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许葆云 > 第五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1)
  第十一回朱皇帝禁猪留笑柄,苦虫儿命苦难修行

  (一)

  虽然把王守仁从南京城外截了回去,可江彬这些人到底不放心,还在暗处盯着守仁,却见他弃了官服,一口气走进了九华山,之后就隐在道观里再也不露面了。在江彬想来,王守仁这是服了软,躲起来了。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敢和他斗了,于是江彬派了几个锦衣卫在玉清宫内外监视,不露声色,自己也就不再搭理王守仁了。

  正德皇帝在江彬等人的簇拥下又在南京城里住了一个多月,天天玩得不亦乐乎,真到了乐不思蜀的地步。

  这天江彬从南京城里找了两个色艺双绝的歌伎来给皇帝唱曲,正听到得意之处,张永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皇上,刚才首辅从京师寄来一道奏章,所说之事极为古怪,言说皇上传下圣旨,禁止民间养猪食肉,首辅上奏来劝,言辞十分……”

  首辅杨廷和这道奏章,言辞十分激烈,话说得很不客气。只是张永不好意思当着皇上这么说,半路刹住了。

  下了禁止养猪食肉的诏书后,朱厚照也料到内阁会上奏来劝。对大臣们的劝谏他也早就麻木了,顺手接过奏章来看,见上面写着:

  谨题。近日传闻直隶及山东等处镇巡等官钦奉圣旨,禁约地方人等,不许养豕及易卖宰杀。违者发极边卫分,永远充军。远近流传,旬日之间,各处城市、乡村居民畏避重罪,随将所养之豕尽行杀卖,减价贱售。甚至将小豕掘地埋弃者有之。人心惶骇,莫测其由。臣等窃思,民间豢养牲豕,上而郊庙朝廷祭祀宴飨膳羞之供应,下而百官万姓日用饮食之资给。皆在于此,不可一日缺者。孟子曰:‘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五十者可以食肉矣。’古先哲王之治天下,所以制民之产,其道如此。且人年五十非肉不饱,则豚彘之畜,正养生之具,而非所以致疾也。人生疮痍,乃血气内伤、风湿外感所致,是食豕肉而致然乎?况小民畜养贸易,以此为生理之资,正宜教之孳息蕃育,是可禁乎?至于十二支生辰,所属物畜,乃术家推算星命之说,鄙俚不经,不可为据。若曰国姓字音相同,古者嫌名不讳。盖以文字之间虽当讳者,尚且不讳嫌名,今乃因其字之音,而并讳其物之同者,其可乎?又况民间日用牲豕,比之他畜独多。牛以代耕,亦非可常用之物。私自宰杀,律有明禁,不可纵也。此事行之虽若甚微,而事体关系甚大。如此传之天下后世,亦非细故,诚不可不虑也。伏望皇上洞察物情,详审命令,亟敕所司,追寝前旨。仍通行晓谕各处地方人等,各安生业,毋致惊疑,则事体不乖,而人心慰悦矣。

  看得出来,杨廷和真是生气了,这道奏章言辞之间很不客气,简直像大人在教训孩子。但朱厚照对这些事全不在乎,看罢奏章顺手丢在一旁。倒是张永又急着问了一句:“皇上真下过这样的旨意吗?”www.sxynkj.ċöm

  “有这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朱厚照的糊涂做法,稍微明白一点儿事理的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眼下张永就惊得目瞪口呆:“皇上怎么能下这样的旨!”

  “朕看到宰杀生猪之事觉得甚是残忍,且当今国姓与‘猪’同音,朕的属相又是猪,觉得杀猪食肉多不吉祥,这才下令禁绝。”

  这一句话真把个张永说得哭笑不得,半天才叹了口气:“皇上这么说就不对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不过是记录年份用的,为了让人好记诵,各取一种吉祥物加于其上罢了。我中华养猪而食不知几千年了,天下人早习惯了食用此肉,以其首祭祀作礼,如今皇上一时兴之所至,下旨禁绝养猪食肉,天下百姓哪里接受得了,岂不是平白无故闹出一场乱子来?”

