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咬牙关首辅开局面,设圈套众志共除奸
(一)
正德皇帝死在豹房里,杨廷和这个内阁首辅竟不知道。一直到第二天他整理了臣下递上来的奏章,命签押房的书办送到豹房去请皇帝审阅。哪知片刻工夫书办飞跑回来,告诉首辅:陛下驾崩了!
这个消息来得十分惊人,一时间内阁签押房里众人大放哀声。但面对这么一个正德皇帝,真正肯为他掉泪的,又有几人?
举哀叩头完毕,杨廷和立刻站起身来对身边的三位元辅谨身殿大学士蒋冕、华盖殿大学士梁储、武英殿大学士毛纪说道:“我等先不必哭,眼下最要紧的是确立由谁承继大统。”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虽然众位元辅心里都有主意,但有首辅在,他们都不肯把心里的想法轻易说出来。蒋冕问:“此事首辅怎么看?”
对这件事杨廷和早已胸有成竹:“湖广安陆兴献王世子是宪宗皇帝之孙,孝宗皇帝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依序当立。”
当年明宪宗成化皇帝长子出生后未名而殇;次子朱祐极成化七年立为皇太子,一个月后病故;三子朱祐樘即位,是为孝宗皇帝;四子朱祐杬成化二十二年被封为兴王,藩国在湖广安陆,其世子朱厚熜生于正德二年,十三岁摄理王国事,现在已经十五岁,在宪宗直系各藩王世子中位序最高,年纪最长,又聪明好学,名声甚好,拥立兴王世子,实是朝中正直臣子众望所归,蒋冕、梁储、毛纪三人都无异议,齐声说:“首辅所言极是。”
见同僚都无异议,杨廷和忙说:“现在皇帝新丧,国事未定,事不宜迟,咱们就把此事告知司礼监,请众太监启禀太后,尽快到湖广安陆迎取兴王世子来继承大统。”当即派人去司礼监商议。
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也知道了皇帝驾崩之事,又见内阁相请,知道是商量拥立大事,忙叫小太监去找司礼监的三个秉笔谷大用、魏彬、张锐,让他们齐聚内阁签押房议事,自己坐上肩舆赶了过来。走到左顺门前,正好迎面碰上了吏部尚书王琼。
到这时候王琼还不知道正德皇帝已经驾崩,只是略听到一点儿风声,说内廷的人取了白布,正在赶制孝衣。听了这事王琼大吃一惊,急忙赶到内阁签押房来问消息,想不到半路上碰到了张永。www.sxynkj.ċöm
早在王琼混入豹房之前,张永就以“八虎”之名陪伴在正德皇帝左右,一向都与江彬等人勾结在一起,如今张永做着司礼监的掌印,谷大用、魏彬、张锐三个秉笔太监也都和江彬过从甚密,尤其太监魏彬过继的儿子娶了江彬的女儿,和江彬是“儿女亲家”,现在忽然看到张永飞一般往内阁而来,王琼吃了一惊,赶紧上来拦住:“张公公到哪儿去?”
今天司礼监到内阁去商议的是天大的事,当然不肯告诉别人,张永若无其事地说:“晋溪先生好,我奉旨到内阁问话。”
王琼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仗着自己平时也在豹房里混,跟张永也有几分交情,笑着问:“张公公到内阁问什么话?”
“小事情,没有吏部的事。”张永说着就要走。王琼哪肯让他过去,忙追上来问:“外面都传说宫里出了大事,不知张公公要去议的是这个事吗?”
见王琼把一句话点到面前,可张永心里也知道王琼平时和江彬走得很近,现在是个要紧时节,一定要提防着江彬,所以很多事不能跟王琼透露,就连连摆手:“晋溪不要听这些闲话,朝廷也没有什么事。”边说边一股劲地往前走。壹趣妏敩
眼看张永神色慌乱,言不由衷,王琼更感觉这里面有文章,这时候也顾不得打哑谜了,上前拦住张永:“张公公,外面都传说内廷取白布做衣,怎么会没有事呢!”
