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逆子惹祸夫人亡故,家业败落形只影单
(一)
当年老父亲王华说过:“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如今应验了。
若不是杨廷和一意阻止,王守仁早在正德十六年就进京去做尚书、元辅了,那他今天一定已被嘉靖皇帝罢了官,赶回老家了。若不是老父亲故去,逼得王守仁在家守制三年,那么封了“新建伯”的王守仁怕是早就被皇帝召进京师去了,这一去,正赶上“议大礼”,以他的脾气,哪能奉迎皇帝赞成大礼呢?结果怕是又一场惨祸。
可前头有杨廷和拦着,守仁未能进京,后边又是父亲亡故,三年守制,王守仁刚好避过这场政治上的大劫,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反而过了三年轻闲日子,把身体也养好了些,又教出一大群出色的学生来。
到现在王守仁为老父亲守丧已满三年,服阕,又可以出来做官了。
也巧,这时候朝廷正因为大礼之争弄得人才零落,到处都是空缺,连内阁都有几个位子空着。守仁早先在贵阳认识的那位老朋友、如今已经升任礼部尚书的席书,还有刚刚得了势的学生方献夫都来找过他,请王守仁这位学识无双、德高望重、弟子遍天下的儒家大宗师出来说几句话,支持一下嘉靖皇帝的“议礼”。
这个时候像王守仁这样的人如果真肯站出来支持议大礼,支持嘉靖皇帝,那他必然扶摇直上,先到北京城里去当个尚书,以他的本事资望,再加上席书是他的老朋友,方献夫还是守仁的弟子,这些人一捧,用不多久王守仁就能入阁做个元辅。
若在此时入了阁,王守仁和他的“阳明心学”必然闻名天下。他那些弟子们,已经做官的自然要升官;还没做官的,也都能入官场了。
内阁里一个先生,朝廷里一帮学生,个个满腹经纶一肚子主意,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势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势力!
可惜,王守仁已经从孔子、孟子那里学来了圣学的真义,弄懂了“致良知”的道理,他已经看透了这朝廷是个争权夺利的屠场,是个同流合污的粪坑,这一辈子再也不屑于到这样的朝廷里去做官。所以不管是席书、方献夫,还是他的朋友兼学生黄绾……不管是谁来找他,让他对“大礼议”发表看法,王守仁一律不加理睬。
除了讲学,山阴城里的阳明先生天下的事都不懂,天下的事都不理,只知道讲学。
然而这世上终有一句话,叫作“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嘉靖四年元月,春节刚过不久,这天黄昏时分,守仁正在书房里和几个学生讲论学问,他那个做绍兴知府的学生南大吉跑来拜访。进了门和师兄弟们寒暄了几句,就对守仁说:“咱有个事想问问先生的意思,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听南大吉这么说,几个师兄弟就退出去了。守仁知道南大吉的脾气,这个陕西西安府渭南县出来的乡党是个粗声大嗓壮言豪气的人,今天这么个小心谨慎的样子倒令人好奇,忙问:“有什么事?”
眼前这个事,南大吉真是难以启齿,抓了半天头皮,这才说:“先生知道城里东街有个元成巷吗?”