  “能有什么乱子,不食猪肉,还有牛羊肉可食嘛。”

  眼见朱厚照冥顽不化,张永真是又急又气:“皇上!我大明江山万载不易,若天子们都以属相而忌食,那属牛的不准食牛肉,属羊的不准食羊肉,属鸡的不准食鸡肉,属兔的不准食兔肉……多年以后天下人岂不是再无可食之肉了吗?再说,‘猪’只是‘豕’的俗称,而且老奴以前专门问过有学问的人,都说当今国姓乃是‘赤红’之意,灿然红火,非常吉祥,其意与那个‘猪’字根本不同,毫无相关之处!可皇上突然下这样一道旨,这不是把天下人的心思往这个字上面引吗?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这上头圈点取笑,说皇上一家子都是这个、这个……”连说了几个“这个”,硬是说不下去,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万岁爷!咱可不能这么办,这是给祖宗脸上抹黑呢!”

  张永把话说到这儿,朱厚照自己也恍然而悟,连江彬、张忠这几个人都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才知道真是办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江彬、张忠俩人赶紧往后缩,打算瞧着情势不对就先溜出去。朱厚照呆坐半天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问张永:“你说该怎么办?”

  眼看皇上知道错了,有心改过,张永心里还好过些,皱起眉头想了半天:“皇上是何时下的旨,怎么老奴不知道呢?”

  “并没下旨,只是以‘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之名发了一道钧帖。”

  张永点了点头:“是这样。这么说来还好办些:钧帖并非圣旨,用的又是‘威武大将军’的印玺,如今陛下只好再发一道圣旨,宣布废除‘不可养猪食肉’的禁令就是了。”

  张永这个办法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这时候朱厚照已经知道自己办了蠢事,心里十分羞愧,不愿意经过内阁发出圣旨:“若是下旨,还要由内阁来拟,一来一去时间太久了。”

  听朱厚照这么说,张永低头一想,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陛下干脆发出内旨,不经内阁,直接施行就是了。”

  确实,现在内阁来了奏章,让朱厚照赶紧追回前旨,废除禁猪之令,皇帝这里发下内旨废除此令,内阁绝不会驳。皇上做事可以不给内阁留脸面,可内阁元辅们一定会给皇帝留脸面,所以这件事没人会追究。

  这么一来,朱厚照好歹算是给自己留了点儿脸面,事情就算混过去了吧。

  眼看张永不愧是个办多了事的老人,三言两语,帮自己把这么一件丢脸的事遮掩过去了,朱厚照也挺高兴,对张永说:“拟旨的事不急,你在这儿陪朕听曲儿吧。”

  朱厚照这话里是犒赏张永的意思,张永赶紧谢恩,躬着腰站在皇帝身边,又听了两支曲子,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皇上知道江西巡抚王守仁的事吗?”

  张永要是不提,朱厚照早就把这个人忘了。可现在张永一说,朱厚照也想了起来:“朕早就下了旨,命王守仁到南京陛见,为什么这些天了,他还没到南京?”

  “老奴听说王守仁已经奉旨赶往南京方向来了,只是来的路上过于托大,轻车简从,没带护卫,结果路过芜湖之时被宁王的余党袭击,还杀死了江西巡抚衙门的一个书办,王守仁只好逃到九华山里去了。”张永边说边斜眼看着江彬。江彬也正好恶狠狠地往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眼神一对,又各自避开了。

  听说王守仁本已来了南京,却在半路被“宁王余党”截杀,朱厚照倒来了兴趣:“王守仁没有事吧?”

  “托陛下的福,王大人倒没事。”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赶往南京,倒跑到九华山去了?”