张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晋溪不要听这些话……”一边摇头摆手,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走了。
王琼是个聪明透顶的人,见张永这副样子,早已猜到内里的关窍!当今皇上没有子嗣,如果真是天子驾崩,拥立之事变数极多。按理应该以湖广安陆的兴王世子朱厚熜入嗣登极,可眼下江彬在京城里指挥边军,兵权在握,又与司礼监这帮掌权的太监结交,倘若此人作起乱来,先以兵马控制禁城,再发伪诏胡乱迎立一个藩王世子进京,那就真是糟了。
眼看几个和江彬关系密切的大太监直往内阁签押房去了,在王琼想来,只怕这几个宦官今天是想借着江彬之势去威逼内阁!现在皇帝新丧,天下尚不知闻,如果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王琼也没细想,急急忙忙赶到朝房。这时候九卿科道官员都在这里,王琼一进来就高声叫道:“诸位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说内廷已经取了白布,赶制白衣,刚才司礼监几个人都结伙儿往内阁去了,只怕是出了大事!”
王琼这句话真如同一声炸雷,把所有官员都吓了一跳。他们当然知道这“大事”是什么,也知道司礼监几个人结伙儿去内阁意味着什么,一时都鼓噪起来,高叫着:“我们怎么办?王大人给我们拿个主意!”
王琼要的就是群臣的这股义愤,立刻高声叫道:“朝廷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等身为臣子,自当与闻!司礼监为何不与我等会议?现在咱们就到内阁去,向这些人问个明白!”
经王琼这一鼓动,一众官员顿时激动起来,也不多想,百十人聚成一团,吵吵嚷嚷直往内阁签押房而来。
这时候张永已经到了内阁签押房,谷大用、魏彬、张锐等人也先后到了,与内阁元辅们见礼,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难过,大家也都照样大哭了一场。
哭罢之后,杨廷和从袖筒里拿出一个卷轴来,却是太祖皇帝钦定的《皇明祖训》,把文书交给司礼监太监看了,随即说道:“大行皇帝未有后代,当遵《祖训》里所提兄终弟及之文,奉迎湖广安陆兴献王世子来即皇帝位。”说完看了看左右同僚,三位元辅蒋冕、梁储、毛纪齐声说道:“首辅此言甚是,我等附议。”
杨廷和回身对张永等人说:“内阁之议已定,几位公公怎么看?”话音刚落,忽然签押房外一阵吵闹,接着王琼领着一群大臣闯了进来。
见王琼如此大胆,竟公然带着臣僚们闯进内阁,把如此要紧的大事打断了!杨廷和大怒,厉声喝道:“此是处置国家重事之地,你等要干什么?!”
这时候王琼已经看清,平时和江彬等人交情甚厚的张永、魏彬、张锐等几个太监都在签押房里,心里又惊又怒,不知这些人聚在一起,要把什么人推上皇位,也厉声喝道:“此等大事,为何不与我辈商议?”
在王琼想来,张永这几个太监全都是江彬的死党;可在杨廷和看来,王琼这个人才是江彬的死党!瞪起眼来吼道:“你是何人?内阁有何事要与你商量?!”
“我是吏部尚书,九卿官员以我为首,拥立之事岂能不使我辈与闻!”
一时间内阁签押房里剑拔弩张,却是首辅杨廷和跟吏部尚书王琼争斗在一处,反而张永、魏彬、张锐几个太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到底还是王琼精明,他一眼看出,今天所议的拥立大事分明是杨廷和在主持,内阁元辅们说了算!几个太监倒成了旁观之人。自己带着百官来闹,其实就是怕这帮太监捣鬼,现在看来却没有什么鬼,这么一来,自己倒好像在找首辅的麻烦似的……
这可真是时势逼人,命数作弄,王琼这个人偏就和内阁首辅杨廷和处处抵触,到今天俩人本是同一个心思,想不到却又闹出这场天大的误会。
这时候王琼虽然知道拥立大事全是内阁首辅做主,国事不会误了,心里宽了些,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实在是闯了大祸,在首辅面前惹下了好大的嫌疑!不禁慌乱起来,赶紧冲首辅和另三位元辅拱了拱手,转身退出签押房。
六部九卿官员本都没有多想,只凭一腔热血就跟着王琼闯进内阁来了,意思也是要阻止太监们胡来,现在明眼人也看出内阁掌控着大局,甚是稳妥,并没有什么变数,又见王琼先退出去了,这帮人也都一起胡乱拱手,转身退去。
转眼工夫,签押房里只剩了几位元辅,还有几个司礼监的太监。杨廷和又把王琼的背影狠狠地瞪了几眼,到底想着大事当前,按住了性子,又问几个太监:“拥立湖广安陆兴王长子之事,几位公公怎么看?”
