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李郎中冒死参国舅,弘治帝决心除宦官
(一)
弘治十八年倒是个过得去的年景。随着春暖花开,降了几场雨雪,北方的旱情减轻了些。乡下人虽然还是吃不饱饭,可眼看着田里的禾苗有了绿气儿,想着今年大概有收成了,心就平稳了,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慢慢挨了。
流民少了,天下就好治理了。
至于眼下的朝局弊端嘛,说事儿大,比天还大;说事儿急,比火上房还急!可要是硬说它不大、不急,也就那么回事吧。反正大明江山稳得很,祖宗开创的基业还没折腾干净,弘治皇帝算是位明君,在他手里,大明朝早年积下的弊政虽然没有根治,毕竟也没恶化,照这样发展下去,就算再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国家也未必垮得了。所以从弘治十八年的春天起,刚刚闹腾了一阵子的朝廷又像一潭死水,暖烘烘地安静下来了。sxynkj.ċöm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看开,天大的事也能看开;要是不依不饶,一根筋地较起真来,也有的是可以较劲的地方。眼下朝廷里爱较真儿的人不多,却也还有这么一两位。
一块石头扔进水坑里,也能激起个水花。虽然水花儿不大,好歹能听个响动,有个看头儿。
这天王守仁闲着没事,跑到李梦阳家串门。
这一年多李梦阳已经改了脾气,不怎么掺和诗社里的事儿了,“复古”诗也写得少了。这么一来,他家里倒是清静了很多。守仁和李梦阳这么熟,也不用人通报,直奔书房,推门就进。李梦阳正在书案前摆弄什么东西,听见门响,慌忙把那东西塞进袖筒子里,变颜变色的。
认识李梦阳这么久,还真没见这个胆大心粗的陕西老乡捣这种鬼。王守仁觉得有意思,笑着问:“你在那儿藏什么呢?”
见是守仁,李梦阳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写了个奏章。”说着从袖筒里掏出来,果然是一道奏折。
“写折子就写吧,藏什么?”
李梦阳笑着说:“不知道是王哥,以为是我老婆进来了。”
王守仁聪明得很,马上就听出李梦阳话里有话,赶忙问他:“献吉,你奏章上写的什么?”
李梦阳和王守仁最投脾气,处得最好,两个人之间有啥说啥:“不瞒王哥,我要参寿宁侯张鹤龄。”
张鹤龄是张皇后的弟弟,当朝国舅。这小子仗着皇家的势力在京师胡作非为,名声极臭。可他姐姐是当今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弘治皇帝专宠之人,而且这位张皇后既不干预朝政也不陷害大臣,偏就毫无原则地袒护自家亲戚。有这么个姐姐护着,张鹤龄这小子气焰熏天,在京城里横行不法,连御史言官都不敢参他。
这么个连御史都不敢参的家伙,李梦阳一个户部郎中倒出来插一手,真让守仁觉得意外:“你怎么想起来要参张鹤龄呢?”
“这事可不是刚想起来,我动这个念头很久了,单是收集张鹤龄作奸犯科的证据也有一两年了。”
确实,早在几年前李梦阳就说过他“早晚要参张鹤龄”。这个事守仁也记得:“贤弟这个心思我明白,要参张鹤龄也不是不行,可现在这个时机不对。‘张天祥案’是怎么回事你不明白吗?”
李梦阳不是一般人,这是个天生的宰相之才!说起国家大事,他比王守仁看得更透:“王哥,张天祥那个案子是什么意思天下人都明白。皇上搞的还是那套‘三不动’,上不动王公、中不动贵戚、下不动宦官。只要这三样不动,言官们说啥皇上都听。可‘三不动’是个祸根!不在这上头动手,咱大明朝就不稳当。咱们是做臣子的,只知道一个‘忠’字。什么是忠呢?就是一心一意替皇上着想,把大明朝江山社稷看得比自己的脑袋还重。咱是个乡下人,黄土坷垃里刨出来的一个土鳖,别的本事谈不到,就是一样:不怕死!”
