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塞翁失马阳明守制,满街圣人王艮讲学
(一)
老父亲话里的玄机,守仁一时洞察不透,他只知道眼下是高兴的事,于是摆了家宴庆祝一番。宴席上有正宪给他捧场,杏儿给他凑趣儿,尔古陪他喝酒,老父亲也让人扶过来勉强坐了坐,吃了半杯酒,算是祝贺。可坐在守仁身边的诸宜畹却始终没说什么话,酒吃到一半就悄悄走开了。
当夜守仁喝了些酒,回到房里早早睡了,也没注意到,夫人并不在这里陪他。
其实粗心的王守仁一点儿也没看出来,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王家上上下下很多东西都变了。尤其是诸宜畹,变得最厉害。
自从过继了正宪,诸宜畹就不知不觉踏进人家布下的圈套里去了。
这些年正宪大了,身为王家长孙,自然接了家业。宜畹也就把家里的财权账册都交了出去,只剩了些绸缎首饰等物在她屋里收着,其他田租、房租都交给了管家,外面店里的事都交给了王守度,而管家和守度都只把账报给正宪,宜畹几乎不再过问。开始这几处也还稳妥,账目上清爽明白,渐渐就变得混乱糊涂起来,甚至不拿给宜畹看了。
早年家里仆役并不多,这些人宜畹都管得住。可后来守仁升了巡抚、副都御史,官做大了,家里排场也大了,仆役越来越多。如今单是宜畹这边就有宝一、宝三两个管家,又有添福、添定、添保几个人管着田地粮食,可这些人都是王守度引荐过来的,宜畹根本摸不清这些人的实底。自从他们掌了钱粮,王家的事就再也由不得宜畹过问了,这些年店里如何,地租收成如何,宜畹都不知道。有时候她也想过问一下,可下面这些人竟是一伙儿,联起手来推诿拖延,总不肯把实情交代给她,推不过去了,就全都说在正宪身上。
最麻烦的就是正宪这孩子,从到王家那天起,他和宜畹之间就始终没有什么真正的亲爱。宜畹这个人凡事都有主意,可在亲情上,有主意也不管用,不管自己怎么做,也难得让正宪领一份情。
要说也难怪,正宪过继过来的时候已经八岁,懂事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在绍兴西林住着,离得也不远,想回家就回去,谁也不能拦着,亲爹亲娘给他一个枣儿吃,比宜畹给他的一碗蜜还甜,他怎么会真心实意把诸宜畹认作母亲呢?
再说,还要加上一个王守度。
这些年王守度在正宪的身上可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吃喝玩乐,打猎钓鱼,样样都教给他,几年下来,正宪的心思就全用到邪地方去了,只想着怎么弄到银子,怎么玩乐,书一点儿不读,正事一点儿也不做。
其实正宪这些年无心向学,大半时间在外面游逛,有时候整夜不归,还时不时偷了家里的器物和宜畹的首饰衣物去卖,宜畹哪会不知道?可正宪极聪明,早看出祖父对自己的母亲很不喜欢,又有王守度给他出主意,就一意去讨好王华,晨昏定省,嘴甜如蜜,把王华哄得很是高兴。结果宜畹问什么事,正宪就推脱抵赖,推不掉了就跑到王华那里去躲着,有时候还在祖父面前说宜畹的坏话。结果正宪的瞎话老爷子全信了,反过头来倒把宜畹申斥几句,或是做些脸色给儿媳看。
自从当年为救守仁说了一句傻话,求公公给刘瑾“写信”开脱守仁,十几年了,这句话还被公公死死地记在心里,对自家这个长房媳妇最瞧不起,平日从来不假辞色,所以宜畹在这个家里最怕公公,每到要责罚正宪的时候,只要他跑到祖父那里去躲着,宜畹就再也无法可想,只好给正宪一次次地蒙混过去。
后来这五年里,宜畹渐渐变成了王家的一个囚徒,身边从公公、儿子到管家、仆人、使女,没有一个贴心的人。除了公公不理她,其他所有人都抱成一个团来算计她、气她,弄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得,一件事也管不得,一个钱也使不得。
到最后,宜畹就像是被一群贼围在了屋里,内外隔绝,整天除了发呆就是掉泪,身体越来越差,心口疼的毛病越来越重。
可这些年所遇到的苦处,诸宜畹一个字也不敢对丈夫说。
受气受得太久了,被人欺负得太深了,整整五年熬下来,宜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干持家有方的聪明女子,她被身边这些人压抑得失去胆量了。现在总算把丈夫盼回来了,可宜畹心里这些难过的事哪里敢跟他说?怕守仁气着,更怕守仁埋怨,说她诸宜畹不会持家,不会教子,不会生孩子……
这些年诸宜畹怕公公,怕儿子,怕王守度,怕家里的管家,现在她又害怕丈夫。因为她分明感觉得出,丈夫的心已经变了。以前这个男人心里只知道“诸宜畹”三个字,对别的女人一眼都不瞧,可现在王守仁心里分明多了一个杏儿,而且宜畹感觉得到,在丈夫心里,杏儿的分量早就超过了自己。
这一年诸宜畹四十八岁了,又受了这些年的苦,相貌憔悴得不成样子,真正是人老珠黄了。可杏儿才刚三十出头,丰腴秀丽,明媚娇艳,爱说爱笑,漂亮得让宜畹嫉恨。加上杏儿追随守仁这么些年,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每件事她都知道,这个人想什么、说什么、喜欢吃什么、平日穿什么,乃至讲哪些学、说哪些话、什么叫良知、怎么叫诚意、什么是《传习录》……杏儿全知道。