不等别人开口,张永第一个说:“首辅之言最好。”魏彬、张锐等人见司礼监掌印和内阁首辅是相同的意思,也知道这事上至皇太后,下到百官,都没有别的意见,自己在这时候多一句口,将来只怕要倒大霉,赶紧齐声附和,都说:“首辅说得极是。”
到这时候,杨廷和心里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脸上神情也和缓起来:“既然皆无异议,可以启请皇太后降下懿旨了。”
(二)
和外廷几位阁老把大事议定之后,张永捧着拟就的奏章进慈宁宫来见太后。
人这一生真如梦幻,想当年张太后做皇后的时候,和孝宗皇帝朱祐樘一起生活了十八年,那时候张太后曾经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可丈夫晏驾,儿子做皇帝这十六年来,她又成了世上最不幸的母亲。
当年弘治皇帝温柔专情,虽然贵为天子,却专宠皇后一人,再加上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夫妻三人虽生活在皇宫大内,却比外面的平民过得还要温馨快乐。想不到自己和丈夫一味宠爱儿子,最终养出这么个任性胡为、毫无责任心的人来!自承继大统以来,这十六年间,正德皇帝顽劣不堪,荒淫嗜酒,不理朝政,不思进取,独居豹房,宠信奸邪,政昏国乱,天下汹汹,这些事做母亲的想管也管不了。现在儿子才三十出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死了,到最后,连个孙儿也没给她留下。
自从知道皇帝驾崩,张太后一直哭到现在,眼看着司礼监太监来问她“拥立之事”,张太后一颗早已破碎了的心又被狠狠戳了一刀,真是痛不欲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见太后哭成这样,张永一声也不敢言语,只能在太后脚边直挺挺地跪着。好半天,张太后总算收了眼泪,缓缓地说:“既然内阁有了成议,就依他们吧。这些事由你去跟外臣们商量,只说哀家信得过他们,一切依祖训处置就是了。”
见太后恩准了,张永忙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正要退下,张太后忽然说:“你且等等,哀家问你两句。有个叫江彬的,你知道他吗?”
听了这话,张永心里一惊。
张永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知道这位张太后不同寻常,见识、手段都很厉害。现在太后忽然问他这话,其实内里意思非常清楚。太后早已深恨江彬这贼,只是江彬一直在豹房,被皇帝宠幸,又有兵权,张太后平日动不了他,现在正德皇帝晏驾,迎取兴献王世子进京的事还未办妥,正是一个危险的关头,假若此时让江彬弄起祸来,必将不可收拾,这时候太后用这些话来问张永,分明是要让张永去制裁江彬。
张永心中早有此意。
正德一朝所有奸贼之中,江彬是最邪恶的一个,为祸作恶无不达于极点,张永早就想除掉这个恶贼,可正德皇帝在的时候,张永毫无办法。现在皇帝晏驾了,就算张太后不提处置江彬的事,张永自己也要提!
听太后问出这话,张永赶紧跪在地上:“太后,江彬这个恶贼屡屡招引先帝巡游,做了无数坏事,实是天人共愤!如今此贼手握兵权,威胁社稷,不立刻把他除去,只恐大明江山不稳!”
张太后眯起眼睛盯着张永,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终于相信这个老太监说的是真话,这才缓缓地问:“怎么才能除去此贼?”
张永略想了想:“老奴有这么个主意:捉拿江彬之事太后且不要明示出来,就这两天里找个借口把江彬召进宫来,然后老奴再找个由头把江彬请到司礼监,让他在那儿坐着,此时太后即传懿旨,就在宫里拿下江彬,由东厂看管,然后把江彬的党羽一起拿下。”
张太后既有胆识又有手段,但她这些年深居后宫,不问政事,办起事来多少有些犹豫:“此事当与内阁言明吗?”
