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撑骨气驿丞斗御史,跳月场驿卒结姻缘
(一)
这天守仁正在驿站上忙活着,忽见东边官道上五六个官差飞马而来。一看这几个人过来,王守仁好不兴奋,赶紧跑着迎了过去。
这是他到龙场一年多来头一次接了公事。
这几个人在守仁面前停了马,领头的差官喝问道:“哪个是王守仁?”
守仁眼下当着大明朝最小的一个“官”,任谁都比他的官大。见这几个人傲慢的架势也不觉得奇怪,冲马上的差官拱拱手:“下官就是,几位这是要到罗甸去吗?请下马歇息,我这就给你们换马。”
几个差人一齐上前把守仁围住,领头的用马鞭指着守仁的鼻子厉声说:“你就是王守仁?一个犯官,被流放到贵州来,竟敢不去拜见贵州都御史,好大的胆!”
一句话把守仁问愣了。
贵州都御史巡按一省,纠查官员,是朝廷派到地方上的耳目风纪之臣,权力和贵州布政司不相上下。自己只是个被流放的罪臣,当的官儿比芝麻粒儿还小,当年到任的时候连知府老爷都见不到,去拜见都御史?这话从何说起?
不等守仁申辩,那差官又冲着守仁骂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南京吏部尚书的公子?告诉你吧,你老子已经罢职还乡了!你现在连个屁都不是!还是趁早把这身架子收起来,跟我回去给都御史老爷叩头赔罪,不然小心老子剥你的皮!”
从这个差官口里守仁才知道,原来老父亲已经不做官了。
守仁到贵州一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家里的消息。同时,守仁也把这几个差人的来意猜透了七八成。
此时刘瑾把持朝政已经三年之久,朝廷里上上下下都换上了他的人。眼下这个贵州都御史名叫王质,也是刘瑾的亲信爪牙。守仁的父亲王华因为不肯和刘瑾这伙人同流合污,先是被夺了实权调任南京吏部尚书,后来又被刘瑾逼着致仕还乡。这件事被王质知道了,又知道王华的儿子当年得罪过刘瑾,现在正在离贵阳不远的龙场做驿丞,就想赶着这个机会派人来把守仁收拾一顿,借此向刘瑾表表忠心,邀功请赏。
王守仁何其聪明,这些年又饱经磨难,长了多少见识,哪会不知道这帮东西的心思?可王质是个老大的官儿,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小小驿丞斗不过人家的,要示弱,他这个硬骨头的余姚人又不肯。干脆把牙一咬,拼着挨这帮人一顿毒打,也要把话说个痛快!就仰起头来冷笑道:“这位大人,下官不懂礼数,做事糊涂。不过这也没什么,俗话说得好,‘离地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果,恶有恶报,他日清算起来,一切自然清清楚楚。”
这句话说得真痛快!如今的王守仁什么也没有,就剩下一副硬骨头了。
不等守仁把话说完,那个差官已经咆哮起来:“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今天不剥下你一层皮来,你就长不了记性!”一声吆喝,几个差人冲上来揪住守仁就要打。
还不等这几个人动手,忽然背后“嗷”的一声怪叫,把几个家伙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苗人瞪着一双豹子一样的眼睛,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手里舞着一把砍刀直冲过来!
是尔古。
这几个差人来的时候尔古正在边上干活。见来的是几个汉人,还以为是守仁的朋友,也没在意。到后来听几个人越说嗓门越大,好像吵起来了,尔古心里就留了神。
自从跟了王守仁,尔古把这位大哥的一根头发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哪能看着旁人欺负他?现在忽然看见这几个当差的揪住守仁要打,尔古顿时蛮性大发,拔出刀就要杀人!总算守仁反应快,见尔古凶神恶煞一样冲上来,知道他那火暴脾气立时要闯大祸!赶紧叫了一声:“尔古,别动刀子!”
