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热”像是一种思想上的飓风，几年前终于吹到了李家村这个山沟沟里。也许风早就吹来了，只是以前的李家村人实在太穷，风吹过来却没有起任何风浪。
以前的李家村，家家户户都会耕田，再种些番薯、花生、土豆、生姜等作物，还会种时令蔬菜。但没有任何一种作物能够形成规模，水稻是受限于每家每户有限的水田，其他作物只是作为稻米的补充。李家村的人都在为吃饱饭苦苦挣扎，买房是他们从来不曾考虑的事情。
如今规模化的茶园让李家村的人不仅不用再担心温饱，还有余力去追求更好的享受。在李家村来回吹了几年的“买房热”，在某一天突然就掀起了一个波浪。这个波浪传荡开去，渐渐的，这潭曾经的死水变得波澜起伏。
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李家村人在县城买了房，恐怕县城的那些地产老板梦里都会感谢李家村这个“风水宝地”。最先进城买房的村民并不如何轰动，摆酒请客也是在村里，很快村民们聊天的话题就变成了小区的好坏，似乎顺理成章地摆酒请客的地址也换到了县城。
起初在村里摆酒，李富贵还会给对方老人面子，到场说几句恭喜的话。自从摆酒请客的地址换到了县城，他就再没去过。李爱国的工作特殊，不方便参加，于是这种事全落到了李建业身上。最多的时候，李建业一年参加了三十几次“入伙宴”。
最早的“入伙宴”并没有太大的负担，顶多是从村里到县城的“舟车劳顿”。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仿佛是突然间就兴起了一个新的风气——随礼。以前李家村谁家有好事，主人家要请客吃饭，那是主人家高兴，乐意宴请亲朋好友，绝不会提收礼的事。就算是有人送了礼物来，主人家也得想办法给人家退回去，还不能少退，得比对方送的多一点点。现在全颠倒了，主人家摆酒请客不仅不退礼，还主动在门口摆了台面向来宾收取随礼。
李富贵对宴请时收取随礼的行为深恶痛绝，去年李巧巧成婚宴请村民，他特意写了块牌子立在路口，让每一个前来的人都可以看见。牌子上只写着四个大字：不收随礼。然而他的努力到底没能改变这种潮流，在别的村民眼中这大概只是李富贵个人的特立独行，并不会认为收取随礼有什么错。
换个角度想一想，张三摆酒请李四参加，李四给了随礼，张三收了。到了李四摆酒的时候，李四会不收吗？当然不会。李四肯定会想，当初我给出去了那么多随礼，现在我也要收回来。原本随礼是出于真心的祝福，可如今的随礼只是一个形式，是不得已交出的入场券。
李建业作为李家村新生代的带头人，他收到的请帖真是堆积如山。但他不如李富贵那般反对这种事，他也不在乎以后有没有机会收回来。只有李爱国理解他的想法，李爱国说他越来越像个奸诈的“商人”了。李建业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夸奖”。www.sxynkj.ċöm
李爱国和李建业都有能力在县城买房，也曾经考虑过，甚至去牡丹园看过。但是当他们征询李富贵的意见时，李富贵只扔下一句话：“我要死在李家村。”罗文英虽然没说话，但她其实也不愿意到县城去，不明着说反对的话是心疼孩子，想让孩子自己去抉择。
在县城买了房的村民都会出去县城住一住，可每次总是住不了太久就会回来。有些人是住不习惯，有些人是担心家里的鸡鸭饿死，也有些人舍不下自己那几分薄地。你要是住在李家村便会见到这样一幕：逢年过节之前总会有许多李家村人举家到县城去过节，节后又举家回到李家村做农事。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在县城和村里之间来回，有些乐此不疲。
但折腾了几回之后，出去县城小住的村民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村民，很多都不愿意再出去，不得已要出去也会比年轻人回来得早。比如春节，有些年轻人在县城房子里赖到元宵节之后才回村，老人初二初三就回了。甚至有时会出现年轻人在县城，而老人独自在村里过节的情况，当真是不知道这节日还有什么滋味。