张永在司礼监前后混了十多年,经过无数风浪,早就历练出一身办大事的胆气,沉吟了一下:“太后,老奴觉得江彬势力不小,外朝多有他的亲信,就连内廷管事的人中也有他的党羽,而此贼最难治之处在于他掌着京师的军马,所以此事不必与任何人明言,也不可明言,只要把江彬弄到宫里来,那时把宫门一闭,单凭太后一道懿旨,反而容易制他。”
和太后商量了机密大事之后,张永这里请下懿旨,拿出来交给杨廷和。眼看张太后的懿旨也同意拥立兴王世子为帝,与自己的意见一般无二,一向城府极深的杨廷和也忍不住拍案大叫:“天下事定了!”蒋冕、梁储、毛纪也都看了懿旨,个个喜不自禁。连刚才被王琼召集起来闯了内阁的九卿科道官员们也知道了消息,大喜之下,这群人又蜂拥到内阁向几位元辅拱手道贺,人群里只少了一个王琼。
这时候王琼已经不敢再到内阁来了。听说拥立兴王世子的事已定,这个山西小老头儿定下心来,也就没再和别人打招呼,自己悄悄回府去了。
大事已定之后,杨廷和立刻和内阁、司礼监诸人商议,决定即派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内阁元辅梁储、礼部尚书毛澄和司礼监秉笔谷大用带着懿旨到湖广安陆去迎取兴王世子朱厚熜进京。
当日,徐光祚等人即刻离京上路,杨廷和这里随即布置京城九门防务,命太监张永、张忠统军分守皇城四门,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兵部尚书王宪各选营兵分守京城九门。
见杨廷和如此安排,蒋冕觉得十分意外,悄悄把杨廷和拉到一边:“首辅,分守京畿的人选怕是不妥吧?”
“怎么不妥?”
“张永、张忠都是先帝身边要紧的宦官,平时和江彬等人过从甚密,许泰更是江彬的死党,还有那个兵部尚书王宪,也靠不住……”
不等蒋冕说完,杨廷和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敬之过虑了。如今我等已领了懿旨,迎请兴王世子的臣工也已经在路上,不会有什么变故。张永、张忠、许泰都是大行皇帝身边的近臣,我等不必相疑。”也没再多说什么,冲蒋冕拱拱手,自己回府了。
其实杨廷和心里也知道江彬手掌兵权,又有一群凶恶的党羽,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角色。但杨廷和也明白,江彬毕竟只是个武夫,他的势力也仅限于军马;在内廷,张永等人和江彬未必一心;在外朝,除了一个许泰,其他大臣也没有哪个愿意依附这个蛮勇无知、名声奇臭的家伙。所以江彬的势力说大也大,说不大,倒也有限。关键是在对江彬动手之前,绝不能惊动了他。
所以杨廷和故意安排那些和江彬亲近的太监、武将分掌各处军马,目的就是要让江彬放心,只要这个家伙一松懈,杨廷和就有机会制他了。
果然,就在杨廷和把京师兵马布置妥当以后,好几天没露面的江彬又开始出来活动了。
眼看暂时稳住了江彬,杨廷和连忙约了蒋冕进宫,到了内阁签押房坐定,叫两个文书到司礼监去请张永过来,只说有一件要紧的诏书,需要请司礼监掌印太监用印。想不到等了半天,司礼监的两个秉笔太监魏彬、张锐过来了,却不见张永。杨廷和忙问:“张公公怎么没来?”
魏彬说:“今天坤宁宫要安兽吻,张公公到坤宁宫去了。我二人已把宝玺带来,首辅把诏命拿出来看看,就可以用印了。”
今天杨廷和设谋主要是想劝说张永,想不到张永却不在司礼监,眼下只好先想办法劝住魏彬、张锐二人,等张永一回来,就找借口把他请来,到时候前面几个已经把事商量妥了,再劝说张永也容易些。杨廷和就拿出早准备好的诏书给两个太监看,同时悄悄嘱咐文书到司礼监去等着,张永一回来,立刻请到内阁签押房。
这边,魏彬和张锐看过诏书,觉得没什么问题,取出宝玺用了印,正打算告辞,杨廷和眼看身边没人,就上前拱手道:“两位公公稍等,老夫有话说。”
到这时候,两个太监才注意到签押房里除了杨廷和、蒋冕二人之外并无旁人,觉得有些蹊跷,魏彬问道:“首辅有什么事吗?”