在这世上,能一句话喝住尔古的也只有王守仁了。
听守仁叫了一声,尔古总算把刀插回鞘里,可蛮牛一样的脾气哪还压得住,往上一扑,把那差官掀翻在地,骑在身上抡拳就打。另外几个差人也顾不得揪扯守仁了,赶紧跑过来护着他们的头儿。
这边一场大乱,正在收拾木料的苗人早给惊动了。先是看见差人揪扯守仁,接着又和尔古打作一团,这帮人自然是要帮着自己人,往上一围拳打脚踢,把几个当差的揍了个落花流水、哭爹叫娘!到最后,还是守仁上来连拉带劝,好容易把苗人都拉开了。几个差人得了空子,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把贵阳来的官差痛打了一顿,这帮胆大心粗的苗人根本不在乎。可守仁却知道自己得罪了都御史,只怕有一场祸事,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过了七八天,果然,又有一个人从贵阳城里来到了龙场驿。
这次来的是贵州按察司的一个书办,看着挺和气,守仁忙把他让进屋。看左右无人,书办才对守仁说:“下官奉按察副使毛科大人之命来和先生商量事情。”
守仁当然知道人家来是因为“殴打官差”的事,点头道:“大人请说。”
书办把声音压低了些:“上次都御史王大人的手下在龙场挨了打,王大人就此事告到按察司衙门,让按察司把你抓到贵阳问罪。毛大人觉得这样不妥,叫我来传个话:想请先生去一趟贵阳,不必去见王御史,只到按察司衙门和毛大人见一面,随便赔个情,这样毛大人在御史面前也有个交代,事情就算过去了。”
那个都御史王质本就想把事情闹大,好陷害守仁。现在他的手下在龙场挨了打,王质就把事儿捅到贵州提刑按察司衙门,让毛科抓人。
这位按察副使毛科是个正派人,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缘由,却知道王守仁因为在朝廷里说了几句正直的话挨了廷杖,被贬了官;也知道守仁的父亲王实庵先生不肯和阉党同流合污,丢了前程。
同时,贵州都御史王质是什么人,他背后的主子又是谁,毛科心里也清楚得很。
所以毛科不肯跟王质一起迫害王守仁。
可都御史权力太大,毛科得罪不起,只好派人来说一声,请守仁到贵州按察司衙门去见他一面,随便赔个罪,认个错,然后这位毛大人自己再到那个王御史面前和和稀泥,就说已经“惩戒”过王守仁了,守仁也“知错”了,把事情糊弄过去算了。
毛科的好意守仁明白。可想让王守仁低下头来给刘瑾的党羽赔罪,这是万万办不到的。可毛大人是个好人,守仁又不愿意折人家的面子,所以他的骨气要表示得明明白白,可话要说得委婉些。略想了想,对那书办说:“按说下官只是一个小小驿丞,给上宪跪拜行礼是常事,到按察司去给毛大人叩头也没什么。可下官并没有犯错,所以这个‘跪拜认错’是不肯的。我一生只知道忠信礼义,如果没犯错却给人赔罪,就是置忠信礼义于不顾了,若是如此,活在世上也没意思。”
没想到王守仁把话说得这么硬,这个书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守仁也不等他答话,跟着又说:“毛宪副肯对下官说这些话,实在是情深意厚,这个人情下官拜领了。但想让下官给那个王御史赔情认错,我绝不肯!王某眼下住在深山老林,整天与毒虫瘴气为伍,如果那些坏人想害下官,对我来说,不过是被毒蛇咬了,被瘴气熏了,没什么稀奇,我也不怕。就请这位先生回去之后把下官这些话转告毛大人,顺便对大人道声谢吧。”
听守仁意思坚决,没留转圜的余地,那书办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冲守仁拱拱手起身出来。
想不到一开房门,却见尔古在门口站着,手攥着刀把子,瞪着一双怪眼恶狠狠地盯着人看,把书办吓了一跳。守仁赶紧把尔古扯到自己身后,客客气气地把书办送出来,看着他上马而去。
见书办走了,尔古恶声恶气地说:“大哥,这又是上次那帮人吧!他要是敢找你的麻烦,我就到林子里截住他,把他砍了!”
