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许葆云 > 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
  第七回酿深谋宁王贿权宠,添远虑王琼入豹房

  (一)

  就在王守仁尽力宣讲他那知行合一的良知之学的时候,京城里一位老臣悄没声儿地致仕了。

  这位大臣名叫李士实,江西永丰人,成化二年进士,三朝老臣,如今官拜都察院右都御史。这个人颇有智谋,而且脾气出了名地随和,温存宽厚,肚量大,能容人,在朝堂上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儿。虽然掌管都察院好几年,可李士实城府很深,跟谁也不结仇。平时能诗善画,尤其一笔草书写得瘦、丑、险、怪,别具风味。

  李士实交游广泛,十分活络。内廷里以前的刘瑾、现在的张永他都打得着交道,外朝中早先和李东阳以诗文相交,后来跟杨廷和也成了朋友,正德皇帝抛弃刘瑾之后,开始宠幸大总管钱宁和边关将领出身的勇士江彬,李士实很快就和这些皇帝驾下的新宠混熟了。

  其实李士实年龄不算老,身子骨儿也硬朗,还能在都察院干个十年八年,可他忽然起了归隐林泉的心思,请求致仕,已经获准。临出京之前到处拜会朋友,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钱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就在大太监钱能家里当仆役,干杂活,没名没姓,只取了个小名叫“富宁儿”。因为这孩子聪明勤快,钱太监挺喜欢他,就认他做了干儿子,从此被人唤作“钱宁”。老太监钱能以前也是宫里的红人,钱能死后,钱宁荫袭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因为他是太监的“干儿子”,认得刘瑾,就靠着巴结刘瑾混到了正德皇帝身边。

  那时候正德皇帝正宠幸“八虎”,身边全是一群太监围着。这帮不男不女的阉人身上有一股子扭怪酸丑让人不喜欢的样子,只有这个锦衣卫百户钱宁身上没那副恶心样儿,而且从小练武,能骑善射,人又精乖,天生是个巴结人的材料,正德皇帝挺喜欢他,就让钱宁进豹房当了总管。

  后来刘瑾被皇帝给灭了,“八虎”太监的势力大不如前,钱宁这个“不是太监”的大总管正好得宠,被正德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宠臣。所以李士实卸任回乡之前在京城拜客,头一个就拜到钱宁的门上。

  见李士实来了,钱宁倒挺高兴,赶紧把这个小老头儿迎进府来,在花厅里让座奉茶,陪着他闲聊。

  钱宁掌着锦衣卫,是个消息灵通无所不知的人物,早知道这位右都御史李士实和江西南昌府的宁王朱宸濠关系密切。宁王又是个黄金打造出来的尊贵人,凡是能沾上他的边的人,个个都会发大财。

  在分封各地的藩王之中,宁王朱宸濠论爵位、权势、名声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尤其这个人性情豪爽,这些年通过种种渠道交结朝中大臣,花钱如海,从不吝惜。而宁王手里这些银子大多是通过李士实的手送出去的。所以李士实上门来拜,在钱宁看来,实在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果然,俩人寒暄了几句,李士实很快就说起:“自从钱大人掌了锦衣卫,屡屡立功,又和当今皇上投缘,地位足可与内阁首辅比肩,也算得上是荣宠已极了,真是让人羡慕。”

  钱宁是个贵人,也是个忙人,像他这样的人物肯和李士实这么一个退了休的老头子坐在一起闲扯,目的就是要把话头引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来。现在听了这话觉得是个机会,就冷笑道:“锦衣卫都指挥是个麻烦差事,活儿又重,又不落好,动不动遭大臣的恨,唉,又穷又苦,没什么意思。”

  李士实是个聪明人,从钱宁的话里分明听出一个“钱”字来,忙说:“钱大人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人,自然应该替天子多分忧,旁人想受这个累,还没这福气呢。”几句马屁拍完就把话锋一转,“对了,宁王千岁久闻大人威名,可惜无缘得见,这次王爷派人进京朝贺,顺便带了点儿薄礼,叫老朽给钱大人送来,钱大人不要笑话。”边说边在衣袖里掏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来,揭开盖子,只见盒中并排放着三粒珠子,每颗都有鸽子蛋大小,稀奇的是,三颗珠子颜色各不相同:第一粒是乳白色的,温润华滋,晶莹剔透;第二颗却是孔雀绿色,鲜亮夺目,耀眼生辉;第三颗更怪,竟是墨一样的纯黑!幽幽地闪出玉石般的光泽。

  这三颗珍珠,第一颗就已是稀世奇珍了,另两粒却是闻所未闻的宝物。虽然钱宁在皇帝身边多年,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赶紧接在手中看了又看。

  李士实在旁笑道:“这三粒珠子是永乐六年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进贡来的,后来永乐天子把它赏给了淇国公邱福,不想第二年淇国公兵败漠北,被夺了爵位,这三粒珠子就流入市井,被王爷花大价钱买了下来。王爷素爱武功,喜交朋友,听说京城里武艺箭法排第一的就是钱大人,特别敬重,实在不知送什么礼物好,只好把这三粒珠子拿了出来。老夫当时也想不到王爷如此慷慨,就开了句玩笑,说这礼物‘太轻’,嘿!哪想得到王爷立时就说:‘那就再送些银子吧。’这不,又送了些银两来。”

  得了三粒珠子,钱宁整张脸已经乐开了花,听说宁王那边还送了一笔银子,忙说:“王爷太客气!钱某不敢当。”拈起珠子在太阳底下照着,半天问了句,“我看这东西怎么也得值个万把两银子吧?”

  其实这三粒珠子是宁王花八千两银子购得的。可钱宁猜是一万,李士实自然也往多里说:“钱大人真识货,这三粒珠子果然是王爷花一万两千两银子买回来的。另外还有两车银子,老夫也一起带过来了。”

  听说珠子值一万多两银子,钱宁已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说还有“两车”银子送来,忍不住顺嘴问了一句:“是多少?”