“不知道。”
南大吉又是好一通抓耳挠腮:“难怪先生不知道,那地方都是些赌场娼寮之类。其中有个赌场叫什么‘顺财’的,今天中午有一帮人聚赌生事,打闹起来,山阴县的官差去办,拿了几个人,倒有府上的两个仆人,一个叫宝三,一个叫来贵,都在赌场里打人闹事,给扣下了,”又犹豫半天,“碰巧公子也在……”
当南大吉说到管家宝三的名字,守仁已在暗暗吃惊,又听说自己府里一向跟着正宪的仆人来贵也在赌场里闹事,他就隐约想到这里怕是有正宪的事,现在听南大吉果然说了出来,守仁大吃一惊,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山阴县把人带了回去,倒没有审,送到府衙来了。学生问了几句,赌场里那些泼皮竟说是公子欠了赌场的债,却不肯认。仆人们又和赌场的人争斗,公子在一旁,倒没有动手。可赌场的人当堂拿出画押借据共有七份,内共合银五百三十两,上面都是公子的签字画押……”南大吉嘴里发干,脑门上冒汗,真是不好意思说下去,“学生看着公子并未与人斗殴,就先让公子回来了,两个仆人现在还在绍兴府扣着,只是这几张借据现在弄不清真假,学生问过公子,说是假的,可赌场的人却说是真的,学生这里也弄不清楚……”
守仁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事没见过?听南大吉这几句话,他已经全明白了。分明自己的儿子王正宪到赌场里去滥赌,欠下巨债无法清偿,竟和赌场里的人打闹起来,惊官动府,让人家拿了。可王正宪是他新建伯王守仁的儿子,身上又荫着锦衣卫百户的职司,山阴县不敢动这个贵公子,只好把人送到绍兴府,偏这绍兴府正堂又是自己的一个学生,平时自己觍着一张脸给人家讲良知、讲圣学,南大吉对自己那么敬重,现在自己的儿子和赌场里的泼皮无赖滥赌斗殴,倒让南大吉送回来……
王守仁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忍不住瞪着眼吼叫起来:“正宪这畜生在哪儿?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见阳明先生大发雷霆,南大吉更是尴尬窘迫,低着头不说话。守仁这里也立刻冷静下来,低头一想,刚才南大吉分明说先让正宪回来了,可正宪却并没回家,看来是知道闯了祸,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逃回西林亲生父母那里去了。
眼下王守仁什么也不能想,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正宪欠的滥债还清,把这个事办了,南大吉才好把正宪的事厘清,把赌场的人支应过去,把王家两个仆人送回来,不然事情闹开了,山阴王家斯文扫地,这“新建伯府”的匾额还挂不挂?这“阳明先生”四个字,以后还怎么在人前提起呀!
想到这儿,守仁赶紧冲南大吉拱了拱手:“瑞泉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转身出了书房,急急忙忙到后院来找夫人。家里的事全是夫人在管,王守仁一窍也不通。如今他只知道赶紧弄到这五百三十两银子,把这难堪支应过去。飞一样闯进静室里来。宜畹正捻着素珠在佛龛前坐着,见守仁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忙问:“怎么了?”
这时候守仁也来不及解释了,只问:“你这里有钱吗?”
“要多少?”
“五百三十两。”
听守仁要这么多钱,宜畹倒愣住了。这些年她早就不管家了,手里要十几两银子倒有,几百两!哪里弄得来?忙问守仁:“要这么些钱干什么?”
这时候守仁已经急了,听夫人问他,瞪起眼吼了一声:“你那宝贝儿子在外面赌钱,欠了赌债,如今绍兴府上门要债来了!”
守仁说的事,宜畹心里其实隐约知道,现在见事已至此,赶紧说:“你不要急,去找宝三,府里的钱账在他那里。”
“这畜生也被扣在绍兴府里!”
“那找宝一……”
王守仁扭头就往外走。可满心是火无处发泄,走到门前,忍不住回头吼了一句:“看你教的好儿子!”