一句话说得守仁又好气又好笑:“你别胡来!这是个好人,是来帮我的。”
听了这话尔古的脸色才好看了些:“是好人就算了,要是上次那些坏人敢再来,大哥就招呼我!”
守仁让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兄弟搞得实在没办法,只得笑着说:“行,行,他们再来我就叫你。”
这天之后,尔古就挎着刀像个影子一样没白没黑地跟在守仁身边,生怕他这位大哥受了别人的欺负。可此后贵阳方面倒也没人来找守仁的麻烦了。估计“殴打官差”的事到底还是被毛科老先生给遮掩过去了。
(二)
既然贵阳那边的麻烦事解决了,守仁就继续踏踏实实待在龙场给苗人讲学。闲了种菜、养马,在大山里逛逛,溪流边坐坐,寨子里串串,找苗家朋友喝碗米酒,跟老年人聊聊闲话,坐在木楼的门廊上看着那些光脚丫的细伢崽们在场院里乱跑,不说活得自由自在像个神仙,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时候苗人给他盖的几间木楼都起好了,守仁一一给它们取了名字——“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又弄了几片木板,把这些名字写在上面,挂到木楼的大门顶上好像一块匾额,看着也蛮有趣的,自得其乐吧。反正苗人也不懂这些怪名字的典故。因为驿站所在的地方叫龙冈,所以大家都管守仁这里叫“龙冈书院”。总之,知道是个讲书的地方就行了。
人一快活,时间就过得飞快,眼看着到龙场的第二个春天又快过去了。
这天吃过中午饭,尔古忽然跑到河里洗了个澡,把不久前新做的一件衣服找出来穿上,又把守仁送他的那把砍刀磨得闪亮,挎在身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支芦笙,在空场上呜呜地吹着跳起舞来。
见尔古这么高兴,守仁忙问他有什么喜事,尔古告诉守仁,每年暮春时分,苗家的未婚男女就挑一个月明之夜穿起盛装到野外集会,吹奏芦笙,弹唱歌舞,尽情嬉闹。那些有情人就借这机会眉目传情,几支舞跳下来,再在林子里走走,谈谈说说,也许就定了终身大事,这个风俗叫“跳月”。今天就是苗人“跳月”的日子。尔古以前家无一寸土,身无一寸衣,到处流浪,又偷东西,名声很坏,哪有姑娘看得上他?所以他从来不敢去“跳月”。可现在他成了阳明先生的兄弟,在龙场驿站帮忙,再也没做过坏事,苗人对他也不怎么嫌恶了,所以今年“跳月”他也想去。
听尔古说了“跳月”的事,守仁心里倒有点儿不痛快。毕竟是个读书人,想事情动不动就想到礼法上去了,觉得“跳月”分明就是野合,伤风败俗,不是什么好事情。
尔古正在兴头上,也没看出守仁的脸色,乐呵呵地说:“这‘跳月’还有个传说:很久以前在这一带有两个年轻的苗人,哥哥叫巴卡,弟弟叫巴木,无父无母的,家里很穷。兄弟俩都是好人,每天除了种地打柴就是到河里抓鱼,抓回来的鱼晒干了拿出去换钱。哥哥巴卡最聪明,人又勤快,上山砍柴的时候闲了没事,就砍了竹管子吹着玩,渐渐地吹出调调来了,这个巴卡就把好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子装到一起,做出了第一把芦笙。每当兄弟俩吹起芦笙,就引得百鸟百兽都来听曲子,巴卡就边吹芦笙边学着鸟兽的样子跳起舞来,这就是今天苗人跳的芦笙舞。
“后来有一年的暮春时分,晚上月亮特别亮,兄弟两个做完农活从外面回来,忽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正在屋里吃他们晒的干鱼,巴卡就问:‘你是谁?怎么不问一声就吃我们的东西?’想不到那女人一看巴卡就说:‘我不但要吃你的东西,还要拉你回去做丈夫呢。’说完拖起巴卡就走,兄弟两个人都没有这个女人力气大,结果巴卡硬是被抢走了。巴木就在后面追,追着追着,看到那女人裙子底下露出一条黄色的尾巴来,才知道这原来是个母老虎变成的女人,看中了巴卡,就来抢他做自己的男人。”
虽说这是苗人的故事,可听说一个大男人让个“母老虎”抢去了,守仁立刻想起“河东狮吼”的典故,和老何哈哈大笑起来:“后来怎样了?”
