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命而赐,如你所愿而命】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忙碌,一方面,苏玟去工商管理局咨询有关办理业务范围新增的手续事宜,按其规定,将主要业务合同、工商、税务、机构证等资料备齐,又要到经贸办申请销售许可证,幸亏邵秋森的朋友出手相助,替她分担些协调打交道的功夫;另一方面,她四处咨询铝合金产品的出口细节,又请常孝铭出来吃了顿饭,打听盛萌最新动态。

  与周晓峰的交易尚未谈妥,而路红那头出了许多力,迟早也要明码标价,在合同没有正式签订以前,大家彼此怀揣心机与赌注,不到关键时刻决不会轻易露底。

  果然,常孝铭道:“真奇怪,最近那只‘狐狸精’居然与周晓峰走得很近,以前天天恨不能吊在段绫身上,现在倒像是突然调转了矛头,看上周经理了。”

  他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而苏玟虽然知道门道,却也有些疑惑不解。路红与周晓峰走得近倒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既然走得这么近,为什么迟迟不见那头有消息传来,苏玟一连等了近十天,手机始终打开,路红偏偏从来没有打来电话,她暗暗想了许久,一拍脑袋,自己终于明白过来。

  本来,能引诱周晓峰将盛萌拱手送人的代价自然不会是这区区一百万元,俄罗斯人兴许许了他三百万的好处,如今被苏玟大斧一劈砍掉大半,傻瓜才肯接受。但周晓峰也不会公然明言,毕竟合同才是关键,只有尽一切努力办妥手续让俄罗斯人先入为主,到时木已成舟生米变成熟饭,十个国鑫出面也无能为力。

  而令周晓峰不能顺利签订合同的,便是路红这根眼中钉,在盛萌,虽然不是严格正规的管理程序,也要经过必需的合同申请流程,周晓峰虽然瞒住了段绫,打通了所有审核关节,可有路红在,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出钱买通她,从俄罗斯人商定的价格里匀一部分堵了她的口。想来路红突然没了进展,就是因为对此犹豫不决,眼见苏玟出手这样吝啬,而周晓峰开出的条件一定十分优厚,完全使她左右为难。

  苏玟想清楚了,不慌不忙,先将手头事情一一办妥,眼见工商手续将近尾声,所有准备工作做得八九不离十,才动拨通电话找路红。

  “嗳,苏小姐。”她在电话那头大梦初醒似的,非常抱歉道,“最近我很忙,放心,周晓峰这里我会盯紧。”

  “我明白,周晓峰要接受那个价位肯定也需要一定时间,今天我打电话,其实是想问问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指什么?”

  “这笔生意我是志在必得,等到合同签订后,盛萌就是一把烂摊子,到时候,周晓峰固然抬脚走人,而路小姐你呢?将会何去何从?”

  路红想不到她问得这么直接,倒是一怔,马上坚定道:“我当然也会走,但是,走之前,我希望能拿到满意的回报。”

  “我明白。”苏玟微笑,温和地说,“路小姐,这次盛萌的合同全靠你的慧眼,事成之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说得十分诚恳,路红不禁好奇起来,问:“哦?那怎么样才算不亏待我?”

  “我想过了,合同签订当天,我可以用国鑫公司的名义当场与你打下现金三百万元的欠条,还期三年。”

  “什么?”电话那头‘咣当’一声,随即噼里啪啦地乱作一团,路红想来是正在喝水,不但失手砸了杯盖,她似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苏玟在电话这头依旧是笑,春风满面:“路小姐,除了这三百万元人民币的好处,合同签订后,我还准备向邵秋森提议聘任你为本公司资深人事顾问,月薪二万元,聘期五年,你甚至不必特意来上班。”

  路红彻底呆住,捧着电话没了声音。

  “说到这里,路小姐,我就颇有些好奇,当手上有了这么大笔现款后,你会怎么办?会不会想要结婚?”苏玟笑吟吟地问。

  “我……我……不……不……”

  想不到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路红竟也有结巴的一天,她脑中眼前分明已是大片空白,牢牢扯着电话线,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深深叹口气,道:“不,苏小姐,我不会结婚,我会用这笔钱去英国读书。”

  “哦?”苏玟很意外,“你难道想继续深造,回国后再找份工作?”