  皇上这一问张永早料到了,也已经想出了应对的话。清了清喉咙:“陛下,王守仁这个人本就无心官场,只是一番心思要去修道,以前在南京任鸿胪寺卿的时候就屡屡上奏致仕,如今为了避过宁王余党的追杀,躲进九华山,也是机缘凑巧,听说在当地遇上了一位道家奇人,收他做了徒弟,眼下这王守仁出家做了道士了。”

  张永这个人心机很深,知道自己如果把王守仁半路遭人劫杀的事详细说出来,必然直指江彬。可江彬势力太大,张永斗不过他,所以不敢硬说。但眼前要不说出个道理来,又无法解释王守仁为什么会躲进九华山去“修道”,想来想去,干脆编出这么一套话来。一来江彬心里有鬼,不敢在这件事上过于较真;二来张永摸准了朱厚照的脾气,知道这个皇帝幼稚得很,满脑子都是孩子气的想法,自己拿这些“奇人异士”之类的话哄他,皇帝就算不全信,至少爱听。

  这么一来,江彬也不至于来找自己麻烦,皇上也不会深究王守仁“擅入九华山修道”的事,两下一遮,张永就算把王守仁救下来了。

  果然,听说堂堂一个江西巡抚在九华山里遇上“奇人”,做了“道士”,朱厚照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玩儿:“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王守仁这个人本事不小,可朕看他也不至于修成神仙吧?”

  见朱厚照果然没有深究,张永忙笑道:“嗐,王守仁是个异想天开的人,以他那点儿道行,哪里修得成神仙?无非在山里白费些时日罢了。不过老奴觉得这么一个无心仕途的恬淡之人,也谈不上什么‘谋反’,陛下干脆任他去吧。”

  却想不到朱厚照还真是个怪人,低头略想了想,忽然说:“那可不行!朕并没让这个人去修什么道,他想修就去修?这可由不得他!再说,此人是个能臣,既然没有谋反之心,朕就命他再回江西,做个江西巡抚,把江西地面上的事好好整顿一番也好。”

  江彬、张永都没想到皇帝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个大惊,一个大喜!江彬还没开口,张永已经抢着说:“皇上真是圣明!既然王守仁是个能臣,又没有谋反之心,就该让他为国效命才是!依老奴看,王守仁这次平定宁王叛乱功劳不小,陛下就趁这个节骨眼儿,把该赏的都赏给他,让王守仁看看,是给皇帝效命好,还是进山修那个野狐禅好?老奴估计王守仁得了皇帝的恩赏,肯定感激涕零。借着这个事也让天下人都知道,给皇帝效命是最快活的事,比当神仙还有意思!”说到这儿自己心里也高兴,又一心想着把事做实,干脆往朱厚照面前一跪,先叩了几个头,“老奴先替这个王守仁拜谢天恩了!”

  给正德皇帝效命比当神仙还有意思……

  这话肉麻得让人恶心,可偏偏朱厚照就是喜欢听,不由得哈哈大笑。

  (二)

  庞二喜到九华山来传圣旨的时候,王守仁已经在玉清宫里住了两个多月了。这期间,守仁在蔡蓬头的照料下每日服药静卧,调息养气,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此时的王守仁真是彻底把一颗做官的心灰透了,既然已经住在道观里,干脆也戴一顶纯阳巾,换一领青布袍,白袜云鞋,早坛晚课,过起玄门道士的清闲日子来了。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在王守仁想来,或许自此已断离凡尘,跳出三界,成了个清静散人。可蔡蓬头却知道守仁早晚还要回到世俗中去,当下也不说破,只是一心让他调养身体,恢复精神,但求把这段清闲时光过得快乐些便是。

  果然,不多日子,圣旨到了,这一次却是放王守仁去做江西巡抚,又赏了他两匹绸缎,二十两银子,算是皇帝给这个平叛功臣的奖励。

  接了这道圣旨,守仁觉得好像吃了个苍蝇,心里别扭得很。

  在玉清宫里过了几个月清闲自在的日子,虽比不得神仙境界,可与当年在龙场的快乐时光也不相上下。守仁是个吃过大苦遭过大害的人,真把世事人情看了个通透,一切都淡了,才知道这净、明、清、澈四字才是人一生真正所求的。如今自己已得了清净,哪里还肯去做什么江西巡抚?只对庞二喜说:“公公也看到了,贫道如今已是出家人,如何再做官呢?请回禀陛下,贫道稽首再拜,领谢圣恩,但不敢再为官了。”

