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恓惶惶守仁离京师,恶狠狠杀手劫钱塘
(一)
自从去求了李东阳之后,一连又过了多少天,守仁的事毫无音信。在诸宜畹想来,这必是李东阳怕事,不肯出手相助。眼看丈夫已经在牢里关了这么多日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死活都不知道,宜畹满心绝望,已经暗暗下了决心,一得到丈夫的死讯,自己或是悬梁,或是投井,绝不在这没有人情味的世上多活一天!只是眼下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所以宜畹也还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现在就死,还是再咬紧牙关熬上几天。
就这么一直熬到第十天,宜畹正坐在房里落泪,忽然一个家人撞进门来:“夫人,咱家公子给放回来了!”宜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飞跑出来,迎面看见守仁正被两个人扶着进来了。
说真的,连王守仁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这天他正在黑牢的烂泥里发愣,忽然两个力士过来开了牢门,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穿过层层门户一直出来,院里停着一辆马车。这两个力士一言不发把守仁弄上车,车子立刻走了起来。守仁稀里糊涂的,还以为自己这一去不是提审受刑就是被人拉出去杀掉,却想不到马车走了好久,忽然一停,身边的力士一把将守仁从车里推了出去,滚倒在路上。这一下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已经飞跑起来,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好半天守仁才挣扎起来,左右一看,发现已经被人送到自家住的胡同外面了。
这么说,刘瑾这帮家伙居然把他放了?
眼看离家门只一步之遥,可守仁浑身是伤,实在走不动。幸好几个邻居过来看见了,赶紧把他扶起来,一个飞跑过来报信,另两人扶着他慢慢地回来。
到这时候宜畹才相信丈夫真的活着回来了,惊喜交集,赶紧叫家人去请郎中,自己把守仁扶到床上,褪下衣裤,用温水替他擦拭,只见刑伤累累,惨不忍睹。
见丈夫被折磨成这副样子,宜畹心里难受得不行,却要宽守仁的心,强笑着说:“没事,伤处不很厉害,都结痂了。”
自从戴铣死在牢里,守仁早已做好死的准备,想不到忽然一声不响被放了出来,真觉得恍如隔世。见宜畹面色憔悴,瘦得可怜,真不知这十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心里十分愧疚,拉着夫人的手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
守仁说这话,是责怪自己冒死上奏之前瞒了夫人。宜畹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现在千愁万苦一时都化尽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宽慰:“说这些干吗?你这次做的是大事,也是光彩的事,将来史册上一定有‘王守仁’三个字了,我呢,也托你的福,人家也知道世上曾有一个诸氏,是你们王家的媳妇,这就是古人说的‘与有荣焉’。”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史册?
史书守仁读过不少,里面有忠臣烈士,有奸佞败类。可史书却没说过,像戴铣这样的忠臣是怎么把自己逼上死路的。
为什么忠臣们的人生道路都这么窄呢?
这时候郎中赶来了。
来的路上郎中已经听王家下人说了守仁受廷杖、下诏狱的事。本以为他受了这么重的刑伤,又在牢里关了这么久,不知伤处已经溃烂成什么样子,人又病成什么样子。想不到来了一看,守仁气色不错,神态平和,并没有什么事。摸着脉象也平稳,掀起被子查看了下体,见廷杖虽狠,却没伤到筋骨,伤处也没溃烂,反而都结了痂,简直不可思议。郎中便说:“这位老爷伤得虽然不轻,可眼下已经好了六七成,照现在这样,只要调养十天半月就能下床了。”取出金创药给守仁敷上,嘱咐家里人怎么擦拭换药,背起药箱正要走,又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这刑伤三分是伤,七分是气,气急攻心,一转为火,伤口就坏了。像王老爷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居然能把心放得这么宽,一不动气二不上火,把自己调理得这么好,真不简单!”
听郎中这么说,宜畹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送走郎中回来,笑着问守仁:“人家说你的心宽,我怎么不觉得呢?”
王守仁知道自己能熬过这场残酷的折磨,是被当年唐伯虎“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话救了。听宜畹跟自己开玩笑,也笑着说:“你觉得我心眼儿小吗?”
宜畹一边替守仁掖好被子,一边在他耳边笑道:“你这人心眼儿最小了,这一辈子什么牛角尖儿都往里钻。”
宜畹说的是句玩笑话,可守仁听到心里,却觉得五味杂陈。
是啊,自己真是在牛角尖儿里钻了一辈子了。直到今天,也还没能钻出来呢……
这次把丈夫盼了回来,对诸宜畹来说,真像把命丢了又捡回来一样,再也不肯离开半步。日日夜夜守在榻旁,端汤换药,服侍不停。见宜畹这么辛苦,守仁心里实在舍不得,几次让她去歇息,宜畹总是不听。没办法,守仁假装发了脾气,宜畹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放下手里的东西歇着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房门一开,杏儿进来了。
见杏儿手里端着铜盆,拿着手巾,看样子是要替自己抹身换药。可守仁挨了板子,伤都在下半截身子,除夫人外哪肯给别人看到,就对杏儿说:“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夫人一会儿就来了。”
守仁这是又犯傻了,他就没想到,杏儿来替他换药,分明是宜畹让她来的。不然杏儿哪会随便就到这儿来?
