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李富贵还不到五十岁,那时候他的妈妈还在世。李富贵的妈妈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一辈子都信佛,晚年本该享福,她却只吃斋,每天早晚都在自己房里念经。
李富贵对神仙是迷信,但他的妈妈不迷信。她曾经说,吃斋念佛不是为了自己得道,也不是为了儿孙积福。自己在人世的命运早有定数,儿孙也自有儿孙福,自己吃斋念佛是为天下生灵,特别是那些不能言语的生灵。
“你们奶奶是咱们村少有的,能读书识字的人。要是她能有咱现在的条件,读个博士都没问题的。”李富贵温和地说着。
李爱国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本子,一边听爸爸讲,一边记录。李建业则在泡茶。李富贵苍老而略有些粗糙的声音,混杂着茶香,像一首民谣,又像一条小溪,在庭院里缓缓地流动。过往的记忆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几百年前,李姓开基老祖携家带口来到这片土地,决定留在这里,传承至今已有二十四世。李家初祖定居的地方并不在如今李家村的位置,而是在库区那一带。
古人靠种地吃饭,礼敬后土,李家初祖为保土地丰收修建了一座土地庙。最开始时只是用石块垒砌的很小的庙,甚至都称不上庙。也许真是有神明保佑,这片土地山野肥沃,年年丰收,人丁自然也就很快兴旺起来。
人丁兴旺之后便要分家,有后人迁到了现在的李家村这块位置,慢慢成为李家新的聚居地。而李家初祖住过的那座房屋,就变成了祖屋。
后来不知道是谁的倡议,把祖屋改建成了新的土地庙,并进行了扩建。自那之后,李家的先祖灵位与土地爷的神位常年受到香火的供奉,李家村也继续保持着和平安定。
再后来,就是李家村的罗姓初祖来到了李家村。他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来到李家村时只剩下七口人,一对夫妇带着儿子,还有另外四个男孩。
其他四个男孩并不是亲兄弟,他们的父母都在逃难过程中死去了。他们来到李家村后,李家的人商量之后收留了他们。等这五个男孩长大,都娶了李家的女儿,李罗两家便成了血脉相连的亲家。
可惜最后蔓延全国的战火还是烧到了李家村,李家的祖屋和土地庙被大火烧毁,李家村的人四处逃难。等到战乱平息后,回到李家村的人只有之前的十之三四。
李姓族人把祖屋重新修建了,但只是把它作为土地庙使用,而把先祖的灵位迁移到如今李家村里李家祠堂里。罗姓族人也为自己的先祖,那五个男孩修建了祠堂。李罗两家祠堂并排修建,以显示两家血脉亲情,以及战乱时期生死与共的情谊。
直到那时,李家村只有土地庙,还没有妙玉庵。妙玉庵的出现,是在大家都把辫子剪掉之后了。但也是刚刚剪掉,当时又是一个连年战乱的时代。
有一天,去土地庙烧香的村民们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躺在庙里供桌下。村民们的到来惊醒了她,原本用来供奉土地爷的水果糕点被拿出来一些给了少女。土地爷的神像慈祥地笑着,想来祂是不会介意的。
少女双十年华,相貌清秀,虽然衣衫褴褛,但言行举止能看得出来是个大家闺秀。有人问她来历,看着一众来上供的信徒,她似乎也不再害怕,把自己的事说了。
原来她是在校的大学生,有当兵的相中了她,要把她娶去当小妾。她家虽然有点资财,却哪里敢违抗当时的军阀,只好含泪把她送了出去。
那时候军阀混战,哪里有太平的时候,哪里有太平的地方,与现在没得比。还没到成婚的日子,那个要抢她当小妾的军官就在一次混战中被打死了。
她逃回了家,但父母却让她赶紧逃命,死活不肯收留。她知道,父母是想保住自己的哥哥和弟弟,自己要是留在家里,上个军官死了,迟早还会有别的军阀会找上门。
可怜她一个尚不谙世事的学生,还是一个女孩子,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只能一路乞讨,一路往南跑。有时候欺负她的不只是兵痞子或者当地的流氓,有些看似和善的人也会陡然生出恶意。
到底是如何走到李家村,她已经不记得了,估计是慌不择路乱跑。村民们问她名字,她说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妙玉”,以后就叫“妙玉”。
有村民邀请她到村里住下,当时的李家村村长也闻讯赶了过来,他当场表态,可以在李家村建一间屋子给她住。
但她却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她说不想去村里住,希望能允许她住在这土地庙。土地庙是李家先祖住过的古屋,虽然曾经焚毁,但后来重修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地复原了当初的样貌。除了中央的大堂上供奉着土地爷,两侧偏房还有不少房间,收拾收拾,要住人也完全足够。壹趣妏敩
村民们觉得这不合理,一个女孩子住在土地庙里,这不符合规矩。可这规矩是谁定的呢?是土地爷吗?土地爷可是从头到尾都在微笑,没有说一句话,又哪里定过什么规矩呢?
