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好男儿志在四方
从军行
杨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和同为“四才子”的王勃一样恃才傲物,缘于其不讨喜的性格,在武则天当政时,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
。待他三年任满,又改任盈川县令,直到最后他离世都未离开盈川,是以后人称他为杨盈川。高宗显庆六年(公元
661年)他被举为神童,入朝授校书郎时只有十一岁。永隆二年(公元681年)为崇文馆学士,后迁詹事、司直。
正是这一年,突厥入侵固原、庆阳一带,裴行俭奉命出征。这首《从军行》便是写于这个时候,此诗节奏紧凑,对
仗齐整,气势磅礴而风格高古。品壮士舍身爱国之情,闻金鼓杀伐之声,大国凛然不可侵犯之威蕴含其中,言简而
意远,堪为唐代边塞诗的开山力作!
边塞烽火燃起,紧张的气氛直逼京城。诗人得知消息,心潮澎湃,激昂难平,愤而投笔从戎。帝王火速发兵,
大军辞京出师,不几时便到了匈奴要塞。北地苦寒,风雪交加,但三军将士不畏艰苦,在风雪中与敌人展开争战。
无论何时战争永远是残酷的,热血霜刃你死我活,一轮又一轮的艰苦卓绝。但正是在这样的一场场战役中,用霜和
血浇灌出来的诗人愈发坚砺,愈加热爱这种“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生活,宁可就这样做一个下等军官,也
胜过书生千倍万倍。
他还有一首《战城南》亦描写了塞北的战况:“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
伤马,悲风愁杀人。
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其中的艰苦卓绝,气壮情伤跃然纸上。
无论在什么朝代,但凡男子,心底总有些战争情结。如他的这首《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无论是对武器的狂热,或是对战事的通透,还是对英雄的崇拜,都源自他内心的那点激情,那种雄性本源的保
护欲,那种男子汉的担当力。然而最重要的,是古人坚定不移的信仰,那种“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骨气。无论是国
是家,他都能挺起脊梁一肩扛。男子的苦痛,是打碎牙齿笑着往肚里咽的沉默,是对他守护的人的沉重的爱。
再说回此诗。
唐诗有一种美叫“信口开河”,是一种极尽夸张的美和形象,正如此诗开篇便气氛紧张,而接下来竟然不写景
,反是一句“心中自不平”,豪气顿生。其中“照”字之妙,亦是深得初唐诗的大气磅礴,不受拘泥。战情再急迫
,烽火也是无法照到长安的。但是诗人着一“照”
字,其边报紧急,羽檄频传之状,直入眼前。另一方面,关情则急,挂心为切。恰是诗人对边防的关切和责任
感,使烽火与自身息息相关。
于是自然而然地“心中自不平”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愿再把青春年华消磨在笔砚之间。一个“自”
,写出了书生的爱国激情,写出了人物的精神境界。书生之大不平,莫过于效仿班超投笔从戎、随军出征了。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描写了帝军辞京出师的场景,“牙璋”是皇帝调兵的符信,“凤阙”是皇宫的代
称,此时个人“不平”
呼应国家行为,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帝王之怒,遣将兴师,大军离京,剑指龙城。举国上下,同仇敌忾
,长驱蹈匈奴去也!此二句节奏紧凑,章句庄严,大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气势。
沙场激战,雪弥风侵,大雪障目,李白曾云“燕山雪花大如席”,如此雪下,旗画不清。烈风呼啸,堕指裂肤
,又交织着战鼓声。诗人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形象地刻画了大雪弥漫,旌旗暗淡,马鸣车啸,鼓声动地。三边雪色
里,我汉家儿郎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的英勇卓绝和战况的紧张激烈跃然纸上。胡霜拂剑花,兵气天上
合,但卫国之战,虽死犹荣。残酷的战争非但没有消磨掉战士的心志,反而更加磨炼他们的铁骨豪情,发出“宁为
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的誓言。其诗荡气回肠,居高临下,长驱而来,天高地远,长风吹彻,使读者为之神夺。
《从军行》本不是诗题,而是汉魏流传下来的乐府歌曲。汉魏诗人作《从军行》,是乐府曲辞。但是到了唐代
,《从军行》古曲已经不存在了,杨炯作了这首五言律诗,用了这个乐府旧题,但诗的内容已不同于汉魏时代的《
从军行》,可知初唐诗人用乐府旧题作为诗题,大多已失去了古义。
这首诗借用乐府旧题《从军行》,描写一个读书士子从军边塞、参加战斗的全过程。仅仅四十个字,既揭示出
人物的心理活动,又渲染了环境气氛,笔力极其雄劲。而唐时使用这一旧题的作者很多,如李白的“百战沙场碎铁
衣,城南已合数重围”,陈羽的“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卢思道的“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
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等。可见唐代诗人,大多以沙场建功为最高理想,文儒如王维还说“岂学书生辈
,窗间老一经”。
更别说李白自豪地说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了。前方有战事,更是文人士子以诗言志之时。祖咏《望
蓟门》说“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须请长缨”,如此,等等。可见诗人心中,沙场烽火乃是英雄用武之地,海畔
云山方具宗悫之长风。今人遥想我唐时气壮国强,大国风范凛然,犹自热血沸腾,正是由于无数的“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之志,方铸就我铮铮边塞,铁血燕然!