以前宜畹虽然收了杏儿,却有一片私心,把丈夫看得很紧,并没真拿杏儿当“自己人”对待。可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反而让她把事想通了:自己一直紧紧把着丈夫不放,要是守仁这次真死在牢里,岂不是绝了后?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怎么对得起丈夫,对得起王家?
再说经过一番磨难,宜畹和杏儿也亲近了。所以现在宜畹就动了个心眼儿,故意让杏儿来给守仁换药。
女孩儿家心思细,杏儿当然懂得夫人的意思。而经过这次的事,她也把守仁看成英雄,实实在在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和以前又不同了。现在守仁让她把东西放下等夫人来,杏儿才不管这些呢!把铜盆放好,上来就要揭守仁身上盖的被子。这下把守仁窘得满脸通红,赶紧双手扯住被头,嘴里嚷着:“你别管,让夫人弄吧。”
“这些没什么,我都会做。”
眼看杏儿俯下身来,半个身子都在床里,两手来掀被角儿。守仁身上有伤,整个人只能趴在床上,双手攥着被头也没用,根本顾不到下面,知道被子一掀开,大势去也!又窘又急,又不敢硬把杏儿推开,只得使劲把身子往床里挪动,不想这一动牵到了伤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听守仁叫痛,杏儿只得住了手,退开两步。见守仁紧裹着被子卧在床上,弓着个身子,额角都冒出汗来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守仁本就窘得厉害,被杏儿这一笑,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杏儿是个温厚的人,见守仁这样,知道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做这些事,也就不再勉强,把铜盆放到门边,嘴里却故意说:“公子不让我服侍,一定是嫌我手笨。”sxynkj.ċöm
守仁忙说:“没这意思,只是我这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公子是个大英雄,能服侍公子的人都有福气。”杏儿嘟起嘴悻悻地说,“可惜我就没有这份福气。”
其实杏儿心里想说的是后边这句话,可守仁却只听见了前面的半句:“我算什么大英雄,被人家打屁股的大英雄?”
杏儿笑着答道:“夫人说,像公子这样忠君爱国,为了忠于皇上不怕被奸党杀头,然后又坐了牢,被坏人打,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其实宜畹说的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理。可惜杏儿读书太少,没记住这句话,只隐约领会得夫人话里的意思。结果在她说来,这件事倒变得颇为滑稽了。同时,也更真实了。
听了杏儿的话王守仁只剩一脸的苦笑:“别听她瞎说,我这样的人不叫英雄。”
“那叫什么?”
“叫废物。”
杏儿掩着嘴笑出声来:“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守仁可没笑,低低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见守仁这样,杏儿以为他累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出去了。
王守仁闭着眼睛躺在被子里,寂静中,耳边又响起了黑牢里那恐怖的声音。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
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热乎乎地流过腮边。王守仁把身子蜷得更紧些,整个头都钻进被子里去,把自己的眼睛、耳朵都紧紧地蒙住。可那凄厉的哀号仍萦绕耳边。
“皇上,你睁眼看看哪!皇上……”
没有英雄。
暗夜中,牢笼里,哪有什么英雄?只有一群愚忠的蠢物,在烂泥里打着滚儿,伸着两只手冲着看不见的主子哀号,像狗一样默默无声地死去。
(二)
在家里调养了一段日子,守仁的刑伤基本痊愈了。在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人来理他,任由王守仁踏踏实实在家静养。
眼下刘瑾已经彻底把大权抓在手里,满朝大臣几乎被他清洗了一遍,刘瑾的亲信焦芳入了阁,刘宇做了兵部尚书,屠滽接掌了都察院,杨玉当了锦衣卫都指挥……朝中最后一个有胆量上奏弹劾刘瑾的工部给事中许天锡本来下定决心要拼死劝谏,想不到遣走妻儿的时候被阉党察觉,奏章还没递上去,就被刘瑾派来的刺客趁夜勒死在家里。顺天府衙门来人验尸,上报说是“悬梁自尽”……
到这时候,再也没什么人敢公然反对刘瑾了。这个大权独揽的老太监整天贪污纳贿,胃口越来越大,从受贿到逼索贿赂,从几百两银子到上万两地贪污,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了。
终于有一天,已经成了“立地皇帝”的刘瑾又想起王守仁这个人来,假借皇帝的名义随手写了一道“圣旨”,把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接旨即日出京。
说实话,眼下王守仁连这个龙场驿站在哪儿都不知道。可圣旨让他去,他不敢不去,甚至连辞职不干都做不到。
这道“奉旨即行”的圣旨是不能拖延的。守仁和宜畹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先去龙场上任。这一边,王家在京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宜畹也收拾东西带着杏儿回山阴老家。