“后来呀,母老虎就和巴卡结了亲。这个母老虎变的女人长得又美,力气又大,手又巧,在外做农活,回家做刺绣,家里日子过得很富裕,对巴卡又特别好,两个在一起过了一辈子,生了好多孩子,男孩子个个强壮又精神,女儿个个美丽又灵巧。从此以后,苗家的年轻人都想交这样的好运,也碰到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母老虎’把自己抢回去做男人,就在每年春末的月圆之夜走出寨子,到林子里来‘跳月’,吹芦笙,对歌,哪个男人被女人看中了,就会被挑去做丈夫,所以跳月也叫‘找哥哥’。”尔古说完了故事,顺嘴问了一句,“大哥,你们汉人有这样的故事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没有,汉人地方的规矩,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人自己做不得主。”
尔古撇撇嘴:“那有什么意思?”
刚才守仁还在为苗人“野合”的做法不痛快,可听了这个故事,自己再回头想想,原本汉人不也是这样吗?想当年叔梁纥与颜氏“野合”而生孔子,这可是《史记》里的故事。现在苗人男女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对?自己在这里东想西想,反而无聊。
是啊,汉人的生活中全是规矩礼法,一本正经,还真就像尔古说的,没有什么意思。现在听尔古说了“跳月”的乐趣,守仁和老何这两个汉人都觉得有趣。反正苗人不拿他们当外人,就一起都去凑个热闹吧。
这一夜月明如水,苗寨外的空地上点起了大堆篝火,寨子里的青年盛装而出,男女分坐在篝火两边,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对起歌来了。
这些苗人能歌善舞,尤其芦笙舞跳得着实好看。所对的情歌临场而作,曲调委婉悦耳,歌词质朴生动。可惜守仁听不太懂,只看他们时不时笑作一团。有时候一对儿青年男女对起歌来,渐觉情投意合,就悄悄起身携手而去,那种自然淳朴的天然意趣,可真是守仁这个汉人儒生连想也不敢想的。
这时坐在篝火对面的一个姑娘忽然对着守仁他们几个坐的地方唱了起来,却不知是对三个人中哪一个唱的。尔古在守仁耳边低声传译,原来这姑娘唱的是:“阿哥有家我无家,无家云雀落孤杈。阿哥有伴我无伴,无伴画眉叹桃花。”
坐在这边的除了尔古,另两个都是汉人,尔古当然以为这姑娘是对他唱的,赶紧跳出去跟人家对起歌来。可守仁听了这几句歌词,却忽然想起远在老家的妻子,不由愣愣地发起呆来。
自成亲以来,自己和夫人情深意笃,如胶似漆,十几年相濡以沫。如今自己被贬龙场,离家千里,深山野林,转眼已经过了两年,这孤寂的煎熬要到何时才是个头?眼下自己和这一寨苗人处得不错,日子过得还算热闹,可夫人在家独守空房,以后的日子让她怎么熬?