从何时起,但凡说到男子有出息,就是学富五车、身居权贵、富甲一方,而不是疆场挂帅、田间地头、猎野好
手。整个社会对男儿的审美取向都由刚健恳挚转到了文质风流,且不评其对错,单就一种审美体验而言,纯粹的柔
善之美难见,浑厚的雄健之力亦是难求。
与今时的社会氛围不同,在初唐盛唐,几乎无论哪个阶层,世人皆把沙场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目标和终极追求,
是以当时的诗歌别有一番刚健铿锵之力。唐时虽也足够开放,却是健康的向上拔节的生命之美,对男女的定位分外
明确:女主柔美,男主刚健。这一点在杨炯的《有所思》里面表现得非常鲜明:
贱妾留南楚,征夫向北燕。
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
不掩红缕,无论数绿钱。
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
这首诗塑造了一个等待征夫的妻子翘首以盼的形象,这种形象在边塞类诗作中非常多见。娇妻在家对月遥寄相
思与丈夫在战场“会见立功勋”形成完美互补,一刚一柔分外和谐。
六朝之后,靡艳骄奢的社会风气仍有残留,浮软虚华的文人也大有存在。初唐四杰扫荡六朝绮靡诗风,在诗歌
的内容和形式上颇有成效的革新,对开创大唐诗歌盛世具有重要的作用。四杰之一的杨炯更是诗风雄浑刚健,慷慨
激昂。而这些也真是如今的人们所需要的。
一个刚健匀称的体魄,一张自然无饰的素颜,一种凝然积极的民族心态,一朵昂然怒放的灵魂。
最后,借用盈川自己的一句话:“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
第二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苍茫广阔的异域美
唐诗历来以题材广泛著称,正如其宏阔无垠的疆域。自然的迥异之趣,造就了吟咏对象以及歌颂情怀的千差万
别,同一位作者的摹状景物之作,“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便是清新怡人的山水诗,而“沙平连白雪,蓬转入
黄云”却是慷慨悲凉的边塞诗。如后者这样描写边塞风光的作品或者散句,在边塞诗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分量,它们
就像是浩瀚黄沙中的星点绿洲,将那伴着大漠风尘而生的诗篇点缀得熠熠生辉。
大漠与长河:山水诗人的边塞图景
王维身为山水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大多作于蓝田辋川。
然而两次出使边塞的经历,却让他留下了不朽之作,千百年来,抢尽了那些“专职”边塞诗人的风头。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大败吐蕃,王维奉命出塞慰问并察访军情。这并不是一份荣
耀的差事,而是张九龄被贬的株连效应。当年正是张九龄举荐王维任右拾遗一职,如今巢已倾覆,焉有完卵?就这
样,王维被排挤出朝廷,顶着个“监察御史”的身份向着边塞进发,轻车简从,颇有点儿凄凉的意味。
这个时候,王维还没有到而立之年,虽然已经开始潜心礼佛,却依旧有着豪侠般的胸襟。左迁的愤懑之情,随
着越来越广阔的天空而酝酿成了豪气干云的文字,又发酵成雄壮流丽的诗篇。在千百年后的今天,在早已经全盘西
化的学堂中,我们依旧能听到那独属于少年的青涩嗓音齐声念诵,懵懂并虔诚着。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首《使至塞上》,连着题目也不过四十四字,却在边塞诗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譬如名将谱上的霍去病、美
人录中的王昭君,与其说非同等闲,还不如说是无法忽视。
从右拾遗至监察御史,按照官职品级来说,相当于从“正五品上”降到了“正八品下”,几乎可以用“一落千
丈”来形容。监察御史虽说也有些权限,但终究比不上昔日面圣谏言的风光。没有仪仗,没有排场,甚至没有沿途
迎接的繁文缛节,苍凉而广阔的大漠之上,一辆单车孤零零地在天地间切割出寂寞的剪影。千里暮云,万里平沙,
使臣的车马成了沧海一粟,每前进一步,就离政治与权力的中心远了一步。亘古的广漠,原本是这无情放逐的旁观
者,却因着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变得鲜活明朗起来。
“直”与“圆”二字,独立来看,过于简单,也不够雅致,很难想象如何以之入诗。然而与那“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的雄壮意象连用,却又似浑然一体,早已超越了雅俗的界限。大漠无风,自然是青烟直上;长河如带,
便衬得落日浑圆,无论怎样解释,都找不出更加合适的字眼。
王维落笔之时,“推敲”故事的主人公贾岛尚未诞生,但是他这番“炼字”的功底,却早已给后人立下了无言
的丰碑。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对其大加褒奖,然而最得其中精髓的却是曹雪芹。他不仅借黛玉之口对王维进行
赞扬,更让香菱一语道破了摩诘炼字的玄妙之处。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
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
出两个字来……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王维诗画并绝,常以画的层次作诗,以诗的意境作画,不仅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更达到了一种诗画不
分的境界。这“直”与“圆”,正是将最直观的画面线条用文字的形式表达,才能够“像是见了这景”。香菱的形
容,全然是一派天真,却也道出了王维返璞归真的裁诗境界,也奠定了这首诗在教科书的地位。于是我们不由喟然
叹息:
虽然相隔了千年时光,但曹雪芹却可以称为王维的真正知音!
似乎是受到王维的启发,许多边塞诗人都将这种图画渲染技法引入到自己的作品里,由此诞生了一批十分优秀
的摹写边塞景物的诗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柳中庸的《征人怨》: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绝句只要求后两句对仗,但是本诗两联俱对,音义的整饬使作品充满了弹性与跳跃感,读起来朗朗上口。白雪
、青冢、黄河、黑山,拆开来看,只是组成边塞诗的普通意象,但是经过图画技法的组合,就变成了色彩丰富的丹
青图卷。比之于沈佺期“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这样的色彩更加真实美妙。那一个“归”字,一个
“绕”字,虽然雕琢的成分略重,然而一实一虚,倒也相映成趣。
诗与画的结合,让读者产生了所谓的“通感”,即使未能真实见到边塞风物,却也能有感同身受的错觉。如同
,披一身落日余晖,在茫茫戈壁之上,远眺黄河,且行,且吟。
白雪与白草:纯净色块之苍凉
前文已经提到的“三春白雪”之句,从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边疆寒冷的气候特征。在历来的边塞诗中,雪这
一意象的“出镜率”
委实不低,如卢思道“白雪初下天山外”,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高适“北风吹雁雪纷纷”,李颀“雨雪
纷纷连大漠”等。然而最著名的塞外咏雪诗,还要数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安史之乱尚未爆发,盛唐气象还有点儿繁华的尾巴,边塞战事却已经开始吃紧。
那平和苍莽的大漠长河,变成了白雪纷飞的残酷战场,边塞诗自然也随之变得惨淡悲凉起来。岑参在这样的背景下
,第二次出塞,到安西北庭做了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的前任,也就是那位“武判官”随之离任归京,两人交接
过后,岑参便写下了这首名垂千古的诗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壹趣妏敩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开篇说八月飞雪,如果对照李白所说“五月天山雪”,我们就可以发现,原来边塞的雪季竟然是这样漫长。正