这一晚宜畹替守仁收拾行李。家里所有银钱凑起来有三十多两,宜畹给自己留了五两,其他的都包起来交给守仁。守仁哪里肯要,对宜畹说:“你们这趟一起走的人多,又是妇道人家,手里宽裕些有好处。”说着就要打开钱袋往外掏银子。宜畹忙说:“我们回山阴,路上好走,所有花销都算计好了。可你要去贵州,几千里路,又不好走,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说到这儿,想到和丈夫刚刚重聚,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心里一酸,一股泪水涌了上来,再也说不下去,只管低着头硬拨开丈夫的手,把银袋子塞到守仁的包袱里去了。
见夫人这样,守仁哪还理会得银子的事,伸臂把宜畹搂到怀里,满心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对不起你。”
宜畹把头埋在丈夫胸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到底没落下来。强忍酸苦一字一句嘱咐丈夫:“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料自己,你身子弱,春秋记得多加件衣服,不要吃冷食,无论如何……要回来。”
王守仁拉着夫人的手用力点头:“你等着我,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
第二天一早守仁别了家眷,一个人背着包袱出了城门。本想着自己悄悄离开京城,谁也不让知道,免得人家挂记,却想不到城门外的官道旁已经站着个穿灰衣的中年人,正是甘泉先生湛若水。
这时的王守仁在京里已经没朋友了。当年在一起的伙计们有的下了狱,有的贬了官,那些没事的也不跟守仁来往了。唯独湛若水,论官职仅是个普通的翰林,平时只爱埋头琢磨学问,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书虫子。所以下狱、贬官都轮不到他。而湛若水又有胆量,不怕受连累,还敢把王守仁当成朋友。见守仁背着包袱踽踽行来,湛若水上前拱手,笑着说:“知道贤弟今天出京,我在这儿备了些薄酒,咱们喝一杯吧。”
见湛若水笑着,守仁也只得强笑道:“甘泉先生的酒自然要喝。”两个人在桌前坐了,互相看到的都是一张洒脱和悦的笑脸儿。可这笑脸儿都是强装出来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对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还是湛若水想出一个话题:“贤弟知道这个龙场驿站在什么地方吗?”
守仁摇摇头:“不知道。”
“龙场驿是水西宣慰司辖地,在贵州西北,离贵阳不过几十里路程。据说当地以乌江为界,划有水西、水东两大土司。水西的安氏为长,又是贵州各土司之首,被封为宣慰使;水东宋氏为次,受封宣慰同知。贤弟知道‘夜郎自大’的故事吧。相传这个水西土司就是古夜郎国的后人,自汉朝至今已经传承七十四世,号称有百姓四十八万,现在的宣慰使名叫安贵荣,听说这个人很有胆识,在他治下,水西、水东一带倒也安宁富庶,农耕渔猎自得其乐,是个世外桃源。”
让湛若水一说,原来守仁被贬之处还是个好地方呢。
这种时候,一句劝人的话,比金子还贵重。
见守仁神色略和,湛若水又说:“水西一带曾出过一位女中豪杰,名叫奢香,是大土司霭翠的夫人,霭翠死后,奢香夫人代掌土司。大明洪武十六年当地彝人部落反叛,贵州都指挥使马晔以此为借口把奢香抓到贵阳,剥去衣服当众鞭打了一顿,想用这奇耻大辱激她造反,马晔就可以出兵攻占水西,以此为自己邀功请赏。奢香夫人极有胸襟,不但未被马晔逼反,反而孤身一人从贵州深山里出来,千里跋涉到京城去告御状,结果在太祖皇帝面前一状告倒马晔,此事也传为一时佳话。后来为了表明自己归附朝廷的决心,奢香夫人在水西建立龙场、六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九座驿站,使水西偏远蛮荒之地与中原互通声气。贤弟此次去的龙场驿站是九驿之中最大也最重要的一座,估计你到了龙场,也有很多事情可做。”
一位兵部主事,被贬到地僻人穷的贵州去做驿丞,就算真的“有很多事情可做”,似乎也并不值得高兴。但守仁也听出湛若水说这些话是借着奢香夫人的故事劝他忍辱负重,以待奸党失势,冤屈得雪,人家这份好意他是心领的。
果然,湛若水接着又说:“贤弟,当年奢香夫人遭了那么大的屈辱,最终还不是一状告倒奸贼,扬眉吐气?当今天子是位圣明之君,只不过一时被刘瑾这帮奸人蒙蔽,但乌云遮日,终不久长,奸党势力再大,将来必有伏诛的那一天。”
正德皇帝是什么样的“圣明之君”,天下人谁不明白?可偏偏这一句话任谁都得这么说。不这么说,不行!
于是王守仁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甘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论在哪里,做什么,都一样是为国家效力。”
见守仁始终郁郁不乐,湛若水也不想用那些虚话劝他了,就说:“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贤弟说过: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只是不知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着。到现在,你把这事想清楚了吗?”
守仁知道湛若水话里的意思,是想说捆住人手脚的是刘瑾这帮奸党。可他心里并不这么想。叹了口气:“不瞒甘泉先生,我现在更不明白了。”
“怎么?”