妙玉就说,她已经打算出家。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去哪找尼姑庵,在道家的土地庙里修佛,虽然有些奇怪,但总胜过流浪。
还是李家村的村长拍板,同意了妙玉的要求。他让妙玉负责土地庙日常的供奉,保证这里香火不断,而作为报答,李家村的人会带来食物。
自那之后,土地庙里多出了一个妙玉师太。她自称师太,可村民们都叫她小姑娘,还是个水灵水灵的小姑娘。村长特意找来了尼姑穿的海青送给妙玉。
村长警告过村里的二流子,不准前往土地庙。他是怕妙玉受到伤害,总有些二流子丧心病狂。
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夜里,天上黑云笼罩,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漆黑的夜里,各家各户紧闭门窗,缝隙里透出的点点烛光在摇曳。天上时不时亮起一道弯弯曲曲的光芒,随后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在那样的夜晚,大人没心思聊天,小孩不敢哭闹,就连土狗们都瑟缩在角落里,睁着眼睛不敢睡着。可谁能想到,一个长相丑陋,胡子拉渣的地痞流氓,竟摸黑来到了土地庙。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土地庙发生了什么,李家村的人只看到屋里突然亮堂了一瞬间,仿佛烛火都黯然失色,接着听到了一声无比巨大的雷音。雨停了,闪电没了,也不再打雷,村民在一阵余悸中睡去。www.sxynkj.ċöm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群山被雨水洗过,显得愈加青翠。掩映在群山间的土地庙,此时却是满目疮痍。屋顶的瓦片破了一个大窟窿,承重的木椽被击断,边缘竟有焦痕。
屋顶的窟窿底下,土地爷神像前的厅堂地上,躺着一个浑身焦黑的人,正是昨夜摸黑来到土地庙的地痞。不知道他是如何打开了土地庙的大门,赤裸的上半身已经皮开肉绽,下半身穿着的裤子到处是焦痕。
村长报了官府,但当时到处都在死人,官府哪还顾得过来一个被雷劈死的流氓。这流氓是李姓族人,村长让人把他埋了。
至于那个流氓怎么死的,村民们都相信是土地爷发威了。众人也猜得到他为什么来土地庙,敢在土地庙做那种事,也算是死有余辜。
村长又提出让妙玉到村里居住,可以另修一座庵堂。可妙玉还是拒绝了。她说,她本该殒命于昨夜,却得土地爷保佑,留得性命,这是土地爷给她的启示,她要继续留在土地庙修行。
有村民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土地庙怎么能修佛呢?
妙玉却说,大道归一,何分释道?
村长默许了妙玉的决定,让人把屋顶的窟窿给补上,又给土地庙换上了更厚实的大门,门闩也更粗。
但妙玉却从此夜不闭户,她说她相信土地爷的启示,这是方便之门,给所有不方便之人行方便之处。
村长也不强求,他差人打造了一块门匾,上书“妙玉庵”,送到了土地庙。
自那以后,妙玉庵里供奉着一尊土地爷,住着一个修佛的妙玉师太,每日里香火缭绕,时光随着经文流淌。正如妙玉师太所说,方便之门行方便,之后的岁月里,妙玉庵陆续收留了不少逃难的少女,李富贵的妈妈正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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