和宜畹成亲三十七年了,守仁对夫人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可如今他真是气得很了,发了脾气之后扭头就走,却没见诸宜畹这里双手捧着胸口,已经瘫坐在地上。
王家外表一团和气,其实内里捅的窟窿比天还大!这些诸宜畹都知道,却管不了。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个窟窿要漏出来,到时王守仁一定会把王家上下所有的账都算到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宜畹早就给自己准备了这间空屋子,躲在里面吃斋念佛,因为她早就算到了,早晚有一天,连王守仁也会恨上她,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理她,那时候她就只能躲在这小屋里,对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了。
早知人生如此艰难,自己根本就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
一时间诸宜畹真想大哭一场,可这个命硬福薄的女人,偏偏天生就不会落泪……
(二)
宜畹那里的伤心怨苦,王守仁这个粗心的男人哪里想得到?这时候他正急着把管家宝一找来,瞪着眼立逼着宝一拿出五百三十两银子来。
守仁平时是个好脾气的人,又从不管家里的事,这些管家见了他除了打躬赔笑,并不怎么畏惧。可王守仁毕竟是个办过大事、打过大仗的人,身上自有一股官威,如今真是急了,面目如虎,声色俱厉,把管家吓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赶紧跑出去忙乱了一会儿,到底把银钱凑了出来。
银子是拿来了,可这管家也没忘了告诉守仁:“这是小的当了几件金器才换来的银子,当票在这里……”守仁哪有工夫理他,赶紧拿着银子回来交给南大吉。
南大吉今天赶来,是一心要帮守仁把事情搪过去的,现在有了银子,其他事就好说了,先把守仁安慰了几句,说:“什么事也没出,只是家仆闹事,并不连带公子……”说完赶忙拿着银子赶回绍兴府,帮阳明先生堵漏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才想起来生气,黑着一张脸坐在厅里,立刻叫管家到西林正宪的亲生父母家去,找正宪回来。
眼看今天这件大事真是躲不过了,宜畹也只好从后边出来,陪着守仁在这里等,到时候看着实在不好,再想办法打个圆场,从中调和一下,免得弄得太僵。
到天黑前,王家的管家宝三和仆人来贵都被放了回来,一见守仁的面赶紧跪下求饶。守仁是个大学问家,懂道理,知道这时候要问就问自家人,犯不着拿仆人出气,先叫人把这两个东西关到厢房里,只等着正宪回来问他!想不到一直等到深夜,派去的家人才回来,告诉守仁,正宪已经离开绍兴,连夜到杭州府去了。
原来王正宪自己也知道这次闯了大祸,父亲不但要重重责罚他,肯定还会牵涉出平时赌钱胡闹种种事来,另外守仁在外面做官这几年,王家这些管事的人一个个上下勾结,外盗里贪,早已弄得全是亏空,一旦查起来,只怕自己立时要被父亲打死,所以从绍兴府衙被放出来之后,根本不敢回家,而是逃回西林,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把事情说了。
正宪的父亲守信是守仁的堂弟,这是个没主意的老实人。听正宪说这次要被守仁打死,他这里先怕了,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正宪避一避,就从自家凑了几两银子让正宪带上,只说“明年要应付乡试,你先到杭州去读书,以待秋闱”,就这么硬是让正宪跑到杭州去躲起来了。
想不到正宪不但顽劣,而且懦弱,竟然避事而逃!这脾气秉性岂不是和那个前朝正德皇帝相似吗?
王守仁这一辈子讲的是良知,最看重的是上进,最看不得的就是软弱!现在自己家里竟养出这么一个败落不成器的儿子来,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坐在厅里黑着脸,一时竟不知拿什么出气才好。家人见他这样,一个个吓得东逃西躲,谁也不敢露面,只剩守仁夫妻两个在厅里生气,硬是连个台阶都没得下。
眼看就这么坐几天几夜也没用,宜畹知道守仁这些年在外做官,受气着急亏了身体,怕他气着,只好硬是赔着笑脸对守仁说:“正宪这孩子虽然有一百个不懂事,到底还是知道进学,如今他到杭州是为了准备乡试,也有好处。我看守信家里也没什么钱,正宪手里也紧,不如明天叫书童带几十两银子给他……”边说边看着守仁的脸色。
其实宜畹说这些话只是想让守仁下台。可在守仁听来,宜畹这话里全是回护正宪的意思!
