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建立在四面环山的一个小洼地里,一条河流以半圆形绕村而过。村子里有三条不太长的街道,你若能像飞鸟一样从空中俯瞰,可看见这三条街道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大”字。
李家的位置在“大”字的尖端,罗壮壮的屠宰场在“大”字一撇的中间偏后位置。我跟着李富贵沿着街道一直走,村民见怪不怪,知道我和李富贵是李家村最独特的“搭档”。
隔着一些距离,我就看见罗壮壮的屠宰场“大壮肉铺”前围满了人。我心里一凉,这种“盛景”,只可能是等着买黄牛肉。
猪肉天天有,而且都是早上卖,不稀罕。而这几年黄牛越来越少,李家村已经两年多没有宰杀过黄牛了,毕竟全村只剩下两头。今日里要是宰上一头,必然是能够卖出好价钱的。
我对你们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我们相互依赖。人类需要我帮忙耕种,我需要人类喂养。我当然可以自己上山吃草,人类也能用人力犁地,但为此就要付出额外的代价。人力翻地可没我快,而我要是进山免不了被豺狼虎豹吃掉。
另一方面,我又极讨厌人类的贪婪和绝情。以前还耕种的时候,我们黄牛还有利用价值,可人类却只喂养母牛和健壮的公牛,而把一些瘦小的公牛宰杀吃肉卖钱。我们眼睁睁看着族人惨死,却还要装作没有感情,继续替人类干活。这还不算完,那些曾经健壮的耕牛年老体衰,拉不动铁犁了,还是会被宰杀,连善终的机会都没有。结果人类还要让它的子子孙孙替自己干活!
其实我们黄牛,包括其他的动物,投生在人类的家庭,并没有任何怨言。我们也都尽职地做好一只家畜或家禽应做的工作。我们从不奢望人类给我们建祠立碑,我们本就是无名氏,死后的事也不在意。我们所求的不过是活着的时候能有一日三餐、一个安乐的环境,以及一个善终!
这要求过分吗?对贪婪的主人来说,真的太过分了!
围着“大壮肉铺”的村民见到李富贵和李爱国来了,一个个热情地喊着“富贵叔、富贵叔”,纷纷往两旁让出一条道来。
村民们就像是在夹道欢迎李富贵,可他和我看着这条短短道路尽头的肉铺,却再无法挪动脚步。
这哪是夹道欢迎呢?这更像是地府阎王升堂审命,又像是无数的小鬼在目送两个痛苦而卑微的灵魂走向深渊。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滴落在地面上,和那些红得令人战栗的血水混在一起。
罗壮壮手上拿着一把宽大的钢刀,刀神上沾满了鲜血。他咧着嘴,露出满嘴黑黄的牙齿,牙齿间咬着一根烟卷。在他的脚下,一头干瘦的黄牛已经被开膛破肚,满地都是流出来的血水和污秽。
一旁的一只竹篮上,装着一只牛头。我看着它,它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心虚,不敢与它对视。我低下头,却看见蹄子踩着的满地血水。我再看向它,与它对视!凭什么我要怕你?又不是我害了你,也不是我杀了你!我已经来救你了,来迟了不是我的错,你别怪我了。
我的眼泪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仿佛看见它眨了眨眼,像是在对我笑,我依稀间似乎听到了它在对我说话,它告诉我说,“老朋友,我先走一步了,你慢些来。”
“不,你别等我了。”我心里这样想,可我不忍这样说。“好,我们会再见的!”我改口了。
众人只是听见我“哞……”叫唤一声,并不懂我的意思。要是疯女在,她是懂的。壹趣妏敩
有个村民笑着指着我说,“李叔这牛成精了,它这是向大壮讨要一些牛肉吃呢!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如此爽朗、如此开怀!
李富贵看到黄牛被宰杀后,始终一言不发。他的双眼已经充满了血丝,两指间的香烟兀自燃烧着,他却忘了要吸上一口。
“富贵叔,您要不要来上两斤?我们不介意大壮把最好的那块肉给您。”
有村民嘻嘻哈哈地起哄。
李富贵沉默地转身离开。他是来救那头黄牛的,可惜来迟了。
我跟着他走,想去寻一个安乐处,只是今日里何处不安乐?稍晚些时候,家家户户就会传出炒牛肉的香气,每一盏灯火下围坐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可这些安乐都与我无关,这个世间的喧闹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头垂垂老矣,等待着死亡到来的黄牛。那头正在被围观、被开膛破肚的黄牛,也许就是我的未来。
我们还没走出去几步,远处驶来三辆黑皮的汽车,把本就不是很宽的街道挤占了大半,我们不得不停下站在一边。
三辆车中,居中一辆明显与其他的不同,一看就更高端更俏丽。
“奇怪了,”李爱国突然诧异道,“最前面那辆车里的人是我同事,中间这辆一看就老值钱了,不知道里边坐着谁。”
我情绪很低落,根本没在意这些车里坐着什么人。反正坐着谁都救不活那头黄牛了,除非阎王来了。可阎王哪里会坐车呢?都是地下钻上来的吧?
最前面的那辆车直接开了过去,中间那辆更高端的汽车却在肉铺前停了下来。它一停,前边的车又倒了回来,后边的车也赶紧停下。前后车上的人都走了下来,有男有女,高矮胖瘦都有。
后车上下来的一个戴着眼镜中年男人快步走来,经过我们旁边时,李爱国喊了声“钟主任”。那位中年男人回头瞧了一眼,似乎没认出来喊他的人是谁,并未停下,而是来到中间那辆汽车的后座车窗前。
“你认识他?”李富贵终于从之前的失落中回了神。
李爱国答道:“这人是我们县招商办的钟主任。”
说话间,车窗摇下,露出车里一张白得吓人的脸。我从未见过如此白的脸。李家村的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肤色不是蜡黄就是黝黑,男女都一样。也就是李彩燕不干农活,加上会保养,才显得白。可与这张脸比起来,那也只能算是黑了。www.sxynkj.ċöm
“咦?”李富贵瞧见了那张白脸,有些惊讶和疑惑。
李爱国问:“怎么了?”
“怪事,怪事!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了,那就是当年那个乞丐儿回来了。”
“乞丐儿?”李爱国疑惑。一旁的我也来了兴致。
“那还是你奶奶告诉我的了。在我两三岁那年,有个乞丐来到了我们村。有户人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便给他饭吃收留了他,后来又让女儿招他入赘。在一年春天生了一个儿子,于是取名‘罗庆春’。
但是因为他爸是乞丐,所以我们这些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都不叫他的名字,就喜欢叫他‘乞丐儿’。那乞丐儿二十岁时,爸妈先后都过世了,罗家的同宗房亲相处不睦,他就离开了村子。这一晃都四十年了吧,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
李爱国撇撇嘴,“爸,您故事讲得不错。可四十年没见过面了,你咋知道他是当年的那个人?”
李富贵鼻子出气轻哼了一声。“我没你们这些读书人爱瞎说的臭毛病。他那张脸,白得像新刷的石灰墙,谁见过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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