想到这儿,守仁心里又酸又苦,再也无心看这些年轻人歌舞,趁别人不注意,悄悄起身回驿站去了。
这一晚王守仁彻夜未眠,脸上假装出来的坚强到底抵不过思念家人的痛楚,悄悄落了几滴眼泪。
尔古和老何却都一整夜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尔古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回来就在守仁面前发牢骚。原来那个冲他们唱情歌的苗家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把尔古引过去了又不肯理他。后来尔古又一连追求了几个姑娘,也始终得不到人家的回应,白忙了一夜,悻悻而归。老何什么时候回来的却没人知道。只是这天的早餐比平时吃得晚了些。
从这天起,老何渐渐有些变了。
其实这些日子老何已经改变了很多,爱说笑了,也更勤快了,每天都洗脸、洗脚,一身衣服虽旧,也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也平添了几分红润的喜气。
又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老何把自己脸上的胡须剃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水西一带的习俗,当地男人都以脸上无须为美。现在老何不知为什么也想起“入乡随俗”来了,这一剃掉胡须,立刻显得年轻了不少。到这时守仁才发现,原来跟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的“老何”并不老。看他这个高兴劲儿,就问有什么事。老何红着脸不肯说。守仁又问他的年纪,原来老何才三十二岁。
这年守仁已经三十七岁了,老何比他整整小了五岁,分明是个“小何”。
就从这天起,老何也跟尔古一样亲亲热热地跟守仁叫起“大哥”来。只是守仁嘴里的一句“老何”叫惯了,怎么也改不过口来。这么一来,两个人之间的称呼倒有趣了。
至于老何到底有什么喜事,谜底很快就揭开了。这天尔古从外面回来,悄悄告诉守仁,他看到老何跟苗寨里一个叫玉蕈的姑娘在“游方山”。
“游方山”是苗家的习俗,就是一对儿青年男女定了情之后,在山林里游逛,谈情说爱。到这会儿守仁才知道,原来“跳月”那晚冲着守仁他们唱歌的苗家姑娘就是玉蕈,而她唱的那几句情歌,竟然就是唱给老何听的。
(三)
这世上的姻缘真是奇巧,有时千求万求也求不到;有时却又突然而至,让人措手不及,又惊又喜。
就说老何这人,实在平常不过。可他是从汉地出来的庄户人,种庄稼是把好手,又很热心,肯把种田的手艺教给苗人。再加上这一段时间守仁在龙场讲学,老何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在旁听讲,有不懂的随时就问,认识了不少字,一些平常的小账也都会算了,人又是从山外来的,见识广些。在苗家姑娘眼里这老何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结果跳月这晚玉蕈姑娘就“对”上老何了。试了试,知道老何不懂对歌,干脆主动过来跟他搭话。俩人一聊,倒挺投缘。
苗家人性子直爽,有什么就说什么。老何一个人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当然也打心底里愿意,一来二去俩人越走越近。后来老何为了讨女方的欢心,按当地规矩把胡须剃了,更加显得年轻英俊。玉蕈姑娘看着更满意了。
这么一来,两个人就把事情落定了。
这天老何专门骑马跑了一趟贵阳,给玉蕈买了两匹花布,打了一根银簪子,又托尔古到苗寨买了一方猪肉,请守仁这位大哥做“家长”,三个人一起带了礼物到玉蕈家里“放话”,把婚事讲定了。按苗家规矩,玉蕈姑娘把亲手刺绣出来的一套新衣服送给老何做礼物,老何当场就穿了起来,顿时变成了半个苗人。
一个月后,佳期到了。
这天一大早,王守仁这个当大哥的领头,老何这个新郎官居中,尔古这个小兄弟在后面挑着一担花红彩礼进了苗寨。快到玉蕈家的时候,尔古凑过来笑着对守仁说:“大哥,你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提着,你先进去,进门就到厅堂里和新娘的父母坐着说话,我们稍等会儿再进来。”
“我该和人家说什么?”