这些年王家是什么情景,宜畹和正宪之间是什么样子,守仁并不很清楚,只是一味自忖自想,以为这是俗话说的“慈母多败儿”,正宪到今天这样,都是夫人给惯的!到现在夫人这里还是一味地护着,守仁更是气得不行,也不说话,站起身就走。宜畹忙在后边跟着,一直回了书房,守仁把房门一摔,黑着脸坐在椅子上,半晌,终于问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宜畹早知道守仁有话要问。
这些年都是她在持家,结果把一个家管成了这样,早已无法交代了。现在守仁气呼呼地问过来,宜畹一个字也答不出,低着头不吭声。
王守仁这一辈子经的挫折多了,可那都是外头来的打击,现在却是自家的事压在头上,而且是这么个想也想不到的邪事!昨天还以为正宪聪明懂事,今天一下子竟成了这样,让王守仁怎么接受得了?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沉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管的家?!”见宜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守仁的火气更上来了,厉声说道,“一个女人家,上不知道照应父亲,下不知道管教孩子,整天忙着什么买卖!和外面那些人打交道,正事不管,倒是置房置地这些闲事不够你闹腾的!幸亏我现在没有什么麻烦,要真有了麻烦,别人到家一查,看了这些田地产业,倒说不清了!”
守仁这话是有所指的。
当年在南昌的时候,被那群奸贼诬告他“贪污宁王财宝”,这次回到家里,看到家境如此殷实,倒把守仁吓了一跳,想着南昌的事要真闹大了,那些奸贼到家里一查,这么大一份产业,如何向外人解释?
想到这些,守仁每每后怕。可他再不讲理也知道,夫人这些年打理得好,才攒出这份产业,自己总不能因为这个埋怨夫人。所以他平时从没提过这话。可眼下正在气头上,又无处发泄,一急,竟把这无聊的话说了出来。
其实这时候诸宜畹心里也是刀割一样地疼。
儿子不肯让她教,怎么教得好?老父亲根本不理她,怎么侍奉?家里的产业是她十年积攒下的,可这几年落到别人手里,成了什么样?她竟不知道。独守空房十几年,满心只想着丈夫回来,让自己有个依靠,可现在丈夫回了家,倒把一颗心全在别人身上,早把她忘了……
忽然间,宜畹尖着嗓子哭叫起来:“是,都怨我!我不贤不孝,辱了你王家的门楣!我不会持家,败了你王家的家业!我不会生孩子,绝了你王家的后!你当年怎么不休了我!让我出家当个尼姑,也好过在你王家受这样的气,过这样的日子!”
诸宜畹说的一句一句都是自怨自艾的话,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拿刀子往她自己的心口上捅。可偏偏王守仁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事。他不知道夫人曾为了救自己说错了话得罪过老父亲;他也不知道王家的家业哪里败了;以前守仁从没有因为宜畹不会生养埋怨过她,现在他也一样是这样想。
结果在守仁听来,宜畹这些泣血剜心自伤自咒的话,竟都像是在和他争吵斗气似的。眼下王守仁正在气头上,听夫人说这样的话,哪里受得了?跳起身来“砰”的一声摔上房门,气呼呼地出府去了。
在诸宜畹心里,守仁是她在世上最后的依靠和牵挂,也是她最怕失去的。现在眼看丈夫真就弃她而去,诸宜畹知道自己这一生尽毁了,伤心欲绝,忽然胸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壹趣妏敩
这时候杏儿推门走了进来。
守仁和宜畹这一场大闹,杏儿事先并不知道,这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王守度和正宪一伙儿的,也没有人真心和杏儿亲近,竟没一个人来把这事告诉她。直到后面闹得不可开交了,才好歹有个跟着正宪的书童跑去对杏儿说,杏儿听了消息这才赶过来,这时守仁却早走了,只剩宜畹一个人倒在地上。杏儿赶紧过来扶她,却见宜畹脸色发青,浑身瘫软,竟已动弹不得。杏儿吓得六神无主,急忙跑出来叫人去请郎中,又问守仁到哪儿去了,这一家子人却都不知道,只知道老爷刚才气呼呼地出府去了。杏儿赶紧叫来尔古,让他上街去,无论如何要把守仁找回来。