有寒冷之感,岑参却又跟李白的“无花只有寒”唱了反调,春风梨花之喻,让人倏然感觉到拂面的暖意。很显然,
这只是诗人在与我们开玩笑,因为接下来,雪就开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虽然依旧美不胜收,却是寒意彻骨。
在这样的天气中送别,不仅仅是“悲凉”二字可以形容,好在有诗人的妙笔,将这不怎么热络的气氛渲染得情
意绵绵。饮酒,奏乐,暮色沉沉,山回路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行人的身影隐没在漫天的飞雪中,空留马蹄的
痕迹,让送行的人惆怅不已。千百年后的今天,虽然我们难得见到八月飞雪的塞外景致,更加不知那“武判官”的
真实名字,却都记住了这样一首情真意切的好诗,记住了雪中立马踟蹰的诗人……事实上,这首诗中还有一个非常
重要的意象,那就是“白草”。
这是一种到了秋天就会变成白色的牧草,是塞外独特的风物之一,有些“洵美且异”的感觉,也常常在边塞诗
中起到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发现,如果仍然用图画的理论来解释,雪和草都是那种大片涂抹的色块。白色代表着
纯净,在这不开化的边庭地区,便是原生态的标志。北风肆虐代表着大雪将至,绝非“风吹草低”的惬意。“白草
”的意象同样出现在很多边塞诗中,单说岑参本人,便有“白草通疏勒”“千山万碛皆白草”等十多个单句。人们
还喜欢将“白草”
与“黄沙”“黄云”连用,如刘长卿的“虏云连白草,汉月到黄沙”,卢纶的“白草连胡帐,黄云拥戍楼”等
。加入了黄色色块的画面,似乎更加有视觉上的冲击力,视野也更加广阔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得不再一次提到王维,与《使至塞上》同时期创作的那一首《塞上作》,分明是将白草这一物象
所能承载的意境表现到了极致: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塞外围猎,原本常见,却名之曰“猎天骄”,想象却是怎一个奇特了得。这样的起句太过大气,虽然镇得住全
篇,却难找下句来承接。然而,正是这塞上俯拾即是的白色牧草,一片一片,铺陈开来,一直蔓延到天际,便成了
独特的猎场背景。再加上熊熊烈火,更加有剑拔弩张的氛围。白草覆盖下的“空碛”与“平原”,是跑马射雕逞英
豪的好地方,诗中没有正面出现人物,却能让读者深深体会到少数民族健儿的骁勇善战。
白草,如同卑微而壮烈的战士,与北风殊死抗衡着,最终被同色的白雪覆盖成万树梨花;与野火顽强搏斗着,
最终被烧成千里暮云低垂的荒漠。在绝美中,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惨烈,同样,也抱着希冀,期待着“春风吹又生”
的复苏。
第三节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战争是场荒谬剧
古从军行
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江湖唯有杀伐,恩仇不会快意。战争,死伤只是数字,胜利永远是以涂炭生灵为代价换取的少数人的利益。所
谓江山是由白骨堆成的,正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纵使战争中充满着不可替代的爱国主义和英
雄情怀,但在这光鲜的外衣下,仍是不容忽视的将士殒命、百姓流离的残酷本质。因此,唐代边塞诗中就产生一个
响亮的呼声,便是反战。唐人李颀便为其中之一。
李颀出生在富人之家,后因结识轻薄子弟,倾财破产。于是他开始十年苦读,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
年)考取进士。
他性格疏放超脱,厌薄世俗,却与王维、王昌龄、高适等人交游密切。
黄云雁门郡,日暮风沙里。千骑黑貂裘,皆称羽林子。
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蒲萄,平生寸心是。
少年学骑射,勇冠并州儿。直爱出身早,边功沙漠垂。
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膂力今应尽,将军犹未知。
这两首皆是他的《塞下曲》,同一题名,都是选取了一个侧面描写艰苦的边塞生活,字里行间虽透露着苍凉之
感,却并无大的反对之声。而另一首《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
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
三军泪如雨。”则是从一少妇的角度,描写了三军将士离家辞行的悲戚。
而这首《古从军行》则记叙从军之苦,又充满质疑和嘲讽之声,充满非战思想。万千尸骨埋于荒野,仅换得蒲
桃(即葡萄)归种中原,显然得不偿失。诗人直指战争劳民伤财、生灵涂炭的本质,为将士和底层民众抒发他们生
不得归家,亡后遗骨荒野的悲哀和愤懑之情。
白日里登山瞭望有无烽火报警,黄昏时又赶到交河去给战马饮水,战士们背着刁斗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中行军,
惊沙入面,苦不堪言。
白日黄昏繁忙,夜里刁斗悲怆,景象肃穆凄凉。接着渲染边陲的环境,军营所在,四顾荒野,大雪荒漠,夜雁
悲鸣,一片凄冷酷寒景象。
这一路行来,想起当年远嫁乌孙王的公主一路幽怨的琵琶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的声歌犹在耳畔。眼前野
云万里,荒无人烟,雨雪纷纷而来,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漠,将士们也是心伤如焚,“愿如黄鹄兮归故乡”。
如此境地,非但离乡远战者如此,就连胡雁也夜夜哀鸣,胡儿也涕泪零落如雨。如此的艰苦极寒,班师回朝却是不
行的,只有拼死跟随将军们去打仗,“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可是这样拼死的结果是什么呢?一批
批的将士倒下去,一年年的骨暴尸寒,无非就是换得葡萄从西域传入中原。
本诗可以说集中体现了战争的残酷无奈以及弊端严重大于所得利益的本质。一是战争中的身不由己和艰难苦恨
。唐代诗人极擅长用时间和场景的变换来体现时间的迅疾和境遇的突然转变。如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
阳路八千”,如同是李颀的“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亦如本诗的“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
河”。白日里于烽火还是瞭望的距离,黄昏时便已抵达前线交河。交河是唐时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部护府
的驻地,原本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前国的都城,到了西汉时,中央委派“戊己校尉”,设立“交河壁”。李
颀以“交河”代指前线。战士们不知此身谁属,战事一起,万里奔走,视若等闲,其威尊命贱之状,不可胜数。诗
人又引用玉门事件为典故(据《史记·大宛传》
记载,汉武帝太初元年,汉军攻大宛,攻战不利,请求罢兵。汉武帝闻之大怒,派人遮断玉门关,下令:“军
有敢入者辄斩之。”),帝王的一意孤行造成万人曝骨,其惨烈不忍卒闻。
另一方面,战与不战的两难和无奈,在本诗中也颇有体现。以国家言,战,是行人刁斗风沙暗;和,是公主琵
琶幽怨多。以将士言,战,是白骨暴沙砾;降,是终身委夷狄。而战争带给胡人的,也是“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
眼泪双双落”。战争无一利而有百害,徒然使江山为杀戮场,城郭荒废,百姓损折,《孙子兵法》云:“夫兵久而
国利者,未之有也。”诚如是哉!
最后一方面,也是本诗的主旨,战争代价如此惨痛,我们的军民和国家得到了什么呢?“年年战骨埋荒外,空
见蒲桃入汉家!”
这便是代价和收益。战争虽是政治的一种,却不是政治的全部。朝堂上总有万千理由挥军南下,而我们的战士
却无贵无贱,同为枯骨,我们的国家也连年损耗,无休无止,边疆上新鬼烦冤旧鬼哭,只博得“蒲桃入汉家”。蒲
桃也好,大宛马也好,这些统治者的享用品和玩意儿,是无数春闺梦里人化作无定河边骨换来的,这便是战争!
是统治者的权力游戏和黎民的劫难!