“今天想和两位商量处置江彬的办法。此贼拥兵自重,多有劣行,反状毕露,如今兴王世子尚未迎进京师,若被此贼作起乱来,为祸不小!我等应禀明太后及早擒之,否则京师恐难自安。”
听杨廷和这么说,魏彬第一个瞪起眼来:“江彬有何罪?”
“江彬挟着皇帝到处巡游……”
杨廷和一句话还没说完,魏彬已经嚷了起来:“首辅这话不当!巡游出自大行皇帝圣意,何人敢挟持天子!”
眼看魏彬闹起来了,杨廷和顿时想到,魏彬和江彬是儿女亲家,自己要拿江彬,此人一定阻拦,不先把魏太监从里面摘出来,这件事就不好办,忙笑着说:“这个‘挟’字果然用得不妥,是老夫口误了。魏公公与江彬是儿女亲家,可我等都知道,此事是奉大行皇帝之命,并非出自魏公公本意。如今江彬擅引边军入禁城,擅立威武团练营,擅建镇国公府,谋害臣子屠戮忠良,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当年管、蔡作乱,周公诛之;东晋宰相王导之兄谋反,王导手刃之,至今声名垂于史册。公公若能效法古人,也是立了一件大功。”
其实魏彬心里也清楚,江彬这个人名声太坏,当年只有正德皇帝宠信他,可现在正德驾崩,天下再没有人会宠信江彬,已经到了清算他的时候,自己要是搅在里头,真没有什么好下场,想了一想,说了句:“此人恶贯满盈,其罪难逃……”
听魏彬一句话把江彬卖了,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张锐忙说:“魏公公怎么说这样的话?江提督到底有何罪?”
杨廷和已经连魏彬都拉住了,却想不到张锐倒出来替江彬说话。略一琢磨,知道张锐等人当年都和江彬一起出入豹房,江彬身上担的罪行这些人多少都有份,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这时候自己要把话说得狠一些,才能把这个张锐唬住,当时瞪起眼来厉声说:“张公公不要回护奸贼!”
“怎么叫作回护?”
“你说这些话,难道不是回护吗?”杨廷和知道此时话说得越厉害,张锐越不敢和自己争执,就恶狠狠地沉声说道:“公公说话的时候也要想一想自己的身家性命!公公虽然没有子嗣,可也有祖宗坟墓,有兄弟族人,不可不念!如今嗣位之君尚未至京师,万一京中有变,岂不惊扰圣心?魏公公大义灭亲,实是一件大功劳,天子必然体恤;张公公今日所言,他日天子也必然与闻,到那时候张公公可不要后悔呀。”
杨廷和这话好不厉害!竟是用新君来压服,用满门性命来威胁,顿时把个张锐吓得缩头缩脑再不敢出声。
眼看司礼监两个秉笔都被自己劝服了,只剩下一个张永,杨廷和就在签押房里陪两个太监闲谈,同时又派人去司礼监寻找张永。
(三)
这一边杨廷和接二连三派人来请张永,等着和他商量捉拿江彬之事,可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张永正在坤宁宫一间偏殿里和江彬喝酒呢。
在捉拿江彬这件事上,张永的心思与首辅不谋而合。就连捉拿江彬的计划也差不多,那就是先不动声色,待江彬松懈下来,再把他赚进宫来,一举擒下。
现在离正德皇帝驾崩已经过了三天,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江彬的戒备略放松了些,张永就请太后发下懿旨,以“坤宁宫安兽吻”为名,请江彬和工部尚书李(鐩)来行祭礼,暗里又通风给江彬,说有要紧的事想和他商量。
这些天里江彬已经是惊弓之鸟,昼夜不安,一心也想和张永商量一下,所以也没多想,立刻进宫来了。
见江彬来了,张永这里不动声色,先安排坤宁宫的祭礼,礼毕之后,张永把江彬引进一间偏殿坐下,备了些酒食请他,同时命庞二喜悄悄出去传令,叫宫里四门紧闭,不准任何人出入,然后到慈宁宫去请太后的懿旨。
张永这里的一番安排,江彬丝毫未觉察。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一心只是想着如何拉拢张永,坐下和张永一起喝了几杯酒,这才说:“这些年我和公公一起收拾钱宁这帮奸贼,也算同心同德,如今先帝晏驾,新皇尚未登极,咱们这些前朝旧臣要拧成一股劲儿,多为国家做些事呀。”
张永微笑道:“江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些旧臣子是要为朝廷多做些事的。”拿过酒壶给江彬倒上酒,又问,“江大人平日看什么书?”