不一会儿工夫郎中赶到,诊了脉息,又看了宜畹的面目舌苔,以至手臂等处,一脸凝重地对杏儿说:“夫人这是心痛恶疾!此症极为猛烈,纵是一时缓过来,以后也难说。我这里只有苏合香丸,让夫人急服两粒,若不妥,只怕无药可救了。”
郎中这句话可把杏儿吓坏了:“你别胡说,夫人身子一向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
郎中连连摇头:“这话不对,夫人这心痛病绝非一日,定是积年旧患,于今气急之下尽发了出来。《黄帝内经》有言:‘真心痛,手足青至节,以致痛甚而厥者,是疾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若服药后熬得过今夜倒罢了,否则纵是药王重生,也无回天之力……”
这时候杏儿才知道情况真是不妙,赶紧帮着郎中撬开宜畹的口,把药灌了进去,自己守在一旁。眼看宜畹面色瘀黑,昏昏沉沉,情况越来越不好,王守仁却连人影也不见,杏儿真是急了,不管不顾,出去找来宝一、宝三两个管家,让他们一个去找绍兴知府南大吉,一个去通知守仁的学生王畿、钱德洪。
几个人来了,杏儿不提守仁和夫人争吵的事,只说守仁今天出府游玩,不知到何处去了,入夜后夫人突发急病,请这几位赶紧帮着去找人。
一听这话,守仁的三个学生都慌了。南大吉赶紧跑回衙门召集人手,钱德洪和王畿也跑出去通知守仁那些学生,当天夜里,几百人在绍兴县城里到处乱跑,凡想得到的地方一处处都找遍了,偏就没有王守仁的影子!
杏儿这里只是守着宜畹,见夫人情况越来越不好,急得心里火烧一样,可又毫无办法。直至三更将尽,宜畹突然身子微动,渐渐缓醒过来。
见宜畹竟是醒了,杏儿大喜,赶紧叫郎中来看。谁知郎中看过之后却把杏儿拉出来,低声说:“小夫人,小人大胆说一句,这怕是回光返照。既然老爷不在,小夫人进去安抚几句,外面大概可以预备后事了。”
听了这句话,杏儿顿时落下泪来。可眼下守仁不在,全靠她一个人,哪有时间掉泪?忙把眼睛擦擦,强打精神扮出一个笑脸儿,走进来对宜畹说:“夫人醒了就好了。你这是气着了,都怪先生不好,一会儿他回来,我就叫他来给夫人赔罪。”
其实这几年宜畹在心里对杏儿悄悄结了个疙瘩,可她又说不出口。眼下自己到了这般地步,最想见的人见不到,却只有杏儿陪着自己,宜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低声说:“他向我赔什么罪,都是咱们对不起他,该向他赔罪才是。”
宜畹故意说出“咱们”两个字,暗里是在指摘杏儿也没有生养,话里又带着责备的意思。杏儿虽然温厚开朗,毕竟也是女人家,这几年在府里,夫人对她那层淡淡的意思,杏儿也看出来了。可如今夫人已经病成这样,不管说什么杏儿也不会生气,只是一心想安慰宜畹,笑着说:“先生是夫人一个人的,我才不管他呢,只要夫人赶紧好起来,你们两个谁向谁赔罪都行,这里没有我的事。”
杏儿说这话是在哄着宜畹。宜畹也知道身边能真心对自己好的,只有一个杏儿罢了。当下把心里那些小心眼儿都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姐妹俩都一样苦命,若能替他生个一儿半女,绝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
宜畹这一句话,却勾起了杏儿心里的苦涩。想了一想,郎中的话不敢乱讲,这多半是夫人最后的时光了。自己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半是为了安慰夫人,另一半也想诉诉自己的苦处,就伏在宜畹耳边低声说:“先生心里根本没有杏儿,只有夫人,我在先生身边这些年,他根本就没拿我当女人看过,也……没碰过我的身子一下。”
天下间再没有一句话能让诸宜畹如此惊愕诧异!半晌说了一句:“傻妹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杏儿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这个男人命里注定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对你诉几句苦,就能让这个傻子回心转意,对我生出一丝情意来吗?