  “不,我只想去学门轻松惬意的课程,考古或者艺术史,要么就是英国文学,不用担心考试过关,纯粹是为了享受校园生活以及消磨生活里一切闲情逸趣。”

  这个目标必定是她长久的幻想,早在思绪中反复温习至滚瓜烂熟,故讲得熟极而流,连苏玟也受到感染,脸上动容,幽幽道:“唉,真好,路小姐,这真是个好选择。”

  生命中最美最真的一段时间是在校园里,而在遥远的英伦彼岸,梧桐与玫瑰浓密共生,古堡里褪色的墙纸上,璎珞水晶垂饰下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美得能令世上最放荡不羁的浪子流下眼泪,世侩狡猾如路红终也逃脱不了这个诱惑。

  不用猜,苏玟也能感到路红已眼圈发红,当一个人日思夜想的美梦终能实现,除了流泪,他还能做什么?她静静地,等待对方坠入幻想,呼吸开始变得长而缓,这才慢慢地,敛了笑,一字字地道:“路小姐,真是羡慕你的选择,可是,你是不是该掌握一下时间?出国留学申请也要经历一个时期段,要是再不把盛萌的合同签下来,我很怕你会延误学业呢。”

  “是,我一定马上办妥,苏小姐,再给我十天时间,一定能让你签到合同。”

  “好的,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你的办事效率。”

  挂了电话,苏玟抬头,却见邵秋森立在门外,一手正要往半开的门板上敲,见她看过来,问:“我有没有打扰你?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

  苏玟掩饰不住的喜悦,脸半仰,眉角眼梢全是笑意,向老板道,“的确是有件好事情,咱们与盛萌的合同快办妥了。”

  “怎么会办得这么迅速?事情进展很顺利吧?”邵秋森也高兴。

  “当然,”她顽皮地眨眨眼,轻笑,“当别人在煞费苦心提防两头狼的时候,我却已经学会喂饱其中一头狼来对付另一头狼,有了这种省力的好方法,怎么会不事半功倍呢。”

  她很有些得意,然而邵秋森并不以为然,他不想打击她,只是笑笑,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听不大懂?”他始终不同意她的办事方法。

  苏玟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形,忙收起笑容,叹:“你不需要懂的,邵总,懂得这话并不是件好事情。”

  他若要明白也不难,失去公司、车子、友情,日日夜夜赶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周围全是灰蒙蒙皱着眉头的脸,是敌是友黑白不清,那个时候他想必会明白。不过万事总有特例,邵秋森拥有难得的赤子之心,到了末路他或许还可以异想天开去当和尚,依旧能逃脱大千红尘烦恼乾坤。

  苏玟认真想象了下齿白唇红的老板剃光头的模样,不敢笑出来,别转脸将文件递给他,说:“这个月真是大吉大利,月头居然争取到两份外地客户订单,新进的业务员头脑十分灵活,是个难得的销售人才。”

  “太好了。”他高兴。

  乘着邵秋森看文件,苏玟站到他身边去,轻声道:“邵总,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月底与盛萌的合同就要签下来,我已联系了相关厂家,现在国内市场对轿车需求正值上升趋势,铝合金悬臂件也是热销,我们若以比同类行家略低2%的价格外发,说不定还能打开国外市场,争取到长期客户。”

  “不错。”他点头。

  苏玟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只得接着说:“邵总,我略算了一下,即使是比同行低10%的报价,也能令我们每年盈利将近四百万元。五年就是二千万元。”

  “啊!”他终于明白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苏玟以眼神向他保证。

  邵秋森吃惊道:“你是说我的公司马上就要获取到暴利了吗?”