“咱是个武人,那些字纸书籍看着累心。”
张永点点头:“不瞒江大人,咱家原本也是个识不得几个字的粗人,后来被派到先皇身边,跟着皇上出阁听诸位学士们讲论学问,老奴在边上站着,听着,一开始也听不懂,可心里羡慕,觉得这读书明理是个天大的本事,就自己想办法识字、看书,这些年有空就读读书,看得懂多看几页,看不懂找人偷着问问,倒把‘四书五经’都读了。越读越觉得有理,越觉得心里敞亮,再把自己平时做的事这么一想,哎呀,浑身冷汗,睡不着觉……”
江彬不知道张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斜眼看他,却见张永脸色灰黄,一副说不出的落寞神情,看这样子倒真像是在说心里话似的。当下也不打断,让张永说。
张永喝了一口酒,悄悄叹了口气,把酒杯在手指间轻轻捻弄着:“最近咱家在外头弄了一本书来,叫《传习录》,说是江西巡抚王守仁平时给学生讲课,学生抄录的笔记,拿来看了看,倒好懂,没有什么深奥新奇的话儿,可越看越觉得深,看来看去的,就看出‘良知’两个字来,说人这一辈子就得讲良知,讲诚意,行好事。看得我这个老奴才呀,说不出地那么愧,那么悔,晚上想着书里的话,睡不着,点上灯再看,边看边想,看完了想完了再躺下,倒又睡着了。睡不着的时候心里发虚,可等睡着了就睡得特别好,一个噩梦也不做,也真有意思。”张永抬眼看了看江彬,“这书江大人想不想看?”
江彬对王守仁没有一丝好感,对张永说的这些话又吃不透,心里说不出地别扭,冷冷地说:“这样的书咱看不懂。”
江彬对王守仁毫无兴趣,可张永今天的兴头儿却全在这个“良知”上头,也不看江彬的脸色,只管低着头说自己的话:“咱家还听回来一首诗,是这么说的:‘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这个诗念起来特别直白,可往细里一品,又特别厉害。人哪,独处的时候心里动的那个悄悄的暗暗的念头,就是‘独知’,这独知是‘良知’还是‘恶念’,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这个王守仁说得有趣,他说除了良知没有别的,让你乍一听觉得糊涂,可细一想又有理。人生在世,真的要多行好事,这‘恶念’还真就算不得一个‘知’字。天下人谁心里没有良知呢?可要自己把这个良知找出来,有时候还真不容易。”
江彬实在弄不明白张永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是讥讽吧?又没有讥讽的味道;说是弦外有音吧,看张永一脸诚意,倒像是在说心里话的意思。没办法,只好顺着张永的话头说:“公公追随先帝这些年,尽心尽责,内廷外朝没有人能在公公身上说出一个‘不’字来,这就是一片良知了吧?”
张永愁眉苦脸,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咱家心里动的这些主意,哪个是好意,哪个是歪心,咱自己知道,孽作了不少,害人也不少,一想起这些就出冷汗。如今几十岁的人了,都不知该怎么收场。有时候就想着能有个人来传道旨,说:‘你这个老奴才别在司礼监待着啦,到南京孝陵卫去给太祖守灵去吧!’那时候咱家就打一个小包袱背上,赶紧出京,以后远离是非之地,到那清静无人的所在,踏踏实实落个善终,也就是个好下场了。”
听张永的话说得越来越颓废,江彬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但他和张永毕竟不同,那个老太监已经看见了内心的良知,开始一步步悔悟,江彬心里却连一丝良知的影子也不见,满心全是恶念,所以张永说的这些话在江彬听来颇不入耳,也不作答,只管低着头喝酒。
张永又说:“还有一首诗也有意思,咱家给江大人念念:‘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不等唠叨完,江彬已经连连摆手:“公公别念了,这些咱听不懂。”
见人家根本不想听,张永只好住了嘴。江彬这里也一时无话可说。两个权倾朝野的人物就这么面对面地喝了半天闷酒,江彬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冲张永一拱手:“公公,我外头还有事,先告辞了。”
到这时候张永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抬眼看着江彬,冷笑道:“江大人急什么?再坐坐,多吃两杯酒。”话音未落,庞二喜捧着一个黄绫卷轴进来,身后跟着六名旗校。
见突然走进这么些人来,江彬一愣,下意识地站起身。不等明白过来,庞二喜已经展开手里的卷轴:“有旨:江彬曲颜媚宠,蛊惑圣聪,外行奸狡,中存险诈,性如狼虎,谋逆之心,路人尽知!着即革去一切职司,交东厂严审!”合起卷轴,吩咐身后的旗校,“把江彬拿下!”
