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离开人间都会
人间都会照样风起云涌，每天都发生着奇奇怪怪的故事。从前彩虹在的时候小麦没察觉，彩虹走后，几乎每个月小麦都会发现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两个女孩子，不是这家的，就是那家的。而人命在这里如草芥，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顿饭过去，名字也就被淡忘了。小麦却始终小心翼翼地像只母鸡一样保护着手里的众多小鸡，尽管可能她们心里未必领情。
那天照例是一个自来房，客人挑中了翘翘，翘翘当晚身体不舒服，提前跟小麦打了声招呼晚上不出夜宵。小麦也客客气气地跟客人说好了：“哥们，我这个姑娘今儿身子不爽也怕给你带来霉运，你要是喝到兴起想找姑娘跟我说一句，我给您换个美美的。”说完便忙别的房去了，没想到刚过12点就听见三楼一个女声在惨叫，叫得所有人都瘆得慌。
紧接着蓉蓉便慌慌张张跑进小麦的房间，小麦正跟上次那巴西籍的哥们推杯换盏呢。蓉蓉一把拉过小麦来：“麦姐不好了，翘翘脸被人划花了。”
小麦心里一惊，忙敬了杯酒出来，赶到217的时候，屋子里已经人去酒空，只留下翘翘在那疯狂地对着镜子哭。
小麦仔细查过了伤口——应该是个锐器，不是刀子也是差不多的东西，愣是硬生生地划了个十字在左脸上，伤口不大但是很深，怕是得恢复上一个月两个月的。血一个劲地往外渗，擦也擦不掉，止也止不住。
小麦心里一紧，竟像是被人凭空扇了几巴掌，火辣辣地恨不得找地缝钻了。
“怎么回事？”小麦面上没露情绪。
翘翘哭着说：“我说我不舒服，他非要晚上带我出去。
他说他不在乎我不舒服，我说了句‘我在乎’，他就拿酒瓶子砸我，还骂我臭婊子，说我不识抬举。他周围的男人们也在起哄，最后他们两三个人把我按在沙发上拿刀子划了我的脸……呜呜呜……麦姐……疼……”
小麦坐在沙发上，家里的姑娘们早闻讯赶了过来。黄玉玲给小麦点了一支烟，小麦咬着烟嘴，上面留了一堆牙印，狠狠地吐了几个烟圈，打断了姑娘们的七嘴八舌：“他们有没有说接下来去哪？”
翘翘想了一会，抽抽搭搭地说：“好像去拉斯维加斯喝酒了，他们其中一个人说再也不来人间了，说……说在这扫了兴。”
小麦站了起来，晃了晃脖子拽着翘翘道：“走，跟我回家一趟，我给你出气。其他人没房的早点回家睡吧。”
姑娘们哪里肯走，都陆陆续续地跟着小麦，后来越跟越多；也有其他家的姑娘闲着没事赶来看热闹的，看名声在外的小麦能不能处理这件事。而麦家的姑娘在这段时间里其实培养出了一种本不应该在夜场里有的氛围，标榜一点叫做荣辱与共。
小麦回家的时候没让任何人跟着，她取了那把六四来把子弹装上放在了包里。
下楼的时候，小麦警告蓉蓉那几个不让告诉正在309等她的蒋子明。这一次，小麦要自己解决。
到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保安很惊讶地看了看这一群如花似玉却又气势汹汹的姑娘，估计还以为是哪个恩客这么牛，一次性叫了这么多“外卖”。小麦没声张，只是静静地一间房一间房推开来让翘翘认，没有就礼貌地说句“对不起”。
终于，在拉斯维加斯的408找到了那群孙子。
几个男的正在几个姑娘的陪伴下开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摇摆着身体，不像是正常的样子，估计是吸食了某些毒品。www.sxynkj.ċöm
小麦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闭着眼睛挥舞双臂大喊什么：“快和我一起摇啊摇啊摇。”
“是哪个？”小麦低头问翘翘。
翘翘怯怯地指了指中间那个穿着蓝衬衫摇得最起劲的，随即拉了拉小麦的袖子：“麦姐，你要是打他们咱可打不过，他们身上有刀子。”
小麦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蓉蓉何等聪明，一个箭步上去把音乐关了。
蓝衬衫这才见到小麦这一群人，又看了看翘翘那张脸转头骂道：“臭婊子，是一刀不够么？信不信老子把你那半边脸也划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一瞬间刀片就弹了出来。拉斯维加斯的姑娘们都吓得尖叫退到后面去，蓝衬衫直直地就冲翘翘走了过来，翘翘哭着躲到小麦身后。
小麦冷哼了一声：“就你那把破刀还拿出来玩呢？”边说着边从包里掏出那把六四上了膛，往屏幕上就是一枪。
“咣”的一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就冒烟了，枪眼周围的屏幕都被震碎了。一连串的动作，蓝衬衫那帮傻逼都没来得及有反应，这回没人尖叫了——全吓傻了，连小麦后面跟着的姑娘们都吓傻了，一时间只能听到屋子里众人呼吸的声音。
“把门锁上，蓉蓉你们几个上外面拦着人，叫他们不必进来就说有人喝多了没事。”
小麦又一次拉了保险栓，拿枪顶住了蓝衬衫的脑袋：“给我滚到窗子看不到的卫生间去。”又环顾四周威胁道，“谁要是想今晚见血，就尽管报警。”
蓝衬衫都快吓尿了：“姐……亲姐……你手别……别哆嗦，你说怎么的弟弟就怎么的。”说着就举着双手一步一步跟小麦退到洗手间。
蓝衬衫不是没想过反抗，小麦身无三两肉，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样子，除了她手里那把枪，力量上绝对不是用悬殊可以形容的。但他的动作不可能快得过枪，万一在抢枪过程中走了火谁能保证不伤不死？再说呼呼啦啦这么一大群姑娘，就算十个打他们一个也绰绰有余了。