可诸宜畹全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丈夫在家里的衣食起居全要杏儿伺候着,自己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她只知道丈夫不爱吃家里的菜,非得杏儿下厨亲手炒出来的菜守仁才喜欢;她只知道自己说的话守仁全都没有兴趣听,守仁说的话她又听不懂——只有杏儿全听得懂,甚至守仁还没发话,杏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么一想,宜畹心里就悄悄嫉恨杏儿。可她又不敢表露出来,害怕这一争闹,杏儿也会像正宪一样,借着守仁的宠爱,反过头来欺负她;丈夫也会像公公那样恨上了她,把她扔在一边,再也不理她了。
这些年里,诸宜畹把家丢了,把儿子丢了,把账簿钥匙丢了,把尊严体面丢了,现在她实在不能把丈夫也弄丢了。不和杏儿争闹,好歹算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名分总还在自己身上。
从小宜畹就知道自己命硬福薄,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一个“命硬福薄”的女人竟是这样的结果!
既然不敢争闹,宜畹只好悄无声息地躲起来。在后院腾出一间空屋子,在屋里设了个神龛,供上了菩萨像,整天躲在屋里念经,轻易不走出房来。晚上也不敢和守仁同房,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静室里就寝,生怕挡了守仁和杏儿的快活,人家嫌她。
于是王守仁回到山阴老家之后,诸宜畹就从众人面前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而王守仁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王守仁是个大男人,在情感的事上总是粗心。以前他心里只有夫人,就忽略了杏儿,现在他被杏儿服侍惯了,眼前都是杏儿,却又忽略了夫人。
如今王守仁虽然回家住着,可老父亲卧病在床,早晚离不开人照顾。加上守仁这些年早习惯了每夜独睡,现在身子又很不好,要调养,夫人不和他同房,守仁竟没有感觉。
再说,王守仁此时已封了爵位,官拜南京兵部尚书,又是一位学问大家,名声太响,白天晚上不断有人来拜访,忙碌的时候,身边又都是杏儿照看着,倒茶,洗手,打扇,用热手巾,杏儿都给他提掂着,守仁真就把宜畹放在边上,不怎么想得起来了。
(二)
王华对儿子说的那句“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实在是有深意的,而这句话还有另一个众人皆知的说法,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凡间的道理,而是天上的道理,它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非要天命到了,它才会显出来。m.sxynkj.ċöm
就在王守仁受封新建伯之后没多久,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老父亲王华故去了。
想不到自己还未尽孝,老父亲竟去世了!这一下王守仁痛断肝肠,伏在父亲灵前大哭,几次昏死过去。这一场大丧,顿时把“新建伯”的欢喜体面冲涤得干干净净。王守仁身穿麻衣,脚蹬蒲鞋,腰束草绳,头戴三梁冠,为父亲堂祭大殓,继而王家挂孝封门,谢客守丧,守仁也上奏朝廷,辞官守制。
为父守丧,王守仁不用再做官了。就把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办了起来:在山阴办起书院,广收学生,认真讲起“良知之学”来了。
这天守仁和学生们讲论了一上午学问,到了中午刚要坐下吃饭,弟子陈九川走进来:“先生,有个人来拜见,说是要拜先生为师。”
“怎么这个时间来?”
“他说知道先生一天都忙,就吃饭的时候有空。都说古人求贤若渴,吐哺握发,先生既然是个宗师,当然也有古人的脾气,所以就在吃饭的时间找上门来了。”
想不到这个来拜门的学子倒是很不客气,自比贤才,倒要守仁效周公之礼来待他。守仁不由得笑了出来。陈九川也笑道:“这个人看着很有意思,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听陈九川这么说,守仁也想见见此人:“那请他进来吧。”陈九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高高的个子,长得又黑又瘦,一张脸皮包着骨头,宽额头高颧骨,大眼睛厚嘴唇,人倒很精壮,只是目光锐利,看起来有点儿不客气的意思。最怪的是时下人都戴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统帽,可此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莫名其妙的高冠,身穿一件灰布袍子,宽裣大袖,也说不清是什么式样,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看形制有点儿像臣子上朝时捧的牙笏,不知是什么意思。走上前来冲守仁行了个礼:“学生王银拜见阳明先生。”
原来此人名叫王银,字汝止,泰州人,盐丁出身,自小穷苦,后来做了些生意,这才算略略发迹了些。这王银虽然家境不好,却自小喜欢读书,爱与人讲论学问,听说山阴有位阳明先生是位大宗师,弟子众多,所以专门跑来拜师的。
王银这个人说话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处处怪异,守仁看着也觉得有趣,指着他头上的高冠问:“你这戴的是什么冠?”
