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弃妇之怨沦入绝境,龙场悟道勘透良知
(一)
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走投无路的时候说过一句话:“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思是说: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与“鸟兽同群”的隐者其实不可能,人不和人打交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你交流的呢?
今日王守仁的困境,似乎比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夫子更甚。文章诗词、神佛打坐、自宽自慰一切都救不了他,除了“找人去打交道”,王守仁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驿卒老何是个永远不会发芽儿的“木头桩子”,和他说话不但不快活,反而让人更憋气,想来想去,只有蜈蚣坡上的苗寨“人气”旺些。虽然明知道苗人不愿意和他这个汉人打交道,王守仁还是隔十天半月就到蜈蚣坡去一趟。也不走近,只是找个能看到苗寨的地方坐着,看着那些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苗人挎着砍刀、背着竹篓三五成群在寨子里出出进进,有时候坐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沾一点儿人气儿吧。
白天坐在岗子上呆看,晚上,还要回那“石棺材”里两眼望天一分一秒地苦熬,两三个月工夫,把王守仁熬得只剩一把骨头,从驿站走到蜈蚣坡,这一路要歇四五回……
这天守仁又到蜈蚣坡边坐了半个下午,回来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没顺着平时的来路回去,而是胡乱走了一条苗人踩出来的小路。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树林边平地上搭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棚子!这草棚子跟老何当初给他搭起来的东西一样,也是半人来高,几根烂树棍子撑着,上头盖着茅草。
当地的苗人好歹都有个家,不会混到住这种烂窝棚,这么说,难道这是有汉人来了不成?
这一想,守仁不由得兴奋起来,飞步走上前去。正好有个老头子从窝棚里钻出来,果然是个汉人!这位老先生看上去六十来岁,戴一顶四方巾,穿着一件脏乎乎的蓝茧绸袍子,留着三缕灰白的胡须,肤色苍白,仪表斯文,只不过脸色青黄,弯腰曲背,瘦得不像样子。
迎面看见守仁,这老人家也是又惊又喜,急忙拱手一揖:“借问一声,从这里到谷里驿站还有多远?”
和龙场驿一样,谷里驿也是水西九驿之一。守仁只隐约知道谷里驿站在大山深处,比龙场驿更加偏远。可具体在哪儿、路怎么走他也说不清。反问一句:“老先生从哪里来?”
“老朽詹忠,和两个儿子从京城来,眼下要到谷里驿去,可我们进山之后就迷了路,几天前犬子又受了瘴气,病了……”詹忠停了一停,对守仁说,“先生不嫌弃的话,就请到寒舍一坐吧。”
寒舍,这两个字本是儒生嘴里穷酸的客气话,可现在拿来形容这间破烂的窝棚,倒真合适。
守仁跟着詹忠钻进窝棚,见地上躺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黑,嘴唇乌青,眼眶凹陷,脸瘦得像个骷髅,看着吓人。大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见守仁进来,只是脸上勉强挤出个淡淡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老先生满面愁容,指着病人对守仁说:“这是老朽的长子士俊。”
守仁在士俊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手掌枯干冰冷,没有一丝力气。眼看这个年轻人十成已经死了七八成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进了窝棚,詹忠对守仁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士杰。”守仁见士杰手里拿着一把草,就问:“这是什么?”
