热爱光明，见不到太阳的阴天总是令它们失落，连呼唤母鸡的激情都冷却了不少。
土狗们在村里乱窜，有的是去找一夜未见的相好，相互闻一闻身上的臭味。有的是到处撒尿，生怕自己昨天刚圈的底盘被别的狗给占了。
屋子上的烟囱里升腾起袅袅的烟雾，它们是一群老人最后的倔强。年轻人已经不用柴火烧水做饭了，连泡茶的开水都是用电来煮。老人们还是习惯早起后用大锅烧开水，灌满几个水壶。灶王爷应该挺庆幸还有这些老人，不然祂整年都将守着一座冰冷的灶台，再不复昔年的火热。
李富贵站在院子门口朝村子里张望，手里的烟卷燃得很慢，总有一些雨丝瞧见了那一点火光，禁不住好奇往前凑。
小白从二楼扭着屁股走下来，绕过李爱国和李建业，在李富贵的身后停住了。它的身形不小，可要从李富贵站着的院门走出去还是不费力的，但它不敢。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左右摇晃着，等待着李富贵把门让开。可他等了许久，李富贵还是站着不动，它只好“呜呜”轻声叫唤了几句，扭头回了屋。
某一刻鸡不叫了，估计主人家正拿了糠饭在喂它们。土狗也回家去了，相好再好，地盘再重要，总还是要赶在主人吃完早饭前回去，不然就得饿到中午了。
一阵短暂而急促的鞭炮声响起，然后便是一段冗长的铜锣与唢呐的声音。没有空气炮震耳欲聋的炮声，也没有乐队喧闹的演奏，当然也没有哭声。赵芊芊的子女都已经亡故，没有孝子贤孙哪还有人哭丧。倒是有专门替人哭丧的人，可他们只是一群拿眼泪换钱的人，没钱谁肯当“孝子”呢？
过年那会罗壮壮被狗咬死了，整个村里听了几天他老娘的哭丧。他再如何惹人厌恶，在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疼惜他。有谁疼惜赵芊芊呢？大概罗文英是疼惜她的，可她已经走不动道了，就算有泪也早已在床头流干了。
两辆黑色的灵车悄然开进了李家村，车身上挂着的白色菊花在阴暗的天色里显得那般刺目。到处撒欢也撒尿的土狗们见了它，都会不自觉地夹起尾巴，一动不动地目送它走远。
一大一小两副黑色的棺木从灵车上搬了下来，横放在准备好的几张长凳上。这些棺木都是从殡仪馆买的现成的，薄薄的木材看着像是随时都可能散架。赵芊芊母女都是非自然死亡，没有人会预料到，也就不可能提前准备棺木。
以前李家村的老人都会给自己备好棺木，收藏在瓦房的阁楼里。有些小孩子玩捉迷藏跑到阁楼上去，见到了棺木，胆小的被吓得哇哇大哭，胆大的把棺盖移开了睡进去。不管是吓哭了还是睡进去了，都免不了被家里大人一顿揍。
瓦房改建楼房之后，不再建阁楼，提前准备棺木的习俗因为没了收藏棺木的地方而被遗弃。那些已经备好的棺木被留在了老房子的阁楼上，有时候老房子破了，路过的时候还能见到一点边边角角。时间一久，那样的老房子就会变成小孩子嘴里的“鬼屋”。
那些提前备好的棺木也有讲究，不能上色，一旦它上色就意味着它的主人要使用它了。至于为什么要提前备好，大概是想量身定做，死后能“睡”得舒服点吧。但那是以前土葬的时候，现在都要运到火化场火化，棺木转眼成灰，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才是最后的归宿。这是开玩笑，提前备好只是因为以前制作棺木的人少，不是村村都有，要是断气了才去定做可能来不及，现成的也未必有得买。
灵堂——罗有财的家外已经来了不少村民，他们是自发来帮忙。虽然没有像样的丧礼，但这最后一天还是有不少事情要做。一群女人张罗着烧火煮水，摆弄着一些香烛纸钱，男人们坐在八仙桌旁，一边抽烟一边催促女人快点煮水泡茶。
一辆警车停在了不远处。男人们停止了说话，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那边。女人们拿着香烛纸钱，从男人们的身后探着身子往那边瞧。
张金从车上下来，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穿着便服的罗有财双手戴着手铐从车上下来。他一头寸发，脸色蜡黄，双眼黯淡无神。范长生从后座的另一边下来，张金对他示意了下，他走过来解开了罗有财的手铐。