“此为有虞氏之冠。”
“这身衣服呢?”
“老莱子之服。”
听这个人说些酸文假醋的怪话,守仁心里暗暗摇头,笑着问了一句:“这么说,你是想学老莱子?”
“是。”
听王银话说得迂腐无趣,守仁冷笑一声:“只学老莱子的穿着,不学他那‘斑衣戏彩’的本事,躺在地上打滚装哭吗?”
守仁这里说的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
这二十四孝故事是元朝人编录,内里所记多是不可思议之事,把孔子、孟子所说的“孝”字里那一番天真淳朴的亲情,全改成了不近人情的迂腐丑怪,是个儒皮法骨以“孝”杀人的下流货色。可这“二十四孝”却因为推的是“愚忠蠢孝”,迎合了君王的治国意图,又适合俗世人那庸烂无聊的口味,结果一直流传下来,到现在已是人人传诵,个个赞许,哪个敢在这上头多说一句,必是“五恶当诛”,要给人骂。所以守仁虽用这话点了王银一句,却也并不言明。
听守仁说了他一句,王银也不生气,自己想了想,忽然说:“先生说得对,学生这样装模作样其实没有意思,反倒显得学生这人不诚恳,又没学问。”说到这儿,自己倒是一笑,“不瞒先生,学生确实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学问,但学生并不迂腐,只是蠢一些,阳明先生不要见怪。”
王银这人倒真有意思,话也说得有趣,守仁看着他忍不住地笑。王银倒不在意,又问道:“学生这里有些学问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肯赐教否?”
眼前这个黑口黑面的王银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可他每句话都在故意学着读书人身上那股酸劲儿,这个样子倒真有趣。守仁倒看出这其实是个直爽的人,之所以弄这么个调调儿,大概是怕阳明先生看不上他,故意硬装个读书人的样儿吧。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又有趣,就笑着说:“古人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且说出来,大家讲论。”sxynkj.ċöm
王银略想了想:“先生,敢问一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看这个王银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问《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守仁笑道:“这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并不需要问旁人,你自己看看就懂了。”
听守仁这么说,王银的脸黑了下来:“学生早年就听说这些《易经》《道德经》之类最深,最难懂,后来也曾下大力气读它,却果然一个字也读不明白,拿着书去问人,又没一个人愿意讲给我听,都说什么‘你且自己回去看’……想不到阳明先生也是这个说法,看来学生这次是来错地方了。”冲守仁拱了一下手,站起身就要走。守仁忙叫道:“你先不要闹,坐下来,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王银一脸气呼呼的,可好歹还是又坐下了。王守仁上下打量他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笑着说:“你这个脾气也好,也不好。做人要有这股子狂放耿直,才做得有意思;但做学问不可如此急躁,否则学问怕是到不了手。我说这《道德经》是极简单的话,并不需要问旁人,并不是推诿,也不是不肯讲给你听,是要你自己把一颗畏惧之心放下,仔细读这些书。若你自己并不畏惧,就一定能读明白。”
听守仁说他“畏惧”,王银有些不以为然:“学生是个粗鲁人,学问未必有多大,可我这人天生不知道畏惧。”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世上‘暴虎冯河,死而不悔’的鲁莽人多得很,可不怕‘书’的人就不多了。比如你刚才问的这道题,你自己应该读过吧?却是如何读的?”
王银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学生是读过,可不懂。”
“不懂?我把这话逐字解一遍,你细细去想。”守仁略一沉吟,“‘太’,就是特别大,‘上’,就是特别好,加起来就是‘最大最好’,这你懂吗?”
“这我倒明白,可这最大最好的是什么……”
“你先别问,听我说:‘不知’,这两个字不必解了吧?‘有’,又是一个直白的字,也不必解吧?后面那个‘之’是语助,不用理它。‘其次’两个字,不必解吧?‘亲’是亲近,‘誉’是赞扬,这都不必解吧?‘畏’就是怕,‘侮’就是嘲笑,这都不必解吧?‘信不足’就是信用不够,说话不算数;‘有不信’就是听了也不信,直白吗?‘悠’就是悠闲。‘其贵言’,‘其’是他们;‘贵’,物稀为贵,就是少的意思;‘言’是话,这都懂吧?‘功成事遂’,又是白话,‘百姓皆谓’,又是白话。”守仁拍拍自己的心口,“‘我’就是我,就是你,就是咱们这些人吧!‘自’就是自己,‘然’是个语助,又不必理它……”说着看了王银一眼,“你瞧瞧!尽是白话,连起来一看,不就懂了吗?”