听李梦阳把话头儿扯到“死”上去了,王守仁赶紧劝他:“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做大事得讲究时机。现在朝局敏感,你参张鹤龄,皇上肯定不会准奏,到最后只能给你自己招来祸事。”
李梦阳看着守仁点了点头:“王哥说得对,这道奏章递上去,皇上一定不会准奏。”
“那你还……”
李梦阳抬手拦住话头:“王哥,这次几位阁老一起出来请皇上惩治宦官,可惜事情没办成。那咱们以后还要不要把这事做下去?”
李梦阳这句话守仁倒没想过:“贤弟的意思呢?”
“当然要把事做下去!可眼下很多文官都灰了心,胆小的不敢吭声了,胆大的也不愿意惹这麻烦了,大家都存了一个心思:得过且过。这样不行!在这个事儿上我想了很久,朝臣们为什么参不动宦官?因为这些太监是皇家耳目,司礼监、东厂权力太大,织造、监军遍布各地,牵涉的面儿太广,不容易搬动。所以我就想,咱们参不动太监,能不能先参外戚?毕竟当今皇上专宠皇后一人,朝里的贵戚只有张氏兄弟这么几家,势力有限。尤其这个张鹤龄干多了缺德事儿,我手里有了他的把柄,正好结结实实参他一本!”
“张鹤龄背后是皇后,御史言官都参不倒他,你一个五品郎中……”
听王守仁说出这么泄气的话来,李梦阳反倒笑了:“王哥说我参不倒张鹤龄,这话我信。可眼下大臣们受了挫折,都泄了气。这种时候有人出来动本,不管能不能参倒张鹤龄,都是给言官们争脸、打气,告诉大家:朝廷里还有这么一股子正气在!只要正气不灭,以后就还会有人出来参这些‘三不动’的东西——就算别人都不敢参,我李梦阳还会出来参!那时候,至少能有几个人给我叫声好儿,不至于让咱这颗人头悄没声地就给人砍喽。”
李梦阳这些话把王守仁的血也给说热了。
李梦阳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他是个忠直勇敢不怕死的人,也是个真正有大主意的人!王守仁没有李梦阳这样的才略,也没有李梦阳这么大的主意,要是再出言拦着人家,就没意思了。
“我不拦着贤弟了。反正你的奏章明天才往上递,今天咱先找个地方喝杯酒去。”
李梦阳把写好的奏折顺手往抽屉里一塞:“行!今天喝个烂醉,明日醉打山门!”大步就往外走,嘴里胡乱唱道:“觑着他挂天衣,剪绛霞,毘罗帽,压金花,做什么护法空门,怎与那古佛排衙?俺怪他装聋作哑……”
听李梦阳在这里唱戏,守仁就替他帮腔:“哎呀呀!五台山千年香火,被你搅得僧人卷单而走,你在此处住不得了!”一句话引得李梦阳哈哈大笑。
看着豪气冲天的李献吉,守仁也想大笑几声,却笑不出,只悄悄地叹了口气。
(二)
李梦阳上奏的第三天晚上,弘治皇帝把寿宁侯张鹤龄叫进宫来。
这几天张鹤龄已经知道有人上奏参他了,现在忽然连夜被召进宫,这小子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皇上姐夫恐怕要收拾他!进宫的时候赶紧抓个空子叫过一个执事太监,悄悄塞给他一锭银子,请他赶紧去慈宁宫给皇后递个信儿。
果然,这一晚朱祐樘脸色十分难看,见了张鹤龄张嘴就问:“有人上折子参你,说你凭着宫中势力霸占民田,最远都霸占到江苏泰州去了!别人家的田租每亩每年收三分银子,你家田庄收五分,有这事没有?”
张鹤龄忙说:“绝无此事,这是有人诬陷下臣,想借此诋毁皇家的名誉……”
见张鹤龄在这里抵赖,朱祐樘冷冷地说:“皇家的声誉也不用别人诋毁,有你一个人诋毁就够了。”
到这时候张鹤龄只能硬扛到底:“请陛下把上奏之人召来,臣愿意和他当面对质!”