  这句话倒露出了钱宁这个穷光蛋的底子来。李士实心里暗暗冷笑,很看不起这个小人得志的东西,嘴里却说:“这个我也说不清,嗯,也就两三万吧。王爷这人最爱交朋友!只要钱大人高兴,王爷就高兴。”

  钱宁本是个穷出身,这几年得宠,升了锦衣卫指挥使,这才发了财。可就算钱宁发了大财,长了见识,像宁王这样一车一车给人送银子的,他还真没见过。一时手忙脚乱,连舌头都不好使了,傻乎乎地问:“王爷有什么事吩咐本官吗?”

  听钱宁问出这么唐突的话来,李士实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一副惊讶表情,两手一摊:“哪有什么事!王爷就是爱交朋友的人,最喜欢结交钱大人这样的英雄豪杰,只要大人赏脸把礼物收了,王爷就高兴了。”

  宁王在钱宁身上花钱,自然有求于他。可李士实老谋深算,觉得与其花银子求钱宁办事,还不如把钱宁整个儿拉过来。要把这么一条大鱼钓起来,眼前这几粒珠子、几车银子只能算个见面礼。所以礼物是送上去了,可事,绝对不肯说。

  在城府如海的李士实面前,钱宁那点儿小聪明就差得远了。眼看宁王送给他这么一份厚礼,居然真没有什么事求他办,钱宁顿时觉得自己无功受赏,心里又喜又愧。就在府里摆下酒宴请李士实吃酒,席间又连番数次地试探,可李士实早拿定主意,偏不提“帮忙”的话,一顿酒吃完,拜别而去。

  等李士实走了,钱宁赶紧把两车银子卸下来点算,共计两万四千两!再加上那三粒宝珠……好家伙!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整个人都傻了。

  给钱宁送完银子,李士实又在京城里转了一圈儿,凡他觉得有用又能拉过来的人,都送了一笔厚礼,把手里的银子花净了,人情也打点得差不多了,这才大模大样离开京城,致仕还乡。

  (二)

  李士实离京后过了十来天,五月初四这天,天色已晚,一个五十上下穿着灰袍的人来敲兵部尚书王琼的府门。管家过来开了门,见门外这人肤色苍白,低眉顺眼,看着有点儿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就问:“你有什么事?”

  门外那人并不回答管家的问话,只是抬起手来往嘴唇上一抹,竟把满口的胡须捋了下来。原来脸上粘的是一部假须!

  这一下管家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此人形象做派与众不同,原来是个太监!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在北京城里,太监们可是些通天的人物!现在深更半夜忽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么个太监,又是这么一副奇怪的打扮,把管家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弯着腰给人家赔情:“原来是位内使,小的不知,多有得罪。”

  这个内使急慌慌地说:“咱家有机密大事要见兵部王大人,你不要多问,速带我去!”

  这管家在府里当差也不少年了,像今天这种事还真没经历过,紧张得一脑门子都是冷汗,一句也不敢多问,赶紧在前头引路,一直把内使带到王琼的书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说:“老爷,宫里有内使来传旨意。”

  也就眨眼工夫,兵部尚书王琼身上胡乱披着件长袍,连腰带都没系,一溜小跑过来开了门。见管家身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体态柔弱,嘴唇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真是太监的模样,身上穿的却是普通百姓的衣服,手里也没捧着圣旨。倒是一愣:“这位内使有何吩咐?”

  老太监神神秘秘地指着书房:“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王琼赶紧把老太监让进书房,吩咐管家不要声张,自己回手关了门,正要再问,老太监已经开了口:“王部堂,咱家名叫阎顺,并不是宫里的人,是江西宁王府的典宝副。因为在王府里发现了一件人命关天的机密要事,斗胆进京告发,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弄了个玄虚,部堂莫怪。”sxynkj.ċöm

  典宝,就是藩王府里的掌玺官,通常有一正一副,正职是八品官,副职为从八品,虽然是称不上品级的小官员,可他们身担重任,又是内监,都是藩王们信得过的人。可江西的宁王府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这个宁府典宝副忽然跑到京城来,又装神弄鬼混进王琼府上,这是想干什么?

  不管这个人想干什么,王琼这里不得不防,赶忙收起那张谦恭的笑脸,换上一副疾言厉色:“本官是兵部堂官,依律不可私交藩王!公公此来身份不明,言行不当,举止不妥,本部堂断难接待,这就请便吧!”走过来就要开书房的门。阎顺大吃一惊,赶紧上前用肩膀抵住门,压低声音急火火地说:“部堂千万听我一言,就一句话!咱家是获悉宁王谋反重罪,特地上京来告御状的!只因官微职小,又是内监,在京城投告无门,这才拼着一条命跑到王大人的府上来。大人现在把咱家逐出去容易,可我这一出去立刻就死在外头了!将来南方有大事发生,大人必然后悔莫及!”

  王琼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过,可今天这样的怪事还真从所未遇。把阎顺的话略一琢磨,立刻明白,这老太监说的话有真有假:告宁王谋反也许是真情;投告无门才跑到兵部尚书府,肯定是假话!必是有什么人暗中给这个太监指路,否则此人绝不至跑到自己门上。

  这个背后给阎顺指路的是谁?为什么单单指住了王琼?这些事王琼不得不多想想。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决定把这件事多问两句,就先不开房门,脸上仍是一副严厉的表情:“公公所言骇人听闻,本部堂一句也不能信!若无真凭实据,莫怪本官把你交大理寺论罪!”

  “若无真凭实据,咱家怎敢进京?”阎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取出一颗印章托在手里。

  借着烛光,王琼一眼看到这颗玉印色泽深绿,形制古朴,方圆四寸,纽交五龙,不禁大吃一惊!阎顺悄悄看着他的脸色,知道王琼已经猜出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急着说破,走到案前拿过一张白纸,把玉印在上面摁了一摁,把纸递给王琼。王琼接过看时,只见纸上印出八个鲜红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见了这八个字王琼又惊又怒,冷汗淋漓,指着阎顺暴喝一声:“好大的胆,你不怕粉身碎骨诛灭九族吗?”

  见王琼表面气势汹汹,阎顺忙说:“部堂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我只是个低三下四的老奴才,一条性命比树叶子还贱,哪来这天大的胆量?”

  王琼铁青着脸说:“此是伪造之物!”