到这时候江彬才知道自己竟是中了张永这个老太监的计了!可他性情凶悍,武艺过人,哪肯束手就擒?指着庞二喜吼道:“天子尚未登极,哪里来的圣旨,你等皆是乱命!”可到这时候哪还有人听他的?眼看六个旗校直扑上来,江彬一抬手掀翻了桌子,挥拳把一个旗校打倒在地,横过肩膀一撞,把两条大汉撞得歪歪斜斜摔过一边,倒给江彬夺门而出,直向宫门逃去。
想不到江彬倒有股子蛮劲,六个人都拿不住他,庞二喜赶紧护着张永,对手下喝道:“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追!”几个人赶紧大呼小叫飞步赶了出去。张永冷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是天要收这贼,看他能逃到哪儿去?”让庞二喜搀着出来,从后面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
这时候江彬不顾性命地一路飞跑,已经到了西安门前,却见宫门已经关闭,门口站着几个侍卫,江彬稳了稳神,把脚步放慢些,走上来说:“本官有事要出宫,快把门打开。”
侍卫头领认得江彬,赶紧过来施礼:“原来是江大人,我等接了太后懿旨,关闭宫门,午时以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江彬把眼一瞪:“这是什么话!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本官如今有要紧公事,马上要出宫办案,误了大事,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这几个侍卫倒真是从心眼里畏惧江彬,可今天他们确实奉了严旨,不准任何人出入宫门,眼看江彬蛮横起来,为首的只得赔着笑脸问:“江大人手里有懿旨吗?”
“我奉的是太后的口谕!”江彬知道时间紧迫,哪有工夫在这儿耽搁,仗着蛮力上来就推搡护卫,想自己去开宫门。几个侍卫拦也不是,不拦又不行,正在纠缠,却见几个东厂旗校飞奔出来,当先的高叫:“拿住江彬那贼,别让他走了!”
这一声叫喊把宫门侍卫都弄愣了,江彬却不糊涂,知道西安门已是无路可走,撒腿就往北跑!身后几个旗校直赶上来,嘴里叫着:“拿他!快拿住他!”宫门侍卫们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也都追了过来。
到这时候江彬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低着头往北飞跑,身后十几个人紧紧追赶,眼看到了北安门前,这里也早就关门落锁,几个侍卫守在门前。江彬身后追赶的旗校离着老远就叫喊起来:“截住江彬,别让他走了!”这几个侍卫知道有事,立刻迎头兜截过来。
眼看自己变成了笼子里的困兽一般,被二十多人前堵后追,无路可逃,江彬吓得“嗷嗷”怪叫,在北安门内的高墙下绕着圈子乱跑乱窜,却哪里还逃得脱?二十多人一拥而上,抱腰扼颈,折臂绊腿,七手八脚把江彬摁倒在地上。这时的江彬已经被恐惧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扯着嗓子尖声哭号起来。
庞二喜搀着张永慢慢走了过来。这时江彬已经被人紧紧捆绑,扯着头发从地上拖起来,押到张永面前。江彬满脸涨得青紫,嘴角涎水流得老长,瞪着两只眼睛冲张永叫着:“公公救命!念在多年情分上,饶我一命吧……”
看着江彬这副恶鬼一样的嘴脸,张永觉得一阵恶心,冷冷地说:“江大人,自家做事自家知,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自己不明白?就算咱家肯饶你,天肯饶你吗?”再也不想多看江彬一眼,转身就走。只听得背后的江彬一声声惨叫哀号,凄厉彻骨,张永不由得微微摇头,口里低声念道: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
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这江彬,其实又是一个刘瑾。
这些豺狼一样的恶人们,得志时何其猖狂,只任坏心,只行恶事,到坠落悬崖之时才想起叫救命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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