“先生知道戴铣下狱、李梦阳罢官的事吗?”
“知道。”
一时间守仁几乎冲口而出,要告诉湛若水:那个像石头一样硬气,从不知道怕死的大才子李梦阳是怎么哭着离开京城;一心忠直勇敢的戴铣又是怎么自己把自己逼死在大牢里。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李梦阳、戴铣,多么刚强的人,可他们最后都垮了。不是被别人打垮了,而是他们自己的心垮了。
——心先垮了,然后人才垮掉。
连这些不怕死的忠臣勇士都被人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和他们比,王守仁觉得自己的“忠勇”还比不得人家,抬眼看,更觉眼前一片漆黑,手脚紧紧捆住,根本动弹不得。
可惜守仁心里这些话没办法对湛若水说。连自己都弄不懂的事,在别人面前怎么说得明白呢?
见守仁沉默不语,湛若水以为他伤感起来了,就笑着说:“贤弟不要把荣辱二字太放在心上,等你从贵州回来,咱们还要一起讲学呢。”
还能回得来吗?
这几年王守仁见过不少人被赶出朝廷,离开京师,可离去之后又回来的有几个?
遭了冤枉的唐寅还能回来吗?
致仕还乡的刘健、谢迁还能回来吗?
被罢了官的李梦阳还能回来吗?
被打死在囚笼里的戴铣,还能回来吗?
——凭什么?凭什么他王守仁就该觉得自己还能“回来”?
守仁忽然明白了,原来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子,长着就长着,落了就落了……
想到这儿,守仁脸上的笑容倒比刚才更多了些:“甘泉先生说得对,将来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坐在一起好好讲几场学。”
一时间,王守仁和湛若水相对默然。
其实湛若水骗不了王守仁,王守仁也骗不了湛若水。
人哪,干吗一个个活得这么明白?糊涂些多好哇!
两个明白人就这么笑容满面地又喝了几杯浊酒,扯了几句闲话,王守仁看了看天:“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
湛若水也站起身来:“你我今天一别,必有重聚之日。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胡乱写一首诗吧。”他向店家借了笔墨,略一凝思一挥而就: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相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三)
离了京师,王守仁沿京杭运河南下,直抵杭州。
三年前,守仁正是在杭州定慧寺里和禅僧对话,治好了自己的心病,满身轻松到京里来做官;想不到三年后又回杭州,竟是带着一身刑伤,满肚子憋闷。当年守仁病在幼稚浮躁,有平路不走,自己硬走弯路,结果受了一堆挫折,连身体也搞垮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毕竟看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改了。可今天,他竟不知自己病在何处了。
虽然守仁这些年看透了不少事,也很懂得给自己宽心的道理,可他心里总有一团纠葛难除,心再宽也有限。眼下到了杭州,见此处山景湖光仍然如故,游人骚客如过江之鲫,可自己心里总是闷闷不乐,觉得杭州山水也不如以前明媚秀丽了。不想住客栈,就在凤凰山下找了一间胜果寺,借宿下来。
凤凰山在杭州东南,北临西湖,南接钱塘,风光旖旎,是个大好去处。胜果寺不是大庙,香客不多,很是幽静。三年前守仁到杭州游玩时曾到这里来过,认识庙里的住持,这次到杭州,心情不好,怕吵闹,想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就到庙里借住。
胜果寺的住持还是三年前那位老僧,也还记得守仁,把他请进方丈室里喝茶,闲聊几句,随口问起守仁的近况。守仁压不住心里一股怨气,就把刘瑾如何乱政,自己如何上奏,被廷杖下狱的事都跟老方丈说了。想不到大和尚听了守仁的话立刻击节赞叹:“施主做得对!既然在朝为官,自然要和奸党斗,只要敢和他们斗,就是忠君爱国。佛家讲‘生死一如’,贫僧觉得这个话用在忠臣义士身上也是可以的。”
想不到老方丈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他夸自己的话,却又正是守仁想不透的地方,可这话又没法拿来问老和尚,守仁不由得发起闷来。
见守仁皱眉不语,老方丈误以为他在忧虑自己的前程,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施主不必烦恼,奸党总归要败事的。施主冒死劝谏,忠直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莫愁前路无知己呀……”
老方丈这话称得起语重心长,守仁只得连声称谢。
这天守仁就在胜果寺里住了下来。本想住一两天,稍事休息就动身,想不到前头受了刑伤,大损元气,又从京城到杭州长途跋涉,染了风寒,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乏力,鼻塞声哑,病在胜果寺里。
这一病就是四五天。好在寺里的僧人敬他的正气,很是照顾,腾出僧房给他住,一日三餐主动送过来,嘘寒问暖的。守仁自己也注意休养,病势慢慢好起来了。这天吃了午饭觉得身子乏,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休息,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修长的身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得挺白净,眼角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温和恬静。进门冲守仁一揖,叫了声:“大哥。”
听这年轻人这样称呼自己,守仁觉得奇怪,忙问:“足下是……?”