闪烁的烛光下,宜畹灰暗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嘴里低低念叨着:“傻东西,真是一个傻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守仁疯了一样从外面飞跑回来,眼看结发之人竟已病成这般模样,两步抢到跟前,跪在床前拉着宜畹的手大哭起来!
原来守仁发了一顿脾气后,竟是一个人进了会稽山,跑到自己二十年前找到的那个“天帝阳明紫府”边上的小山洞里去闷坐了一夜。那个地方自守仁弘治十七年进京做官之后,再没人去过,他这些弟子们到哪里找他去?到底还是这些人找了守仁当年的老朋友们,听这些人说,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好歹把守仁寻了回来。
王守仁哪!当年和宜畹成亲时他跑到铁柱宫去打混,如今夫人病倒,他又是这样!在夫人面前,王守仁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的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哭。倒是杏儿过来在守仁耳边低声说:“先生不要哭了,你这样,让夫人怎么办?”
这一句话顿时点醒了守仁,赶紧收住眼泪。
看着这个男人满脸眼泪鼻涕,跪在自己面前乱擦乱抹傻乎乎的样子,宜畹心里又是怜惜又是不舍,自知时日不久,满心的话要对守仁说,就抬起头来看着杏儿。杏儿知道夫人的意思,一声也没出,悄悄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宜畹伸出手来握住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用尽力气低声说:“这些年你做的事……实在对不起我……”
听夫人责备,守仁赶忙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做官,不顾家里的事,弄成这样……”
宜畹摇了摇头,用眼神止住了守仁的话:“不在这些事上,你听我说……我不会生养,这我早知道,你也知道。当年我给你寻了一个好人,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亏待了她,也害了我,害了这个家,这你懂吗?”
王守仁十七岁和夫人成亲,三十四岁杏儿到他身边,如今守仁已经五十四岁!可这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心里竟从没有想过这些。直到今天家里闹成这样,夫人病成这样,在病榻之前对他说出这句话来,王守仁回心一想,才恍然明白。
看着守仁这呆呆的傻样儿,宜畹又是爱他又是气他,满心里说不出地伤感,喘息了半晌才又说道:“我听不懂你平时讲的学问,约略听到说是什么良心,什么反省。现在我就要你反省,杏儿是个真心待你的人,不准你这样亏她!我走以后,你一定娶了她!要明媒正娶,好生待她。以后家里过得不顺心,你就离开山阴,到别处安家去,不要那些人也罢,有杏儿一个人在你身边,你这一世也会过得快活,过得安逸。”
听夫人嘱咐身后的事,守仁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把嘴附在宜畹耳边说:“你是我的命根子,你若不在,我也是必死的……”
听了这话,宜畹心里酸楚难忍,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傻子,把我害了一世,让我受了半辈子的苦,到今天,还说这话让我着急?”