  眼看王守仁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有勇有谋,真正是个敢作敢为的好官。可现在忽然变成了一副道士模样,连说起话来也像个出家人,庞二喜真是给弄糊涂了。倒是蔡蓬头在一旁掩口而笑。心知这个太监没有本事劝说守仁,在这事上还要自己帮一把手,就对庞二喜说:“这位公公请到外间喝一杯茶,贫道有几句话说。”

  这时候庞二喜昏头昏脑的,正不知如何跟守仁说话,忽然有个老道士要跟他说话,也没细想就跟了出来。蔡蓬头把庞二喜引到前面的客室里,沏上香茗,这才说道:“这位公公大概也知道,阳明先生是因为受了委屈,才动了出家避世的心,如今皇帝命阳明子出山做官,怕他是不肯的,但贫道和阳明先生相交日久,说几句话他也许肯听。这位内使请先回芜湖,让贫道去劝劝阳明先生,明日他必去芜湖接旨,如何?”

  到这时候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庞二喜给蔡蓬头道了个谢,自己先下山而去。蔡老道送走了太监,这才过来见守仁。

  这时守仁已经躲到后面的静室里去,一心不和庞二喜见面了,却见蔡蓬头一个人走来,就问:“那太监呢?”

  蔡蓬头笑呵呵地说:“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蔡蓬头的本事大,守仁是知道的,听说他三两句话就把太监打发走了,倒也不觉得奇怪,笑道:“但愿从此清静了。”

  蔡老道微微一笑,在守仁对面坐下:“阳明子在山上有些日子了,一直都在听讲道法,今天闲着没事,贫道想听阳明子讲讲儒家的事,可以吗?”

  “道长请问。”

  蔡蓬头略想了想:“记得阳明子说过,儒学的根脉是被‘五恶当诛’截断了,可到底如何断去的,能否细说几句?”

  “圣学之说原是仁术,但自孔孟逝去后,圣学渐趋晦暗,各种邪说横行,那些讲述‘霸道’的邪人恶人弄出一些假学说来,装作是真正的圣学,到处传播,从外看似乎也是圣人圣言,其实内里尽是自己的私欲。”

  “‘五恶当诛’……”

  “‘五恶当诛’便是此物,假孔子之名,借圣人之口,说出的却是天下最邪的邪说!”

  蔡蓬头点点头:“有道理,阳明子接着讲。”

  “这些邪说横行于世,被君王所用,当成‘正道’来传,世人纷纷学它,还以为由此可以得到富国强兵之道,结果学出来一个邪心歪道,杀伐攻掠,倾轧诈骗,欺天害人!这些邪说恶术有可能逞于一时,使一人尽取功名利禄,结果就有了管仲、商鞅,有了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到无数,最后搞出来一个吞并天下的暴秦,虎狼之师,至刚至强,似乎已是无敌,对内把秦人当成奴隶,对外把六国看成豕犬,杀害了多少人!可又怎样呢?霸术终不长久,暴秦二世而亡!留下什么了?只是把人心教坏了,让好人变成了禽兽,贻害无穷……”

  蔡老道连连点头:“阳明子说得对,霸术就是这个下场。”

  说到这儿,王守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时的儒者眼看圣学零落,霸道横生,也是惶然无计,没办法,只好到处搜求圣贤的典章,找到什么就算什么,拿回来讲论、琢磨,其心倒是好的,是想挽回圣学的真义。可圣学失传太久,霸术积恶已深,就算贤良之士也难免被霸术污染了身心,结果讲论出来的‘儒学’并不是儒,倒是个‘儒家为皮,法家为骨’的怪物!可这些人还不自知,还在到处讲论这套错误的东西,结果越讲天下越黑暗,霸道越盛行,良知却被扼杀,真正的圣学离人越来越远!到最后,做官的都搞霸术,学‘五恶当诛’的毒计,拿这一套毒计去杀人害人,愚弄百姓,统治天下。那些做学问的书呆子却在搞什么训诂、记诵、诗词文章,争奇斗巧献媚取宠,尽做些没有用的事。”

  蔡老道站起身来开了房门,探身往外看了看,见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又关了门,回到守仁面前坐下:“阳明子接着说。”