“说什么都使得。”
守仁弄不明白尔古的意思,又细问,尔古却只是笑,不说别的,不由分说就把守仁提着的礼物都接过来。守仁以为这是苗家人的规矩,自己年长,算是新郎的大哥,就要先进门。于是空着两只手进了人家的院子。
玉蕈的父母早在这里等着,见守仁一个人空着手进来了,忙问新郎到哪儿去了。守仁说就在后面。玉蕈的父母就把守仁迎进堂屋坐下,喝着茶,说些闲话。又等了好一会儿,老何跟尔古才提着礼物进了院子。
哪知俩人刚进院,忽然听得一声喊,只见一大群女人拥进来,每人手里都拿着竹竿木棍,围住新郎和尔古一顿乱打,拉来扯去,又推又拥。笑闹声中,又有几个小姑娘挤上来,两手上满满的都是锅底灰,往老何脸上就抹,顿时给他抹了个大黑脸,一旁的尔古也被弄了个满脸花,惹得满院里的女人们笑成了一团。
直到把两个男人戏弄够了,这些女人才停了手,把狼狈不堪的新郎放进厅堂。
看着两个人的样子,把守仁逗得哈哈大笑。这才明白了尔古刚才的意思。原来这是苗家人戏弄新郎的规矩。尔古对守仁非常敬重,不肯让自己的大哥被这些女人戏弄,所以才让守仁一个人先进来。
这一天玉蕈家里摆下喜宴,把全寨人都请来吃酒。
苗人的酒桌上可没有江南绅士的那股斯文气。大坨肉,大盘鸡,大碗喝酒,大说大笑,高兴起来就唱支歌,这边有唱,那边有和。守仁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可听着悦耳的山歌,喝着清香的米酒,不知不觉就醉了。壹趣妏敩
后来王守仁喝多了酒,听多了歌,只觉得心里火热,忍不住手舞足蹈,站起身来扯开嗓子,把小时候在老家姚江边上听来的小曲儿胡乱唱了起来:“担子挑上肩,起路团团圆,挑到了人家来,我是卖花线。担子挑过来,我来与你买,一买绣花针;二买绣花线;三要买香粉,好呀好涂脸;四买菱花镜,照得万万年;五买五色绢,绣双花鞋穿;六要买头巾,系在眉心间;七买兰花布,做条围裙系;八要买胭脂,好呀好抹面。我家中我父母,生下五兄弟,大哥妻在先,二哥已娶妻,三哥便是我,至今打单身,四哥在书房,五哥在耕田。你也打单身,我也打单身,单身对单身,俩人结姻缘。”
原来状元公的公子、浙江第一才子王守仁也会唱这些只有乡下人才唱的“滩簧腔”!要不是在苗寨喝这顿喜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苗家山歌守仁听不懂,可听了一样喜欢;余姚小调苗人也不懂,可听了也一样叫好。
就这么吃着喝着,唱着笑着,王守仁喝了个烂醉如泥。醒来时正让尔古背着往回走。身前身后,一寨子的苗人都出来送亲,欢天喜地,把两位新人一直送到驿站。
当晚,驿站上刚刚盖起来的木楼“何陋轩”就做了老何的新房。
闹罢新房,大家都散了。
夜深人静,守仁坐在自己住的那间“寅宾堂”里,望着近在咫尺的“何陋轩”,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慨。
眼瞅着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过同一种生活,前头十几年活得像个鬼,现在却快乐得像个神仙。
以前的老何被孤寂的日子困住,迷失了心智,忘了人应该是怎么个活法儿,只知道一天天混日子,硬是变成了一个会喘气儿的死人。可现在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片地,皇上还是这个皇上,驿站还是这两间破房子,什么都没变,只是老何的心态变了,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又有了奔头儿,就越活越滋润,越活越痛快。
人生在世,只要找到“自我”,请“良知”给自己领路,自己就能救自己。
老何是个普通的农夫,朴实勤快,本本分分。这勤快、本分、善良、老实就是他的良知了。可对王守仁来说,生活中光有这些,似乎还缺少点儿什么……
几天后,守仁骑了匹马去贵阳,买了一堆书驮回来。那晚,两年没看过书的王守仁又把“五经四书”拿起来,就着火塘的光亮,用自己不久前刚刚悟到的“良知”两个字,把这些古圣先贤的言论一字一句重新解读起来。
——求天理,做圣贤,这是王守仁早就立下的志向。而现在,他已经悟到了“做圣贤”三个字的真意,找出了“知行合一”这条“成圣”的大路。虽然他这一辈子也许永远离不开龙场,最后也会像詹忠一样埋骨于此,但只要他还活着,还能思考,就要上进,要践行,就要有所追求,有个奔头儿。