  “确是伪造。”阎顺把印放在案头,“部堂当然知道,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曾用和氏璧琢成玉玺,命丞相李斯题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刻在玺上,这就是被称为天下至宝的‘传国玉玺’。后来秦始皇乘舟过洞庭湖,风浪骤起,龙舟将倾,秦始皇慌忙将传国玉玺抛入湖中以祭神灵,风浪才止。八年后,此玺不知为何竟又复出,重归于秦。汉祚始兴,刘邦从咸阳夺得传国玉玺,到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太后以玺掷打奸贼,磕破一角,以金补之,称‘金镶玉玺’。后东汉兴,传国玺归于光武帝刘秀,东汉败破之后,此玺又被曹魏所夺,再归于晋。西晋亡后,前赵、后赵、冉魏都曾得此玺。后又辗转归于东晋,再传宋、齐、梁、陈而归于隋。隋亡,萧皇后携传国玺逃往突厥。一直到大唐贞观四年,唐军大败突厥,迎玺还朝。唐灭之后此玺辗转传至后梁、后唐,后唐末帝李从珂死前,抱玺登楼自焚,此玺遂失传。到宋朝,‘传国玺’又出,却被疑是伪造,然而宋皇勉强用之。靖康之耻,宫室尽入金人之手,宝玺又复失却。到元朝至元三十一年,宋人之传国玺忽然重现于世,胡元被大明所灭,蒙元余孽携这方宋人伪造之玺逃往漠北,自此不知所终。弘治天子临朝时,有人献上一颗伪造的传国宝玺,先帝一眼识破其伪,立刻将此人从重论罪,自此天下无人再提‘传国玺’之事。”

  听阎顺说了这么一堆话,王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此事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妄说妄猜,只能先装个糊涂,厉声喝道:“既知是伪造,还敢拿给本官看!你不知这是死罪吗?”

  阎顺也知道王琼是装糊涂,等他不装糊涂了,就是信了自己:“部堂,刚才咱家已经说了,这个东西不是我造的,我也不敢造。此物实是宁王所制。”

  “你有什么证据?”

  “此物是我从宁王府里盗出来的。”

  说到这儿,阎顺抬眼看着王琼,看他还装不装糊涂。想不到王琼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说:“这不算证据!只是一句废话。”

  阎顺是宁王府里养大的奴才,离了宁府,他连个存身活命的地方都没有。这一次阎顺拼着性命千里迢迢从江西赶到京师,就是要凭这颗伪造的传国玉玺告宁王谋反之罪,想不到兵部尚书王琼竟说这方伪玺“不算证据”。老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算证据,什么才算证据?”

  王琼冷着脸说:“一颗印罢了,怎么知道就是宁王私刻的?如果单凭这么个东西就想诬告藩王,掉脑袋的只能是你自己。”

  兵部尚书王琼表面诙谐随和,嘻嘻哈哈,其实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关键时刻,哪能让一个老太监牵着鼻子走?眼下王琼仅说了一句话,顿时把眼前的局面翻了过来,变成“以主驱奴”的态势,先把阎顺压下去,不让他乱说乱想,然后王琼来问,让阎顺来答。

  要论心思谋略,阎顺比王琼差得太远了。又想了半天,才约略明白这位兵部尚书话里的深意。

  确实,此印从天而降,无凭无据,根本不能证明它和宁王有任何关系。阎顺指着这颗印信来告发藩王,根本就站不住脚。何况他又是宁王脚下的奴才,身份卑贱,一旦告发的内容站不住脚,立时就会被遣回江西交给宁王处置,那时候真不知阎顺会是怎么个死法!

  现在王琼把眼前的事一语点透,阎顺顿时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给王琼叩头:“部堂救我!”

  见阎顺吓得面无人色,刚才那股子傲气被打了个干净,王琼顺手拿过案上的“传国玺”用布包了起来:“这东西你没拿来,我也没见过,以后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起,若说错了话,你是灭族的罪,却不关本部堂的事,明白吗?”

  到这时候阎顺已经听明白了,王琼说这些话分明是在救他,赶紧又给王琼叩头:“老奴这条命全在部堂手里,部堂若不救我,老奴就要粉身碎骨了!”

  到这会儿,王琼知道自己可以问话了。赶紧扶起阎顺:“公公请坐。你在宁府这些年,眼观耳闻,所知必多,宁藩平时有哪些越轨悖逆之事,都说给本部堂听听吧。”

  阎顺低头想了想:“部堂,宁王悖逆之事甚多:他在府中私造龙衣、私藏铠甲、日夜打造刀枪火铳、碾制火药,又在南昌西山养马万匹以充军用。如今宁王府里各种刀枪器械堆积如山,足够装备数万兵马,偷偷藏在鄱阳湖里的大小战船也有千艘之多。还从西洋人手里买来样图,赶制一种‘佛朗机炮’。”

  听了“佛朗机”三个字,王琼暗吃一惊。

  “佛朗机炮”是西洋人造出的一种火炮,威力比明军惯用的碗口铳和铜炮要大得多。这些年西洋人渐渐到大明附近沿海贸易,洋船上多有铳炮,海防上的人见了“佛朗机”都很稀罕,就花了大笔银子从洋人手里购得“佛朗机”的图样,已经送到兵部衙门,却还没有试制,想不到远在江西的宁王府里一个小小典宝副,竟能说出“佛朗机”三个字来!

  单凭这三个字王琼就知道:阎顺举报宁王谋反不是空穴来风。

  “宁王欲行悖逆之事,身旁一定有人相助吧?”

  “宁王身边有原右都御史李士实、江西安福县举人刘养正、江西兵马都司葛江为其附逆,地方文武官员被宁王笼络的数以百计,又豢养鄱阳湖大盗凌十一、闵廿四等人,南昌城里、鄱阳湖上聚集的贼众已有数万。这次李士实致仕,临出京前向宁王索要金银,宁王一次就给他送来白银十万两!让李士实拿这些钱在京师遍行贿赂,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上了他们的贼船。”

  今天这个案怎么问王琼心里有主意,不让阎顺东拉西扯。现在听阎顺把话说远了,王琼赶紧打断他:“朝廷的事不是你该管的!”阎顺忙说:“我明白了。”

  “你刚才说的这些,愿意写个具结文书吗?”