李富贵说他“要死在李家村”，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在李家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他们并不羡慕城市的繁华——何况县城也不见得繁华多少。很多老人不得已随孩子进城去，然而城市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束缚。
不少村民回来后都在说，刚住进去的时候确实新鲜，楼下就有花园、有喷泉，干净漂亮，上下楼也不用走，都有电梯。可那股新鲜劲一过就开始无聊了。在李家村，每家每户都是独栋小楼，屋外有宽敞的门坪，要是乐意还可以砌几堵矮墙弄出一个院子来。不管是门坪还是院子，都是农村的人家不可或缺的空间。可以坐着纳凉喝茶闲聊，可以晾晒衣、物，可以堆放农具和柴火，还可以喂养家禽家畜，甚至可以种些葱和蒜。
而县城的房子都在精心设计的小区里，每一套房子虽然比农村的房子精致，但它们很像是一个个相连而又独立的牢笼。牢笼再如何精致到底是牢笼，不如自由的茅屋来得舒坦。最紧要的是，有老人担心把鸡鸭留村里会饿死，结果带到县城才发现，精致的房子里连放鸡笼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强行喂养，不出两日就臭气难闻，不仅自家人受不了，邻居也要投诉，最后只能宰了吃掉。小孩子也不高兴，他们只能在屋子里活动，不像在村子里可以上山下水，还可以与小伙伴们在宽阔的山野间追逐打闹。
农村人还有个特点，喜欢串门。早上吃过早饭，到左邻右舍的家里坐会儿，与主人家一起喝几杯茶，之后便回家收拾了农具干活去。中午吃完睡个浅浅的午觉，出门干活路过别人家门，主人家喊声“食茶么？”，要高兴就进去喝两杯，要急着赶路便说声“下次来”。晚上吃过晚饭，洗完澡，脑瓜子一转想去见谁、想与谁聊聊，便专程往人家里去，不用酒和菜，随便一坐就能坐上几个小时。可在城市里，明明同层就有好几户人家，彼此间却互不相识也从不串门，每天吃过饭想找个一起喝茶说话人都没有。
生活上的不习惯到底也能忍，可生活没了着落才是李家村人后悔的最重要原因。李家村的人可以进城去买房，可他们并没有从此就变成了城市人。要成为城市人，得在城市有安身立命之本，而李家村人的根在李家村，在李家村的这片土地上。要是长住在县城，别说房子保不住，连吃饭都要再次成为问题。
……
李建业问张舒梦要不要一起去，张舒梦直接扔给他一对白眼，说：“好处不想着我，这种吃苦的事你倒是叫上我。”
李建业说：“‘迎客来’大酒店诶，这地方吃饭能叫吃苦？”
张舒梦说：“一大群不熟悉的人做一桌子，什么珍馐美味也吃不出滋味来。”
这倒是事实，吃饭不仅吃的是菜肴，饭桌上的氛围也很重要。李建业不再要求，本也只是随口说说。
也许是自己发小买房了，李建业格外高兴，喝多了一点，他竟然是醉醺醺地被村里人给送回来的。去的时候知道要喝酒，没有开车去，倒是省了一件事。张舒梦拍了拍他的脸，李建业哪里有知觉，气得张舒梦抬手扇了一巴掌。这下力道有些重，可李建业早醉死了过去。
有件事真是奇怪。人醒着的时候哪怕是一百多、两百多斤，两三个人总是能抬起来。可人要是晕过去或者醉死过去，就仿佛重了好几倍。李爱国和张舒梦两人搬不动，李富贵看不过眼来帮忙，也只是看看搬动。李丝言跑过来想帮忙，却被李爱国一个不慎踩到了脚，李丝言强忍着没敢哭出声。
罗文英把钱秀秀怀里的李继源抱过来，让她去帮忙。四个人费了好大劲，可算是把他搬了进去。李富贵被气得脸比夜晚的天色还要黑，恨不能舀一勺尿浇李建业脸上。
不亏心地说，这活我能干，而且不需要浇菜的尿勺，只要把李建业放地上，我就能来一泡热气腾腾的正宗牛尿淋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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