《从军行》是乐府旧题,自是源于音乐。此诗全篇一句承一句,句句加紧,直到最后一句,才画龙点睛,显出
巨大的抨击力。李颀用“纷纷”“夜夜”“双双”“年年”四个叠字,强调语意,为音律生色不少。
唐人写诗常用汉武帝指代唐玄宗,如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如王昌龄的“白马金鞍
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运用这种指代的还有著名诗人杜甫的《兵车行》,同是以武皇讽当代穷兵黩武。诗人
在“从军行”前加个“古”字,借汉皇开边,讽刺唐玄宗的穷兵黩武造成了将士的极大痛苦和艰辛。他对当代帝王
的好大喜功,视人民生命如草芥的行径,加以讽刺,悲多于壮。
而实际上,唐玄宗错误的开边政策,不仅使唐朝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交恶,还使得唐朝国库空虚难以自持,甚
至因为兵力外放,使得内部空虚,从而给了“安史之乱”与中唐以后藩镇割据等矛盾产生的机会。这些现象的产生
证明了李颀的看法相当超前,也证实了这首诗的现实意义和存在价值。
只是可惜,文人的笔杆子还没有武人的一支箭头重,即使是在开明的唐代,这样的声音众多又能怎样?还不是
天子一怒,帝国扬威。
而只有经历了漫长征战的苦难,才会感受到征伐带来的烦扰和罪恶。
开明如唐玄宗,最后也因为美人误了江山,因为战争失了民心。少一点儿欲望,少一点儿意气,多一点儿雍容
,多一点儿和平。即便在如今,也是一样的。
第四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是铿锵的誓言
雁门太守行
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在唐代诗人里,“诗鬼”李贺堪称异数。他不同于初唐诗人的豪气浪漫,也不同于晚唐李杜的秾丽风流,李贺
的诗追求笔墨雕琢和境界的奇诡华诞,其诗歌的天才和命运的苦厄使其在唐代诗人里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像个
长不大的孩子,流连于神话故事、鬼魅世界,用他诡秘新奇的想象,创造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奇异世界,抒发好
景不长、时光易逝的感伤情绪,而就是这样一个病弱早夭的诗人,用他的想象力和笔墨,为我们勾织了一幅浓墨重
彩而又如临其境的边塞画面。
一般而言,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应是黑白肃杀的剑影中激射出一抹抹温热的红,如此方能写实而突兀。而李贺
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浓郁的色彩:金色、燕脂和夜紫,不但分明,而且浓艳,它们和黑云、秋色、霜白和玉色交织
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
黑云压城,如墨一片,若写诗如作画,李贺开篇便泼墨而下,给全诗奠定了敌军兵临城下的危急压抑的气氛。
黑云压城,一是云脚如墨而低,直逼城上,一是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守军困于城中难以转圜。诸般滋味,由
视觉而感觉,恰是李贺最擅长的通感。
如此重压之下,城下如何呢?“甲光向日金鳞开”,越是云层厚重,在云层缝隙里投射出来的日光越是金红耀
目,这金红的日光照耀在城下士兵的甲胄上,灼灼如金鳞。而一“开”字,似有利剑直劈浓云,浓墨云层,阳光直
透云隙间,甲胄金光闪耀,构成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若此诗如画,杀气已透纸背矣。
据说王安石曾批评这句说:“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
其实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起来,敌军围城,未必有黑云出现;守军列阵,也未必就有日光前来映
照助威,诗中的黑云和日光,是诗人用来造境造意的手段——即便“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战士金光闪闪的甲胄
却冲开了层层黑云,虽然窒息,却不乏生命力。一个“开”字,让壮士的存在更有意义,一个“开”字让壮士报国
更加悲壮。
秋色边城,充斥天地间的,除了浓云与杀气,便是角声金鼓了。
塞下秋来风景异,天上乌云归雁,地上白露为霜,不战已肃杀之气凛然,何况角声满天秋色里。角声满天,自
然是沙场鏖战,可诗人此时未写沙场鏖战,却突然笔锋一转,“塞上燕脂凝夜紫”。夜色如浓酒,常可激发人的诸
多联想,长吉深谙此道。“塞上燕脂凝夜紫”
紧接“角声满天秋色里”一句,先点明季节而后点明时辰,先表声而后摹色。“燕脂”表面写边塞沉暮夜空凝
紫,犹如燕脂,如王勃“烟光凝而暮色紫”也。但另一方面,当年秦皇筑城抗胡,土色皆紫,故自秦以后,边塞又
称紫塞,如此一说,一“紫”字便充满血色萧肃;又当年霍去病讨匈奴,匈奴退守焉支山,作歌曰:“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由此边塞诗中出现“燕脂”,不由人不联想到汉军之盛匈奴
之悲壮。
秋季本身就是充满肃杀之气的季节,再加上黑云和号角,至此,诗人已成功绘制了一幅气氛紧张凝重而色彩浓
郁的边城景象。阵阵号角直冲云霄,此时的天空声色相交,与前文层层黑云的重压相应,有种黯然的凝滞。
有角声自然有战事,此一战是“半卷红旗临易水”。红旗半卷,是轻军夜袭而大捷。诗人写“半卷红旗临易水
”,不止点明情状,亦与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呼应,点明情由。昔有燕昭王于易水东南筑黄金台,以招天下
贤士。今有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红旗半卷,易水犹寒,将士一出,捷报立传。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
此凝云沉夜之下,舍身取敌,传捷报国,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张力充斥纸上,如一位学者所说的“虽被压抑、凝缩
却有着如钢铁一般坚强的生命力”。
黄金台上青云士,一身报国有万死。曹植当年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古人马革裹尸的英雄梦和士为
知己者死的侠气结合起来,便是“誓将报主静边尘,不破楼兰终不还”。值得一提的是,此诗以“死”字作结,节
奏凝重紧张的诗,配上决绝险峭的结尾,别有一番慷慨。
李贺生活的时代藩镇叛乱此起彼伏,本诗可能是写平定藩镇叛乱的战争。当时是公元807年,李贺仅十七岁。
那样的一个少年,对自己的病弱之身自有哀怨,对激昂慷慨、逆境奋战、誓死疆场的英雄更是热切向往。他的《摩
多楼子》:“玉塞去金人,二万四千里。风吹沙作云,一时渡辽水。天白水如练,甲丝双串断。行行莫苦辛,城月
犹残半。晓气朔烟上,趢趗胡马蹄。行人临水别,陇水长东西。”便是一首描写艰苦却大气的边塞生活的诗歌。
他一生渴望建功报国却仕途困厄,只能发出“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的不甘之声,满怀“男儿何
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却终因忧思过重而在正值绚烂的时候戛然终止了短暂的一生。
可叹其满腹才学,却终究败给了命运之手。
由于李贺仕进无路,体弱多病,因而他一生多激愤多感叹多忧愁,在现实中流离,寄情鬼神之境,心中少有宏
大的正气。他的诗想象力丰富,意境诡异华丽,多用些险韵奇字,“死”“老”这样的字常见于他的作品。本诗以
“死”结尾虽然苍劲深邃,却终多了鬼气少了罡气。所以唐人称李白为“诗仙”,称李贺为“诗鬼”倒是很贴切。
李白的自由洒脱和李贺的愤世奇诡衍生了两种不同的浪漫诗风,也正因为这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人性,才能
造就这样瑰丽多姿的诗文。各物好坏都自有其规律,世间万物大抵如此。
第五节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此生只为你而驱使
塞下曲六首(其一)
李白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应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不知道有多少诗人,身在中原,心系天山。天山对他们来说,是雪域边疆,是剑胆琴心,是沙场报国,是茫茫
乎天地无垠中男儿的梦。前有太白的“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后有陆游的“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千古繁
华万丈豪气终究化为一声“此生难料”,终是光怪陆离中的迷迭,是尘埃落定后的空叹。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有“诗仙”之称,是唐朝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一生尽是传奇,曾“吟开