  “愿意。”

  “那就先写个具结文书吧,就在我书房里写。”王琼又想了想,“你在我府里住着也不合适,这样,本部堂先在京里给你安排一处安静的居所,这些天不要露面,等有了准确消息我再通知你。”

  当下阎顺写了一道具结文书,把宁王悖逆之事、参与谋反之人一一列了出来。王琼仔细看过后,写了一道奏章,把阎顺的具结文书做成夹片,第二天一早递了上去。

  (三)

  宁王的案子在王琼看来很急,可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张永、豹房里的大总管钱宁都没把这道奏章放在心上,朱厚照更是没有闲心去问政事,每天只在豹房里饮酒作乐。结果王琼的奏章在一堆奏疏里压了四天,才摆到正德皇帝面前。

  这天朱厚照又跟钱宁、江彬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江彬已经睡着了,钱宁也横卧在地上,朱厚照身下垫了一张虎皮,躺在钱宁身边,头枕着他的肚子,随便拿过奏章翻看,一眼看见王琼的奏本,竟是指控宁王有谋反的企图!

  “谋反”是天下最大的罪名,奏章所报又是藩王,朱厚照顿时警惕起来,把王琼的奏章细细看了一回,又把阎顺的具结文书读了一遍,暗吃一惊,坐起身来。

  见皇帝变了脸色,躺在一边的钱宁忙问:“皇上看的是什么?”

  “兵部尚书王琼弹劾江西宁王暗结党羽、豢养盗贼、贿赂朝中官员、私造兵器衣甲,图谋不轨。”

  听说有人要参宁王,钱宁暗吃一惊,忙笑着说:“宁王是个老实人,能造什么反?”

  朱厚照平时大大咧咧的,可他绝不是没有心眼儿的人。听钱宁替宁王开脱,立刻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造反?”

  皇上这一问却不好回答。

  钱宁跟在朱厚照身边好几年了,知道这位皇帝虽然骄矜任性,其实肚里也有不少主意,办起大事来手段很硬。当年为了揽权,朱厚照借刘瑾的力量打垮内阁,后来眼看朝纲败坏,情势不好,又诛刘瑾以谢天下,这都是皇上的大主意。现在钱宁虽然得宠,身边却有江彬跟他争宠,表面都在巴结皇上,暗中却像两条狗互相把对手往死里咬!宁王这个案子不查便罢,一查就是大案。这种时候钱宁既要帮宁王说话,又不能说得太明显,否则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把自己牵进去。

  如今江彬就在一边躺着,看着好像醉了,谁知是真醉假醉?在这个地方,钱宁说话更要小心。

  想到这儿钱宁嘿嘿一笑,并不搭话,先把皇帝这一问混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臣想起个事儿来:石景山上的金阁寺已经修好了,皇上想不想去玩玩?”

  听到一个“玩”字,朱厚照的注意力马上从奏章上移开了:“有什么好玩的?”

  “金阁寺是北京城里最早建起来的大庙,比潭柘寺名气还大!都说‘先有金阁寺,后有北京城’,这次重修庙宇,专门从南方运来几根楠木大柱,特别漂亮……”钱宁话没说完,朱厚照随口说:“一座庙罢了,没什么看头儿。”

  眼下钱宁是一心要把朱厚照引出宫去。见朱厚照对金阁寺不感兴趣,眼珠一转,立刻又说:“这次除了重修金阁寺,还特意在石景山上修了一座碧霞元君庙。这位碧霞元君又称泰山娘娘,是东岳大帝的女儿,有四大化身,分别叫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法力高强,又最慈悲,专门治病消灾,保佑天下人早生贵子。石景山上的娘娘庙是京城里最大的,特别灵验,皇上不妨去看一看?”

  钱宁这话说到了要紧的地方。

  朱厚照登极已经十二年,年轻力壮,日夜贪欢,却连一个孩子也生不出来。为这事他也暗中着急。听钱宁说石景山上的娘娘庙求子最灵,就动了心。可再一想又犹豫起来:“天儿不早了,预备銮驾怕是来不及了。”

  朱厚照表面是为銮驾,其实话里的意思是想微服出宫。

  钱宁机灵过人,一听就懂,赶紧笑着说:“石景山又没多远,山也不高,皇上龙行虎步眨眼就到,干脆不用銮驾侍从,就让臣陪着皇上走一遭?”

  一提到微服出宫,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致。他是个任性惯了的人,兴头一起自己也压不住,就把王琼的奏章扔到一边,换身衣裳和钱宁一起出了豹房。守门的禁军认出了皇帝,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的脾气,又见皇帝身边有锦衣卫指挥使伴驾,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皇帝微服简从,走得不知去向。

  石景山上的碧霞元君殿其实是钱宁奉旨督造的,因为暗里的意思是要给皇帝求子,所以建造时不惜工本,花钱如海,整座道观依山而建,步步登高,苍松翠柏环绕其间,显出一派非凡气势。

  碧霞元君在民间极受尊崇,庙宇建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早已名声远播,都说这里的送子娘娘最灵,引得京城及四乡百姓纷纷来拜,山道上游人香客熙熙攘攘。朱厚照跟着钱宁走进大殿,只见正位上供奉的碧霞元君神像足有三丈多高,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白玉圭璋擎彩袖,蓝田玉带曳长裙,唇似金珠,脸如莲萼,面容端庄,神态安详,两侧又有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四位化身,神像前还供着一尊手持玉笏板的轻身像,是为了信众迎送碧霞元君巡察人间所制。整间大殿飞檐画栋,十八根两人合抱的楠木柱子显得气度非凡,殿里殿外跪满了无数的善男信女,祈祷颂祝之声不绝于耳。

  朱厚照最爱热闹,看着香烟缭绕的殿阁、来来往往的人群,早把朝政大事扔在脑后去了。

  凡是在皇帝身边混事的人,都学会了一套推磨的功夫,事情来了先推到一旁,等事情冷了,又转回头重新提起来。眼看正德皇帝一门心思放在玩乐上头,已经不再提宁王谋反之事,钱宁知道现在可以提了,就似乎不经意地问:“皇上刚才在宫里看奏章,好像挺不高兴?”