接到奏折以后朱祐樘花了三天工夫,早把事情真相弄明白了。听张鹤龄说要“对质”,冷笑一声:“对质?朕已经派东厂提督王岳去查过,现在东厂的揭帖都报上来了,你要不要和东厂对质?”
听了“东厂”二字张鹤龄脸都吓白了,再也不敢强辩,赶紧趴在地上叩头不止。
“你还拿着国家开出的盐引,以‘残盐’之名从长芦、两淮盐场领出上等好盐在自己的铺子里批售,欺上瞒下,公然逃税!又在京城借皇宫名义私开店铺,盘剥商人,垄断市场!又豢养一帮市井无赖,纵容恶仆在京城聚众斗殴,都打出人命来了!在皇城根儿底下就敢这么搞……”朱祐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直抖,冲张鹤龄招手,“来,来,你过来,朕跟你说个话儿。”
张鹤龄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过去,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叩头。
这时候张皇后得了消息赶来,见自己的兄弟趴在地上“嘭嘭”地叩头,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儿,赶紧拦在皇上面前问:“这是怎么了?”
“你兄弟要死!朕都拦不住他了。”朱祐樘冲张鹤龄吼了一声,“还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到诏狱去,让他们找面大枷给你戴上,找个单间给你住!”
张皇后精明得很,和皇上做了多年夫妻,早摸准了他的脾气。现在听皇上话虽然说得凶,可话茬儿却一点儿也不硬,忙笑着说:“鹤龄虽然不懂事,毕竟是自家亲戚,他犯了错,陛下要打要骂都行,何必说这气话呢。”见朱祐樘沉着脸没作声,就回过手来没头没脑地打了张鹤龄几下:“你怎么这么浑,看把你姐夫气的!”见张鹤龄还在地上趴着,又在他屁股蛋子上没轻没重地踹了两脚。
有姐姐在前头替他挡着,屁股上又挨了两下,张鹤龄一下子明白过来,爬起身来抱头鼠窜。
见兄弟一溜烟跑了,皇上也没再说什么,张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可回头一想,自家兄弟在皇上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她这个当姐姐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今天无论如何非把这个面子争回来不可!用眼睛一瞄,看见御案上摆着一道奏章,知道张鹤龄的麻烦就从这上头起的。过来拿起奏折看了看,往案上一扔,气呼呼地说:“这个李梦阳是什么人,好大胆,竟然说起皇家的是非来了!”
朱祐樘刚发了一顿脾气,有点儿疲惫了,淡淡地说:“他说的有凭有据。你这个兄弟,太不争气……”
“什么凭据!”张皇后把奏折凑到朱祐樘面前,“皇上看看他是怎么说的:‘陛下厚待张氏’,这‘张氏’不就是在说我吗?我是谁,我是皇后!这个臣子竟敢直呼‘张氏’,这可是大不敬!”
其实这份奏折是参张鹤龄的,上头写的“张氏”二字是指张鹤龄而言——李梦阳又不是疯子,怎么敢把皇后称为“张氏”?朱祐樘心里正有气,见皇后在这儿胡搅蛮缠,把头一扭不理她了。
这位张皇后可绝不是个胡搅蛮缠的糊涂女人。
张皇后在后宫做了十八年皇后,“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一小半是靠她和皇上的结发之情非比寻常;一多半靠的还是她过人的心机,超常的权谋。刚才那几句胡搅只是为了给自己腾出时间往深里想一想,把整件事吃透。
也就借着这短短的片刻工夫,张皇后心里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摸了个大概,再说出话来就有分量了:“皇上,妾以为写这个奏折的人和头年那几个老臣是一伙的!这帮人一心想爬到陛下头上去,逼着皇上裁撤监军太监,裁了监军太监,下面怕是就要裁东厂,裁司礼监,弄来弄去,无非是要把皇家耳目全部切断,整个朝廷都是他内阁一家说了算!上次那件事办不成,这帮老家伙就来打外戚的主意,指使这个什么李梦阳来闹,无非想要皇家出丑!然后他们借着这个由头再来逼宫。皇上可不能任这帮人胡来,不然让内阁得了势,就控制不住了!”