人在危险的时候什么念头都会一闪而过，蓝衬衫是真害怕，从脚后跟麻到头皮，在S城也算十几年了，夜总会去得多了，头一回碰见这么厉害的主儿。
“谁他妈是你姐，小姐就不是人了？就算是条狗，打狗还要看主人，伤了我手里的姑娘还这么嚣张，今儿不要你的命我也得把你变成太监，看你今后还能不能穿梭这种地方！”
小麦说着就把枪对准了蓝衬衫的胯下做开枪状。小麦的眼神坚定而狠绝，她是真的想开枪。眼前的这个人让她想到赤裸的满身血污头发散乱的地下室里的彩虹——那个给她下跪用自己的身体养活全家的姑娘。那姑娘的影子在手底下这群姑娘身上重叠又重叠，从那天开始，小麦便把保护这一群姑娘的责任加在了自己身上。翘翘脸上的十字刺痛了小麦隐忍的心，她知道翘翘和彩虹不一样，但她也知道，翘翘和彩虹也一样。
“姐！！！姐……姐你有话好说，我有眼不识泰山，不对不对，我是您孙子，我是孙子，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蓝衬衫说完左右开弓开始扇自己嘴巴子，看出来孙子是真害怕了，扇得估计比小麦亲自扇还狠。
旁边蓝衬衫的朋友终于反应过来了，不敢碰小麦回头求翘翘：“小姑奶奶，你快让你姐放手吧，哥几个认赔，再也不敢了，要是不解气你也在他脸上划几个十字。”抢过蓝衬衫的弹簧刀就递给了翘翘。
翘翘也不哭了，姑娘是真气着了，拿起刀子狠狠在蓝衬衫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蓝衬衫的右脸瞬间就被血染了，他一声都没敢喊。
周围几个胆小的“呀”了一声捂嘴不再吭声。翘翘冷哼了一声，心里的委屈从这一刻起烟消云散。
小麦冷冷地盯着他，没收枪:“我这姑娘是靠脸吃饭的，你这一刀划下去她一个月都没法挣钱了。”
周围几个男的赶紧从兜里掏钱，总共凑了能有小5万吧递在翘翘手里。蓝衬衫都不敢抹脸上的血只小心翼翼抖着说：“姐……我知错了，您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脸也被划了，钱也赔了，您高抬贵手……”
翘翘走过来拉着小麦：“麦姐，算了，真开枪我怕脏了你的枪。”
小麦用枪指着蓝衬衫的脸道：“你记着，在S城，不要轻易得罪人，尤其是夜场的女人。你的那玩意先留着，下次再忍不住想乱动就找我，我一准让你爽到西天。”
转头小麦走了。后面的姑娘们这才想起来也都跟着陆陆续续走了，直到走出好远，那个房间都没人敢出来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的大厅里正在放那首张国荣的《风继续吹》，曲调柔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姑娘们跟在小麦身后，一声不吭地走着，穿梭在S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已过午夜12点，全部都是都市夜归人。
霓虹闪烁，歌舞升腾，长袖善舞，莺歌燕语……全是假象。
其中辛酸苦楚有几人知晓又有几人肯停下脚步正眼看一看她们，哪怕只是一眼。那些悲凉、冷暖、不为人知的隐秘、遗憾瞬间都涌上心头，翘翘在旁边忽然就哭了起来。小麦没有问为什么，不需要任何言语，小麦懂得为什么。
好像偿还了一笔重重的债，小麦累极了，短短二十几载的生命承受了太多寻常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其实人生来来回回不过那么几件事——生、离、死、别。小麦想护佑所有人，但忽然发现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护佑。sxynkj.ċöm
卓一墨从队伍的末尾不声不响地走到小麦身边，给小麦披上了件外套。小麦转头对她说：“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人间都会楼下的茶餐厅里，小麦和卓一墨一人点了一杯薰衣草花茶。
小麦对着双手呵了口气，搓了又搓，虽是南边，入了12月也是阴冷异常。卓一墨双手捂着热热的茶杯，指尖温润如玉，脸上眉目如画，怎么看也只是豆蔻年华。
“一墨，过了今晚，我便不想留在这里了。”小麦的声音像一片羽毛，很轻很微弱。
卓一墨并不意外，只微微点点头。
小麦把手包交给卓一墨：“这是那把枪，我也留不住了。
她们，就交给你了。”
卓一墨没接也没拒绝，只是抬眼瞧着小麦：“为什么是我？”
“还用问么，交付别人都不可能放心的，唯独你，只有你。”
卓一墨眯起眼睛，勾魂摄魄地笑了一下。没等她说话，小麦续道：“若是非要问个为什么，大体是你前世欠了我的罢，你对我，有着不该有的情意，我托付你，你一定答应。”
卓一墨收起了笑容，媚眼竖立，咬着嘴唇问小麦：“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麦把头靠在椅子上，面向天，叹了口气道：“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为了蒋子明，后来慢慢地发现你竟是为我在拼命，我感激，但无从接受。”
卓一墨转过脸去闭上眼睛：“你甭说了，情意这东西，没有该不该，只有有没有。”
小麦点点头：“谢谢。我只是累了……从小到大，我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这一次，请让我为自己活吧。”