  守仁并没在意蔡蓬头的举动,在这位老道士面前,他什么话都敢说:“从战国起,圣人之学就一天天远去,一天天晦败,那些狂暴奸诈的功利之学日甚一日,又有佛道二教间杂其中,可佛不能度人,道不能成仙,那些凡夫俗子不过是被皇上骗,被官员骗,之后再被和尚道士骗一次罢了。”

  听守仁连道士也骂了,蔡蓬头忍不住偷偷一乐。守仁却没看出来,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想法,一心只有讲论:“到今天,‘孔孟之道’那些振聋发聩的大道真言早已没入了粪土,天下人只知道‘功名利禄’四个字,霸术恶毒浸入人的肺腑,泡烂了人的五脏!世人一个个脏心烂肺,逐利争名,做学问的互相夸耀,做官的互相倾轧,掌粮谷的还想兼掌兵马,掌礼乐的又想兼掌人事,做县令的想升知府,做知府的想升布政,做布政的想升首辅!这些脏心烂肺的人本事越大,做的事就越坏!学问越深,脑子就越邪!一个个都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达于极顶,倒反过来拿这‘五恶’去杀别人,一边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一边还说自己‘以天下为己任’……”

  蔡蓬头笑道:“这些人就是昧了良知了。”

  守仁摇了摇头:“这些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自己恶毒,就认为天下人都是一样地恶毒,而且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所以他们做起坏事来,根本就不知道改悔!”

  蔡蓬头悄悄叹了口气:“不知改悔的人多着呢。”

  “……越来越多!”

  一番话说到这儿,守仁又有点儿灰心的意思了:“这么一个世道,人人都把良知视为‘短处’,把道德视为‘迂腐’,都觉得急功近利才能发财,才能混得成功,世人怎么能去追寻良知呢?在这样的世道里想做个寻找良知的正直人,太艰难,也太险恶了,有多少恶人瞪着一双狼眼,等着打杀那些正直人呢。”

  半晌,蔡蓬头低声说:“可终究有良知在呀。”

  “是啊,终究有良知在。”王守仁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脑子略静了静,“幸亏,天理永存于人心,良知永不会泯灭,千年万世也不会泯灭的。只要点醒了世人的良知,天下总是有救的。”

  听守仁把话说到要紧的地方,蔡蓬头笑了起来:“说到底,谁来救天下呢?”

  “必有那英雄豪杰之士,一旦找到良知,就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持一灯以耀暗室,必有这样的豪杰之士……”

  蔡蓬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把茶杯轻轻放下:“这样的豪杰之士,贫道知道一位。阳明子想认识他吗?”

  一听这话王守仁直跳起来:“是哪位?道长快领我去拜见。”

  蔡老道微笑着把一根手指戳到守仁的鼻尖上:“你!”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你”,倒让王守仁大吃一惊:“我?”

  看着守仁这一脸惊讶的样子,蔡蓬头哈哈大笑,提高了嗓门儿:“阳明子平时是个爽快人,可说到这个‘我’字的时候,怎么变成一副小猫一样的脾气,细声细气的?圣学的真义已被你找到,你就是那唤醒世人的豪杰!古人说‘当仁不让’!你不做豪杰,你不唤醒世人,叫谁去做,叫谁去唤?”

  蔡蓬头说的话王守仁真要细细去想。沉吟良久,缓缓抬起头来:“道长这是让在下去做这个江西巡抚?”

  蔡老道点了点头:“你们儒家立的都是大志,尤其阳明子所立之志太大,修身,是你日常的功夫;齐家,你劝土司、做知县、做巡抚的时候已经做到;治国,你平了宁王的反叛;最后平天下,你凭一人之力阻止皇帝祸害江西全省。你一个人,把‘修齐治平’四个字都做了,所以你的事业艰难无比,你受的委屈旁人比不得。可这也是你了不起的地方……”

  听了这话王守仁微微一笑:“当年道长说过,我的修身功夫需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明白了,道长说的其实是‘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句话。我的良知确立了我的志向,我的志向又引领着我的良知,只要这条命在,自当上进不息。这个‘上进不息’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王守仁这几句话虽然平平无奇,内里的气势却十分了得,蔡蓬头连连点头:“说得好!如今江西百姓受尽困苦,盼阳明先生如盼甘露,那个来传圣旨的太监还在芜湖等你,今天就启程吧。”

  “日后在下还能再见道长吗?”