其实张皇后说的这些话,朱祐樘心里早就想到了。
做皇帝的人都有一份天大的私心,把他们手里的独裁大权看得比命还重,整天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天下人。朱祐樘是个好皇帝,更难得的是,朱祐樘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可是和世上所有皇帝一样,朱祐樘也把皇权看得比命还重,容不得别人触动分毫。
李梦阳的奏章刚递上来,朱祐樘就猜到大臣们的意图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张鹤龄。
看了朱祐樘的神色,张皇后知道皇上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心,赶紧借着这股子劲儿又往下说:“依我看来,这个写奏折的家伙虽然不是主谋,可他是个挑头的,绝不能轻饶!皇上应该立刻下旨把此人关进诏狱,再让锦衣卫狠狠打他一顿板子,他背后那帮老家伙就都老实了!”
张皇后这话表面看似没有什么,其实内里的意思十分凶狠。因为锦衣卫的板子最有讲究!说轻就轻,说重就重。如果让这帮打手知道这顿板子是张皇后叫打的,立时就会要了李梦阳的命!
可皇后脑子好使,皇上也不糊涂。张皇后话里的意思朱祐樘听出来了。
张皇后虽然精明过人,平时并不干预朝政,只是一味护着娘家人罢了。她刚才那话虽然说得狠毒,可皇帝要是不听,谅她也不会怎样。想到这里,朱祐樘也就不置可否,只是摆了摆手,让皇后退出去。
眼看把自家兄弟救了,又把责任都推到内阁“老家伙”身上去了,虽然皇上没全听自己的,可刚才失了的面子已经争回来了,张皇后也满意了,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朱祐樘一个人在暖阁里坐了好久,反复掂量轻重,分析利弊,直到深夜,这才终于下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圣旨下来,把李梦阳关进了诏狱。
事情真就像张皇后所说,李梦阳一下诏狱,朝廷里的这帮文官们全都老实了,再也没人上什么折子、参什么人了。
从这天起,内阁的三位阁老以及兵部尚书刘大夏、都御史戴珊这些老臣都知道眼下说不上话,所以干脆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弘治朝最大规模的一次“修省”,到这儿,算是彻底结束了。
一时间北京城的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团沉重的阴霾,灰蒙蒙,冷冰冰,群臣束手,万马齐喑。
而在京城以外,初春两场雨雪过后,直到入夏,再没见一个雨星儿。眼看今年北方又是一场大旱,年初刚刚安定下来的数十万流民又开始到处逃亡,关外的蒙古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派往各处的镇守太监仍在骚扰地方,皇亲国戚仍在作威作福。这个时候,天下的老百姓饿得睡不着觉,朝臣们急得睡不着觉,而弘治皇帝,也愁得睡不着觉了。
李梦阳弹劾张鹤龄的那道奏章就在皇帝的御案上放着,十几天里,朱祐樘不知把这份奏章看了多少遍。
“眼下国家有二病:一是元气之病,国家士气日衰,人心不振;二是腹心之病,宦官猖狂,国戚横行。又有三害:一是兵害,二是民害,三是庄场饥民之害。又有六渐:国库渐空,盗贼渐起,礼俗渐坏,律令渐弛,术士渐宠,王公渐奢……”
在明朝历代皇帝中,弘治皇帝是个特殊的人。他很善良,但不果断;挺英明,但没气魄;能纳谏,却又护短。到现在,这位天子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在位十八年,他这个皇帝没把国家治理好。
弊病丛生,问题如山,再不整顿,以后可怎么办呢……
(三)
又过了十来天,兵部尚书刘大夏和左都御史戴珊被召进宫来。
这一年是地方官员进京述职考核的年份,称为“大计”。因为事关重大,弘治皇帝任命刘大夏和戴珊二人主持大计。召两位老臣入宫就为这件事。
刘大夏是都察院前任都御史,戴珊则是现任。这两位都是极忠直的人,也极有见识,弘治皇帝对他们十分信任,平时有什么事总是和他们商量。尤其上次“修省”之后,朱祐樘和内阁三位辅臣之间有了些隔阂。自此以后,他对刘大夏和戴珊俩人就更器重了。
谈完了公事,将要告退的时候,刘大夏似乎不经意地随便问了一句:“臣听说户部郎中李梦阳因为弹劾张鹤龄获罪,在诏狱里也关了些日子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从上回劝皇帝裁撤监军太监,被朱祐樘明着暗着吓唬了几句,已经有大半年了,这还是刘大夏头一回在敏感的事儿上发问。
眼看以前跟自己挺亲近的老臣变成这么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朱祐樘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尽量把声音放平缓些,和颜悦色地问:“老先生的意思呢?”