让守仁这么一说,王银真是开了窍了,低下头把守仁说的想了一遍:“最大最好,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听了也不信。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咕哝了半天,忍不住又搔头皮。
见王银低着头用这笨功夫,守仁不禁笑出声来,从案上取过纸笔:“你把这些写在纸上,自己看一下,觉得哪里少了什么,就自己加一两个字。”
听守仁教给他这个办法,王银真就拿了纸笔,把刚才守仁点拨他的话一字一句写在白纸上,看了半天,果然又在字缝里加了几个字,却变成“最大最好,百姓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百姓听了也不信。他们若想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办成事的呀”。写完这些,自己又看了半天,忽然提起笔来,在“最大”后边加了一个“人”字,“最好”前边又加上了一个“想”字,再看这段话,不禁心里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不等他问,守仁已经笑着点头:“不错,这是在说‘朝廷’。”
“可这《道德经》是修道成仙用的书,怎么会有‘朝廷’二字在里头?”
“整本《道德经》从头到尾都是在讲‘朝廷’,并无一句‘修道成仙’的话。只是你要把这本书当成白话去读,才读得懂。越是不敢把它读成白话,越读不懂。凡是书读不懂,就没用了。”
发了一会儿愣,王银低声说:“这么说《道德经》真就是白话?”
“极白的白话!就像一碗清水那样透彻。”
“可为什么我问了那么多人,都说他们读不懂,却都告诉我说:读懂了就可以做神仙?”
听王银把话问到关键的地方,守仁冷笑一声,顺手拿过自己面前的茶碗,又捡起案上的毛笔,竟在茶碗里涮了一涮,顿时,一碗清亮亮的茶水变成了黑乎乎的墨汤子。
看着这碗污浊肮脏的臭水,王银只觉得心如五弦,被人拨动,铮铮作响。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对守仁深深一揖:“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弟子受教了!”
到这时候王银把守仁真心敬重起来,守仁也把这个王银渐渐看重了。笑着说:“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我问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山阴听我讲学呢?”
王银笑道:“不瞒阳明先生,学生是听说了先生的事,觉得先生这个人一定十分怪异,才来看一看。”
听王银说得有趣,守仁也笑着问:“我怎么怪异?”
“听说阳明先生这些年征讨江西叛乱,立下盖世奇功,不但没得赏赐,反而遭人诽谤;其后归隐讲学,一边是弟子云集,名声日显,一边又被信奉朱子理学的儒生驳斥,连朝廷首辅都指责先生的学说。我就想:这么一个怪人,一定非同凡响,所以登门拜见,想看看阳明先生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那你觉得我哪里与众不同?”
“阳明先生看事情看得深,看得透,说话也直率,刚才那几句话,要在外头,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讲给学生听,可阳明先生不但讲出来了,而且让人一听就懂。”王银略想了想,笑着说,“大概就因为这个,先生才为世所不容吧?”
王银这一句话倒说得好,守仁点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以前在官场混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做个‘乡愿’,那时候倒是好端端的,从不得罪人,也没人说我坏话。后来我悟到了良知,看透了大是大非,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从此直抒胸臆,畅所欲言,毫不掩饰,有了‘狂者’之态,这就遭人非议了。”
王银忙问:“什么是‘乡愿’?”
“好人他也能打交道,坏人他也能打交道,在好人面前说一种话,在坏人面前又说一种话,周边所有人谁都挑不出他一点儿毛病来。表面上看他是一团和气,甚至像是一团正气,其实内心里全是主意,全是伎俩,一味只想着同流合污。这么一种人就叫‘乡愿’。”
王银皱着眉头想了想:“哦!这样的人可不少!我日常做生意认识的人,十个有八个是这样的货色。要再想想街坊邻里,那些里甲,保正,举人老爷,这种人更多!”
王银这人说话有趣,性格也有意思,又直又鲁,却每每一点就透,一说就说到点子上。守仁也笑着说:“这种人多!左邻右舍,朋友同事,尽是这种人,尤其官场上这路人最多,书办小吏,班头差役,地方上的小官,京城里的大官,这个路数的人太多了!平时看着满脸正气,一团和气,剖出心一看,全是黑的,全是伎俩,没有比他们更滑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滑头到了你看不出他滑头的地步,甚至滑头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滑头’的地步了!”
听到这儿,王银嘿嘿地笑了起来:“先生讲课讲得好,又有意思,又有劲!”
守仁讲学自然是讲得好,不然哪会天下知名呢?
但守仁正在讲论,没时间听这些,只管自己一路往下说:“像这样滑头滑脑的精细人,心里龌龊得很,把恶人恶事,都看成自然而然,他还指责别人,说:‘你们吵什么呀,闹什么呀,你们无非贱民罢了,怎么不老实待着呢?你们光会吵,光会闹,说来说去的,又做不到’……其实他自己滑头到遇见坏人坏事连说都不敢说的地步,他却指责别人‘说空话,不去做’,倒好像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说穿了,他为什么指责旁人?无非是想和那当权的人站在一起,落个‘同流合污’,自己也得些好处。像这种货色,就是‘乡愿’。”
王银冷笑道:“这种人真无趣。我若有个儿子是这样,我就打死他!”
这一句话逗得王守仁哈哈大笑,王银也笑了,又问:“阳明先生说自己后来变成了‘狂者’,这又是什么?”