“挖了几棵野菜,”士杰偷看了父亲一眼,低声说,“我们已经断粮好些日子了。”
其实不用他说,守仁已经猜出来了。走出窝棚,只见外面地上挖了个土坑,支了几块石头,上头放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拾回来的破瓦盆子,盆里还剩些青绿色的菜汤儿。
显然,詹忠他们没想到山路这么遥远艰险,进山的时候准备不足,又不认路,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瞎撞,加上士俊又病了,这才混到如此地步。看士杰采回来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里面有几棵是真正的“野菜”。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真对。
要不是今天被守仁遇上,只怕这父子三人就活活饿死在荒山野林里了。
守仁本想把詹忠父子三人接到驿站去住。可又一想,士俊又病又饿,身子这么虚弱,抬着他走十几里路也不妥。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回龙场,熬些粥送来给詹忠父子吃。等士俊身子好些了,再把他们父子三人一起接过去。
拿定主意,守仁就把这些话和詹忠商量。此时的詹忠父子已是陷入绝境,不管守仁说什么,他们只有千恩万谢。于是王守仁赶回驿站叫老何熬了一大锅稠粥,找个最大的瓦罐子满满盛了一罐,自己一口气也不歇,赶紧提着粥给詹忠他们送来。
出了龙场驿往前走了几里路,却见一个赤着上身、挎着砍刀的夷人在路边石头上坐着,正在摆弄手里的一张弩机,老远看见守仁就站起身来。
到龙场半年多,当地苗人见得多了,王守仁已经知道这些人除了脾气暴、不喜欢汉人,其他和普通乡民也差不多,“杀人祭神”都是谣言,也不像早前那么害怕了。自己把头一低,不看人家,快步从边上走过去。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再看他挎在身上的那把砍刀,才想起来,这就是刚进山那天撞见的那个家伙。这把刀就是这小子从自己手里抢去的。
想起自己被这家伙抢过,王守仁心里也是一阵慌乱。斜眼瞟着那小子,见他正拿几根兽筋缠裹弩机,专心一意的,见守仁走过连头也没抬,守仁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守仁心地厚道,看这蛮人穷得光着屁股,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又想起他上次只抢砍刀,不抢行李,觉得这蛮子在山里打猎,实在需要这把刀,才去抢,未必就说此人是个强盗。现在自己手里除了一罐白粥什么都没有,不怕他抢,反而想着粥熬得多,不妨给他一碗吃。就走上前笑着问:“小哥好,还记得我吗?”
听守仁搭话,那蛮子才抬头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可从他的眼神里守仁看得出来,这人似乎还记得他。见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最后落在手里的瓦罐上,就举起罐子:“我去看一位朋友,这是给他带的粥,还热得很,小哥要不要吃一碗?”
那人仍不答话,可嘴唇微微咂动,喉结也上下蠕动了两下。守仁知道他一定是饿了,就从罐里倒了一碗热粥捧了过来:“粥煮得多,吃不完,你趁热喝一碗吧。”
那苗人并没接粥碗,反而退开两步,半天,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句:“我不要你的东西!”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十几步忽然又反身回来,抬手把身上那柄砍刀连鞘取下,一甩手扔在守仁脚边上,转身钻进树林子里去了。
这一下把守仁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琢磨出一点儿道理来:大概这个苗人觉得守仁对自己不错,不好意思抢他的东西,就把这刀还给他了?要是这样的话,事儿倒还说得通。可这家伙说话的语气,对人的态度……
这些粗莽的蛮子!想事做事,处处和汉人不同。
龙场可真是个鬼地方!天气怪,地方怪,人也怪,别别扭扭,没一件事痛快。
眼下守仁没工夫想这些闲事。一口气赶过来。詹忠的小儿子士杰早在窝棚外头等着他了。守仁赶紧提着粥罐钻进窝棚,先倒了一碗粥,詹忠亲手端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士俊吃。眼看着士俊把半碗粥喝下肚,脸色好了些,詹忠和士杰这才各自盛了碗粥,大口喝个干净。
这是父子三人几天来吃的头一顿饱饭。
肚里有了食,人也有了些精神。詹忠又向守仁再三道谢。到这时他才想起问守仁的姓名。不想守仁一报名字,詹忠立刻叫了起来:“原来是兵部王主事!久仰大名了,今天在这里相见,真是缘分!”
