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的上空漂浮着一股肃杀的气息，似有无数的冤魂在哭嚎。
不要害怕，这些肉眼不可见的魂灵都是一些家禽，有鸡，有鸭，还有少量的鹅。人类要过大年，过大年要吃大餐，而它们就是餐桌上的大餐必不可少的部分。
想必你也见过鸡鸭这种家禽，它们个子都不大，我见过长得最肥的也没有我的脑袋大。但它们的生命力却很顽强。杀鸡鸭的时候是先拔掉鸡脖子上的一点毛，然后拿刀一抹。这一刀不能割得太深，太深了脖子断了不吉利。要是隔得浅了，那血放得慢，鸡很久都死不了，有的甚至会在地上七扭八歪地走，边走边流血，最后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是死了吗？不，还差得远呢。它没有站着的力气了，躺着积攒力气，突然就会扑腾一下，扑腾完又一动不动了。直到它挤出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再也不扑腾了，它短暂的一生才彻底结束。
等鸡鸭不再扑腾之后，把它们泡在刚烧开的水里烫一烫，然后开始拔毛。被烫熟的皮毛很轻易就能拔下来，半个时辰之前还是生龙活虎、毛色发亮的鸡鸭，很快就成了砧板上光秃秃的一团肉。
你们人类说，世间有地狱，是作恶多端的人死后将要去往的地方。在地狱里，鬼魂会受尽各种折磨，有业火的焚烧，有油锅的煎炸，有利刃的切割……对鸡鸭这些家禽而言，人类生活的世界，就是它们的地狱。
罗文英带着一大家子围坐在院子外，蒸腾的热气夹杂着腥臊味从他们中间升起，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三只母鸡已经被拔去了大半的毛发，旁边还有四只鸭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钱秀秀和张舒梦一人拔一只，罗文英带着孙子孙女拔另外一只。李爱国手里拿着水瓢，看样子是由他负责烧开水。李建业则在追一只鸡。
小白躲在院子里，警惕地看着平时看着很友好的主人们。花猫优哉游哉地从它身旁走过，还朝它瞧了一眼，走到李丝言身后伸着腰蹭了蹭。之后又闲庭信步地找了块干净又有太阳的地方躺下睡觉。它活了几个年头了，杀鸡宰鸭这般场景每年都会见到，早已见怪不怪，也知道人类并不会吃了自己。
“你别傻站着啊，快把那只‘生鸡’捉来。”罗文英抬起头冲李富贵喊道。
李富贵刚从村子中心的广场外回来，手上的烟卷兀自燃着，许久都不见他抽上一口。看来罗多多那番话，提出增加村委成员的建议，给了他多大的冲击。
罗文英说的那只“生鸡”，李建业早就在捉，可任凭他追得头冒汗，那只鸡连根毛都没掉。
“生鸡”是当地方言对阉割后的公鸡的称呼。按照李家村的习俗，每户人家只能养一只公鸡，且轻易不会更换，一养就是好几年。要是孵出的小鸡里有公鸡，在它们成年之前要么宰杀了吃肉，要么阉割了养着，最后还是宰了吃肉。
阉割公鸡并不太难，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有专门的手艺人，每年来上一两次，主家准备一碗清水，把公鸡捉到他跟前，片刻功夫就完事。没了蛋蛋的公鸡即时便能下地走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生鸡”并不是非养不可，但各家通常都会养上一两只，因为它有特别的用途——祭祀。要是向神明祈愿了，心愿实现就得还愿，这时“生鸡”就派上了用途。此外就是过年的时候，各家都要在家祭祀祖先，首选也是“生鸡”。不过，要是没有“生鸡”，用母鸡也无妨。我猜测之所以用“生鸡”，大概是公鸡比母鸡肥大，而“生鸡”虽然没了蛋蛋，但这并不影响它长得肥大。
李富贵和李建业两个人一起发力，仍旧捉不住那只“生鸡”，逼得李爱国也加入战团。父子三人成一个扇形向“生鸡”缓步围过去。只见“生鸡”独对三大“巨人”，鸡首高昂，豆大眼珠儿转了转，却是未有丝毫慌张。