  朱厚照心不在焉,随口说:“兵部尚书王琼奏宁王谋逆,还附了宁王府典宝副阎顺的具结文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钱宁在朱厚照身边多年,早已变成了皇上肚里的蛔虫,知道朱厚照平时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就笑着说:“宁王是个书呆子,整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倒是写得一手好书法,诗文也不错。听说这位王爷每月初一十五必到文庙拜祭,平时动不动就刊印‘四书’分送江西学子,自己天天跟一帮清客写诗作赋,连王府的大门都不出,也不会骑马,弓箭枪棒怕是连摸都没摸过,就这么个脾气本事,让他拿什么造反?”

  如果钱宁一心为宁王开脱,朱厚照也许不信。可现在钱宁故意把宁王说得窝窝囊囊一无是处,朱厚照倒有七分相信了:“朕也知道宁王儒缓软弱,不是凶强反叛之人。只是那个告状的阎顺是宁府典宝,要不是确有其事,此人也不会从南昌跑到京师来告状。”

  钱宁把两手一摊:“怪就怪在这儿了!宁王真要谋反,怎么江西都指挥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的人都不上报,倒是一个王府内监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告状?难道这个老奴才比三司官员还精明?依臣看,恐怕是这个奴才在宁王手下当差的时候受了什么气,急了眼,就不顾一切跑到京里来诬害主子。背主的奴才,首先就是个小人!小人的话可不能信。”

  钱宁这些话全都经过考虑设计,把所有要紧的地方都绕了过去。要是朱厚照心里有大主意,再往深处想想,就会想到阎顺避开江西三司官员自己跑到京城来告状,只怕是因为三司官员已经不可靠了!要这么一想,这个案子就真成了大案,必须认真调查。

  可朱厚照是个软弱任性的人,根本没动这些脑筋。只听钱宁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也就没再提宁王之事。

  眼看皇帝把这件大案随手放下了,钱宁还怕时间赶得太紧,王琼那里一催,案子又有反复,就说:“石景山宫观很多,风景又好,又能亲近神仙佛法,咱们干脆多住几天,把所有宫观庙宇看个遍,也算是亲近百姓,皇上觉得怎么样?”

  朱厚照是皇帝,每天难免操劳,好不容易出宫来,也不愿意回去,干脆一玩儿到底算了。就和钱宁在石景山上足足待了四天,这才回到豹房。

  整整四天,正德皇帝不知所终,朝臣阁臣、宫里的太监全乱了套,所有人又惊又疑,不知这个胆大包天的钱宁把皇上弄到哪儿去了!一直到天子回宫,这些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内阁首辅杨廷和忙进宫慰问。

  皇帝是国家根本,所以天下的人都把这位皇帝当一回事,只有正德皇帝自己拿自己不当回事。这一次正德皇帝出宫四天全无消息,回宫之后不急不躁,好像没事儿一样。见首辅踉跄奔来,一脸的气急败坏,朱厚照反而觉得不可思议:“老先生,朕只是听说石景山上的金阁寺已经完成,特意前去巡视,并未离京,你们急什么?”

  在这位神出鬼没的正德皇帝面前,阁臣永远摸不着头脑。眼下杨廷和就被皇帝问了一个晕头转向。

  好在杨廷和已经在正德朝当了五年首辅,也算把这位皇帝的脾气摸透了,知道皇上任性惯了,总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才是“道理”,别人说得都不对。着急上火跟皇帝争执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惹怒皇上,事情更难办。只能把一肚子火气收拾起来,耐着性子劝道:“社稷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不可一日无主,现在皇上私自出宫一去数日不归,朝中没有天子,朝事如何安排?这样的事以后万万不能做了。”

  杨廷和是太子詹事府出身,说得贴切点儿,等于是正德皇帝的“保姆”一样。朱厚照对他又亲近又信任,听杨廷和啰唆个不停也没发脾气,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

  皇上那边好歹应了一声,杨廷和也不敢多劝,就奏了几件要紧的政事,朱厚照也是似听不听的。等杨廷和奏完了事要告退了,皇帝却又想起王琼上的奏章来,就问杨廷和:“先生对宁王怎么看?”

  当年永乐皇帝发动“靖难之役”夺取天下,第一代宁王朱权出过大力,所以自永乐朝至今,宁王府一直是地方上的头等藩王。当今的宁王朱宸濠虽然年纪只比朱厚照大十二岁,论辈分却是祖父辈的人物。这么一位权大位尊的藩王,杨廷和当然不敢乱说他的是非。再加上朱厚照突然一问,杨廷和不知皇帝言语所指,只能说:“臣听说宁王熟知礼仪,为人谦恭,是个博学之士。”

  确实,宁王朱宸濠平时就是给人这么个印象。可杨廷和想不到,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正好和钱宁在石景山上对皇帝所说的一一呼应上了。

  前有钱宁的说辞,后有首辅的赞扬,朱厚照对宁王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点点头,不再问起此事。

  见自己把该劝的话劝了,皇帝也勉强听了,杨廷和觉得差不多了,正要退出,钱宁正好从外面进来:“皇上,宁王从南昌送来奏疏,告典宝副阎顺盗取王府财物,受了责罚之后怀恨在心,背义私逃,妄申诉讼,诬陷主子,犯下不赦之罪,请求将阎顺解回南昌交王府发落。这里有阎顺盗取王府财务的清单、指证之人的文书具结、阎顺家人及收买赃物之人的供词,都一起呈上来了。”

  阎顺到京城都八天了,以宁王府的神通,什么供词做不出来?壹趣妏敩

  可这时朱厚照心里已经有了成见,觉得阎顺果然是诬陷宁王,就吩咐钱宁:“先把阎顺下到锦衣卫狱里审上一轮,如果真是怀恨私逃,妄申讼事,就把他解回南昌交宁王发落。”钱宁大喜,急忙领旨。

  皇上和钱宁一问一答,在旁边的杨廷和听出毛病来了:“阎顺是什么人,与宁王何干?”

  “哦,阎顺是宁王府的典宝,不知为了什么事,自己跑到京城出首宁王,告到了兵部尚书王琼那里,王琼就上了奏章。朕已问过此事,多半是妄讼,交锦衣卫审理就行了。”

  朱厚照这话说得轻松,可在精干的首辅听来,其中显然牵涉大事!这么大的事皇帝竟不和内阁商量,私下就要处置,而且交给了锦衣卫去审。这就等于把阎顺交到了钱宁手里!换言之,就是直接交给了宁王……

  钱宁和宁王之间的关系杨廷和略有耳闻。刚才钱宁和朱厚照几句对话更让杨廷和起疑,忙说:“臣觉得此案不属锦衣卫管辖,应该交给大理寺审问。”

  大理寺是外廷审案的衙门,阎顺一案到了这里,杨廷和就能说上话了。所以杨廷和想把阎顺发到大理寺。可钱宁哪肯答应,毫不客气地问过来:“这么说首辅信不过锦衣卫?”