那一晚，卓一墨跟小麦聊了很多很多，聊她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头发被拽下来一绺一绺的，聊她淘气动了爸爸的老式电熨斗烧坏了地毯，聊她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然后被抛弃，聊她因为不驯服被暴打差点就残疾，聊她怎么在人间都会跟着王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还聊小麦，从那句谢谢开始的眼角眉梢之间的误会。卓一墨说，这误会很美丽，就算是一场梦，请让她不要醒过来。小麦也聊，聊自己不靠谱的爹，聊差点被轮奸，聊曾经爱上的武汉的那个男人，也聊蒋子明。
小麦说，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相信爱情，但愿君心似我心，生死不负相思意。然后卓一墨笑她傻，骂她是小二逼；小麦说卓一墨呆，智商有问题居然会喜欢女人，还帮着毛团狠狠打了她几下。后来俩人抱着哭，哭完笑，笑完哭。卓一墨抹了抹眼泪告诉小麦，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过得好与不好都不必告知于她；来生，无论爱与不爱都不再相见。
小麦点头，拼命点头。
小麦走的那天，包了一个酒楼的二层，整个二层全是女孩子。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做了自认为最好看的发型，化了最精致的妆。只有小麦一个，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穿上了平日里最爱的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衫，她静静微笑着，接受每个女孩子的敬酒和祝愿。父亲的债，早已经正式还清了。从前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对有救命之恩的彩虹心存有愧，后来彩虹走了，小麦对这些女孩子有着说不清楚的责任。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蒋子明一天天地陪伴，自朱亮上次来过之后再也没有见小麦，甚至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小麦隐隐觉得，老天留给她和蒋子明的时间可能不那么多了，人生苦短，就算能活尽一世，也是过一天少一天，谁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真若有天蒋子明离开身边，小麦怕自己会后悔，后悔没有一起牵手看过日落日出，没有共同饮茶喝酒，没有耳鬓厮磨说足够的情话，没有为他做过饭洗过臭袜子，没有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他忙完了拥抱接吻吵架和好，没有期待没有未来……永远那么远，就算在奔向它的途中死掉，也总比一步都没迈出去而遗憾强。那一天的阳光从酒楼二层的四处铺撒进来，每个姑娘的脸上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芒，这些夜晚的堕落的天使们，大抵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正午盛妆，从不同的人生出发，归结到这里，尝尽人间悲欢笑泪；原本以为再不相信所谓情义，一颗冰冻了的心到底还是慢慢被这个倔强的突然闯进来的女子捂热了。只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麦注定也只是留下一段故事，重新回到她的世界中去，拽着最爱的蒋子明，一块回去。
小麦静静笑着，姑娘们酒酣耳燥之时，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散了吧。”只冲身边的几个点点头，便不再转身地离去。
姑娘们划拳喝酒，嬉笑打闹，瞥眼见到小麦的位置空空荡荡，笑得更加大声和放肆，笑得连眼泪都出了来。有时候，真的，离别之时不必再诉离殇；若有天归来，淡淡一笑，定是能再陪君醉笑三千场。谁说的婊子无情，谁说的戏子无义，这些残存了的阴暗中的情义，身涉其中分明看到。
出门竟一眼见到许真，她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这还是小麦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许真，也是第一次见到许真化了些淡妆，仍然像吴孟达，只是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见到小麦出来，许真站了起来掐灭了烟。小麦冲她微笑，不再有戒备和敌视；许真没说话，静静地还了一个微笑。
小麦过她身边简简单单地说了句：“谢谢。”
许真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擦肩而过的送别，一样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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