王守仁和詹忠在这贵州的荒山里相见,真算是一场“缘分”。
原来这位詹忠老先生早先官拜南京工科给事中。当年戴铣、薄彦徽等二十一名言官联名上奏弹劾刘瑾,就有他一份儿。当时正德皇帝正用刘瑾当刽子手清洗朝臣,这二十一位言官的奏章根本没送到皇帝面前,他们自己倒都因为得罪刘瑾被逮赴京师,一人打了三十廷杖,下了诏狱。后来王守仁就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忠直的言官鸣冤,也陪着这帮人挨了五十杖,几乎死在诏狱里。总算守仁的运气不错,有内阁首辅在背后替他说情,没关多少日子就放了出来。可詹忠却在诏狱里足足关了一年,才被贬为贵州谷里驿的驿丞。
这年詹忠已经六十一岁,被朝廷流放到千里之外的深山里当驿丞,两个儿子放心不下,干脆抛家舍业陪着老父亲到贵州上任。
龙场驿丞王守仁和谷里驿丞詹忠同是忠贞的臣子,同样为了效忠皇上,被同一伙奸贼陷害,因同一个案子下狱,又被贬到同一个地方做驿丞,结果在大山深处不期而遇。真是缘分不浅哪!
“自从刘、谢二位阁老致仕以后,户部尚书韩文被罢了官,令尊实庵先生被贬到南京,总制三边兵马的杨一清大人也被刘瑾打下去了,朝廷里主事的官员整个换了一遍!如今满朝文武全是刘瑾的人,御史、给事中也都换了刘瑾的心腹,就连当年以忠直闻名的李东阳也做了刘瑾的爪牙!人人都称刘瑾为‘九千岁’,暗里叫他‘立地皇帝’。弄到如今朝政鱼烂,社稷崩毁!先皇龙驭宾天至今才几年工夫,咱们大明朝就走到了这一步,朝廷里稍微有点儿人味儿的臣子,连喘口气儿都难了。”
说到这儿,詹忠忍不住落下泪来。王守仁也长吁短叹,陪着他掉了几滴眼泪。
守仁和詹忠父子一样都是忠臣,都是好人,也都被这暗无天日的时局压得喘不上气来。
苦虫儿,那些为国为民的好官都是苦虫儿……
这天下午守仁和詹忠聊了好一会儿。说到急处就骂,说到愁处就叹气、落泪,直到天快黑了,守仁才离开詹忠的破窝棚,回到自己那个阴气森森的“石椁子”里。这一夜仍然无眠,满脑子想的都是士俊的病、詹忠的冤、刘瑾的凶恶、朝局的混乱、大明朝的将来……
结果生了一夜气,着了一夜急,掉了半宿的泪。
第二天一早,守仁又叫老何熬了一罐粥,提着来看詹忠父子。钻进窝棚,却见詹忠和小儿子士杰呆愣愣地坐着,士俊躺在草堆上,已经没了气息。
昨天夜里,士俊死了。
(二)
世上最大的惨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夜工夫,詹忠好像又老了十岁,面对着草堆上儿子的尸首,一双昏花的老眼毫无神采,看着好像已经死了一半了。守仁在他身边坐下,想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想哭,却一滴泪也落不下。
就这么呆坐了不知多久,詹忠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似乎正在拼尽全身力气让自己恢复意志。好半天,终于又能说话了:“我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禄,就要为朝廷尽忠。既然朝廷任命我为谷里驿站的驿丞,无论如何都要到任!”
詹忠最后看了儿子的尸首一眼,闭上双眼,紧紧咬着牙关,终于鼓起了勇气,对士杰说:“古人说得好:‘青山处处埋忠骨。’咱们就把你哥哥葬在这儿吧。”从守仁手里接过粥罐,“来,先吃饭,吃完有力气了,就把你哥哥葬了。”
听父亲说出这话,士杰再也忍不住,趴在哥哥身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见士杰这样,詹忠先倒了一碗粥,强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喝个精光,又倒了一碗递给士杰:“吃!吃饱了,明天一早咱们就上路!”