刘大夏知道,从去年皇帝下诏修省到后来的“张天祥案”,这段时间出了这么多事,朝局变得非常敏感。李梦阳在这个时候弹劾张鹤龄,皇上未必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皇上真要下狠心收拾李梦阳,那自己这个人情儿很难求得下来。现在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却探不出皇上的口风,刘大夏既不愿意就此闭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轻,免得皇帝误会他和李梦阳是“一伙儿”的,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李梦阳这个人出身寒微,官卑职小,人又蠢直得很,不怎么懂事,平时就喜欢胡说八道!臣觉得圣上应该叫锦衣卫狠狠打他一顿板子,给他个教训!”
又是“一顿板子”……
朱祐樘冷冷一笑:“已经有人说过这话了。”
刘大夏本能地想问“是谁说的”,可嘴唇动了动又停住了。
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混,刘大夏早就混明白了,心里知道这话不能问,问则招祸。赶紧把头一低不吭声了。
其实弘治皇帝是希望刘大夏问他的。
要在以前,也许这些老臣们会问一声“是谁要打李梦阳”。虽然朱祐樘未必就肯告诉他们,可心里到底觉得亲切、踏实。可现在眼瞅着老臣们一个个都闭紧了嘴,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朱祐樘忍不住叹了口气:“锦衣卫的板子朕知道,打轻了,皮肉都不伤;打重了,就能把人打死。老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李梦阳不伤皮肉,可别人有办法让李梦阳死在这顿板子上……”
听到这儿,刘大夏已经基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果然有人在背后给李梦阳使坏,存心想要他的命!可皇上心里却爱惜李梦阳,连一顿板子都舍不得打。
弄明白了皇上的心思,眼下的事儿就好劝了。刘大夏赶紧说:“既然陛下觉得杖刑太重,就罚他一年俸禄吧。”
刘大夏这话算是说对了头,朱祐樘微微笑道:“京里这些穷官儿都指着俸禄过日子,罚一年,就把他饿死了。我看罚他三个月就不少了。”
朱祐樘对此事的态度出乎刘大夏的意料,和戴珊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皇上对李梦阳如此姑息,是要把紧绷的朝局舒缓下来。
皇上有了缓和朝局的打算,臣子们的脸上也都有了笑容,戴珊赶紧说:“既然陛下有了定见,就传旨吧。”
“不忙,让李梦阳在牢里待够一个月再说。”朱祐樘冲两位老先生笑道,“李梦阳这个人正派、有才,将来是做尚书、大学士的料,可就像你们说的,他这人蠢直太过,不让他受点儿挫折,以后还要胡来。”
说实话,这件事能处理成这样,很不错了。朱祐樘是个好人。他是真心想让这个国家好起来,也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有些事办不成虽然可惜,却也不能都怪在他一个人身上。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从大明朝的骨头缝儿里长出来的,实在太难改动。
真的,在这上头,谁也没办法。
见两个老臣高兴了一阵子,又都变得有些无精打采,朱祐樘也不想再说那些让他烦心的事儿了,就换了话题,笑眯眯地问戴珊:“有两个给事中吴蕣、王盖上奏弹劾老先生,说你纵容妻儿收受贿赂,有这事儿吗?”
戴珊一愣,忙说:“既然是给事中弹劾,臣不敢当面申辩,请陛下降旨法司彻查。”
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朱祐樘已经搞清楚了,现在这么说只是想和戴珊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想不到这老头儿耿直得厉害,永远一本正经,开不得玩笑。就笑着说:“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奉旨考核在京官员的政绩,这个时候有人参你,无非是他平时官做得不干净,怕从你手里混不过去,就先来咬你一口。反正朝廷也不能因为他弹劾你就治他的罪。将来你考核到他的时候如果罢黜了他,他就骂你‘报复’,坏你的名声。你要是顾着名声,不敢罢他,他就得意了。可你戴珊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你要是贪财,这朝廷里就没有好人了!”