  苏玟气结,难得到了这种时候,他仍不忘记这是笔不义之财。

  “是。”她没好气地道,“我们马上就要成为暴发户了,明天我就去打制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挂在颈子上以示庆祝。”

  邵秋森觉查失言,脸红,苏玟白他一眼,继续道:“我准备在此盈利部分专门划分出一笔钱奖励给相关业务员。”

  “好呀,奖励方案就由你负责。”

  “一言为定!”她笑吟吟地,准备先不把业务员是路红的真相告诉他,对付邵秋森这种婆婆妈妈仁义兼顾的性格,非要先斩后奏才行。

  很想很想,和路红一样拿了奖金出国读书,把余下的青春浸在伦敦冬日的雾气里,在吡吡地燃烧着松木的壁炉前埋首看一本书,偶尔起身,披上外衣拉了某人的手跑到大街上买热狗吃,耳旁有鸽子咕咕低语,空气里微湿的冷,时间缓慢而悠长,明净单纯得如同头上那顶蛋黄色的月。

  世事相关,再也不必提及。

  苏玟想着想着眼神便凝在半空,闪着晶莹的憧憬碎光,邵秋森一连叫了几声小苏,她才听见。

  他奇怪:“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很不情愿地收起思绪,惆怅地,嘟着嘴,“不过是在想我那根手指粗的金项链。”

  邵秋森哈哈大笑,伸手在她头顶拍一记,道:“油嘴滑舌。”

  他转身出去,留下她依旧坠在幻想里,鼻端仿佛有奇异的气味,那是细雨闷透时节,叶子渐渐发酵,黑夜里也能闻出青的味道。碧绿爽脆,令人精神一振。

  忍不住打电话给萧申,他正在教网球课,声音气喘吁吁,乘机用大毛巾擦脸,一边悄悄问她:“为什么突然打来电话?是不是想我了?是不是等不及下班看到我……”

  情话软绵绵,苏玟颊上腾起潮红,似置身在煦暖的阳光下,不,这不仅仅是体贴,体贴只是一种迁就的表现,而宠爱发乎于心,不等她开口,他会抢先说得更多,做得更好。

  她果然急不可待地想见他,平均每隔半小时抬手看一下表,总嫌时间过得太慢,可同时又有些享受,爱情等待渴盼,令人几乎微微发汗的煎熬之苦。

  冬天是恋人最心爱的季节,她可以把手穿过他臂弯,一直塞进口袋里,他还是怕她会冷,自己用手紧紧捂住,在衣料下十指相扣,大庭广众不为人知的亲昵缠绵。就这样一直连在一起,去到花市、商场、电影院,偶尔需要看商品介绍单,他用一只手展开,她用另一只手承接住,时间久了,动作默契利落得如同一个人。

  苏玟于是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在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这些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然而当她转头看到一双情侣在众目下深吻,立刻又觉得自己尚有所缺,便看了萧申一眼,只一眼,他马上俯身下来吻她。

  太幸运,生命中竟然能有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还不能把他公之于众,带回家给母亲看。他也何尝不是如此,不能把她带到家里介绍给每一个人,因为,萧镇曾经做过相同的事,这样的换汤不换药,实在有些处境尴尬。

  或许这就是生活,像身体某处有条丝线绷入肌肤,逼得人在最快乐的时候也要皱眉忍耐,无法摆脱的束缚之痛。而幸福狭窄逼仄,是鱼儿贴身在冰封河面下,口里吞吐含嚅的一缕氧气。

  苏玟叹口气,转头向萧申微笑,并不觉得伤心,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生存游戏里,伤心本来无用。

  她终于等来好结局,路红主意一定,周晓峰再无回转余地,不得不向国鑫妥协,十天后,双方公司负责人约定见面签字。盛萌那头的代表自然是段绫与周晓峰,而国鑫,只有邵秋森出场。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苏玟反而有不真实感,她一再关照邵秋森需要注意的细节后,仍是不放心,自己去酒店门口看他们赴约。m.sxynkj.ċöm

  那一天下雨,到处污水四溅道路泥泞,并不是个出门办事的好天气,可是本地人狡于言辞,他们称此为有财有水。苏玟便在这样一个潮湿阴霾的晚上,立在街角,看段绫从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里钻出来,神气活现,踌躇满志仿佛天之骄子。

  街上人声喧哗,而她自己安静如眠,淋在漫天寒雨下,见证过去的一段伤痕,遥远、惨淡、真实无虚,如同以往所有怨怼愤懑,在满街霓虹灯闪烁中,只一个照面,便已沉淀为生命中灰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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