见詹忠如此刚强,守仁心里暗暗佩服。
可王守仁哪知道,其实詹忠的行为称不上“刚强”……
这天下午,守仁从驿站拿来锹镐,和士杰一起在树林边挖了个坟坑把士俊葬了。
如今的詹忠被一股子“硬气”撑着,看起来比平时健壮得多,挖坟坑的时候一气也不歇,葬了儿子,回过头来对王守仁不停地道谢,谢了又谢,说话时前言不搭后语,唠唠叨叨没个完。到这时守仁才看出詹忠虽然强打精神,其实神志已乱,很不放心,就小心地陪着他,顺着他,詹忠说一句他就应一句,一直陪到黄昏,詹忠总算把话说到正路上:“这几天叫王大人费心了,明天一早我父子二人就上路。”
以詹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走不到谷里驿站!王守仁只能劝他:“老先生,我已经跟龙场的驿卒打听过了:谷里驿站在龙场驿的西面,还有一百里山路,中间又隔着一条六广河,水深流急,太难走了……”
一听说路远难走,詹忠顿时两眼放光。不等老爷子说那些忠勇刚强的话,士杰抢着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眼下士杰倒比老父亲明白些。
这件事守仁早就想好了:“龙场驿站有十多匹驿马,平时没有公事,也用不上,明天早上我牵几匹马,驮上点儿粮食,送两位到谷里驿站去。”
詹忠忙说:“驿马是朝廷传递公文用的,我是被流放的罪臣,无权动用。”
听詹忠说出这话,守仁忍不住一声长叹:“老先生!咱们如今都混到什么地步了!还拘泥这些干什么?”
一听这话詹忠气得满脸通红:“话不能这么说!你我都是朝廷官员,怎能自乱法度?”
见詹忠这么固执,王守仁急出一身汗来:“这时候还说什么‘法度’?咱们总得自己给自己想想办法吧?”
想不到一句话把詹忠给说急了,瞪起眼来厉声训斥守仁:“王大人,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气节不改,我们父子今天遇到这点儿难处,还不至于到苏武的地步吧?我以前做给事中,管的是法度;现在做驿丞,管的是驿传,你让我私自使用驿马,既坏法度又坏驿传,这不是羞辱我吗?”
听詹忠说这些奇怪的话,王守仁才明白詹忠受了丧子之痛,情绪很不对头。见老先生把话说得这么硬,他也没法再劝,因为詹忠这样的人,谁也劝不动:“这样吧,明天一早我来为老先生送行。两位无论如何等我来了再走,可以吗?”
“可是驿马……”
王守仁双手直摇:“放心,我不用驿马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守仁背着半口袋大米来给詹忠父子送行。
见守仁特意送来粮食,詹忠父子又是千恩万谢。士杰把米袋子扛在肩上,父子俩人就要上路。
此时的詹忠脸色已由赤红转为青黑,眼里全是血丝,气色实在不好,听他说话也还是颠三倒四的,守仁知道士俊死后詹忠受了极大的刺激,这几天只怕连眼都没合过!身子已经熬成这样,还硬要往深山里走,这不是生生要毁了自己吗?!就赔着笑脸硬着头皮劝道:“水西的几处驿站都没有公事,老先生不必急着到任,不如在龙场住些日子,养好身子再走……”
守仁话音刚落,詹忠高声答道:“我是朝廷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次赴任已经耽搁了时日,再不动身,就算无人催促,老夫良心也不安!”
眼下的詹忠就像当年诏狱里的戴铣,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去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送走詹忠,守仁回到龙场和木头一样的老何面对面喝了碗粥,就回到自己的山洞里坐着发呆。眼看天快黑了,正愁这个长夜如何打发,忽然士杰一头扎了进来,手指着外面:“王先生,快,快……”守仁赶紧爬起身跟着士杰往外跑。一口气跑到他们以前住的窝棚跟前,见詹忠躺在窝棚里人事不省,伸手一摸额头,烧得火一样烫。
詹忠毕竟年纪大了,前头刚坐了一年的大牢,身体本就虚弱不堪,这些天又在深山里连累带饿,加上儿子一死,伤痛欲绝,急火攻心,又不顾一切拼着命硬要赶路,还没动身就垮了。他强撑着走出几里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下可把士杰吓坏了,赶紧把父亲背回头天住的窝棚里,跑了十几里路来请王守仁。
可詹忠病成这样,王守仁又能做什么呢?