“徐爱。”
原来这年轻人竟是守仁的妹夫。
徐爱是浙江余杭人,几年前在京师娶了守仁的小妹为妻。那时守仁正在老家养病,没和徐爱见过面。不想今天病在胜果寺里,这位妹夫却不请自来。守仁忙强打精神和他见礼。
原来这一年是乡试年,徐爱从余杭到省城来考举人。因为离考期还有几日,闲来无事就在杭州城里四处游览。这天正好走进胜果寺,偶然听寺里的僧人说起“余姚状元公王实庵先生的公子”被贬了官,路经杭州,正在寺里借住。徐爱一听是岳父家哥哥到了,赶紧过来拜会。守仁孤身在外,又在病中,忽然遇到亲人,也很高兴,就和徐爱叙谈起来。
徐爱问:“大哥不是去贵州吗?怎么走杭州这条路?”
守仁答道:“我这次去贵州不知要挨多久,临赴任前想到南京和父亲见一面。”
徐爱一愣:“老泰山不是在京师做官吗?怎么转到南京去了?”
“已经改任南京吏部尚书了。”
徐爱也知道南京那边是冷板凳,岳丈从京城的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其实是被夺了实权,闲置一旁了。怕这事引得守仁不乐,就不再说这个话题:“这几年我一直有个心事想和大哥商量,今天竟然在这里见了,也是有缘,我就说出来吧。”
见徐爱忽然郑重其事,说的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守仁忙道:“请说。”
徐爱笑着说:“早听说大哥学养深厚,见识过人,一直想要和您讨教学问,可大哥在京城做官,我在余杭,见不着面。今天好容易见了一面,就请大哥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徐爱这话让守仁十分意外:“你要拜我为师?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学?”
“大哥忠君爱国,敢言直谏,这身铮铮铁骨就值得我学。”
一听这话,王守仁忍不住摇头苦笑。
自从出了诏狱,这已经是第四个人这样夸他了。
第一个是夫人,说什么“与有荣焉”。
第二个是杏儿,听了夫人的话就信,硬说这让人打屁股的家伙是“大英雄”。
到了胜果寺和尚也赞他,说他因为这顿廷杖已经“名满天下”。
现在自己的妹夫也这么说。
——大英雄?
其实当初冒死上奏的时候守仁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觉得自己是忠直臣,做的是英雄事!可现在他越来越疑惑了:难道愚忠直谏,让人打一顿关进黑牢,真就这么光荣吗?
见守仁脸色灰黄、神不守舍,徐爱就问:“大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受了点儿风寒。”
“请郎中看过了吗?”
“一点儿小病,不必在意。”
徐爱是个细心的人,见守仁对身体不在意,忙说:“风寒之症可大可小,大哥在京里吃了苦,又千里跋涉,准是累着了,得请个郎中来看看。”起身出门自顾去了。
徐爱走后守仁又在床上躺下,觉得头疼身沉,昏昏欲睡。片刻工夫,又听见叩门声,以为徐爱回来了,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一高一矮,生得虎背熊腰,穿着朴素,高个子冲守仁一拱手,操着一口京腔儿问:“请问足下是兵部王主事吗?”sxynkj.ċöm
听了这个称呼守仁着实一愣,一时竟不敢回答。
矮个子忙笑着说:“王大人不必惊讶,我们哥儿俩是从京城到杭州贩绸缎的,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了您的义举,这次我们来杭州办货,也在庙里借住,听和尚说王大人住在这里,就过来拜见。”
高个子也说:“是啊,能跟王大人见面实在是缘分。”也不等人请,自己走进房里来,四处看了一眼,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见这俩人有些莽撞,守仁心里暗暗奇怪,问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矮个子说:“我姓高,我这兄弟姓王。”
守仁又问:“刚才这位王兄说在京城听过我的‘义举’,不知是何所指?”
老高笑着说:“王主事上奏为戴铣等人申冤,因此下了诏狱,这事京城里人人皆知。”
一听这话守仁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呀!我妄论朝政,轻发谬论,因此被朝廷贬了官,想起此事心里愧疚得很!唉,这事不要再提了……”
老高称赞守仁的“义举”,想不到王守仁对朝廷毫无怨言,倒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把老高和老王弄得不知如何接口。对看一眼,姓王的问:“王大人被贬贵州,却绕走杭州,是要到南京去吗?”
王守仁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姓王的几眼:“我是戴罪的人,只想着赶赴戍所,哪敢私下乱走。先到杭州,只是因为走运河这条路比较快捷,本想到杭州之后就转向西去的,想不到病了几天,现在还没好。”
老高和老王又对视一眼:“王大人病了?倒看不出,厉害吗?”
“受了风寒,养几天就好了。”
老高笑道:“这就好。身子不爽的时候最怕闷在屋里,今天天气不错,咱们陪王大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怎么样?”