锁闼窥天近,醉卧金銮待诏闲”,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更“脱靴力士只羞颜,捧砚杨妃劳玉指”,终“宁
知江边坟,不是尤醉卧”。他一生不以功名显露,却高自期许,藐视权贵,肆无忌惮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
级秩序,以大胆反抗的姿态,站在盛唐政治文化的巅峰上酣畅淋漓地大笑,仰首灌下一盏玉露琼浆后洒然泛舟而去
。
太白的诗雄奇飘逸,艺术成就极高。时人赞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也是他的诗歌中最鲜明的艺术
特色。在他千余首诗作中,乐府、歌行及绝句成就为最高。其歌行,全然打破了此前诗歌创作中的一切固有模式,
空中生花,笔法莫测,达到了任气随性而摇曳多姿的高妙境界,如《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
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纹金鞞靫。中有一
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且看其诗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流畅程度,以及长短句式的使气任指,还有场景切换的自在从容引人入胜,真
是人不在诗外,诗尽在心中。在立意上,这首《北风行》也是一首描写从军生活以及征战之苦的边塞诗,不仅有思
妇的哀切,又有物是人非的遗憾,更有埋骨边陲的苦恨,寥寥数语,承转糅合得自在随心,却又意蕴深远。
再看其绝句,清新明快,飘逸洒脱,能以简单明了的文字表达出绵密深彻的情思,如《关山月》和《子夜吴歌
·秋歌》:
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同为边塞诗,此二章都从侧面描写了征战中的离人之苦,其“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以句摘,句不
可以字求”,真乃慷慨天成,民歌本色。他轻描淡写地勾勒出家中妇人与边陲战士的相思以及不得见,用字平和,
清淡而深刻,仿若一声遥远的叹息,轻柔悠长,却让闻者不忍。
太白这种自在随心毫无章法可循的写作风格正是源自于他跳脱反叛的性格,他有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感情的表
达具有一种排山倒海、一泻千里的气势。他又有一双清透高贵的眼,不容半点儿污渍,看尽人间美色,于是他描绘
的自然风光,雄奇奔放,俊逸清新,不落凡尘。他抨击的时政、揭露的现实,洞幽烛微,入木三分,尽展他的愤怒
和嘲讽;他抒发的理想抱负,矢志不渝地追求“谈笑安黎元”“终与安社稷”,最后毅然摘下官帽回到广大山川之
中,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然身姿。而这首《塞下曲》,已是这样一首描绘风光,展现现
实,抒发理想的诗篇。
《塞下曲》出于乐府诗《出塞》《入塞》等,多写边塞军士战时的艰难奔命,闲时的严阵以待,刀头舔血、马
上颠簸的生活。而这种题材到了太白手上摇身一变就美得清新脱俗起来。他独辟一格,硬是把这边塞生活写得既豪
气酣纵,又浪漫飘逸。
他的开篇如天山般巍峨而居高临下,如《关山月》的“明月出天山”,如本诗的“五月天山雪”。五月的天山
,仍是积雪浮云端,既无雪花飘摇,亦无春花绽放,只有逼人的寒气弥漫在天地之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直言眼前无花,是因为心里藏着江南的锦绣春色,心下不由比较,哦,无花只有寒。此时的中原已属初夏,而
天山却依旧“只有寒”,以此可见其余三时当是如何料峭了。此二句举轻而见重,举一而反三,语淡而意浑。同时
,“无花”紧启“笛中闻折柳”,“折柳”
即《折杨柳》曲的简称,相传为汉代张骞从西域传入《德摩诃兜勒曲》,李延年因而作新声二十八解,充当武
乐,后人多用此作伤春惜别之辞,其中怀念征人之作尤多,一如“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边塞地广而荒,放眼望去尽是黄土。春季已经过去,竟无半点儿花枝点缀,将士们在营中逡巡,忽然听到若有
若无的笛声,仔细分辨,竟是这首惜别之曲。笛中杨柳依依,眼前雪域万丈。将士一面思乡情切,一面金戈铁马。
循声望去,一张沾染了风霜的年轻脸庞正执笛而奏,老兵看着他又想到自己的过往,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自己的
妻儿,不禁心绪难平,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只能把牵挂放到那路过的飞鸟身上,即便眼前“春色未曾看”,但只
要家乡春意盎然就足够了。这句看似写边地闻笛不见春色,实话外有音,意谓眼前无柳可折,花明柳暗乃春色的表
征,“无花”兼无柳,也就是“春色未曾看”了。这四句意脉贯通,措语天然,结意深婉,不拘格律,如古诗之开
篇,前人未具此格。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评此四句“一气直下,不就羁缚”,这也是李白的真实写照。他一生“不屈己、不干
人”“平交王侯”,即便几度大起大落也极尽自在逍遥,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他被权贵追逐供奉,金玉生活,
却也发出“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的嘲讽。他受帝王的恩宠厚爱,身处
旋涡中心却敢坦言: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发出了最响亮的呼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至此,他
找回了属于自己闲云野鹤般的自由心,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接着说诗句。由于战事紧急,战士们常常在拂晓便随着军鼓声拉开一整天的厮杀序幕,怀着一去不返的决心,
或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是侥幸活命隔日再来,反正总是要为身后的那片疆土不断向前。
鏖战结束,鸣金收队,回到营地哪怕是休憩亦是枕戈待旦,怀抱马鞍,随时准备着冲锋陷阵。在战士的心里,
生命就是一场无止境的战斗,没有时刻的停歇,战鼓一响,便是杀敌。诗人以片段写全景,只截取“晓”“宵”两
个场景,反映战事的紧急和将士军纪严明、时刻准备投入战斗的精神。“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变幻的场景
,紧张的节奏,使人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是一支疾行如风、斗志如火的队伍。
古时行军,用鸣金击鼓的方式来整齐步伐,截止进退。这里写“金鼓”,则是为了烘托紧张的气氛和严肃的军
纪。本来,宵眠枕玉鞍会更加写实,而这里一个“抱”字,紧张状态跃然纸上,似乎一当报警,“抱鞍”者便能立
即翻身上马,奋勇出击。而仅以“五月”概四时以及仅以一“晓”一“宵”来勾勒全天生活,可见太白行文用字之
妙。
直至此时本诗都在描写边塞生活之艰苦,似有怨思,不防末二句却陡然一转,音情突变:即便行军打仗的这一
切艰辛寂寞,边疆将士仍是为国效力满腔热血豪情如许,愿以腰下剑,大破楼兰国。
关于“斩楼兰”,这里有个典故。却说楼兰王贪财,屡杀前往西域的汉使。傅介子受霍光派遣出使西域,以金
帛财宝诱楼兰王至帐中,斩其首而还朝,为国立功。因此,太白是在用典表达边塞将士的爱国激情:“愿将腰下剑
,直为斩楼兰。”“愿”“直”两字,意态轩昂,慨当以慷,足以振全篇。“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是全诗点睛结穴之处,生动有力,苍凉雄壮,意境浑成。这写法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有异
曲同工之妙。
在边疆将士心里,保家卫国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使命感和荣誉感,在漫长的军事操练和无尽窒息的凶恶战事里,
真正支撑他们的是同泽之情,是对家乡的思念。有人说“无欲则刚”,也有人说“有欲愈强”,因为人一旦对某件
事产生了执念,往往会创造出绚丽绝伦的生命奇迹。
太白是雄心万丈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浪漫和他的豪情,在历史的天空中交织成一幅耀眼的风景。他写天山,美
而高远,一种空旷的距离感,使这豪情如长风回旋,大有施展的余地和予人以想象体味的空间。太白是很有意思的
人,他的诗总是有一种堂皇的美和气度,在江湖,便是鲜衣怒马,睥睨王侯;在庙堂,便是玉堂金马,锦绣文章;
在沙场,也是金鼓玉鞍,豪气干云。他自有琼珠碎玉的文字来描摹他的逸气豪情。此时,他的笔下是一支凌厉凶猛
的队伍,这支队伍将士一心,不惧天寒战事险,只愿以七尺之躯,酬国家之难。
他们征战天山,锋芒毕露,他们没有“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书生之怨,而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履行保家
卫国的宏愿,剑指楼兰,马踏匈奴!