  钱宁是皇帝身边的宠臣,杨廷和不愿意得罪他,只好赔笑说:“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阎顺出首宁王并非小事,若不细细审结就把他遣回南昌,岂不白白送了此人一条性命?”

  钱宁本来就想让阎顺速死,立刻质问:“背主的奴才岂能宽赦?”

  杨廷和辩道:“我并不是要宽赦,只是觉得此案需要细审。”

  “锦衣卫自会细细审问。”

  “此案是地方讼事,不归锦衣卫管辖,应由大理寺审决。”

  听杨廷和跟钱宁在这里抬杠,朱厚照不耐烦了,一抬手打断了两个人的话头:“行了!阎顺这个东西不必审了——也不用把他遣回南昌,杖五十,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蔬,就这么办吧。”说完径入豹房休息去了。

  (四)

  这些日子兵部尚书王琼一直在府里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召见。

  虽然王琼也知道单凭这么一个阎顺、一道夹片,扳不倒宁王,可罪莫重于谋反,必须仔细应对,防患未然。所以王琼一颗心都扑在这件大案上,每天把阎顺找来仔细询问宁王府里的情况,又调取文书、地图研究南昌府和江西一省的兵势布置,了解江西都司、卫所将领的情况。这一等就是整整八天!王琼才知道,原来皇上最近微服出宫,玩儿去了。

  也就是说,皇帝根本就没把谋逆大案放在心上。

  到第九天头上,锦衣卫的人忽然找到王琼,命他立刻把阎顺带来,接着不由分说拿下阎顺,打了五十杖,即刻押解离京,发到南京种菜去了。

  眼看这么大的案子皇帝连审都没审,就把原告逐往南京。阎顺这一去,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宁王灭口,王琼真是目瞪口呆!这才想起兵部衙门势单力孤,赶紧跑来跟杨廷和商量:“首辅,地方上出了一件大事:宁王府的典宝副阎顺上京告宁王意图谋反,把具结递到了兵部,我已经把此案奏闻天子,可不知怎么竟没有审问,直接把阎顺贬到南京去了……”

  这件事杨廷和已经知道了一半,现在王琼把另一半告诉他,杨廷和一点儿也不惊讶,缓缓地说:“晋溪所说的我都知道了,宁府一个奴才因为偷东西挨了打,就挟私报复,诬告主子,犯的是不赦之罪,亏得当今皇上宽厚,没有重责,只把这个人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也算手下留情了。”

  “我和此人见过面,他所说的似多实情,并非挟私报复。”

  王琼这里急得火燎眉毛一样,可杨廷和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问:“晋溪刚才说有个具结文书,现在何处?”

  “已经和奏章一起送上去了。”

  “先生手里还有其他证据吗?”

  见杨廷和懒洋洋地毫不起劲,王琼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情急,几乎把那颗伪玺的事说出来。可又一想,伪玺之事一旦提起,不但治不了宁王的罪,反而立刻要了阎顺的命,到底还是不能乱讲,只好说:“我手里没有别的凭证,只有阎顺那张具结文书。”

  “那份具结我没看到,阎顺这个人也没见过,如今奏章已在皇上手里,阎顺也发往南京去了,我看这事就算了。”杨廷和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抬眼看着王琼,“宁王是皇亲,知礼法,好文采,工诗文,在藩王中名声一向不错,他府里一个阉奴跑来胡乱告发,根本不足为信。这件案子又是皇上交给锦衣卫办的,有钱宁在,咱们也插不上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杨廷和智谋才干不在当年的李东阳、刘健之下,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却不把这件天大的事情放在眼里。王琼觉得不可思议:“首辅怎么说这话?谋逆之罪比天还大!就算不能坐实,起码要法司会审才能定夺,可现在审也不审,连原告的具结文书都弄得不知去向,这时候首辅必须出来说话,请皇上把案子认真办下去才好!”

  王琼把话说得很急,杨廷和却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半晌,抬起头来看着王琼,问了一句:“溪翁,此案初起时你怎么不和我说?”

  真想不到杨廷和迎面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王琼满腔热火立时被这句冷言冷语扑灭,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闹了半天,竟是自己把事办错了!

  这些年刘瑾专权,司礼监掌控一切,内阁被架空,李东阳、杨廷和这些人在皇帝面前都说不上话,办不成事。眼下刘瑾已除,内阁的职权也恢复了,按说王琼所上的奏章应该先送进内阁,再由内阁送司礼监,最后送到豹房给皇帝看。可王琼却万万没有想到,刘瑾死后,朝政表面上似乎恢复了正常,其实里头还是原来那一套。

  司礼监没了刘瑾,却换了个张永;另外还多出一个豹房大总管兼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内阁的权力仍是被架空的,杨廷和还是被摆在一边,连这么要紧的奏章都没看到。

  可杨廷和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被架空的责任怪到当今皇帝头上,他只能把脾气发到王琼身上,觉得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分明没把他这个首辅看在眼里!如此要紧的谋逆大案竟然不事先和内阁商量就直接上奏,到现在弄得没了下文才来找他,首辅前首辅后的,真是用得着靠前,用不着靠后!

  其实杨廷和一向就不喜欢王琼,因为这个山西小老头儿说话随心,滑稽诙谐,与杨廷和的脾性不合。而王琼精明过人,遇事每每机智百出,又喜欢自行其是,更让杨廷和不满。这一次王琼上报谋逆大案竟不与他商量,事后又跑来说东道西,撺掇他去找皇上翻案,可这个案子怎么翻?原告他没见过,具结文书他没看过,连到底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一旦弄起来,里头又牵扯到和钱宁的冲突,杨廷和只是个首辅,好端端地他干吗要惹这样的麻烦?