好在守仁比士杰大几岁,经的事儿多,人还沉稳一些。赶紧掐人中,脱了鞋袜替詹忠揉搓脚心,好一会儿詹忠总算缓醒过来,这时守仁才注意到,詹忠只剩一只左手能动,右半边身子已经瘫了。
这一晚,守仁和士杰一直守在詹忠身边,眼瞅着他的神志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糊涂起来,瞪着两只眼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稍稍明白的时候就扯着喉咙嘶叫:“我是为国尽忠的臣子,皇上要打要杀都可以,可就这样让老臣死在蛮边,臣心里不服啊!皇上听不进我的劝,为什么不杀了我,让我死也死得像个臣子的样儿!皇上啊皇上!你真就不知道老臣是一颗忠心吗?皇上啊皇上……”
这凄厉的哀号,竟和戴铣临死前的惨叫一模一样。
这一晚,詹忠就这么直着嗓子号了小半夜,到天快亮时终于喊不动了,昏昏沉沉,满嘴都是癔语。守仁和士杰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儿的声气越来越弱。
天明时,詹忠死了。
其实就算詹忠到了谷里驿站,怕也熬不过一年半载,还是要死的。所以死在驿站和死在半路上没多大区别。
现在詹忠好歹和自己的儿子葬在一处了。
父亲死了,哥哥死了,剩下士杰孤身一人,守着两座坟冢不肯走。守仁只好和他一起在这间窝棚里住了三天,才劝说士杰和自己一起回了龙场。
詹忠去世了,他在人世间的罪算是受完了,连带他的家人也都解脱了。现在士杰只要回贵阳府通报一声,就可以回家了。可看着士杰痴痴呆呆的样子守仁实在放心不下,就跟士杰商量,让他先在龙场住些日子再回去。
此时的詹士杰话也不会说,也不会动,叫他住下他就住,叫他吃饭他就吃,让他睡觉他就躺倒,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一连过了六七天,士杰的精神总算好了些,跟他说话他也会答了,守仁就拿宽心的话一句一句劝他。慢慢地,士杰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守仁就和老何商量,打算离开驿站几天,送士杰到贵阳去。
这天晚上士杰早早就躺下了。守仁又在边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士杰睡熟了,才在他身边躺倒,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守仁醒来,却发现士杰已经不在洞里。还以为他起得早,到外面去了,就出洞来找,结果前后左右转了个遍,不见士杰的影子。问老何,也说没见到。
或许士杰不想麻烦别人,自己一个人早早起身回贵阳去了?
想着想着,忽然间,守仁心里一动,“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什么也顾不得,转身就往蜈蚣坡的方向跑!老何让守仁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边。
王守仁豁出一条命去,连滚带爬一路飞奔,不大会儿工夫已经到了詹忠他们住过的草棚子边上,老远就看见路边的树杈子上挂着个人!
士杰在父兄的坟前吊死了。
(三)
这天下午,蜈蚣坡前并排立起了三座新坟。
葬了士杰回到龙场,王守仁当夜就病了一场,养了小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好容易觉得身子硬朗些,能走动了。守仁叫老何煮些白饭给这父子三人送到坟前。没有猪羊三牲,就学着古人的样儿胡乱扎了几个草捆子替代;没有香,只撮了一堆红土,在上面插了三根树枝,自己在地上坐了,看着三座坟茔发愣。
在这潮湿多雨的地方,三座小小的坟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雨水冲没了,以后人们就算想找詹忠父子的葬身之地,也难找到。
——也不会有人来找的。
守仁是最后一个来拜祭这父子三人的朋友了,自此以后,詹忠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永远被世人遗忘了。
今天是詹忠,明天,大概就轮到他王守仁了。到时候,就连这几个草捆子也没人扎给他。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守仁只觉得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哭倒在詹忠父子的坟前。
一阵冷风吹过,林间的树叶子哗哗作响,隐隐似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守仁被这阵风吹得浑身冰冷,毛骨悚然。耳边又响起了詹忠垂死时的哀号:“我是忠臣,皇上要打要杀都可以,可让老臣死在蛮边,我心不服啊,皇上啊皇上,你真就不知道老臣的一颗忠心吗?皇上啊皇上……”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啊皇上,皇上啊皇上!”
这是另一个声音在哀号着,是屈死在黑牢里的戴铣。
自从戴铣死后,每逢夜深人静,他临终前那凄厉的哀号就在守仁耳边一次次响起。以至于守仁觉得戴铣的冤魂始终纠缠在他身边。而现在,詹忠的魂魄似乎也想附在他王守仁的身上!