才情有很多种,但是浪漫主义者的才情,绝对是容易让人炫目的一种。唐代的边塞诗是历代边塞诗之集大成者
,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各有所长,但窃以为能把边塞诗也写得如此浪漫飘逸的,当是非太白莫属了。
下另附五首: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
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
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第六节支离瘦骨挥重剑,无情有恨堪叹惋——谁是人间惆怅客
若将唐诗比作一片玉树琼林,其中有一株奇葩,便是《昌谷集》。
诗人李贺为诗真呕心沥血,他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在人生的短短二十七年间,创造出大量奇光异彩的诗作,若
说别人的诗是柳外莺声,那他的诗无异于杜鹃啼血。
李商隐所作的《李长吉小传》中记载他:“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
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
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又有书记载李贺七岁“能辞章”。
无疑李贺也是早慧的,但这早慧与王维的又不同,王维的早慧是张三丰运太极,得心应手圆通自如,而李贺则
是谢逊的七伤拳,出手时声势煊赫炫人耳目,自身却肺腑皆伤。回顾诗歌的历史,长吉是一个奇异的影像,他以瘦
骨嶙峋挥浓墨重彩,略显支拙,却别有一番支拙的美和决绝。
李贺的好诗不在人间,在天上和他的心里。他短暂的人生没有为他提供丰富的历练和写作素材,但入世之浅未
必不成就他的想象之深。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
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和大多数人相比,长吉阅世无疑是浅之又浅的,故加倍得益于其“性情愈真”。
他孤僻的性情和对章句苦心孤诣的追求像两股强劲的风,使他的诗别有一番浓妙冷绝,词幽意奥。唐诗中写山
水景致的诗篇不计其数,但如长吉一般只凭想象便把天上仙境写得历历在目情景犹真的想必不多,像这首《梦天》
: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月凉如水,若老兔寒蟾相对而泣,月宫里云锁重楼,寂寂半开,斜光穿户,映壁生白。满月皎皎如轮,轧轧而
过,露湿光朦。如此情境下,听闻鸾佩轻响,诗人与嫦娥相逢在桂树飘香的小径上。
月宫里韶光迟迟,下望人间,却是沧海桑田朝朝变,千年宛如白驹过隙间。而昔时广博的中国,其衮、冀、青
、徐、豫、荆、扬、雍、梁州,此时观之,不过如九点烟尘。而昔时浩瀚无边的大海,在此刻也如一泓水倾泻在杯
中。
寻仙遇美人,登天逢仙姝,似乎是历代文人的梦想,如曹操《气出唱》:“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
仙人玉女,下来遨游。”
陆机《前缓歌声》:“北征瑶台女,南要湘川娥。”郭璞《游仙诗》: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鲍照《白云行》:“命娥双月际,要媛两星间。”
王融《游仙诗》:“命驾瑶池隈,过息嬴女台。”不过与这些诗人不同的是,长吉此处,对嫦娥形态表情,不
着一字,旁观者并不知此佳人是含笑抑或凝睇,只说“相逢”。品之似有诗人叩宅唐突而怯然,嫦娥逢其无喜无忧
清冷如故之感。此诗之一贯冷色调,不似其他游仙诗,诗人与仙媛一见便如襄王神女一般,金风玉露一相逢,两厢
欢喜。长吉此处不着笔墨,却着笔尘世,以尘世之变,写光景西流之速。曹植曾言:“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而长吉跳脱出尘世外,寄眼于寥廓天界,感叹尘世之光阴易逝,世变无涯。
长吉笔墨有阴影,似乎命运给他逼仄的人生设置的种种障碍,皆投射到他的笔墨中,使他的诗透着一种光怪陆
离鬼气幽幽的氛围。
究其原因,许是缘于诗人短暂的生命,却与命运有着频繁的冲突和抗争。
诗人是早慧而努力的,少有诗名,十八岁所作《雁门太守行》
大得韩愈青眼。也因其早慧,某些方面诗人如孩子般热烈而固执,但是赤子之心成好诗易,行尘世难。谁说过
的,早熟的人也晚熟。
因其过早的顺遂、骄傲和自视甚高,他的这些特点和世俗碰撞时,便往往玉碎难全,诗人便是明证。在长吉心
里,自己胸中才华笔底千秋,一入仕途便可轻易封侯拜相青云直上的。他少年的梦是脱白着青,步入仕途,“太行
青草上白衫”。但命运并没有给长吉一条顺遂的青云之路。应试受挫,只做了三年地位低微的小官,这对于长吉来
说,打击是摧毁性的,再加上穷困潦倒,羸弱多病,无不加重了诗人的苦闷和沉沦。
早些年,诗人的不平还是积极和富有希望的,纵“我有迷魂招不得”,也畅想着“雄鸡一声天下白”,且自勉
的“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句意多积极。可现实并没有因为诗人的积极自勉便好转起来,除了贫寒
小吏,仕途再没有给长吉丝毫机会。辗转飘零的长吉“二十心已朽”“梦泣生白头”,诸多挫折后,他求仕不成,
求仙无望,转而鬼泣矣。
南山田中行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秋夜原野,月白风清,一派萧索清冷的美。塘水清深,虫鸣啧啧,岩石上苔藓湿绿,映着一旁的红花瑟缩可怜
。荒田里的稻谷横七竖八地叉丫着,田埂横斜,几只残萤缓缓低飞,暗夜幽然,石缝间有泉水流出,滴落在沙地上
,声音细宛幽咽。远处的磷火闪烁着绿幽幽的光,仿佛松花一般。
《南山田中行》本是写山野景致,但是经诗人笔墨摹画,别有一番奇诡森然之境,且本诗层次渐进,仿佛可以
随着诗人渐行渐远,而夜幕渐深,诗篇愈发鬼气浓重。方扶南曾说“此诗亦似陆机入王弼墓,然而妙”。
又关于此诗,姚文燮的解读极具美感:“桂魄皎然,野风爽朗,水静蛩吟,苔深花湿,方蕙低垂,流萤历乱,
石泉声细,磷火光微,陇上行吟,情思清绝。”
长吉使笔,必求尽态极妍,尤其写鬼神诗,所选意象必冷极而近鬼蜮,词句必极端而极富一种哀绝低回的张力
,究其根本,唯“呕心沥血”四字而已。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读长吉的诗,青春、苍老、激情、忧伤以及超越忧伤的哀绝,对于长吉而言,世事磨折,沥血为诗,如此种种
,焉得不速老?可对于我们这些后世读者,我们所看到的,是灿烂的生命能量拥挤在有限的岁月和逼仄的人生中,
喧嚣、翻腾、激荡,充溢着朝向四面八方的激情和力量。
小时,看过一个故事,说余叔度生前有许多诗作,但是从不示人,当他死时,用诗稿铺满自己的墓穴。
那时起,小小的意识里便相信,真正的诗作是和死亡和埋葬联系在一起的,至纯至美,至死至生,而流传下来
的一切,若是经历过湮灭和毁坏,便愈发相信他的真实和悠久,许多年之后,知道了一个词,叫做:涅槃。
如是。
有时会想,这是不是来源于至深的骄傲和信任,我们像迷信文字一样迷信时间,相信有一天所有的文字都将面
对最庄严的审判和加冕!