说实话,守仁真不想和这两个人出去。可现在人家已经把话说了,守仁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法推辞。沉吟片刻,反而兴高采烈地说:“出去走走也好。”拿过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系在腰里,和两个朋友一起出去了。
(四)
杭州西湖这一带是最繁华的所在,游人如织,店铺相连,叫买叫卖好不热闹。老高老王一左一右跟在守仁身边,随手指指点点说些闲话。走到街尾,见路边有一间气派的酒家,门匾上写着“养湖楼”,守仁立刻想起自己身子虚弱,这几天为了养病饭食也清减了,这样怕是不行,就笑着对两个人说:“今天睡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饿了,我看这酒楼不错,就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吧。”也不问他们的意思,自顾走进酒楼去了。
老高和老王对看一眼,也跟了进来。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店里的食客不多。守仁他们三个上了二楼,找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店伙过来招呼,守仁一连气点了东坡肉、西湖醋鱼、叫花鸡等几道名菜,又对两个朋友笑说:“晋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今天咱们到了杭州,这个典故不可不学。”就点了一道鸡火莼菜汤。又想起喝酒能提神暖身,对自己有好处,就叫店伙拿一小坛上好的花雕酒来。
不一时酒菜摆上来了,守仁胃口大开,边吃边赞,酒也喝了不少。见老高和老王几乎滴酒不沾,怕他们闲坐着寂寞,就纵谈杭州的湖光山景,粗声大嗓,惹得店里的食客都斜着眼看他。老高和老王都是买卖人,没什么文采,似乎对杭州也不熟,守仁不说话时他们话多,现在守仁意兴横飞,谈得起劲,这俩人却不怎么开口了。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守仁也有了几分酒意,干脆提出:“既然到了杭州,西湖不可不游,我看咱们就到西湖走一圈儿,登一趟孤山怎么样?”
老高忙说:“西湖我们去过了。”
老王也笑着说:“一个小湖没什么看头儿,人又多,乱糟糟的。”
眼看这两个朋友怕热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守仁也不好多说什么。低头想了想又说:“酒足饭饱,到钱塘江边散散步,看看景,也不错。”
守仁提出游钱塘江,老高和老王倒挺乐意。守仁就叫过伙计算了账,这顿花销有一两多银子,守仁从腰上解下银袋打开,摆弄了一会儿。见这银袋里五两的银锭有四锭,其他散银子还有十几块,沉甸甸的一大坨。守仁拣出一块付了酒钱,又把银袋系回腰里,和两个朋友一起信步向钱塘江边走去。
守仁是个豪放的人,又喝了几杯酒,更显得兴奋异常,指点江边景物,嘴里说个不停。老高和老王一左一右跟在身边,见他说话就点头称是,却不怎么接口。就这么沿江走了三四里,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少。守仁走累了,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歇息。此时天已黄昏,老王抬头看看天色,对老高说:“我看天也不早了,再走几步就该回去了。”老高点点头。
听他们说要回去,守仁倒有点儿不舍:“钱江夜色也是一景,咱们不妨多坐坐,看够了风景再回去。”
听守仁说要“多坐坐”,老高和老王倒也乐意,三个人就在江边闲坐,看晚霞渐落,乱云横飞,夕阳照得江面如金鳞齐舞,果然也是一番景致。
就这么坐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江风也硬起来,把人的衣服都吹透了,守仁和这两个朋友也没什么话聊了,这才起身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老高和老王对看一眼,站起身来,仍是一左一右跟在守仁身边。三人往城里走去,刚走出没多远,守仁忽然叫了起来:“我的钱袋哪儿去了?”
听守仁一叫,那两个人都是一愣。下午守仁请他们喝酒,还掏出钱袋来付账,他们俩也亲眼看见袋里装着不少银子,现在守仁忽然说钱袋子丢了,这两个人忙问:“丢在哪儿了?”
“刚才还在身上,是不是坐在江边的时候掉了?”
此时三人离开刚才的坐处没多远,听守仁说银袋丢在坐处,老高和老王一起回头去找。在石边的乱草丛里拨了几拨,果然看见守仁的钱袋子就掉在刚才坐的石头旁,赶紧拾起来,一回头,却见守仁撩起袍襟别在腰里,飞一样往江边逃去,已经跑出老远了!
见王守仁跑了,这俩人大吃一惊,从腰间拔出短刀飞步赶来。眼看王守仁一路跑下江堤,脱了长袍甩在地上,忽然一跤摔倒在烂泥里,随即挣扎起来,往前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跳进钱塘江里去了。
等两个杀手跑到江边,只见浊浪滚滚,已经不见了守仁的影子。俩人商量几句,沿着江岸往下游搜寻过去。
原来这两个“商人”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受刘瑾之命来取王守仁的性命!
