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咩……咩……咩咩……”

  “……暖暖……我们有一位小病人……阿暖……她需要喝奶补充体力……暖暖……”极耐心商量的语调。

  “……咩……咩咩……咩……”

  大羊躲躲闪闪,转动着脖颈,响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铃声——

  “……阿暖……只要一点奶……快过来……暖暖……我可不客气了……”笑语里含着求恳和威胁。

  叮铃铃铃铃——,

  “咩咩……咩咩咩……”,

  “……啾啾啾……啾啾……”

  铜铃声,羊叫声,鸟笑声,热热闹闹的像首山谣,随风潜入竹窗,风里还夹着丝清凉的雾气,纯净似水晶又藏着一丝丝甜,阿鸾不觉深吸口气,旋即便倚在窗口继续观望,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做梦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后窗外,绿草蓉蓉,野花蔓蔓,一只大岩羊正被小花儿揽在怀里,它浑身金黄的毛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它——就是‘暖暖’!真是名副其实,阿鸾的唇角轻轻扬起。

  ——葱翠的山谷中,并未见那条‘红河’,天上闲走的云倒是金彤的颜色,穿坪而过的晨风里飘起草木的清香,阿鸾在这里住了不过三天时间,却已恍如隔世,——那高大的宫苑,森严的壁垒,如影随形的仆从侍卫,所有这些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正渐渐褪色,淡淡地化作梦里的一个影子,无从寻觅。

  “……啊哟……阿暖……你竟敢暗算……”

  铜铃叮铃铃一阵乱响,正和岩羊密语私言的小花儿已经被它顶得跌坐在地上,因为出其不意,小花儿一点都没有防备,猛地被阿暖掀翻,四脚朝天,那模样可真够狼狈。

  “——哈哈哈——”

  不知何时花儿他爹蹿出了草庐,叉腰顿足地笑得花枝乱颤,阿暖见状,更是有持无恐,前腿一曲,屁股一撅,竟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咯咯咯——”

  花袭人和花铃铛儿笑得无比欢畅,连隐在竹窗后的阿鸾都不禁笑出了声,笑后又觉失礼,她勉强抿住水色的唇,眉梢儿眼角儿却早染上了点点笑痕。

  “花老大,停!你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小花儿的表情故作严肃,他一挺身跳起来,连头发上都沾满了草叶花瓣,“——你听听铃铛儿,真是有样学样,笑得简直奸诈!”

  “——咯咯咯——”大铃铛儿从花袭人的肩膀上飞身而起,示威似的,继续狂笑,却不料小花儿右手轻晃,一朵雏菊飘飘然地飞向铃铛儿,一下子贴上它的鸟喙,铃铛儿再次被封了嘴。

  窗内观望的阿鸾蓦地一怔,——这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当真了得,那雏菊的去势看似轻缓飘摇,铃铛儿却还是躲闪不及,这可比许君翔使得更俊俏,君翔已经年过弱冠,可这小花儿,除了个子高挑,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

  “……咳咳……”花袭人轻咳两声,扬袖一摆,已高高飞至半空的铃铛儿身子略抖,那朵雏菊飘然而落,正掉在花袭人的掌心里。

  阿鸾的杏子明眸瞪得更大,——隔空取物本不出奇,可是——,她仰起头,目测着大鸟儿飞翔的高度,——这样高远的距离,取的又是如此娇弱之物,再看看花袭人掌心里的那朵雏菊,竟花叶玲珑,完好无损!

  阿鸾暗暗乍舌,既兴奋又紧张,——这就是君翔时时挂在嘴边的世外高人吧?——若是能拜他为师,就可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助父王一臂之力了。

  “——花儿,今天刮东风,铃铛儿头上戴不住花。”似有意若无意,花袭人侧身斜睨了一眼竹窗,阿鸾慌忙俯身,躲得急了碰到伤口,她‘啊’地低吟出声,又立刻举袖掩住了嘴,眼泪却已痛得迸出了眼眶。www.sxynkj.ċöm

  窗外的小花儿和老花早已听到了阿鸾微弱的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要赶紧卷铺盖走人,——俗话说:人在江湖飘,一定要低调。他们却早早地暴露了形迹,父子俩相视一笑,——低调可不是傻冒,既然当初救了她,就已经棋输一招,总不能一直装模作样。他俩抬眼环视,——翠峦叠嶂,云雾缭绕,美则美矣,但战火已近,这里也不宜久留了。

  “花儿呀,今天暖暖心情欠佳,你先放它一马,也许喂过小暖,它能给你点奶?”

