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梦做了宵夜，三个小孩不乐意吃，他们已经吃了一整晚的糖果。这就是小孩子过年的快乐，大人会给他们平日里绝对没有的充分的自由。
李富贵也没有吃，只是坐在红木椅上一个劲地抽烟，搞得整个客厅烟雾缭绕，像是刚放完一挂鞭炮。罗文英喊了他几次，他都没什么大的反应，要不是还在抽烟，还以为没气了。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点时间，有鞭炮声和烟花炸开的声音响起，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李家村终于又活泛了起来。很多村民还不知道妙玉庵里可能烧死人的事，以为只是香烛引发的走水，此时火已经灭了，自然该庆祝还是庆祝，毕竟这可是除夕夜。
李爱国抱着一挂鞭炮出门，在门口排开，手上拿着一根点燃的线香。他在用手机观看春晚，但他在意的不是节目，而是等下出现的倒计时。这是他的习惯，除夕夜十二点辞旧迎新的鞭炮也要“跨年”，就是在旧年点燃，一直燃放到新年。
“老牛，你又老了一岁。往边上靠靠，我要点火了。”李爱国难得地和我说话。他不知道我听得懂，所以偶尔才会说一两句。我并不畏惧鞭炮，只要不是绑在我身上，这东西伤不了我的皮。
李爱国把手机的音量调大了许多，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在放烟花炮竹，他快要听不清主持人的声音。某一刻，隐隐间听见“十、九……”李爱国吹了吹香，弯下腰，下一秒往后小跑几步，响亮的鞭炮声紧追着他的背影进了院子。
这是除夕夜最热闹的一刻，整个村同时燃放鞭炮，这样的阵势，一年也只此一回。听说燃放鞭炮最早的目的不是为了庆祝，而是吓走猛兽，我想这是可信的。哪怕再凶恶的猛兽，听到这样整齐划一而又洪亮的鞭炮声，必然也不敢再觊觎。
罗文英走到院子，把角落的一个水池的水龙头拧开。这个池子养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鱼，平日里水龙头都是开着的，下午才给拧上。这又是另一个习俗了。在新年到来的时刻，要给家里接“新年水”，不管是厨房里的水缸，还是院子里的池子，都不可少。至于它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之前李爱国用来点鞭炮的那根香已经燃了大半，李家村的鞭炮声才停息，偶尔还会炸响几声烟花。不管是老了一岁，还是大了一岁的人们，渐渐进入梦乡。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受到惊吓的猫猫狗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天色变得越来越黑了，似乎有云层渐渐飘过来遮盖在李家村的上空。而在大地上则是一片光明，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亮着一盏灯。这又是一个习俗，在春节的时候要点年灯。除夕和初一、初二的晚上都要亮着灯，而等到初三晚上就一定不能点灯了。老人告诉小孩，老鼠都在初三晚上成亲，不开灯是让老鼠看不见路摔死。
以前的农村靠种田为生，最大的敌人就是偷吃大米的老鼠了，所以过年都不会忘了与老鼠作斗争。说个题外话。你们人类排的十二生肖里，老鼠居然第一，还在我们牛之前，我想也是这个原因。牛是朋友，鼠是大敌，最难忘还是敌人。
其实真正的年灯是新年到来的一刻点燃的那盏煤油灯，它会被摆在客厅的神龛前或放在灶头。从初一到十五元宵节，会不停添煤油，决不能让它中途熄灭了。等到元宵节那天，还要看看年灯开花了没有。如果没开花，那这一年就要万事小心；如果有开花，那花开得越盛，今年就会越旺。这有没有道理呢？
你为什么总要问有没有道理呢？
其实所谓的年灯开花，就是煤油灯的灯芯在连续燃烧了半个月之后，自然地在顶端散开，看起来就像是花朵一般绽放了。它没有预示吉凶的能力，但它是有用的。如果没开花，这家人自会提醒自己今年要小心；如果开了花，这家人对今年更有信心，满怀希望是生活对一个人最好的馈赠之一。
……