  到这会儿杨廷和心里倒多了个想法:觉得这个兵部尚书是在给自己找事儿!越想心里越不痛快!总算首辅城府如海,一身都是涵养,好歹没有做脸色给王琼看,可想让他帮忙把这个案子重新提起来,杨廷和没有兴趣。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自己进错了门,托错了人,只得告辞出来,回到家,关上大门发起愁来。

  宁王谋反的案子皇上不管,首辅不管,司礼监不管,锦衣卫不管,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谁都不管,就他一个兵部尚书,想管也无从管起。如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睡上一觉,醒来以后喝杯香茶,读几首古诗,把这事儿忘了……

  于是王琼回卧室上了床,大被蒙头打算美美地睡一觉,可躺了半个时辰,又爬起来了。

  睡不着哇。

  人这一生,该吃吃该睡睡,吃得香睡得甜是大福气。可能享这福的人有几个?那些一心要办事的好官都是天生的“苦虫儿”,装不了这份糊涂,享不了这个清福。裹着被子闷了好久,终于跳下床,翻箱倒柜找出一柄苗刀,出门上轿,来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江彬。

  江彬早年是边关的一员部将,骁勇善战,膂力过人,因为正德五年霸州农民刘六、刘七起事,朝廷召边军入关镇压,江彬在战场上立了功,被钱宁举荐入了豹房。江彬壮硕如牛,武艺超群,弓马娴熟,勇猛无畏,正德皇帝很喜欢他,就把江彬留在豹房。后来有一次,豹房里养的猛虎发起性来,挣开铁链威逼皇帝,情况危急时钱宁退缩不敢上前,江彬立时抢上,赤手搏虎,救正德皇帝脱险,由此得到信任,被皇帝收为义子,赐国姓,提升为左都督。江彬又借机向皇帝进言,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精兵六千余人进驻京师,统归江彬节制,号称“外四家”。有了军权,再加上皇帝的宠信,江彬权倾一时,成了豹房里头一号的宠臣,和钱宁、张永鼎足而立。

  但江彬再得宠,毕竟还是一员武将,名义上归属兵部衙门提点。听说兵部尚书王琼过来拜访,江彬赶紧迎出府来。王琼已经下了轿,老远就冲江彬拱手,举起手里一个长长的青布包袱打着哈哈说:“都督好!今天本官意外搞到一件宝贝,知道您是这里面的行家,特意拿来请您过过眼!”

  江彬忙说:“部堂太客气,咱是粗人,不懂什么。”

  “哎!这个东西江大人一定懂!”王琼打开手里的包袱,拿出一柄苗刀,刀锋长四尺,柄长一尺二寸,烂银刀鞘上左右各镶着十五颗血红的瑚珊,凑成三朵梅花,纯金刀镡,刀柄上缠着红绒绳,抽刀出鞘,感觉沉甸甸的,刀身亮如秋水,锋芒毕现,在阳光下闪出灼目的光彩。

  江彬是员武将,素来喜好兵刃,把苗刀横托在手里细看半晌:“这是龙泉工,十五锻。好锻工,好钢口。”顺手从鬓边拔了根头发,放在刀口上吹口气,发丝一触刀口立刻断为两截,江彬赞道,“果然是把宝刀。”

  见江彬真是个识货的人,王琼赶紧给他凑趣,在边上故意问:“这刀也是别人送给本官的,说是叫作‘苗刀’,难道说是苗人的器械吗?”

  江彬笑道:“苗人哪有这样的手艺。此刀锋刃修长如新生的禾苗,所以叫苗刀。实则是汉时环首刀的遗存,到唐时称为长刀,叫俗了,就直接叫唐刀,如今都习惯叫它‘苗刀’了,是军中上好的器械,末将手里也有几把苗刀,都不如这一把。”夸赞了一番,又随口说,“苗刀有单独的一路刀法,平常人未必会使。”

  “本官听说沿海有倭刀,与此刀甚似?”

  “对,倭刀传自唐刀,和苗刀是同一鼻祖。只是倭刀弧度略大些,使法也与中原不同。”江彬说着,忍不住双手持刀轻轻舞了几下,王琼见他架势十足,忙说:“都督可否演一套刀法,让本官开开眼界?”

  江彬原本是个上阵杀敌的勇将,武艺精熟,擅打通臂二十四式,苗刀使得极好,现在兵部尚书让他试演刀法,江彬自然要卖弄一番,提着刀走到院里,双手横持丢个架子,顿时进展腾挪,盘旋疾舞,但见白刃倏倏,罡风霍霍,直把一套刀法练罢收势,回到厅里,把苗刀入鞘。王琼已是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赞:“好刀法,都督真不愧是赤手擒虎的英雄,了不起了不起!”

  看王琼如此称赞自己,又提起自己在皇帝面前“赤手擒虎”的功劳,江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王琼趁势说:“既然都督喜欢此刀,就送给你吧。”

  江彬忙说:“这东西太贵重,末将不敢夺人所爱。”

  王琼今天过府拜访,原本就是一心一意来巴结江彬的,现在见他客气,就捻须笑道:“这样的好刀放在我那里只有生锈,不如交到都督手上,日后用它杀敌立功,封伯封侯,也算成就了此刀的名节。”

  听王琼这么说,江彬也觉得却之不恭了。可他和王琼并无深交,忽然就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心里不自在。想了想,倒不如来个借花献佛,引着王琼把宝刀献给皇帝,这样既能和兵部尚书拉关系,又到皇帝面前讨了个好,正是一举两得的便宜事,就说:“皇上最近屡次操练‘外四家’军马,部堂的宝刀不如直接献给皇上,也是咱们做臣子的孝心。”

  王琼今天来巴结江彬,正是想通过他的门路接近豹房。想不到江彬倒爽快,自己把话递了过来,王琼大喜,忙说:“都督果然忠心,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皇上,倒是本官疏忽了。”

  王琼这个人最会说话,把个江彬哄得眉开眼笑,几句话聊下来,已经和王琼成了老朋友似的。这时候江彬自然是真心实意要帮王琼引路:“今天末将本要到豹房当值,部堂就和我一同去,顺便把刀献上去吧。”