  蔡蓬头微微笑道:“阳明子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说给你的那个偈吗?一碗水到明年再喝,却要怎样?”

  守仁略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是啊,天下水本是一般,只要放在那里,要喝时自然是它。我与道长的缘法也是如此,但凡心生良知时,便是与道长面谈,遇事只问自心诚意,就如同在问道长了。”冲蔡蓬头拱了拱手,往山下走去。只听蔡老道在背后朗声念道:

  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

  悟彻便令知出入,晓明应许觉宽洪。

  精神炁候谁能比,日月星辰自可同。

  达理识文清净得,晴空上面观虚空。

  (三)

  苦虫苦虫,不做不行。

  王守仁到底被赶出了道门清净地,回到南昌府,又一次穿起官服,接了印信,当起了这个味同嚼蜡的江西巡抚。

  这时候被江彬打了一顿,在吉安府白白扣押了两个月的伍文定也已到了南昌。接了江西按察使,有这么个办事的人在身边,守仁这个江西巡抚倒还好做些。

  可眼下江西一省仍是闹灾。

  自从去年三月到现在,江西没下过一场透雨,旱情越来越重,老百姓越来越穷。王守仁早先就上过奏章,请求减免江西省内的税赋,可正德皇帝是那么个货色,他身边又是那么一帮东西,守仁这请求减税的奏章递上去,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现在守仁又接了这个巡抚,成了一省总宪,首先想的就是再上奏章请求免税,哪知自己这道奏章还没写,从京城的户部衙门来了一道咨文,打开一看,内里写得清清楚楚:“江西一省钱粮税赋仍按往年常例收取。”

  一文钱也不减免。

  拿着这道咨文,王守仁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时候正躺在玉清观的薄板床上睡觉,做了个噩梦,梦见回到江西,当了巡抚,接了这样的文书……

  可这不是梦,是真事。朝廷竟不顾一整年的大旱,不顾去年的两场兵劫,不顾江西一省百姓的死活,要照着往年的税额从江西省内收取四十万石的税赋!

  这是要让百姓死,还是要让百姓反?

  王守仁是江西巡抚,他不能看着百姓死,良知立刻发动,行动即时跟上!拿定主意,把伍文定找来商量。

  看了这道户部咨文,伍文定也大吃一惊:“都堂,按惯例,大战之后应当减税抚民,怎么竟会按原额征收呢?户部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本院也早已上了奏章,请求陛下宽免江西一省钱粮赋税,想不到户部竟还是按往年之例征收!从去年起江西就是大旱,江西百姓已经困苦至极!旱灾未过,宁王又反,叛乱刚平,朝廷军马又来!如今朝廷兵马刚走,户部又来征粮,这是官逼民反,这是不要朝廷了……”

  王守仁这些话说得十分偏激,可伍文定的心思却和守仁完全一样:“都堂,眼下江西省是个滚油锅,咱们这一征税,就是一瓢凉水泼进去,立刻就炸了!这个税万万不能再征。下官打算就此上奏朝廷,请求免税,否则就罢了我的官吧。”

  听伍文定说要上奏,守仁微微摇头:“时泰不要急,这件事拖上几天也不会怎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吧。”送走了伍文定,回到书房,立刻提笔写起奏章来了。

  王守仁心里清楚得很,这次要想救江西一省的百姓,当官的就要豁出性命!伍文定想以死上谏,王守仁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可守仁觉得自己是江西巡抚,是这一省的总宪,要死,也该自己去死才对。

  所以这道厉害的奏章应该由王守仁来写。

  这一次王守仁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写这道奏章的,情绪沸烈,一挥而就,自己又看了一遍,轻轻吁了口气,这才把奏章放在案上,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却听房门一响,杏儿走了进来。

