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相信如果面前的不是幻境中的师父,而是我真正的师父,他也一样会说出那番话,一样会愿意替我背负真相的重担。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师父是个好人,他从不吝于保护他人。对他来说,除魔卫道是他的责任,无论多艰难都不算什么。但只是惊到母牛、险些耽误村子的农耕却让他觉得棘手极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必须亲手送我去死,那么他每一次面对我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呢?壹趣妏敩
我想起过去某个他没有闭关的日子。我大约有八九岁,字还认不全,捧着玉简磕磕绊绊地背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剑诀。他坐在我对面,偶尔出声纠正我的错误。那时候的我对自己注定的命运一无所知,只觉得风很柔,花很美,剑诀可真难。好不容易背完一段,我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垂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我唤他一声,他眼神重新落在我身上,忽然问我:“四娘,若为师日后做错了事,你可会怪罪为师?”
“做错什么事呀?”
他没有说。
于是我问:“我以后要是惹祸了,师父会怪我吗?”
师父摇头。
“那我也不怪师父!”
他微微笑了,伸手拍拍我的头。我仰着脸看他笑,看呆了。等我回过神,只听见他轻声道:“你应当怪罪为师。”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满心觉得剑诀其实也没那么难,我还可以再背一百篇!
……如果我没有被师父的美色所惑,大概早就能发现师父的沉默并非不善言辞,而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愿说吧。
我的确没有什么阅历,认识的人也不多,其中半数还整天狗里狗气。我也没有重华天帝那样违逆天命的勇气与疯狂,更比不上执明的狠戾果决,我连整天傻乐三师兄都打不过呢!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那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但我仍想保护师父。
阅历不足就下山历练,实力不够就努力修行,总有一日我也有资格与师父并肩前行,而不是只能躲在他身后、成为被他保护的一员。
那样,师父就不会独自一人了。
25
天色已晚,因为宵禁的关系,城里的客栈应该早就关门了。师父领着我寻了个没有被野兽占据的小山洞,简单打扫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两个蒲团,打算就这么过一晚。
我看得十分心痛。
师父这么好,怎么能让师父露宿野外呢!
我苦大仇深地盯着简陋的蒲团,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为什么我在山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学一学木匠手艺,明明掌握这门手艺的师兄师姐遍山都是!但凡四娘我会打个木榻,也不会让师父只能睡蒲团啊!
不行,快想想怎么才能发挥长处孝顺师父!就,先,嗯……呃……
——总之先去猎头熊来给师父铺床吧!
师父见我瞪着蒲团,似乎是误会了。他沉吟片刻,收起蒲团,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花盆。
我:“……”
我惊呆了:“长生,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花盆?!”
师父解释道:“有人赠我一株灵植。它只能扎根于息壤,一旦脱离便会枯萎。所以他替我备下此物。”
我看着空荡荡的花盆,凭本能察觉到其中残余的灵物气息,疑惑道:“……那灵植呢?”m.sxynkj.ċöm
师父注视着花盆:“我按时为它浇水松土,一日未停,但它死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低落,安慰道:“可能是意外吧,通常灵植还是很好养的……对了,你是怎么浇水松土的?”
于是师父为我演示了一下——只见他一手虚握住花盆上方,用力往上一拔,另一只手做了个相当豪迈的倾倒动作,接着手往下重重一按,结束了。
我:“……”
我感到些微感同身受的窒息。
——我怎么忘了,师父是山上唯一一个没有掌握农牧技术的青阳山弟子。
当年我尚在雪莲里聚魂时,掌门师伯听说师父想照顾我,惊慌地抱着我连夜前往天界,把我亲手交到师祖手里,并反复叮嘱师祖在我化形前千万不能把我还给师父。于是我那位养了一辈子异兽的师祖被迫接手了我这株灵值,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掌门师伯不让师父照顾我,要知道师祖养的那些异兽好多都是食草的。现在我知道了——毕竟被师祖养的鹿蜀啃了叶子还救得回来,要是交到师父手里,我可能就活不到化形了……
我看着那个埋葬了惨死同类的棺材,咳,花盆,心情颇为复杂,犹豫了半天也没忍心拒绝师父的好意,默默变回原形蹲进花盆。不得不说,在土里扎根确实比维持人形舒服。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三师狗老是改不掉刨坑的毛病了。
毕竟回归本能实在太香了。如果这时候再有人给我浇点水——
“我可为你浇水。”师父很友善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从中听出了某种期盼。
但我坚定地婉拒了师父的死亡邀请:“……谢谢,我这个品种的花只喝天山雪水,就不劳费心了。”
“你本体是花?”师父迟疑道:“……不是包菜?”