张金对罗有财说：“我费了很大劲才说服领导，同意让你来送妻女最后一程。你不要想着逃跑，不要再让她们失望，明白吗？”
罗有财没有说话。张金严肃地审视着他，似乎也在犹豫，最后还是把头一偏，让他离去。罗有财抬头看了看，这个地方他生活了三十年，眼前这座房子是他的家，站在这里的人他几乎都认识，可他像是走到了一个陌生而恐怖的世界，害怕得不敢迈出一步。
“怕死了？”一声断喝传来，罗孝先满脸怒容地瞪着罗有财，他说：“怕死你就去磕头吧，你自己的老婆孩子，看他们要不要你的命。”
被罗孝先一骂，罗有财的眼里像是重新亮起了一个火星，他朝着自己的走去。村民们纷纷让到两旁，没有人再指责他。
“万一他跑了，怎么办？”范长生皱眉问。
张金反问说：“他还能逃去哪？”
突然，一声悲戚的嚎哭响起。赵芊芊母女死后第三天，终于有人为她们哭出了声。所有村民，包括被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都自觉地退到了外面。不管以前人们多么讨厌甚至憎恨罗有财，此时他们都同情他，同情这位失去了老婆，也失去了孩子的悲情男人。
吉时到。“和尚”师傅们开始念经，急切的铜锣与唢呐的声音响起，几个村民抬着棺木进了灵堂，赵芊芊母女开始入殓。鞭炮在地上不停地炸响，浓重的硝烟腾空而起，飞舞着、盘旋着，像是去往彼岸的路引。
棺木被搬上了灵车，灵车缓缓开动，让家属们可以送最后一程。罗有财抱着妻女的黑白照片，哀戚地跟着灵车。一些亲朋和村民的年轻人也跟在后面，唯独不见罗永贵和罗小宝的身影。
灵车开到村口的那棵大树旁停了下来，有村民拿出一挂鞭炮点燃了，在鞭炮声中，灵车按响了三次喇叭，然后提速往远处行去。这一次它不再停留，它就像生命逝去一般不可挽留。逝去的人啊，从此真的看不到、听不到了。
半天之后，灵车再次来到了李家村，它们送回了赵芊芊母女的骨灰。“八仙”抬着骨灰翁到事先选定挖好的吉壤安葬，白色的纸钱洒满了一路。罗有财跟着去了，他把母女俩葬到了一处，这是他可以为母女俩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想来赵芊芊也是愿意的。
李家村的人死后不兴写墓志铭，也好在是不写，不然该在赵芊芊的墓志铭该写些什么呢？写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儿子夭折，女儿被她亲手带上黄泉？又或者写她孝顺公婆？大概她的公婆对此也会不屑一顾。再不然写她与丈夫鸾凤和鸣、举案齐眉？她的丈夫只能在她死后才能来见她最后一面，何来恩爱可言呢？她的人生真的是一团糟，真的是没有只言片语可以写。绝大多数人死后都没有墓志铭，大概也真的是没什么可写吧。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觉得，她的墓志铭可以这样写：
这里埋着一个生活在新时代，无自由、无选择的传统女性。应父母之命嫁给不爱的男人，离乡背井孤苦无依。没有人告诉她，家是什么，她的生活让她相信，家就是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所以，当她的男人被抓去坐牢，儿子不幸夭折之后，她的家就坍塌了。女儿是她活着的最后支撑，可公婆的冷漠加深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以为解救女儿的唯一办法，就是带着女儿离开这个残忍、令人绝望的世界。她的想法很荒谬、很愚蠢，可就像没有人告诉她“家是什么”一样，也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世界不只是她看到的那样。不是没有人能拯救她，而是没有人真心想拯救她。她是必然要去死的，她活着就是这个世界冷漠的证据。现在她死了，她和女儿一起埋在这里，永永远远地解脱了。壹趣妏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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