  咩咩的低喃响起,阿鸾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她悄悄地从竹窗缝隙里看出去,只见一只小羊,黄金绒团儿似的跑过来,倚在暖暖的身旁,暖暖俯头蹭着小羊的脖颈,阿鸾不禁看得痴了,

  “小花儿,你去看看阿鸾醒了没有——”花袭人朝儿子摆摆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偷看的阿鸾,“如果她醒了,你也好为她换药,服侍她洗漱早餐。”

  阿鸾听了,吐吐舌头,——换药尚可,服侍她洗漱就免了吧。

  门扉上响起轻叩声,“阿鸾,我可以进来吗?”小花儿礼貌地问。

  阿鸾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小花儿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微风,浓浓淡淡的碧青山色仿佛也趁势而入,染碧了扉窗竹墙。

  “——阿鸾,”

  小花儿望着躺在竹塌上的女孩儿,她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玉白的脸庞乌发半掩,双颊上隐着一抹浅绯,本淡到极处,却因为他凝注的目光而缓缓晕染,渐渐转浓,直晕入眼底,那澄清的眸子里便氤出丝水气,小花儿心头微动,别开眼,窘迫地低语:

  “你的衣服我缝补过了,针脚很糙,别嫌弃。”他将那桃红的裙衫放在榻上,又低头端进来一盆热水,“你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现在不能洗浴,但略擦擦身却是可以的,没有……没有女眷……可以帮你……你自己……自己……小心伤口……洗完后喊一声……我来换药……”壹趣妏敩

  小花儿逃跑似的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掩上竹门,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女孩子都无能为力,但阿鸾,阿鸾是那么特别——,小花儿忽然觉得心慌意乱。

  眼看着门扉阖拢,阿鸾立刻爬起身拉上竹窗上的布帘,探手到塌脚竹节的空洞处,摸出那莹润的玉佩,握在手中,她唇角微抿,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勇气,凝眉想了想,阿鸾重新将玉佩放回竹节中。

  看看冒着热气的木盆,阿鸾忽然觉得浑身湿粘,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四五天都没有沐浴了,那热水,布巾,看起来实在诱人,阿鸾小心翼翼地单手脱下粗布袍子,又将早已汗湿脏污的内袍解开,衣襟开处,春光乍泄,却原来不是她而是他!他秀逸的侗体若隐若现,肤光盛雪,虽仍显青涩幼稚,但已可以想见成人后的殊丽盛景。

  阿鸾拧干布巾,探进内袍里轻轻擦拭着,粗糙热烫的布巾滑过细致的肌肤,竟是如此舒服适意,伴随着一丝丝受伤后的虚弱无力,阿鸾不禁拢眉微喘,

  “……咕咕咕咕……咯咯……”

  屋中忽然透进一束阳光,同时传来铃铛儿激动的啾啾叫声,正自陶醉的阿鸾大惊失色,慌张地回头,正好看到布帘被掀起一角,花铃铛儿晃动着美丽的羽冠,小眼贼亮地盯着他,阿鸾又气又恼,抬臂就哄大色鸟儿,却不料松垮破烂的内袍一下子从肩膀上滑脱,阿鸾不查,那目不转睛看得仔细的铃铛儿见了眼前的美景,竟咕噜一声倒栽葱摔进窗里,正巧掉进矮几上的热水盆,

  ……唧啾唧啾……咕噜咕噜……噗噜噗噜……哗啦哗啦……

  摔得晕头转向的铃铛儿在热水盆里挣扎蹦跳,哀鸣惨呼不已。

  “——啊——”惊骇莫名的阿鸾也尖叫起来。

  “铃铛儿,你把阿鸾怎么了——你又——”

  小花儿听到动静,以为阿鸾出了什么可怕的状况,推门闯了进来,才一进屋,他就震惊地呆住了,眼前所见,实在震撼得难描难绘,——阿鸾——阿鸾——竟是一个男孩子——竟是一个容颜绝丽的男孩子!