我:“……”
自闭了!!!
26
不知自闭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我放开感知,突然发现山洞里不止师父一个人。我连忙收敛住气息,假装自己还没醒,偷偷竖起花瓣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山洞中间那堆篝火还在燃烧,将师父的白衣映成暖黄色。他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男人,肩上还趴着一个睡着的小女孩。他一手揽着那个孩子,另一只手有规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一眼看见那个小女孩的脸,那熟悉的样貌令我恍惚了一下,认出了他们是谁。
那是爹爹与五岁的我。
说话的正是爹爹,或者说勾陈。他不再是那副不修边幅的厨子打扮,换了一身华贵紫袍,头戴玉冠,看着竟有些陌生。我醒来时只听见最后一句——“……但光是引来域外天魔还不够,必须想办法将它们的灵力夺过来,才能真正补充此方天地的消耗。”
师父问道:“你要如何做?”
爹爹叹了口气:“我总是跟紫微说那老混蛋疯了,以后咱们绝对不能学他,可到头来还是要走他的老路……”
“我打算把天再捅个窟窿出来!”
“紫微会假装投靠域外天魔,答应帮它们避开结界进入此方世界。他装作与我反目,趁我历劫时诱使人皇夺取本属于我的命格,像当年那个老混蛋做的那样,借由天地气运再开辟一条由三界直通域外的通道……但并非完整通道。我们推衍过,只需半数天地气运即可暂时打开通道,并可借助人族气运维持,瞒过域外天魔。所以另一边会开在人间界的皇城。届时人皇会通过这条通道召请域外天魔首领。只要它吞噬人皇便能自由侵入三界,这对域外天魔而言是唯一的机会,它绝不会放过……”
他说着,身体前倾,语调却依旧平稳:“我需要你在它穿过通道后,立刻斩断龙脉。”
师父听得眉头微皱:“你要诱杀它?”
“正是。”爹爹点头:“域外天魔并无肉身,组成其躯体的便是灵力。待通道关闭后,紫微会出手将其击杀,灵力便会残留在此方世界,被纳入灵力循环。而大部分域外天魔并无意识,失去首领指挥后只知盲目进攻。只要在北方结界故意放开一条缝隙,它们便会像闻到肉香的狗一样前赴后继。在新的首领诞生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猎取灵力。”
师父思索片刻,摇头:“斩断龙脉仅能使通道失去维持之力,裂隙仍在,始终是一隐患。你要如何补天?”
爹爹看了一眼怀里趴着睡着的小女孩,声音沉了下去:“开辟通道只需半数天地气运,剩余半数会借助血脉提前转移至我的血亲身上。待击杀首领后,紫微会助她逆转阵法,消除裂隙。”他的视线从女孩的脸上转开,像在说服什么人似的,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她为此而生。”
师父垂下头,看着自己平放在膝上的双手。许久,他问道:“为了这个计划,你连女儿都要牺牲?”
爹爹没有回答。他一下下拍着小女孩后背,眼睛死死盯着火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地停下手,闭上了眼睛。
他说:“我希望她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也不要认识我。”
“她没有下辈子。”
“是啊。”
他们一起沉默。
山洞中只剩了火堆燃烧的劈啪声。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想。这就是最后一块拼图了啊。
我从不知道师父和爹爹是认识的。我以为一切都是巧合,就像师父告诉我的那样。可事实上没有什么是巧合,所有的事都是精心谋划的结果。在这一盘棋里,我才是唯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决定接受真相,我不后悔,但还是有些难过。
我也知道,事情其实没有完全像爹爹计划好的那样完美,中间出了许多变故,譬如道主紫微没能彻底击杀域外天魔首领,令其寻到机会夺舍人皇,还差点抓住我彻底打开那条通道;而人皇“夺取”爹爹命格时也一并吞噬了他的魂魄。我没能按计划立即关闭通道,他也就无法脱身,被变相囚困多年;执明在北方结界打开的那道口子或许确实发挥了作用,可因为首领未死,它反过来利用这个破绽悄悄指挥一队心腹混入普通域外天魔闯到玄水城外。若非执明拼死阻拦,险些酿成大祸,他也因此失去半身……
他们并不是什么都能算计到,否则就不会赢得如此狼狈。
我忽然领悟了大师兄的话——我没有能力改变过去发生的现实,可若是幻境,是否有机会实现一次?
我看着师父应下,看着爹爹抱着五岁的我离去,看着师父沉默地抽出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我抱着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思,开口问道:“为什么他不找仙人斩断龙脉,一定要你去做呢?”