“胸襟磊落,刚直不阿,心里自有一个‘我’在,知道为人要上进,知道什么是良知,又肯一心护卫良知。见了好事就赞,旁人威吓他,他还是赞;见了恶人就骂,恶人要杀他,他临死时还在骂。这样的人就是‘狂者’。”
“这是一个好人吧!”
“是好人,但离‘做圣贤’还差着一大步呢。”
听了守仁这一番话,王银愣了半天,忽然说:“不瞒先生,我也是个狂者!”
一句话又把守仁说得笑了起来:“你也赞人?也骂人?都赞了什么,骂了什么?说来听听。”
王银犹豫了一会儿:“先生,我这个人读书不多,可我时常也想事情,想着这个对,那个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想到对的我就想称赞几句,想到不对的,我就忍不住想骂几声。可惜咱嘴笨,不是不想骂,只是不知怎么骂才能骂出道理来。可我心里知道,若是恨的,我一定恨到底,骂到底,不会因为怕他打我杀我,我就不骂他!”
听了这番话,王守仁止不住盯着王银看了半天。
这个人真是怪,他真的没读过多少书,可心却很敞亮,每每说的话都与圣学中的大道理暗合,这样的人倒难得。守仁想了一想,觉得不妨再试试他:“狂者除了敢爱敢恨,还要立志,你立志了吗?”
“立志不敢说,可咱小的时候看见身边好多人因为不识字,不懂道理,吃了好大亏,让人欺负一辈子。我就常常想,要是以后有了学问,懂了道理,就拿出去给天下人讲。我有一分学问,也让身边人都有一分学问;我懂一个道理,就让大家都懂这个道理。然后我再多去学,多去问,越是会得多,就越多讲。最后就让大家都懂道理,都有学问,然后大家都过好日子……咱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知算不算‘立志’。”
——仁者,爱人。王银所说的,竟是当年孔子所立之志!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无意间从尘土里捡起了一粒明珠。
“王银,你想留在山阴听我讲学吗?”
“想!”
“把你这身怪衣服换了,就住下来吧。”说到这儿,守仁忍不住又笑了,“你穿这样的冠服来见我,在你,是狂者之态。可现在你知道了狂者的真意,再这样就做作了。”
这时候王银也已经明白了:“先生指教得是,学生这就去更衣。”
“更衣先不忙,我觉得你身上略有些市侩气,好出风头,这于进学不利,我想把你的名字改一改,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你念着这名字,就想着去除这份市侩气,你觉得呢?”
“先生想给学生改什么名字?”
“把这个‘银’字去掉半边,叫‘艮’,怎么样?”
这个“艮”字王银也知道,有山岳之意,很有气魄,读起来又有力,而且果然去掉了“银”字的那份市侩气,就笑着说:“先生这名字改得好,学生以后就叫王艮了。”
(三)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嘉靖二年,老父亲过世两年了,守仁在家里待了快三年了。
这三年间嘉靖皇帝得杨廷和辅佐,言听计从,励精图治,正德一朝遗下的弊政全数厘清,大明朝政通人和,一片繁荣,好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这几年守仁在家乡守制,养病,讲学。看着朝廷这么清明,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心里又踏实又痛快,身体也好起来了,学生也越教越多了,日常总有成百人来山阴听他讲学,连绍兴府的知府南大吉都登门求学,拜在守仁门下当了学生。
就这么且讲且论,又教又学,热热闹闹的,把一套学说越讲越深,越学越透,渐渐成了体系。
大明朝的学子们,知道“阳明心学”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守仁门下这些弟子中,他的余姚小同乡钱德洪,山阴学子王畿,还有那个又直又鲁的泰州人王艮渐露头角。尤其是王艮,这个人虽然书读得没有别人多,可直率狂放,正派刚强,心思灵透,点头知尾,又极肯下功夫,在守仁身边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可取得的成绩比别人都大。
这天王守仁从外面会客回来,刚进门,弟子王艮走了进来,看着王守仁欲言又止。王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王艮略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么回事,先生出去会客的时候,有个人到书院里来求见,说想拜先生为师,人看起来很庄重,态度也诚恳,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觉得像他这样恐怕学不到什么,就想劝他回去,可此人态度坚决,不肯走,一直等在书院里,非要和先生见一面不可。”
自从阳明先生回到家乡,来求学的人多得很,王艮却说这个人“恐怕学不到什么”,意思是不想收留人家,倒让王守仁觉得奇怪:“孔子有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是来求学的,咱们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你也说了,这个人又庄重又诚恳,这样的人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见阳明先生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王艮有些尴尬,搔了搔头皮,半晌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人不会说话……”见王守仁皱着眉头,显然还没明白,不得不把话说粗鲁些,“来的这个学生是又聋又哑,只会‘啊啊’地跟人打手势。像这么个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怎么听课呢?所以我们才劝他回去。”
原来王艮说的是这么个意思。王守仁一想,也觉得这事不太好办:“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识字吗?”