一听这话,戴珊赶紧谢恩。
朱祐樘又说:“朕已经把这两个给老先生栽赃的给事中下狱了,不过他们的罪不大,也关不了几天,到时候还得由你考核他们的政绩,老先生打算怎么办?”
戴珊连想也没想,坦然地说:“当然是和别人一样认真考核,该用就用,该罢就罢。朝廷委我重任,自当尽心尽力。臣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手里干净,没纳过贿,没枉过法,也不懂打击报复别人,所以不怕别人咬。”
朱祐樘两手一拍,高声赞道:“说得好!就是因为这一点朕才肯用你!”
听皇上夸奖自己,戴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略一犹豫,慢慢地说:“只是臣年事已高,身体又有病……”
一句话还没说完,朱祐樘已经拦住了他的话头儿:“这些话你别说,朕也不听。明年还要考核地方官,没有你不行。”
听了这话,戴珊只好不吭声了。
自己一个玩笑没把气氛缓和下来,反而引出戴珊“致仕还乡”的话头儿来,朱祐樘觉得有些扫兴,有心安抚两位老臣几句:“历年考核政绩,主持的官员按例都要闭门谢客,以显示自己操守清廉。可两位老先生没这么办,府门大开,照常迎来送往,有些无聊的人就来跟朕说闲话。可朕知道你们两位不‘闭门谢客’,实在是清廉了一辈子,刚直了一辈子,底下的人压根儿就不敢给你们送礼行贿,所以无‘客’可谢。朝廷里有这样的臣子,朕晚上睡觉都睡得踏实。”起身拿过一个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两锭银子,“没多少,你们一人一锭,拿回去用吧。”
戴珊和刘大夏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祐樘叹息一声:“你们呀,一个尚书、一个都御史,都穷得家徒四壁,到现在考核天下官吏,居然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大臣过穷日子,朕心里过意不去。这两锭银子拿回去补贴家用吧。真不多,多了你们也不肯收……”
两位老臣犹豫半天,终于一人一锭把银子接了过去。
这是皇上的一点儿心意,两位老臣不敢不领情。
见两位老臣接了银子,朱祐樘又嘱咐一句:“不要为了这事上表谢恩,让别人知道了,又生出些无聊的闲话,咱们仨知道就够了。”
——咱们仨……
皇上跟大臣说话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够掏心窝子的了。
弘治皇上是个好人,对臣子们是真好。可是他……
——处置大事的时候,他的私心太重了。
古人说得好:疏不间亲。既然皇上心里打定了“三不动”的主意,大臣们的嘴,就怎么也张不开了。现在皇上跟臣子套近乎,臣子们对皇上却掏不出心来了。
连嘴都张不开,哪能掏出心来?
奏完了事,两位老臣起身告退。刘大夏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朱祐樘忙问:“还有什么事吗?”
刘大夏咽了口唾沫:“陛下,戴珊老迈多病,请求致仕还乡。他因为陛下屡屡不准,所以叫臣来和陛下商量。”
想不到戴珊居然托刘大夏来陈情,朱祐樘忍不住急躁起来:“怎么又说这些话!这才半年工夫,戴珊已经四次请辞!朝廷里有几个这样的臣子?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叫朕如何是好!朕在位十八年了,弄得天下困苦,百姓受祸,现在朕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们还要弃朕而去?这天下大事,让朕依靠何人?”