听了这话,守仁这个傻子又急忙抬起衣袖擦抹眼泪。宜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守仁,嘴里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只是有你,只对你一个人好……原本以为这些年了,你已把我忘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一心对我好,这就够了,不求别的了……如今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说了这句话,眼里止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天亮前,诸宜畹去世了。
宜畹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生了半辈子病,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因为女人这一辈子并不要更多的东西,只要有个人让她疼爱,同时,这个人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够了。
(三)
家里这一场惨痛的变故让守仁肝肠寸断。可还没容他伤心难过,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找上门来了。
夫人过世了,留下一份不小的家业。可也自从夫人过世起,就不断有人拿着各种借据上门讨债,布商、米商、肉店、酒肆,甚至还有赌档的人来讨赌债的,少的几两银子,多的数百两不等。王守仁做官做得好,讲学讲得好,却偏不会持家,账也看不懂,钱款的事也闹不清,一开始只知道让管家去称银子付给人家,不几天,府里银两罄尽,讨债的却还是不断,想到绸布店里去支,店里却说没钱可兑,把个王守仁逼得焦头烂额,无处措手。
总算守仁心思灵透,渐渐看出家里的情况不对。
家里的两个大管家宝一、宝三办事很不妥帖,那些来要账的人总是要偷着和他们两个见面,然后再来找守仁讨钱。守仁回头问这俩人时,这两个管家一味只说银子该给,有现银就称给人家,没现银时就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去抵,虽然拿东西出去时也给守仁过过目,但人多手杂,拿出十件,守仁只看见五六件,而且所估的价又没准数,说是当了,当票也不见。
管着田亩的添福、添保两个管家又是另一副样子,整日见不到人,找也找不到,好容易找到家里,问起田庄里的事来,支吾再三,却没有一句准话。家里的田地,宜畹在时说已有两千多亩,如今却说只有一千多亩。守仁要看地契,添保只说在宝三手里,宝三又说在正宪手里,正宪却又找不到,又说是在王守度那里,问王守度,又不认。
一个多月操劳下来,守仁弄得头有斗那么大,家里的事一样也没查清,只知道情况不好,隐衷极多,日日有人催逼,眼看不是正路。可守仁在这些事上又死要面子,有难处也不肯对旁人说。倒是杏儿多了个心眼儿,教给尔古一套话,让他出去找夏良胜、钱德洪这几个学生喝酒,悄悄把话透了出去。这一下守仁的弟子们知道先生家里有难处了,一个个都自告奋勇管起事来。
先是守仁的一个学生叫魏廷豹,家里本是做生意的,账上的事最懂,见先生家里有事,就自愿出来帮着看账。接着守仁的两个亲近弟子王畿、钱德洪都找了来,住在守仁家里帮着魏廷豹清理账目。为免先生被讨债的小人磨烦,弟子们干脆一起凑出钱来,在山阴县东边的光相桥下借了一所宅子,请守仁先搬过去住。守仁见弟子们为自己费这么大工夫,哪里答应,再三推辞。后来众人想了个办法,只说这宅子是一所书院,将来凡到守仁这里来求学的,都要集于此处。
这么一来二去的,光相桥下这所宅子真就被当成书院办了起来,最后干脆请了守仁那个当绍兴知府的学生南大吉过来写了一块匾,叫作“阳明书院”,变成一处讲学的去处了。
到这时候,守仁就带着杏儿和尔古两个从自己家里搬出来,在书院里借了一处静室住下,家事一切不理,只管安心讲学。
自有了阳明书院,守仁门下弟子大集,每天来听讲者挤得没有坐处,外地来的人常常数以百计,每间房的地上一个挨一个打满了地铺,住都住不开,热闹得像个集市。到这时候守仁一心只顾着讲学,也就想不起家里的烦心事来了。
守仁这里清闲了,可替他对账管家的三个弟子却真是傻了眼!
原来王家这几年间不知怎么弄的,竟已被人从里到外全掏空了!两间绸布店全做亏了,店里的存货全盘过,折抵欠款,不但没有一分银子的利,反而净欠一千多两银子;一家米店仓里只有些卖不上价的陈米,账上却也有几百两的亏空;有契可查的田地仅七百亩左右,房产不过就是王家这座宅子,以及外面两个不值几两银子的破院子,其他的再没有什么。
府里的家支账目也是一团糟:吃的用的,拿账面和买回来的东西一对,里面全都有鬼,或是出高价买次货,或是买一斤报两斤;仆佣的月钱里也有亏额,有名有姓领着月钱的仆役,竟有四五个并无其人!
除此之外,王家还欠着一笔赌债,也有千把两银子,竟是着落在守仁的儿子正宪身上!且各屋的珍贵玩器之类大多被正宪拿去当了,单找出来的当票就有好几十张,连宜畹身边的首饰衣服也大半被当光了。
到最后,魏廷豹、钱德洪、王畿三个把阳明先生家里的事归结一下,主要是几件:王守度在外面拐骗产业;宝一、宝三两个管家在府里偷;添福、添保骗着少爷卖田卖地,从中捞取好处;王正宪自己吃喝玩乐,又好赌,把家里的田产、值钱的东西当卖得精光。
堂堂一个新建伯,都御史,立德、立言、立功的大宗师,他的家业竟败光了。
到这时候魏廷豹只能拿出一切本事应付这个烂摊子,把所有欠账尽量归拢一起,算出一个总数,竟有近三千两!