相信所有的文字都要经历时间的淬炼,它们被埋葬、祭奠,终至涅槃、不朽……当代诗人沈庆的“在那片青色
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亦如是。
我们相信并等待那个时刻,我相信时间便是诗歌的方舟,我等待着我等待的一切被重新尊重和流传,那时:
有多少人会打开窗
有多少人痴痴地望
那么蓝的月亮
那遥远的月亮,月亮
我爱的诗人早已去了,也许还有无数的文字在等待着被出土和埋葬。
第七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难得明主献忠心
燕歌行
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狼烟四起,鼓声震天,寒风萧瑟,战云密布。沙场上的喧嚣声、拼杀声、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原本黄色的沙
土已变成了深褐色,广袤的土地上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八年前的初夏,契丹族可突干杀死国王李召固,并胁迫奚族叛唐降突厥,至此唐朝
与契丹、奚族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久战必乏。也许一开始将士们还抱着满腔热血,文人墨客还怀揣了理想纷纷弃笔从戎,打了胜仗举国欢庆,吃
了败仗战意更强——但是八年的时光,足够千百家庭感受到离别之苦,亡人之痛;足够万千将士产生麻木疲乏之感
;足够一些文人从狂热中清醒,放低视线回到民间疾苦中,发出强烈的嘲讽和质疑。
高适便是其中一员。他字达夫,一字仲武,是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他笔力雄健,气势奔放,盛唐时期所特有
的奋发进取、蓬勃向上的精神在他的诗作中很好地体现出来。他少年时贫困,却有游侠之风,一心希望能够建功立
业。看他字“仲武”便知,当年弃笔从戎的书生中肯定有他一份。然而在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战争开始
的第八个年头的时候,这个热衷功名的年少书生终于变成了军队的冷面判官,对着天子皇城发出了他此生最响亮的
声音。
《燕歌行》据传是曹丕所创,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曹丕的两首《燕歌行》写的都是女子秋思,因
而后人也大都学他作闺怨诗。将《燕歌行》赋予边塞题材的第一人便是高适,他独辟蹊径,用旧题写新事,给乐府
题材注入了新的活力。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关于诗首的小序:“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
适。而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其中张公指的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曾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
夫。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张守珪派安禄山讨奚、契丹,结果“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二十六年(
公元738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乌知义再次出兵讨奚、契丹,结果先胜后败。“守珪隐
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高适对相隔两年的两连败感叹颇多,心下激愤,因写此篇。
他一面是谴责在皇帝鼓励下骄傲轻敌的将领的荒谬失职,造成战争失败,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
另一面却是同情广大兵士,讽刺和愤恨不恤兵士的将军。
这首歌行一共十四句,分为四大块,分别描写了出师、开战、望归与殉国。完整得似乎放映了一场跨越时空的
剧目,从鲜衣怒马到折戟沉沙,从翘首望归到黯然伤逝,短短十四句,浓缩的是一国百姓的心酸血泪。
东北方战事骤起,全国青年男儿征召入军,去往遥远的未知地追击残寇。临行前,点将台上,天子给予不同寻
常的娇宠,年轻的将领满面荣光,不掩得色。昔日樊哙在吕后面前豪言“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时,季布便
斥责他欺君当斩,可见“横行”便是恃勇轻敌的代称,“男儿本自重横行”本身便已含贬义。唐汝询对此二句的评
论是:“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余寇耳。
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貌,能不生边衅乎?”也说明此理。
既有娇宠将领的天子,又有得宠而骄的将领,轻敌铩羽的结局也全然不出人意料了。旌旗大展如乌云盖天,鼓
角齐鸣似雷声滚滚,一路声势浩大地逶迤而至。可笑的是残寇如狼似虎,百万雄师却伤亡惨重,羽书飞驰,猎火照
夜,鲸吞蚁噬,兵力不支。最后:“看明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军队行到无险可凭的开阔之地,胡军铁骑如暴雨狂袭,汉军奋起反击,顿时天昏地暗不辨死生,而此时,将领
们却在安全的后方丝竹声声美女如云。喊杀声与琵琶语,生死肉搏与广袖细腰,暖帐中软玉温香,沙场上金戈铁马
,强烈地对比出了将领与士兵的不同处境,亦揭露了其中尖锐的矛盾。大漠衰草,落日孤城,残兵败将收紧了战阵
,背靠背地僵持着,空气一片凝滞。这时候的将领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可大势已去。
城南少妇倚门翘首,但那“边庭飘摇那可度”?蓟北征人颓然低头,毕竟“绝域苍茫更何有”!她看着天气又
冷了,手上的棉衣却不知该为谁添。她那咿呀学语的孩童睁着澄澈的眼眸问她要“爹爹”,她低下身去轻轻地抱、
温柔地哄,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滑碎成一地晶莹。此去经年,相失万里,再见已无期。白日里是“杀气三时作阵云”
,夜间唯有“寒声一夜传刁斗”,那骄奢的将领们,可心下有愧?