“戴珊实在是有病,况且年纪也大了……”
朱祐樘叹了口气:“主人要是舍不得客人走,强留苦劝,客人也会勉强留一留吧?何况朕把天下事都托付给你们几位老臣了,咱们在一块儿,名是君臣,实则如家人父子一般。自从登极以来,朕整天想的就是励精图治、励精图治!可到今天,什么也没‘治’出来,太平盛世?连个影儿都没有呢,咱们这帮人对大明朝的老百姓总得有个交代呀!你们这几位老先生就当是为了朕,再留几年吧……”
任凭皇上说得如何动情,刘大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声也不言语。
自从张天祥案之后,很多老臣热腾腾的心灰掉了。眼下别说戴珊不想干了,就连他刘大夏也不想再干下去了。
都是六七十岁的人啦,当了一辈子忠臣,熬了一辈子心血,受了一辈子穷,累出一身的病,生了一肚子气。到现在,眼看变革朝局已经没有指望,这帮老家伙们还在这儿劳心费力地混个什么劲儿?
没意思,没意思了。
看着刘大夏这个样子,朱祐樘也猜到他的心事,轻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为了去年那个案子,你们这些文臣都埋怨朕;没治好国家,天下百姓也都怪罪朕。其实朕登极不久,就一直有人上奏,让朕整顿宦官、约束贵戚,这么些年了,朕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可这事难办,真难办哪。”
听皇上忽然说起这个话来,刘大夏心里暗暗吃惊。
这半年来出了太多的事,朝局太敏感,以致一提宦官、贵戚,朝廷上人人谈虎色变。现在皇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个话,刘大夏一时不敢接口。
刘大夏缩头缩脑不敢吱声儿,朱祐樘只得自说自话:“老先生不同别人,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朕心里有了话跟谁也说不得,只和你说。这十几年来,朕一心一意要把国家治理好,可到今天也没办成事,说到底,就是宦官、贵戚在朝中掣肘!朕几次三番要下决心,几次都半途而废。尤其这一次办了张天祥案,弄得朝中万马皆喑,事后,朕心里真是后悔了……眼下李梦阳冒死上疏,朕又是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现在朕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是皇上,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就得先从自己身上治起来,不从自己身上动手,这大明天下就没有盛世!”
说了几句动感情的话,朱祐樘也坐不住了,走到刘大夏身旁低声问:“去年老先生劝朕裁撤监军太监,朕没听。现在朕再和你商量此事,老先生还信得过朕吗?”
一个皇帝竟会在臣子耳边说出这么一句悄悄话来,刘大夏整个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地说:“臣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朱祐樘站直了身子,嗓门也提高了些:“实话对你说吧,朕已下决心要裁撤宦官之权。先前已经裁了织造太监,下一步就裁监军太监!朕想第一步先裁撤二十四镇监军太监,其他的以后陆续裁撤。”
刘大夏又惊又喜,瞠目结舌,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朱祐樘接着说:“本来朕想把事情计划得更周详些再和你们商议,今天既然说了,老先生可以先想想,回头兵部拟个折子送上来。咱们尽快把这件事办起来。”
到这时刘大夏才相信弘治皇帝说的全是真心话,顿时匍匐在皇帝脚下,高呼一声:“陛下圣明!”壹趣妏敩
这不是奉承,刘大夏是真心实意从心坎儿里喊出这么一句来!
“别这么说,朕要真是圣明,早十年就该这么做了。”朱祐樘扶起刘大夏的身子,自己也回到御座坐下,“朕想这件事做起来一定很难,内阁、兵部、都察院都需用力,几位老先生都是朕最信得过的忠臣、能臣,就勉为其难再留几年吧。你们要是走了,朕就没人可以依靠了。”
“臣不走了!臣要留下来侍奉皇上!为陛下效死,为大明尽忠!臣不走了,臣等都不走了!”刘大夏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跪在地上冲着皇上连连叩头。忽然悲喜交集,咧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见这个年已七旬的老臣激动得哭成这样,朱祐樘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忙起身回内殿去了。
好一阵子,刘大夏总算止住了眼泪,抹把脸出了暖阁。戴珊还在庭院里等着。忙过来问:“怎么样?”
刘大夏情绪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闷着头走了老远,这才定定神,把弘治皇帝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戴珊。
听了这些话,戴珊良久无言,终于咬着牙根儿喃喃道:“有皇上这句话,我就死在任上!死在任上吧……”
是啊,能遇到这样的皇上不容易,莫问此事成与不成,单是这一句话,也值得臣子们拿命去报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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