“此人名叫杨茂,倒是能读会写的。”
王守仁点点头:“能读会写就好办。人家既然要见我,没有不见的道理,就请杨茂到这里来,我与他笔谈。”
既然阳明先生点了头,王艮就出去把杨茂领了进来,只见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儿,戴一顶四方巾,穿着蓝夏布袍子,蓄一把短须,皮肤白净,相貌温和,态度诚敬,果然是个谦谦君子。上前恭恭敬敬对阳明先生行了一礼,面露微笑。王守仁忙指着对面的椅子说:“你请坐吧。”
这时候书院里的学生们也听说阳明先生要与一个聋哑人“笔谈”,都觉得新鲜,不少人挤在屋门口看热闹。见这个阵势,杨茂有点儿局促,笑着不肯坐。王守仁又再三示意,见杨茂总是客气,只得上前来拉他的衣袖,杨茂这才在椅子上坐了,又对王守仁拱手示意。
这时王艮已经把纸笔摆在桌上,杨茂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听说阳明先生创下‘良知’之教,学生心向往之,然而路途不便,数载未能成行,今始来受教,幸甚!”
看了这些字,王守仁微笑颔首。
杨茂又在纸上写道:“请问先生,何谓良知?”
王守仁也拿起笔在纸上写道:“良知是人心中一点灵明,一个准则,随你如何,不能泯灭,由此扩而充之,则天下事无所不包,无所不含,最是要紧。”
杨茂略想了想,又在纸上写道:“先生平日有‘知行合一’之说,又是如何?”
王守仁在纸上写道:“我平时常对人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这些话不知你听了是否有感触?然而最近我又有所悟,得了‘致良知’三个字,回头再看‘知行合一’,更加简易了。所谓知,无非是知个‘良知’,所谓行,无非是‘致’一个良知,只要有了‘致良知’三个字,知与行自然一体,自然合一,再也无法分开,人这一生只要知道一个良知,在良知上头切实下功夫,良知以为正确的就坚持到底,良知以为错误的就否定到底,良知认识到错误就立刻改错。要坚持的东西,绝不因别人威胁就放弃了;要否定的东西,绝不因别人利诱就不否定它了;知道自己错了,就要立刻改过,绝不能因为顾着私利而不改,甚而讳疾忌医。儒生们只要在这上头认真下功夫,把‘致良知’三个字切实做到深处,必然学问日进,私欲日减,此是‘成圣贤’的一条明路。”
王守仁这些话是他对自己良知之学的一个总结,不但杨茂看得仔细,一帮学生们也都走过来小声读了一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都暗暗点头。
等众人都把阳明先生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又传回杨茂手里,杨茂又把这些内容认真看了一遍,折起来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站起身对阳明先生深深作了个揖,又在纸上写道:“学生久慕先生之名,今日一见受益匪浅,然而学生家事冗杂,道路又远,不能在先生身边朝夕受教,请先生再于要紧处指点一二,愚日后在家也好依这‘良知之教’痛下功夫,‘成圣贤’三字不敢当,只求做个有用的人罢了。”
原来杨茂自知身有残疾,在书院里学习很不方便,又有家事,所以不能在书院里久住,只是来拜望阳明先生,立刻就要走。
杨茂这个人品性敦厚,诚恳好学,让人觉得亲切。知道他不能在此久留,王守仁觉得有些可惜。听杨茂说想得些指点,回家之后痛下功夫,这话说得也很好,王守仁皱起眉头凝神想了半天,才又在纸上写道:“良知之学甚是简易,只要着实做去,必有所得。我知你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但我问你:你的心里尚能辨别大是大非吗?”
杨茂在纸上写道:“我能辨别是非。”
王守仁又写道:“这么说来,你的口不会说,耳不能听,但是你的心与别人还是一样的,仍然有一个良知在里面,对的,便认它一个‘对’;错的,便说它一个‘错’,这上头是能认定的?”
杨茂起身拱手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王守仁又在纸上写道:“这就行了!你记住:人生在世最要紧的就是有一颗能辨别大是大非的正直之心。只要咱们心里存着良知天理,立了一个成圣贤的志,做了一番‘知行合一’的功夫,就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也照样是一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假如心里不存天理,昧了良知,只有一腔禽兽一样的邪恶私欲,就算嘴巴再伶俐、耳目再聪明又如何?也照样只是个能说会听的禽兽罢了。”
王守仁今天对杨茂说的话,表面看来平淡无奇,其实里面含有微言大义。杨茂追随王守仁的时间短,对于心学内涵还不能尽知,对王守仁说的话也就只能略有感触罢了。可是在一旁看着的王艮却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王守仁又在纸上写道:“你心里既有一个能辨别大是大非的良知在,我就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只要终日行你的良知,不消口里说;只要终日听你的良知,不消耳里听。在家侍奉父母,就尽你良知里的孝;对兄长,就尽你良知里的敬;对乡党邻里、宗族亲戚,就尽你良知里的谦和恭顺。只要你能一直把握自己内心里的良知,良知认为对的就去做,良知认为错的就不去做,这样就好。即使外面的人说你对,也不用去管;说你不对,也不用去听。”
王守仁这话里包含的意思重逾千钧,杨茂认真看了这些话,仿佛也有所领悟,忙用手指心,又以手指天,意思是说:“我心中自有良知,上天可鉴。”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帮学生却没一个人悟到阳明先生话里的深意,只有王艮把手一拍,叫了一声:“先生说得好!”