最终的最终,他们“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可悲又可叹的战士们,为着最朴实的信念,迸发出
莫大的勇敢。相比之下那些将领,还有何颜面炫耀自己的“累累战功”。
从古至今所有的战士只有一个天职,便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你成为一名战士的时候,你就已经抛开了一切思
考,你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你的曾经你的感情都不重要了,你就是一台战争机器,所需要的就是挥刀向前冲,没有
恐惧不忍,也没有嗜血和狂热,只有对命令毫无条件没有评判的服从。
但是一个军队最强大的地方在于军魂,而将领则是形成军魂的关键所在。将领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整个军队的气
质。儒将、智将、仁将、勇将、鬼将或者铁将,每种都各有特色。将领是士兵们的第二个父母,他们主宰着士兵的
生死前途,他们是军队中的帝王,掌管着铁柱铜台之下的一方王国。
那些士兵们,却不曾预料到这样的未来。他们也许只是为了响应天子的激昂陈词,为了十年寒窗后心中憋闷的
文人豪气,为了不空归夜月魂,便将自己的青春热血洒在了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可怜这满腔热血最终只是零落成泥,不留一点儿痕迹,反成他人笑柄,这生命流逝化成了数字,变成了耻辱,
被人印在身上时刻想被抹杀,竟然没了最后的尊严,没了存在的意义。
士兵们舍生忘死为的不是金钱权力,也不是骄奢淫逸,为的是国家大义,为的是保护家乡或者仅仅是苟活。他
们染满鲜血的手曾经也放飞过受伤的白鸽,战场的上空,盘旋的乌鸦低声哀鸣,白雾升腾,仿若逝者洁白的灵魂在
游走,发出哀切的啜泣和呼唤。这可是想起了家中年迈的父母无人养,稚嫩的孩童无人教,新婚妻子无缘见?那千
里之外的村落里,他所挂念的亲人是否听到了这生命轰然坍塌的巨响,是否莫名地感受到诀别而黯然泪下?
大国扬威之下,有多少小家的白骨堆砌。
人生一世,有的人想死在床上,有的人想死在战场上,有的人则不在乎死在哪里,只想死在心所极处、目所穷
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而最好的,莫过于为自己值得的活过,并死得其所。
第八节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颗棋子的尊严
己亥岁(之一)
曹松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历史是由一次又一次的战争相连而成,从秦朝大一统吞六国定文字开始,名为“一统天下”的霸业始终占据在
帝王心头。千古风流,浪花滚滚,一场场的血雨腥风之下,掩埋了多少累累白骨。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心下一颤,眼前立刻浮现起万千白骨垒起的摇摇欲坠的荆棘王座上,将军
高高在上春风得意、金刀大马地坐着,脚下却被万千只形容枯槁的手臂紧紧缠绕着往下拉扯的场景。残酷、伤痛、
嘲讽、怨恨而可悲。
这首诗写在安史之乱以后。晚唐时战乱四起,由北方蔓延至中原,到唐末又因为官逼民反激起大规模农民起义
,大江以南也被战乱波及。举国皆战,举目皆兵,哀鸿遍野,尸横满地。饥饿、寒冷、流离、疾病,欺压与反抗,
掠夺和争抢,屠虐和仇恨,求生与死亡,每日都在上演,每刻都在轮回。
在这兵荒马乱死生难料的日子里,往日打柴割草那样艰辛无趣的时光都让人羡慕和怀念。“宁为太平犬,勿为
乱世民!”在这样一个生灵涂炭的世界上,活着本就足够艰难,还上哪儿去奢望什么安乐呢?老百姓从来都是最无
辜的受害者,天子打着“民本”的旗帜进行管理,但实际上不过视之为能产毛的温驯羊群,平日里虚情呵护,需要
时百般搜刮,必要时铁腕相向,反抗时冷血屠杀。那些年轻的男子们哪知道行军时的热火朝天温暖不了打仗时的天
寒地冻,哪知道自己的黯然伤逝却只能为敌军添上一笔战功。古人征战时以人头记战功,这种鼓励杀伐的态度造成
许多屠城的惨案。那名将的显赫威名是用自己战士和敌军战士的鲜血描绘的,浸满了仇恨杀戮和绝望。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唐朝镇海节度使高骈被派往淮南镇压黄巢起义军,他的“功绩”累累,受到天子封
赏,仅仅是“功在杀人多”而已。一面倒的战争,屠掠手无寸铁的百姓,并以杀人多而沾沾自喜,实在令人闻之发
指,言之齿冷。更有甚者,为了谎报战功,屠杀敌方手无寸铁的平民充数,那些定格在绝望和不解上的脸庞,就是
铁一般的罪证。
“凭君莫话封侯事”道出了多少百姓心中的酸楚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写出了多少斑斑血泪。这样的感
慨自然不止曹松一人发出过,“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士卒涂草莽,
将军空尔为”等,诗人们尖锐地揭露出时政的罔顾人命与人民厌战的情绪。
曹松本人也很有意思,他学贾岛苦吟,自有一种清苦澹宕的风味。
他一生在战乱中骑驴奔走,“平生五字句,一夕满头丝”便是他的写照。
曹松字梦徵,晚唐诗人,在那样一个黄巢起义、朱温乱唐、五代十国初立的乱世之中,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可没
有被“造英雄”,而是一个被湮没在历史狂流中的疲于奔命的小人物。他先后到过洪都、江浙、福建、广西,几乎
踏遍了中原各地。所以他敢一上来就说“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这漫长的流浪生涯,让这个骑着毛
驴、身形瘦弱、面容疲惫的秀才在颠簸中从青年走到暮年。他走走停停,感时吟诗,疲时小憩,驮着那箱宝贝书籍
,做着中举为官的梦。最后年逾七旬的他终于中了进士。他先授任校书郎,后任秘书省正字,可惜只做了两年官,
便与世长辞了,不过到底也算是圆了他的梦,走了个完满的圆。
战争让这样一个一心想报效朝廷的人发出了悲鸣,他看到血染的唐朝开国之盛世,看到破败的金銮殿前倒塌的
旌旗,每个朝代的人踩着血路杀上王座,苦心打造一个更牢固的开明盛世,再野蛮地向未知展露野心,毁灭其他的
文明。金銮殿的王座上生满了荆棘,被烙下过无数人的姓名,可最终还是逃不开支离破碎的命运。曾经的金碧辉煌
琼林仙境又能维持多久,一时?一世?最终还是化作断瓦残垣埋入历史的风尘中,徒留后人空叹。
虽然人总是贪婪的,但是也总得相信那埋藏在人性深处的善。
除却个别杀戮成性的将领之外,大部分将士还是于心有愧的。可是人永远这么矛盾,理性地执行命令再感性地
发出哀思。望着在战场上搬运尸体的对手们,每个人心下都是复杂难言的。他们也会偷偷地在黑夜中合掌祈求战争
赶快过去,也会为小马驹的出生而感动落泪,也会为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良田祷告,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万民无饥。
即便是下令征战的君主,也会面对先祖的牌位暗自责问到底该不该,也会带领子孙群臣面对祭坛祈求和平。
战争是世上最大的劫难,它像是架设在时空中的一个旋涡,无论身边、天边,无论曾经、现在,只要它存在,
你总能看到它张牙舞爪的狰狞嘴脸。而最无力的却是,即便你曾看到它吞噬所有的美好,即便你深切地体会到它的
可怕,你永远都没办法阻止它的重新出现,一如你永远无法阻止你的心。
最后借用一句格言:即便是最勉强的和平,也胜过最正义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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