  在守仁身边这么久了,杏儿最了解守仁的脾气心事,看他神色灰暗,一脸憔悴,就知道又遇上烦心的事了。也没问什么,眼睛一扫,看到案上放着的奏章,就轻手轻脚地拿起来看了一遍。

  照得正德十四年七月内,节据吉安等一十三府所属庐陵等县,各申为旱灾事,开称本年自三月至于秋七月不雨,禾苗未及发生,尽行枯死,夏税秋粮,无从办纳,人民愁叹,将及流离,申乞转达宽免等因到臣。节差官吏、老人踏勘前项地方,委自三月以来,雨泽不降,禾苗枯死。续该宁王谋反,乘衅鼓乱,传播伪命,优免租税。小人惟利是趋,汹汹思乱。臣因通行告示,许以奏闻优免税粮。谕以臣子大义,申祖宗休养生息之泽,暴宁王诛求无厌之恶,由是人心稍稍安集,背逆趋顺,老弱居守,丁壮出征,团保馈饷,邑无遗户,家无遗夫。就使雨阳时若,江西之民亦已废耕耘之业,事征战之苦;况军旅旱乾,一时并作,虽富室大户,不免饥馑,下户小民,得无转死沟壑,流散四方乎?设或饥寒所迫,征输所苦,人自为乱,将若之何?如蒙乞敕该部暂将正德十四年分税粮通行优免,以救残伤之民,以防变乱之阶。伏望皇上罢冗员之俸,损不急之赏。止无名之征,节用省费,以足军国之需,天下幸甚。

  缘由于本年七月三十日具题请旨,未奉明降。

  ……

  若是者又数月,京边官军始将有旅归之期,而户部岁额之征已下,漕运交兑之文已促,督催之使,切责之檄,已交驰四集矣。流移之民闻官军之将去,稍稍胁息延望,归寻其故业。足未入境,而颈已系于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极矣,而又因之以变乱;变乱极矣,而又竭之以师旅;师旅极矣,而又竭之以供馈,益之以诛求,亟之以征敛。当是之时,有目者不忍睹,有耳者不忍闻,又从而朘其膏血,有人心者而尚忍为之乎!

  ……

  看着这样一道面斥君王的刚直奏章,杏儿给吓得脸色苍白,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知这道奏章一旦送上去,只怕守仁就算不死,也要入狱受苦了。

  可这一两年里杏儿跟在守仁身边,看到太多让人忍无可忍的事,现在连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要拼命了,是要以死抗谏了。

  这个男人倔强得厉害,他要下了决心,别人就劝不动他了。何况守仁是凭着一片良知诚意,在做他身为官员应该做的事,下狱、被害,都不如他心里这份良知来得要紧,所以杏儿不能劝他。她咬着嘴唇平定了一下思绪,把眼中的泪水忍了一忍,轻轻合上奏章:“先生,今天早点儿歇息,明早再把奏章送出去吧。”

  依着守仁,是要把奏章立刻递上去的,可杏儿话里的意思他也听得出来,不想违了她的意,就说:“也好,明天再送出去吧。”

  “先生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明天给夫人写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守仁点点头:“明天就写信。”

  又站了片刻,杏儿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拉过守仁的手,把他带到床边坐下,自己蹲下身替守仁脱了靴子,意思是想服侍他休息。想了一想,却终于大着胆子在守仁身边坐下,又过了片刻,悄悄叹了一口气,把身子轻靠在守仁的肩膀上。

  跟了这男人十五年了,到现在,杏儿总有资格在他身上靠一会儿吧……

  自从杏儿在贼船上舍命相救,守仁已经明白了杏儿的一番心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什么样的傻事,辜负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可到现在守仁已经五十岁了,老了,很多错犯下,也难弥补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轻轻揽住杏儿的肩膀,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我实在对不住你。”m.sxynkj.ċöm

  只这一句话,杏儿眼里顿时落下两行泪来。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能追随这么一个好人,即使守仁永远不领这份情,杏儿也是无悔的。何况这个男人终于还是领了她的情了,自己这十五年的哀伤、苦涩和怨气,都被这一声“对不起”说得烟消云散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许葆云更新,第五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1)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