王艮这一声喊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王守仁笑着问:“你觉得我哪里说得好?”
王艮看看先生,又看看杨茂,再看了一眼围在身边的学子们,只嘿嘿地憨笑了两声,却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些时候,王守仁和夏良胜、陈九川、邹守益等一众弟子在屋里坐着,各人随口讲论学问,正在闲散随意的快活时候,王艮从外面推门进来。守仁见王艮乐呵呵的很有精神,就笑着问他:“汝止,到哪儿去了?”
“就在街上走走。”王艮在人堆里找个地方坐下,“昨天看先生的书,只见满篇都是良知诚意,处处都有道理,结果看到挺晚才睡,醒来还觉得满脑子都是想法,晕乎乎的,就到街上走走,想不到出了个稀罕事。”
守仁知道王艮这个人的性格好像孔子门下的宰予,凡事爱争论,总是突发奇想,与众不同,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听他话里有话,就先不回答众弟子的话,只问王艮:“碰到什么稀罕事了?”
“学生看这满街的人都是圣人!”
王艮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学生们都盯着王艮看。守仁却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这是平常事,不足为奇。”说完转回头来,正好看见夏良胜坐得离自己最近,就对夏良胜笑道:“子中,你心里原是圣人!”
夏良胜冷不防给守仁这一说,吓了一跳,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站起身来双手乱摇:“不敢当,这怎么敢当!”
见夏良胜这一脸又急又慌的样子,守仁笑着说:“这是你自己有的,推脱什么呀?”
夏良胜一时悟不到守仁话里的意思,只是给“圣人”两个字吓得魂儿都掉了,急急忙忙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见夏良胜一味地推却,一味地慌张,却不肯去感悟自己话里的道理,守仁略有些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指着王艮说:“刚才王汝止说得好,满街都是圣人!这‘圣’是众人皆有的,你心里也有,你为什么推来推去的?推也推不掉呀!”
见先生这么说,夏良胜这才把一颗慌乱的心收拾起来,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阳明先生话里的意思,笑着拱手说道:“先生说得对,学生心里原是一个‘圣人’。”
见夏良胜被给自己高声一喝,倒醒悟了,可其他弟子却还没有悟,守仁又转身对旁人说:“良知自在人心里,无论你怎么样,都不能使‘良知’泯灭。就算一个人做了贼,但他心里终究知道做贼是不对的,你说他是个贼,他也会有愧……”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夏良胜已经抢过来说:“学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人的良知永不会失,有这份良知,就是‘圣心’,所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圣人’在。只是良知偶尔被物欲遮蔽,就像乌云遮住太阳,但这并不是说太阳就没有了。太阳永远都在,乌云散了,照样是个明晃晃的太阳。”
守仁点点头:“子中是个聪明人,说得不错。不管是谁,他心里都有一份良知,古往今来皆无区别。所以说,你我心里的‘良知’和圣人一般无二,只要肯拿出大智慧大勇力,努力去体认自己的良知,我们自己就都成了‘圣人’!所以刚才王汝止说‘满街都是圣人’,这话是对的。人要活得自信,这样才活得有意思。”
守仁这一番话实在是个天大的道理,虽然平叙直白,却能振聋发聩。满屋的弟子们或多或少心有所感。感悟深的一个个喜悦得两眼闪亮,满脸通红,感悟浅些的也都暗暗点头。
见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所悟了,守仁又想了想,起身对众人说道:“今天咱们做一个身上的功课,你们一起用手掌拍自己的心口,说一个‘我’字!来,大家都试试。”
一众弟子们不知先生这是何意,但既然先生要求这样做,自然也得听他的,于是有的坐着,有的站起来,各自伸手掌去拍自己的胸口,可这一拍有的轻有的重,这个“我”字却大多叫不出来,就有那说出口的,声音也细如蚊蚋一般。
把“自我”两个字活埋在心里不敢提起,只知道崇敬古人,叩拜皇帝,愚忠蠢孝,这是儒生们两千年养出来的大毛病,实在不是一下可以除去的。
眼见一群学生悟性尚可,胆气却都不到,守仁只好对王艮说:“你先来,用力拍,大声说!”
王艮这个人和守仁门下那些读圣贤书的弟子们不同,是个盐丁出身、气盛力壮的粗鲁人,书读得少些,胆子倒比所有人都大,刚才又得了先生几句点拨、正在兴头儿上,听守仁让他“用力拍,大声说”,就站起身来,横过手掌在胸前“嘭”地一拍,想不到用力太大,一个“我”字尚未说出口,倒先“喀喀”地咳嗽起来了。
这一下把众人都逗得大笑起来,守仁也忍不住笑了。
王艮自己嘿嘿憨笑两声,定定气,又用手在自己心口上一拍,亮堂堂地大叫了一声:“我!”叫过这一声,却半张着嘴看着守仁,一下子愣住了。
守仁笑着问:“有什么感觉?”