  阿鸾看到闯进来的小花儿,一时惶急,完全忘了自己是赤身□纤丝不挂,待到觉察,那小花儿已经闪身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铃铛儿,飞奔出了草屋。

  阿鸾喘息不定地抓起粗布外袍,胡乱地裹在身上,心——砰砰砰地大力鼓动着,身上火烧火燎地一片烫热,手心脚心却麻麻的溢出点点凉意,——小花儿刚才瞪视着他的目光,好像游动的火焰,已经烧到他的心里去了,心头颤栗,羞怒漫延,却如倒灌的冰水涌入四肢,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那——那似乎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而被他目光笼罩的自己——仿佛也不再是个少年。这个感觉太怪异奇特,以致阿鸾许久许久都无法平复呼吸,恢复淡静。

  ——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好似穿越了千年!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激荡过后,愤怒横生,阿鸾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杀人剜眼,他的乔装和谎言如此轻易地就被揭穿了,他不可侵犯的尊严已被亵渎,他高贵的血统已然蒙尘,——杀了小花儿,他必杀小花儿!

  阿鸾的手攥成拳头,眼睛盯着被晨风掀动的布帘,脸上滚烫一片,灌入百骸的冰液却渐渐凝固,冷热夹击下,他浑身震颤,多日的伤痛,疲乏,恐惧,羞愤一起涌上心尖,倏地,阿鸾的眼角溢出大滴大滴的泪。

  “……阿鸾……阿鸾……他到底是哪只鸾鸟呢……”

  花袭人斜倚在堂屋的竹塌上,喃喃自语,日头还没爬上三竿,他却已经微醺,“……得不到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毁了你……”耳边尖利的叫啸越来越响,花袭人抬袖掩住耳朵,但却无处可躲,无法摆脱那永恒折磨着他的梦魇。

  ——如今那人已是穷途末路,死无葬身之处了吧?

  “……嗬嗬嗬嗬……”

  花袭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浓重的悲音,——他死了又如何,他就是被碎尸万段,又如何?!——真颜是永远都活不回来了,她早跨过奈何桥,喝下忘忧汤,再世为人了——!

  “……嗬嗬嗬嗬……咳咳……”花袭人笑得猛咳起来,他举袖向虚空中拜了一拜,——真颜,祝你一路平安!

  “留下来陪我……陪我……陪我……陪我……”那人的尖啸声隐隐消泯又化作哀哀的求恳,不断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耳鼓,花袭人忍无可忍将脸埋在榻上,紧闭双眼,可眼前依然晃动着那人冶艳的笑脸,狰狞而凄绝,花袭人死死咬住下唇,舌尖上尝到一丝甜腥,他躲无可躲,那人不会放过他,就是被地狱的烈焰吞噬掉也不肯放过他。

  小花儿坐在门边,正忙着给铃铛儿擦洗上药,一边留心着里屋的动静,一边又要顾着他爹,一心三用,七上八下,着实辛苦,嘴里还絮絮地教训着铃铛儿,

  “……说了你多少次了……别看美人洗澡……真是记吃不记摔的色鸟儿……上次掉到那碧潭里还有救……这次掉进热水盆……若是被烫死了……我可就省心了……”

  花铃铛儿蔫蔫地窝在小花儿手里,小眼儿半睁半闭,异常委屈,——看看美人儿,怡情养性,悠哉乐哉,偏就它倒霉,次次不能尽兴!

  “——你还觉得委屈?知不知道咱俩都难逃杀身之祸了。”小花儿将铃铛儿放进门旁的竹筐,让它晒晒太阳,侧头看了一眼里屋虚掩着的竹门,门里寂然无声,但那怨怼的怒气好似已穿透竹门,扑面而来!

  “——花儿,人各有命,你且听天由命吧,祸兮福兮,谁又说得清呢?”

  花袭人背对着小花儿,以袖掩面,看都没有看他,但却一语中的,——小花儿是他的福还是祸呢?如果不是为着小花儿,恐怕他能追上真颜的去路呢?但他真的还能直面真颜吗?真颜已临仙界,而他破败的身躯只配跌落地狱!

  小花儿咧嘴笑了,拍拍手站起身,“我去和阿暖谈心,老大……你……去给他换药……”

  他出门向后坡走去,花袭人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小花儿,小花儿,却是仙株奇葩,不知将花落谁家?但愿他万事顺遂,不受一丝苦痛折磨!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花景生更新,6 6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