虽然李东阳替守仁求了情,刘瑾也不得不给首辅一个面子,把兵部主事王守仁从诏狱里放了出来,可他并没打算放过守仁。
刘瑾在太监堆儿里混了四十多年,看惯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心里知道:对第一个出头反对自己的人一定要狠狠打击!只有如此,才能把天下人的嘴全都堵住!所以用廷杖的时候刘瑾就对守仁下了死手。本想把他当廷打死,想不到王守仁命硬,居然挺了过来,李东阳又来当说客,一来二去,竟把王守仁放了。
刘瑾是个凶神。在他看来,世上最简单的胜利就是直接把对手弄死!先前他就派刺客截杀了前任提督东厂太监王岳,暗害了御史许天锡,现在他又派出两名杀手来杀王守仁。
在刘瑾想来,这件事很好办。王守仁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一阵风就能吹得倒。两个杀手都是干练的人,长年在外抓人办差,经验十足,论武艺,每人都能轻松收拾七八条壮汉,两个人来杀一个书呆子,那还不跟杀只鸡一样?
可谁也没想到,守仁虽然是书生,又病恹恹弱不禁风,可他的脑子聪明得很。这两个刺客在杭州一露面,立刻被守仁识破了。
早在这两个人进房跟他搭讪的时候守仁就看出情况不对。这两个家伙自称是商人,可他们面相严厉,眼神凶狠,身手矫健,说话语气刚硬,多少还带点儿官腔,那些圆滑精熟的买卖人绝不会这样。守仁早年做过刑部主事,跟这些抓差办案的人打过交道,对这些人长年公务养成的特质比较熟悉。眼下他正在落难,警觉异常,立刻看出这两个家伙不怀好意。
可这时的王守仁已经落在人家手里,跑不了了。
说实话,在胜果寺的禅房里,这两个人只要随便一伸手就能要了守仁的命。可他们却没下手,反而约守仁出去“看风景”。守仁的脑子很快,一转念,已经知道这两个家伙想把他骗到无人之处再暗地下手把他害死。如果王守仁事先没识破这两个家伙,傻乎乎地跟着他们出去,一条命就算交待了。现在虽然知道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可守仁要是一口咬定不和两个杀手一起出去,只怕这两个家伙在胜果寺的禅房里就会对他下手!仔细权衡之后,守仁觉得在大街上倒比寺院的禅房里安全些。
于是守仁装个糊涂,跟着两个刺客上了街。本想趁着街上人多,抓个机会溜走,没想到这两个锦衣卫十分机警,一点儿空子也不给他留。
这时三个人还在杭州城里,街上人来人往,刺客一时不敢下手。可守仁心里明白,这两个家伙是刘瑾的爪牙,如果自己贸然揭破他们的底细,或者抗拒不从,这两个刺客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敢公开杀人。这帮人腰里挂着腰牌,怀里揣着东厂的“驾帖”,就算当街杀人,官府也不敢过问。
这时守仁只得先装糊涂,找个饭馆吃了一顿,一来给自己补足体力,二来趁这个空子想想脱身的办法。
这两个锦衣卫都是办事的老手,从一上来就把守仁盯得死死的,一点儿空子也不留。眼看跑也跑不掉,叫喊求救也不管用。想来想去,守仁觉得脱身的办法只剩一个,就是仗着自己懂些水性,冒死去跳钱塘江。
但守仁知道这两个家伙精明得很,自己说的每句话他们都会琢磨几遍。如果一上来就说去江边,这两个家伙肯定生疑,所以一开始先说去游西湖。那里是游人最多的地方,两个杀手当然不愿去,这时候自己再提出到江边去,两个锦衣卫就上套儿了。
可守仁身子太弱,这两个杀手又凶悍,就算到了江边还是逃不脱。借着吃饭的工夫又动了半天脑子,终于想到把那袋银子拿来派用场。
拿定主意之后,守仁故作镇定,先把自己身上的银子露出来让两个刺客看见,又足足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把两个杀手引出了城,到了江边。眼看天色还早,就算跳江也脱不了身,守仁又提出在江边“坐坐”。两个杀手没想到守仁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反而觉得天黑了更好下手,就陪着守仁在江边一直坐到天黑。
眼看天色渐渐黑了,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守仁心知脱身的时机已经到了,同时,这两个家伙也马上就要对自己下手了。此时生死顷刻,不能有丝毫犹豫!于是守仁乘两个锦衣卫不备,悄悄解下腰里的银袋扔在草丛里,走了几十步后,故意说银袋丢了。
这两个刺客一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已被守仁看破;二来见守仁又病又弱,没把他当回事。先前吃饭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了守仁身上带的银子,原本打算杀人之后顺手劫财,现在听守仁说银子丢了,自然回头来找,守仁抓住这个机会,撒腿就跑。
王守仁自幼在姚江边长大,识得水性,事先又把细节都想好了。一边奔逃一边脱了长袍甩在岸上,免得下水后袍襟缠住身子碍事。跑到江岸边,搬起一块石头抱在怀里,这才一头跳进江里去了。
钱塘江里水深流急,守仁虽然抱着石头,没一下子被卷走,也还是被水流冲得团团乱转,忽然一头撞在硬东西上,磕得眼前发黑,本能地伸手抱住,却是一块筑堤用的大条石,接着双脚触到实底,原来没被江水卷走,反而冲到岸边来了。
此时守仁整个人半趴在江堤上,这里的江水只有齐胸深,露出头来换一口气,却见两个人影就在下游几丈外站着!这一下差点儿把守仁的魂都吓掉了。
好在此时天黑,两个刺客又想着守仁肯定被江水冲下去了,只顾往下游寻找,哪想到守仁却在他们身后冒出头来。
守仁伏在堤坡下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两个锦衣卫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挣扎着爬上岸,浑身又是泥又是水,一只鞋也不知丢到哪去了。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以为是江水,又觉得不对,伸手去抹,满手是血!