(四)
转眼到了十一月间,龙场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雨水也越来越多了。龙场驿地处偏远,又一年到头没件公事,官府也不重视。现在天冷雨多,道路泥泞难行,官府给龙场驿送来的粮米断了。
眼下驿站上一共住着四个人,四张嘴都要吃饭。眼看断了粮,没办法,老何只好和玉蕈一起去趟苗寨,从娘家借了些粮食回来。
这一来苗寨的乡亲们都知道驿站上断粮了。这些苗家人最爽气,眼看给他们讲书的阳明先生吃不上饭,就三五成群地扛着粮食、提着鸡鸭给守仁送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放下东西就走。
有乡亲帮着,守仁他们吃饭就不愁了。
想不到又过了七八天,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彝人的马帮,足有二十几匹驮马,驮着十石米,四口猪,几笼鸡鹅,还有两百斤上等精炭。进了驿站,这些人把东西从马背上卸下来就往驿站的房子里抬。守仁赶紧过来招呼:“各位是到贵阳做生意的吧?请到屋里歇息,这些东西就放在场院里,丢不了。”
一个头领走上来右手抚胸躬身行礼:“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吗?我们是从罗甸来的,这些礼物都是我家君长特意送给阳明先生的,还望先生笑纳。”
“你说的‘君长’是……”
“就是朝廷敕封的水西宣慰使安大人。”
原来这是水西大土司安贵荣派人送来的礼物。
水西土司是云、贵、川几省最大的土司势力,在位的大土司安贵荣又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结纳些有本事的文人侠客为他所用,在这上头特别留心。现在忽然听说龙场这边出了个有学问的“阳明先生”,办了一个“龙冈书院”,专门给当地的苗人讲学,安贵荣就多了个心眼儿。暗中一查,知道王守仁是个被流放的京官,颇有才学,对当地苗人又真心实意地亲近,就对守仁格外关注起来。
这次驿站断粮,消息很快就传到安贵荣那里。这位大土司觉得是个机会,马上叫手下备了大批粮米肉食,连过冬取暖用的炭都给守仁送了过来。
这是大土司有心要结纳王守仁。
安贵荣的心思守仁哪会猜不透?可就是因为猜到了人家的意思,所以守仁不敢收人家的礼物,赶紧说:“这些东西下官不能要,你们还是带回去吧。”
彝人性子直,脾气急,根本不听这些话,只管把东西往守仁的屋里搬。把守仁急得没办法,上去拉着人家的手不让卸驮。这一下事情倒有点儿闹僵了。
见守仁不肯收大土司的礼物,站在一边的尔古皱起眉头,看样子似乎有话要说,守仁看了出来,就把尔古拉到一边问他:“你觉得这样不妥吗?”
尔古犹豫了半天才怯怯地说:“大哥,我这个人不懂什么道理,说的话也不一定对。可在我们水西,大土司说的话比皇上的圣旨还管用,他送别人礼物,我们这些下人只能跪下叩头谢恩,没人敢说把礼物退回去的,否则大土司一发脾气就会把人下到土牢里关起来,弄不好还会剁手剁脚,挖眼割舌……”
土司,真就是雄霸一方的土皇上。别看尔古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和所有水西土人一样从心底里对大土司怕得要命。
当然,王守仁是朝廷委派的龙场驿丞,他倒不担心自己退还了礼物,这位大土司会把他怎么样。可听尔古一说,他也觉得要是把人家送来的鸡鹅猪肉、大米、柴炭之类全都退回去,怕也不合适。
好在王守仁脑子快,略一沉吟,想出一个好办法:要说大土司这些东西是专门送给他王守仁的,肯定会引来诸多麻烦;如果说这些粮米是宣慰使大人送来接济龙场驿站的,那么安贵荣作为朝廷任命的官员,听说龙场驿站断粮就送些粮米来救助一下,倒说得过去。这么一来,守仁既不必因为退还礼物得罪了安宣慰,也不会因为收了东西给自己惹来麻烦,算是两全其美。
拿定主意,王守仁就留下了两石米,一口猪,鸡鹅柴炭也都收下了。其他的东西请人家带回去。同时又写了一封信交给来送礼物的人,专门向安贵荣解释,说自己是把这些东西当成“宣慰使大人对龙场驿站的救济”才收下的,并向宣慰使安贵荣再三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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