  眼看顺顺当当进了豹房,王琼真是喜出望外,赶紧跟着江彬一起往西华门而来。

  正德皇帝朱厚照居住的“豹房”就在紫禁城西华门外。

  豹房本是御苑中饲养虎豹的场所,另外还有鹰房、象房等处所。正德二年朱厚照利用刘瑾之力打垮内阁,把朝中大权尽揽在自己手里,臣子们再也管不住他了。可内宫还有母亲张太后管着他。对这个任性的皇帝来说,就算母亲平时劝说一句,他也不爱听。为了不让别人再管他,就擅自拨出二十四万两白银在豹房附近大兴扩建,先后建起房屋两百多间,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禁苑。

  豹房建成以后,朱厚照就搬出乾清宫到豹房居住,躲开太后、皇后和满朝臣子,身边只有张永、钱宁、江彬、许泰等一班宠幸围着,真正成了个为所欲为的孤家寡人。

  自住进豹房以来,朱厚照把皇后、嫔妃冷落在一边,倒在豹房里豢养了无数女嬖,日日醉饮,夜夜笙歌,操军演武,斗兽摔跤,无所不玩,还时常在宠臣陪伴下私出禁宫到处游逛。此时朱厚照已大权独掌,又软弱任性,毫无毅力,只知道一味纵容自己,胡作非为,已经堕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所有正直的臣子心里都难免对皇帝生出怨气。可这些愚忠的臣子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把这些怨气发泄在皇帝身上,就只能一味仇视皇帝身边的佞臣和女嬖,把豹房视为淫邪之地,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这个肮脏的地方。今天这位跟着江彬一起走进豹房的兵部尚书王琼,算是朝臣中的一个另类。

  王琼跟着江彬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搂着两个女人躺在榻上饮酒取乐,钱宁、张永随侍在侧。见兵部尚书进来了,朱厚照微觉诧异,以为这个老头子又来给他找麻烦,勉强坐起身来问:“你来干什么?”

  不等王琼说话,江彬先开口:“王大人听说皇上操检军马,演习骑射,专门找了一口好刀献给皇上。”说着把那柄苗刀捧了过来。

  在朱厚照眼里,天下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接过刀略看了看,随手放在边上,对王琼说:“你既有心,就在这里坐坐吧。”

  王琼送来的礼物朱厚照不在乎,可王琼这个人,朱厚照倒有兴趣。

  眼下朱厚照身边有钱宁的锦衣卫,江彬统率的“外四家”边军,还有张永凑起来的一支由太监组成的“内操军”,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女人、幸臣、勇士、丑角一应俱全,所欠的就是没有一位有威信的大臣出来捧场。今天兵部尚书王琼被江彬引了来,正德皇帝龙颜大悦。这一高兴,立刻又起了游猎的兴致。

  当下朱厚照脱了龙袍换上甲胄,叫江彬替王琼也找来一副盔甲,让他穿戴整齐。张永捧过一匣精选的天鹅翎羽,朱厚照选了三支,张永替他簪在盔顶上,钱宁、江彬、张永、许泰也各取一支插在帽子上。朱厚照对王琼说:“你也戴一支吧。”

  这支天鹅翎是“内操军”头领们佩戴的东西,谁能在帽子上插这么一根鸟毛,就成了皇帝身边的幸臣。

  今天王琼是一心一意要钻进豹房里来的,见皇帝把自己当成亲信看待,赶紧也取了天鹅翎插在帽上,一大群人走出豹房,只见百十个太监已经列队恭候。张永扶着朱厚照上了马,其他人这才纷纷上马,直往南海子去了。

  朱厚照身边这几个亲信都是能骑善射之人,南海子又是皇家御苑,各种獐狍鹿兔都是从外面捕来投放进去的,所以猎物极多,不过半天儿工夫已经打到了十几头野鹿和獐子。朱厚照玩得尽兴,也饿了,一行人就在野外扎营,小太监忙着割烹鹿肉,张永、钱宁伺候朱厚照饮食。王琼看皇上兴致十足,酒也喝了些,这才凑过来说:“皇上,臣想先告退了。”

  朱厚照正在兴头儿上,见兵部尚书要走,有点儿不乐意:“你那衙门里能有什么急事,今天打了这么多猎物,吃些再走。”

  眼看皇上说了挽留的话,王琼知道这正是自己进言的机会,忙说:“其实兵部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最近接到几份公移文书,说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的南、赣、汀、漳几个府盗贼横行,三省都司、布政互相推卸责任,不肯尽力剿贼。眼看贼势嚣张,渐成气候,下头想请朝廷派一个巡抚到南赣九府专督剿匪,可按例巡抚一职多由御史充任,这个人又要文武全才,不大好找。”

  朱厚照虽然粗莽,却不糊涂,听王琼的话头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随口问:“你看上谁了?”

  “有一个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是原礼部左侍郎王华的儿子,学识过人,很能办事,他父亲又是前朝的老臣子,正派老成,敦信有加,一向得到先帝的宠信,臣觉得派王守仁巡抚南赣最为合适。”

  王琼说这番话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只把守仁的出身约略提了一句,却把一大半的话都着落在他父亲王实庵身上。

  说起王守仁,正德皇帝并不了解,可守仁的父亲王华早年做过詹事府的少詹事,给正德皇帝讲学多年,朱厚照对这位老臣挺有感情:“王实庵致仕十年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这个实庵先生最正派,朕倒想重用他,可惜他已经老了。”

  一听朱厚照夸奖王实庵,王琼赶紧趁热打铁,笑眯眯地说:“王守仁青出于蓝,脾气学养颇有乃父之风。”

  朱厚照对王守仁没什么印象,左右看了一眼。张永、钱宁对守仁也都陌生得很,无话可答。江彬虽然也了解王守仁,可看着王琼的面子,随口说了句:“这个人我知道,是有些学问的。”

  在这些事上朱厚照懒得动脑筋,既然王琼举荐守仁,江彬也说他“有学问”,就随口说:“都察院有空缺吗?”

  “左佥都御史出缺了。”

  “好,就让王守仁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见小太监捧上刚烤的鹿肉,朱厚照转头对王琼说,“你别急着走,先吃些鹿肉吧。”

  眼看把要办的事全办好了,王琼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说:“这是皇上亲自猎的鹿,臣得好生多吃几块才行!”说完就在皇上身边席地而坐,抓过鹿肉大嚼起来。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许葆云更新,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