——只要师父不斩下那一剑,他就不会重伤,不会与我相遇,不会将我带回青阳山;那么也许我五岁时就会懵懂地关闭通道,一无所知地死去;这样爹爹就能早些脱困,与道主紫微一同斩杀域外天魔首领;执明也不会失去半身……
师父擦剑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平淡地反问道:“你可曾见过仙人下界?”
我一愣——如果不算“神兽”的话,确实没见过。我一直以为仙人领受天命,不能轻易参与人间事务,所以才不曾下界……
师父道:“自三千年前起,受封仙人皆在天外与域外天魔交战,分身乏术。人间界能一剑斩断龙脉、且能承受后果者,唯我一人。”
“可是……”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我喂你喝了那碗附带气运的残羹的话……“你会死。”
“嗯。”
我不说话了。
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你要去送死?”
我猛回头,好险没扭断了茎秆。一个漆黑的影子从洞外飘进来,飘入火光范围,我才看出那是一个人。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头上没有角,看着一副人类的模样,脸却比他的魔气都黑。
——大师兄怎么在这里?!
不对,真的大师兄还在缙云氏那边跟执明打架。这是幻境中的大师兄!难怪我来之前大师兄曾提醒我小心不要再被他发现。原来三十年前他一直偷偷跟在师父后面吗?
师父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弄愣了。但不等他说话,大师兄先转向我,质问道:“这颗包菜是哪儿来的?”
我:“……”
师父道:“她名为花花。”
大师兄:“这听起来像狗的名字。”
我:“……”
大师狗,你完了。你等着,我出去就喊我爹劈你。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阴森地低头注视着我。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额角的青筋都绷紧了,可他脸上还挂着假惺惺的笑:“她也是你们那个‘拯救苍生’组织的新成员?等你死了,是不是由她接替你的位子,排队等着下一个牺牲机会?!”
他的愤怒显而易见。师父无措地停下擦剑的手,不知要怎么回应他的嘲讽。
明明没有下雨,山洞里也像阴云密布一般压抑。我抖了抖叶子,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大师兄先冷笑了一声。他收回视线,转身盯着师父道:“师父,你们这些人满脑子大义苍生,可曾想过这苍生愿不愿意被你们拯救?!”
“我……”
“就算你现在能救下人间又如何?你怎么知道下一次不是轮到人族去死?”大师兄打断师父,逼近一步,冷声道:“若有一日,紫微下令屠尽青阳山,你是不是也要对我举起剑?”
师父被大师兄接连质问得哑口无言,颦眉不语。
“姚重华以为自己能替天下苍生做决定,他凭什么?!紫微以为他能判断谁该生谁该死,他又凭什么?!”大师兄已经走到师父面前,弯腰看着他,轻声道:“师父,你救不了苍生。”
“……”
师父抬头与他对视片刻,转头看向我,平静地道:“花花姑娘,我有话与他说。可否请你暂且离开?”
“……好,好的!”
我利索地化形,抱起花盆就往外跑——所幸大师兄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是刚被他杀过一次的人——我后脚刚出了山洞,一道结界便贴着我的脚跟升起,将山洞彻底封闭。我脚步不停,遵循本能一口气跑出很远。还不到一刻钟,我就听见一声闷雷般的炸响,正是从山洞的方向传来的。
我:“……”
不敢回去。
我在空荡荡的林子里停下,抱头蹲在地上。
——如果我没猜错,在真正的记忆中应该没有这一幕。若非我这个变数使得我们不得不在树林里多留了一晚,师父应该在斩杀饕餮后就进宫和爹爹商议,不会给大师兄偷听的机会……
十年前我选择牺牲的时候大师兄就爆发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大师兄尖锐的一面。但师父当然比我更了解大师兄,所以幻境中的大师兄完全继承了真正的他的性格。这次他亲眼看见师父决定牺牲自己,不暴怒才怪!
不管大师兄本来希望我看到的是师父的哪一面,肯定都不是跟他打起来的这一面吧……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不等我想出法子,腿上被饕餮抓伤的地方忽然疼了起来。那处伤口本来已经愈合了,可我拉起裙摆一看,那里又浮起了抓痕,色泽犹如流淌的融金。
——【抓伤你的妖物具有饕餮血脉,凡是被他所伤之人都会留下一个印记。】
我反应极快地往前一滚,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爪子。左手在地上一撑,向上跃起的同时我右手已拔出了剑。头下脚上的一瞬间,我看见方才我所在的地方多了一个蹲据着的少年,右手僵在半空,一双野兽般的金眸静静地注视着我。
是姜袍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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