为了清偿这笔巨债,魏廷豹专门请守仁发下话来:家里凡不必要的仆佣一律清退,凑到手的银子都拢过来放在魏廷豹那里,不准任何人经手,凑到后来约有千两。绸布店里的存货尽量拿出来抵成银子,又用这点儿钱把剩在手里的两处旧院子略翻翻新,想办法卖出去,仅折数百两。田地也想办法卖掉些,又凑了一笔钱,好歹把账还上了一大半。剩下的实在无力清偿了。魏廷豹私下把几个家境好些的师兄弟们聚在一处商量,把这事约略说了,各人处借来些钱,凑在一起,勉强支应过去。
可这借钱的事不能对守仁说起,怕他脸面上无光,魏廷豹只好又撒个谎,说是已和几个债主讲妥,欠的账分开来慢慢清偿,对方不再来催了。
好在守仁已经封了新建伯,每年有一千石的俸禄,折银也有五百两,自己吃用不了几个,剩下的都交给魏廷豹拿去还债,估摸着三两年倒也还得清。只是堂堂一个状元公的家世,新建伯的门庭,竟给那些小人害成这副样子,又窘迫,又气人。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真是发起脾气来了,立刻把王守度赶了出去,不准他再登王家的门,又把管家宝三、添保赶走,把宝一和添福都臭骂一顿,留他们看着院子。倒是过继回来的儿子正宪,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只好说了几句冷话。自此家里的账目一律交给魏廷豹打理,旁人一分一文不得动用。正宪身上有锦衣卫百户的荫袭,是个正六品,月俸也有十石,府里的房子还给他住,吃的用的都从俸禄上出,想从魏廷豹那里要一个钱,也不可得。
王正宪年纪轻轻就荫了锦衣百户的六品正职,家境又殷实,这几年享了大福,又跟在王守度身边学了一身的坏毛病,任性跋扈,无心向学,除了在祖父、母亲面前装个样子之外,再也无人管束他。如今他把一份家业败掉了一半儿,却毫不自省,眼看家里的账都被魏廷豹这个外人管了起来,哪肯答应,看着守仁不在家,就屡次找魏廷豹争闹要钱。魏廷豹看着正宪是阳明先生的儿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对他发作,只是左推右搪,说什么也不肯把钱给他。
闹到最后,王正宪简直把魏廷豹看成了仇人,眼看在王家混得站不住脚,又去找那个被赶出去的王守度商量。王守度就把市井泼皮无赖的种种心计点子教给正宪,让他回到家里反复折腾。魏廷豹也有办法,暗里约了南大吉出来,找王守度吃了顿饭,摆起绍兴知府的官威把唬人的话狠狠说了几句,王守度这里才略略收敛了些。
不管怎么说,守仁这些年是做了大宗师、立了大功业的,如今已是世袭伯爵,官高爵显,身边又有这么多弟子,这些弟子们官大的像方献夫、黄绾已经是皇上身边的宠臣,其他的举人、进士、府县官、京官多如牛毛,虽然守仁从不仗着这股势力做欺压别人的事,可毕竟这股势力不是王守度这种市井小人敢随意招惹的。
眼看着王守度消停了,正宪这里没人给他出坏主意了,渐渐也安静下来了。可眼下王守仁的日子过得好不清苦。
夫人过世了,又没有儿女,过继来的儿子又是这样,家里的仆佣没一个靠得住的。守仁身边只有两个人可信:一个是杏儿,一个是尔古,就和这两个人一起住在阳明书院里,平时连家也不愿意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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