初一的早晨，李富贵起得很早，可能他昨晚根本就不曾睡着。和去年最后一天——除夕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不同，今年第一天的天气不算最坏，但也算不上是好。灰蒙蒙的天色下，浓重的雾霭将李家村遮拢，李家村就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彩画，描摹的地方只有匆匆几笔，剩下的是大量的留白。
李富贵在客厅里摆好香案，开始拜太公。年三十下午，以及初一和初二早上都要拜太公。以前我不懂为什么要连拜三天，后来李家村出了一件事，我才理解了。www.sxynkj.ċöm
有一对老人生了四个儿子，各自成家后就吵着要分家。他们把家里的田地、山林，家具、家电，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通通都分了，就剩爹娘没人要。最后两个老人住在老房子里，几乎过着家徒四壁的生活。
那时候李富贵还年轻，还能扛着犁耙在田里干上一整天不喊累，当上村主任也没几年。他对那四个不孝子很不客气，直接叫到村委训了一通，让他们照顾爹娘，不同意就到法院告他们。哪知他们压根不怕，最可恨又可怜的是他们爹娘还来求情。李富贵一怒之下把警察叫来，穿着制服的警察可比法院更让他们害怕，于是四兄弟商量出一个方案来。老两口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由四个儿子给添置家具家电，从大到小轮流给爹娘做饭。
有一年春节，也上了年纪的老大或许理解了爹娘的苦，突然提出要请爹娘到家里吃年夜饭。这个月本应该是老三家照顾爹娘。老两口在老大家里吃了年夜饭，或许是相处得挺好，于是初一依然请老两口来家吃饭。自那之后，四兄弟渐渐就把到爹娘家做饭，改成喊爹娘来家吃饭了。李富贵看他们几兄弟才稍微顺眼了些。
活着的人尚可孝敬，而已故之人该如何表示悼念？大概也只能在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年夜饭之前，以及在次丰盛的初一和初二这两天，祭拜先人，让他们先“吃”。之所以只到初二，我猜是因为以前能准备的好东西太少，吃到初二就吃完了。这是玩笑。可能是因为活人不能只为过去和已经亡故的人活着，在一年之中的头和尾告祭先人，而中间的日子就得好好为活人的生活而努力。
……
浓重雾汽把昨夜留下的鞭炮碎纸濡湿，李爱国只好把鞭炮挂在一条长竹竿上。李富贵撑着竹竿，从院子里往外高高举起。
“爸，再举高点，还要碰地。”李爱国在院子外喊道。
李富贵把竹竿往高处撑。“好了没？”
“还差一些。”
“现在呢？”
“您再使使劲。”
这一挂鞭炮太长了，根本没可能用竹竿撑着离开地面。李爱国抱着鞭炮，放地上也不是，抱着走也不是。罗文英听见外边没有动静，忍不住走出来看，看见父子俩为这点事犯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壹趣妏敩
罗文英说：“你看哪里没积水直接放上去就好了，点燃了一下子就打完了，哪给你机会弄湿。你要是抱着再站一会，不放地上都湿了。”
李爱国抱着鞭炮，还不忘从鞭炮下面伸出手来，向妈妈竖起大拇指。他把剩下的半截鞭炮歪歪扭扭地摆在地上。“爸，您撑住，我要点火了。”他话音刚落，鞭炮声已经响了起来。李爱国点火完跑得太急，地上被濡湿的鞭炮碎纸有些滑，进门的一刻他踩了一个趔趄。好在他反应快，扶住了门框，可眼镜却飞了出去。
“你急急忙忙地做什么。”罗文英把眼镜捡起来，“诶呦，摔碎了。”李爱国把眼镜接过来，左眼的镜片摔碎了几道裂痕。“不碍事，我有备用的。”他说，“不过，妈，我觉得您有必要去给咱家祈个福，今年可真邪。”
罗文英说：“这个好办，快进屋快进屋，这雾水大的头发衣服都弄湿了。你弟可受了老大罪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李富贵说：“这您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开了车去，不会坐在车里，那他就是傻了。”
罗文英佯怒道：“你这叫什么话，哪有这样说自己弟弟的。你先吃早饭，吃完去把你弟换回来。”
李爱国说：“诶，妈，您这就不对了。弟是您儿子，我也是您儿子，他吃苦您心疼，就让我去换他，我吃苦您就乐意呗。”
李富贵刚把长竹竿拿出去外面放好，进院子听见李爱国的话，眼神一瞪。李爱国顿时蔫了。“我去，我马上吃完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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