半晌,王艮深深吸了口气:“先生,刚才这一下,竟似把心里的什么东西打碎了,一下子觉得上下通透,实实在在地喘了几口气,好痛快!”说着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不由得满脸喜色。
见王艮说出这话来,守仁深深地点了点头:“我等生而为人,原就知诚意,亲天理,人人有良知,个个是圣人。只要拍一拍心口,喊一个‘我’字,叫一声‘良知’,就是打碎了胸中的块垒,唤醒了良知,立刻做个‘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就找到了一条‘成圣贤’的大道。一人由此进去,一人做圣贤;人人由此进去,满街都是圣人!”
听了守仁一席话,众弟子不由得满脸喜色,王艮更是喜不自禁,拍打着心口连叫了四五声“我”!越叫越觉得透畅淋漓,心里喜悦难禁,忍不住手舞足蹈。其他人也都学着王艮的样子,一个个站起身来,挺着胸膛,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心口,仰起脖子高声叫着:“我!我!我……”
看着这一屋子像小孩子一样快乐的学生,不知怎么,守仁心里悄悄想起了李梦阳,想起了戴铣,想起了詹忠,想起了躺在阴暗的山洞里打滚的那个几乎要发疯了的王守仁……
这世上有多少可怜的人哪,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让人把一辈子都愚弄了去了。
圣人之道,我心自足。只要敢站起身来拍着心口叫一个“我”字,人人可以成为圣人。
当年守仁含冤受屈逃进九华山的时候,曾问过蔡蓬头“什么时候好人才能斗败恶人”,蔡老道说他“不知道”。现在守仁知道了:当世人个个都站起身来拍着心口呼唤良知的时候,好人,就能斗败恶人了。
第二天守仁起得比平时迟一些,刚刚洗漱停当,夏良胜推门进来:“先生,那个王汝止不知为什么忽然走了。”
听了这话守仁一愣:“王艮走了?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今天一早,他同屋的人来告诉学生说:王汝止昨晚收拾东西走掉了。走的时候告诉别人:他要回乡去给人讲学。”说到这里夏良胜笑道,“这个人真有意思,才跟了先生几天?竟要自己去讲什么学,真是不知高低……”
一听说王艮去办这样的大事了,守仁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出来:“哎,这些闲话就不要说了,快把他找回来!”
“可他早就走了,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人很怪,总是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就连先生他也常常顶撞……”
是啊,守仁的弟子大半都是书生,有的是举人、进士,有的已经做了官。像王艮这样穷苦出身的小买卖人,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加上王艮性如烈火,悟性又高胆量又大,平时所说所行和其他弟子不同,在守仁门下弟子中,十个有九个对王艮不是那么喜欢。如今这么个人走了,他们倒不在乎,反而觉得走了也好,以后课堂上倒清静了。
弟子们不喜欢王艮,王守仁却对王艮重视得不得了,听学生们说这个话,他连想也没想,急着说:“顶撞我倒没关系,唉,快把他找回来!”
“先生何必急呢,要是他讲错了,先生再去驳他也可以。”
“我不是怕他讲错,是怕他出事!像他这样讲学,将来只怕要遇害!”
守仁这一句话倒把夏良胜说糊涂了,搔着头皮发呆。王守仁自己也让自己说的话震了一下,又想了想,慢慢地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也许不必找他回来了。‘良知之学’是要紧事,总要有人去讲。王汝止是个有胆气的人,‘五恶当诛’镇不住他,就由他去讲论吧。”
夏良胜并没听懂阳明先生话里的意思,自己嘟哝了一句:“此人走了,先生耳边倒清静。”
守仁看了夏良胜一眼,微微摇头:“王艮是个赤手搏龙蛇的猛士,你等皆不如他。”双眼微闭,再也不说什么了。
王艮离了守仁之后,就再没有回来。后来这个健悍的粗鲁人真的背着一个包袱到处游走,四处讲学,靠着从阳明先生这里听来的圣学真义,加上自己的勇气和悟性,硬是开创了一个生气勃勃的“泰州学派”,培养出了像王襞、王栋、徐樾、颜钧、罗汝芳、何心隐、李贽这样一群勇敢的斗士。
果然像王守仁预言的,王艮这一学派遭到了朝廷狠狠的打杀!泰州学派这些学子和他们的学说思想,也有被打死的,也有被禁毁的,一个个都被诛除干净了。最终,泰州学派并没留下什么,只留下了何心隐、李贽这些名字。
但中国的历史上终归出过一批人物,而他们的人生,也真算得上生气勃勃。
自孔孟圣学被截断以后,两千年里,在中华帝国这个既谈不到“文明”又谈不到“博大”的哲学圈子里,能称得起生气勃勃的人实在不多,王守仁算一位,王艮和他的一众弟子们,也在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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