李建业拿着鸡笼，小声说道：“等会我盖过去，你们看住了。”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鸡笼已经像一方穹盖向着那只“生鸡”遮拢了过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只鸡双翅张开，羽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呼呼”声起，它朝着李爱国飞了过去。
饶是李爱国活了三十多年，见过鸡飞，可哪里见过冲着自己面门飞过来的鸡？出于本能，他缩了缩脖子，往边上一闪。“生鸡”拍打着双翅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柴垛上。
李建业把手上的鸡笼往旁边一丢，竟是放弃了。李爱国扶了扶眼镜，看样子也不打算再追了。李富贵本就无心捉鸡，此时站在原地，神思却已经游离了出去。可怜这父子三人，与活人争斗尚不曾认输，却在一只鸡面前败下阵来。壹趣妏敩
罗文英见了此情状，与两个儿媳说笑了几句，估计是笑自家这几个男人真没用，连一只鸡都捉不住。
那只“生鸡”站在柴垛上，小小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总觉得，在鸡这个族群里，最聪明的就是被阉割掉的这些“生鸡”。也许是因为没了蛋蛋，所以为了补偿它们，冥冥中的天意就给了它们聪慧。sxynkj.ċöm
可惜，纵然它很聪慧，羽衣也很美丽，可幸存下来的那些母鸡们，依旧只是围在公鸡的周围。李家这只公鸡也活了好些年了，老了，毛发都不再鲜艳，报晓的声音也不如当年洪亮。但它会寿终正寝，因为它是被选中的公鸡。它要年复一年地看着自己的族人被抹一刀，看着族人的血缓缓地流出身体，看着它们挣扎着死去，还要被人拔去全身的毛发。这是它作为公鸡得以寿终正寝的代价。
处理完三只母鸡和四只鸭子，罗文英拿起喂鸡的饭盆，用手敲了敲。那只高傲的“生鸡”认出了罗文英，认出了自己的饭碗。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罗文英走了过去。
罗文英伸手去抓它的翅膀，它根本没有躲。当罗文英拔它脖子上的毛发时，它的头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就像两颗已经凝固的玻璃豆。沾着它族人鲜血的菜刀从它脖子上划过，冒着热气的鲜血“咕咕”地涌出。张舒梦赶紧拿了一只饭碗把鸡血给盛起来。
直到那只饭碗被血液填到了一半，“生鸡”脖子处的伤口不再有血液涌出，罗文英才将它放在了地上。
李建业提着一只小水桶走出来，水桶里装着刚烧开的水。他把开水倒进一只大个铝盆里，然后把那只“生鸡”放进去来回翻转烫着。
“还没死透呢。”罗文英说道，但并没有阻止。刚烧开的水，没死透也能烫死了。
李建业说：“你们坐着吧，这只鸡我来拔（毛）。”他这是报复来了，之前捉了许久捉不到，只能在此时发泄发泄。
张舒梦笑道：“你拔的怕是没法入口。”她嫌弃李建业拔不干净。
李建业说：“那也等我先拔，拔完这些粗壮的，等会再给你拔那些细密的。”
罗文英站起身，对张舒梦说：“你就依他吧。他要跟一只鸡置气，犯不着惹他，不然他反过来跟我们置气，那不是倒霉得很。”
“好。”张舒梦笑着应道。
……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在李家村死去的第一只鸡鸭是哪只，也不会有人在意是哪一只鸡鸭用自己的生命，为族群今年的悲剧画上了句号。
幸存下来的家禽可以安然地睡上几天的好觉，在人类最热闹最喧嚣的几天时间里，享受属于它们的宁静。这是它们应得的。从出生之日起就开始提心吊胆，害怕活不过第一个年头；活过了第一年，便开始担心能不能活过第二年……如果恐惧是生活的常态，那可以暂时不用恐惧的日子，如何不是一种上天的馈赠呢？
可这种馈赠也是一种毒药。
当一辈子活在恐惧中的人尝过了不用恐惧的滋味，他就再也无法忘记。因为那种无需恐惧、只为活着而活着的滋味，真的是太美好了。忘不了却得不到，给了希望却永远不会实现，才是最深刻的痛苦和最残忍的磨难，最终会磨灭苦难之人所有的理性与激情，在绝望中放任生命成为一个数字、一道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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