原来是刚才跳江时撞在石头上,把头磕破了。
守仁心里明白自己眼下还没脱险,城里不敢去,胜果寺更不敢回。没办法,只得把牙一咬,一手捂着额头,踩着江边的烂泥往上游走去。
(五)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夜,守仁头晕身重又冷又累,浑身瑟瑟直抖,骨头架子都快散了,终于看见江边停着两条大船。
说实话,在此之前王守仁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躲避追杀。现在看见商船,他心里有了个主意:看来这船是要沿江而下驶出杭州湾的,只要上了船就能远远离开杭州,避过刺客。
拿定主意,王守仁悄悄摸过来。见前面一条船篷里透着灯光,几个船夫吆五喝六正在耍钱,后面船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就大着胆子摸上船来。
这是一条运粮食的船,船上堆满一袋袋的大米,上面盖着草席子。后梢有个船工敞胸露怀鼾声如雷,有人摸上船来也丝毫未觉。
这一夜王守仁病中逃命,魂飞魄散,挣扎到现在实在是累极了。把草席掀了条缝儿钻进去,往几条麻袋中间一躺,立刻昏睡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守仁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猛地惊醒过来,只见身上遮的草席已经被人揭开,一条赤着上身的大汉站在面前。不等守仁醒过味儿来,那人劈胸一把揪住守仁的衣襟,把他从粮食垛上直拖下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守仁眨眨眼,见天已经大亮,大船也已起航,正顺江流而下。
眼看从席子底下揪出这么个家伙,几个撑船的都围上来。守仁赶忙拱手:“在下王守仁,原任兵部主事,因被阉党陷害,贬为贵州龙场驿丞,走到杭州又被刺客追杀,不得已……”
不等守仁把话说完,那个船工已经骂了起来:“哪来的毛贼,跑到爷爷船上偷米!你也不打眼照照,看看爷爷是谁,今天老子打不死你!”嘴里骂着上前就是一脚,踹得守仁踉跄着退出几步,捂着肚子连腰都直不起来。
身后一个船工叫道:“我看这小子不是偷米的,大概是杭州城里的贼人,让官府撵得没路走,跑到咱们船上来了!”
确实,眼下的王守仁穿着一身短衣,光着一只脚,脑袋上破了个口子,半边脸都是血,看这样子真像是个刚挨了打的贼。
见船工误会了,守仁也顾不得挨打,赶紧给人家解释:“几位千万不要误会,在下确实是从京城来的,因为上奏得罪了刘瑾这帮阉党,被流放贵州,想不到走到杭州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
王守仁一辈子没和这种粗野不讲理的人打过交道,这一下毫无防备,给揍得昏天黑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
这帮船工哪知道什么是“阉党”?他们也不关心这些事。在他们看来,这个满脸是血浑身是泥的小子不是贼就是匪,总之不是个好东西!对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那船工上前把王守仁从地上拖起来,劈面就是两个耳刮子:“老子管你是什么人,敢溜到爷爷的船上来,爷爷就拿你当贼收拾!”
王守仁被几巴掌打得满脸是血,又听对方口口声声骂他是贼,实在气不过,拼命挣开对方的手,往上一扑,一把抱住船工的腰,硬是跟这个粗人扭打成一团。
可惜,就凭王守仁的身子骨儿哪是这个船工的对手,几下就让人家撂翻在地,抡起拳头往他身上乱捶,抬起脚来没头没脑地猛踹。守仁只得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看有个“贼”让他们打,另外几个船工也来凑热闹,往上一围,拳打脚踢一顿狠揍!不大会儿工夫,王守仁已经瘫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了。
眼看这顿打也够了,打人的船工回身招呼:“老三,找条绳子来把这小子捆了,一会儿送到衙门里去!”
“官府哪管这种事?咱还得停船靠岸费一番口舌,我看扔到江里算了!”
被几个粗人揍了一顿,又听他们一句一句数说自己,不知怎么,王守仁忽然想起受廷杖时喊出的那句傻话:士可杀,不可辱!
是啊,士可杀不可辱,无非一个死罢了!王守仁咬紧牙关拼着命爬起身来,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跳进江里!这下倒把几个船工吓了一跳,瞪眼看着守仁在江水里挣扎,也没人想着拉他一把。
等王守仁又一次拖着一身泥水从钱塘江里爬上岸来,那两条大船已经走远了。守仁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心里也不知是气是恨还是难过。一屁股坐在烂泥滩里,看着青天白日、滚滚江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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