想到这儿,王守仁悚然而惊,忙转身急匆匆地往回走。只听得山风吼吼,林涛咽咽,不知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一声声地叫他,让他过来。
守仁连头也不敢回,越走越快,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俯着身子,咳得好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似的。好不容易把这阵咳嗽熬过去了,觉得嗓子里又腥又甜。好像一口痰堵住喉咙,吐在地上,不是痰,而是一摊猩红的鲜血!
一见血,守仁觉得身子都软了,脚底下好像踩着两团棉花,站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晕眼花,半天动弹不得。偶尔一抬头,却见面前那棵树上挂着一条黑色的丝绦,长拖拖地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条绦子从何而来。接着想起,这是士杰上吊时用的东西。当时自己和老何忙着把士杰从树上解下来,抬到一边去救,却把这根挂在树上的绦子忘了。现在忽然看见它,守仁心里突地一颤。
原来士杰就吊死在这棵树上。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父亲和哥哥的坟冢,这么说,他是眼看着父亲和哥哥的坟墓死去的。那么死后,他们父子三人的魂魄应该聚在一起了。在这蛮荒之地,三个孤苦的冤魂能聚在一起相互做个伴儿也不错。
老何曾经说过,这些年龙场驿的驿丞换了六人,死了四个。这四位驿丞死后都被葬在何处?自己是老何跟随的第七个驿丞了,如果也死了,老何又会把自己葬在哪儿?与其被葬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倒不如就选在蜈蚣坡上,和詹忠父子三人为伴。
守仁坐在树底下,看着那条黑乎乎的丝绦,痴痴地想着,渐渐觉得神魂摇荡,不能自已。
——也许这就是终结,这就是了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守仁抬起手来扯住那根绦子,一眼看见左边就有块石头,可以搬过来垫脚。
死前是否应该留几句遗言?至少告诉老何,请他把自己和詹忠父子葬在一处,或者给父亲、妻子留几句话……
“这是在干什么!”
心底这一声自问好似一声断喝,顿时让守仁惊出一身汗来。
疯了吗?有父亲,有妻室,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有那么多人爱着他,挂念着他,自己还有满腔志气,一肚子学问,好端端的人,怎么想到要死!
守仁惊跳起来撒腿就跑,像背后有鬼在撵着似的,一口气逃回自己那个阴森森的小山洞里。这一阵急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的王守仁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心悸气短,说不出地惶恐焦躁。在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肌肉突突直跳!实在躺不住了,只好钻出洞来,到驿站去找老何。m.sxynkj.ċöm
老何正在闷声不响地铡草,见守仁来了,也只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守仁在老何对面坐下,实在不知道该和人家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说:“老何,你是哪里人?”
“四川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喽。”
“在龙场多久了?”
“十四年喽。”
“辛苦吗?”
“还过得去。”
一时间守仁没话可说了。
刚才说的全是没用的废话,再这么问下去,只能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烦躁。王守仁只好什么都不问,看着老何低着头忙活。
这一坐硬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天至黄昏,老何闷着头到菜园里拔了两棵青菜,架起锅来熬了点儿菜粥,和守仁一人一碗吃了,收了碗筷,连个招呼也没打,钻进小窝棚自顾睡了。
朦胧夜色中,又剩了王守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只得回自己的山洞里去。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守仁只觉得心里发慌,疑神疑鬼,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的,而且越走越慌,越慌走得越急。眼看已经到了洞口,一回头,却见身后草丛里站着个牛犊子一样的家伙,两只眼睛闪着荧荧的绿光。
狼!
一只硕大的黑狼就站在守仁身后十几步外。守仁甚至能看见它吐出的血红的舌头,听到它“呼哧呼哧”的鼻息!
奇怪的是,此时的王守仁没有感到一丝恐惧,相反,他的心底爆发出来的是一股近乎疯狂的愤怒。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冲着恶狼猛砸过去!狼向旁边一跳,躲开了石头,弓着身子,龇着獠牙,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可王守仁发出的嘶吼竟比恶狼的咆哮还要吓人:“你个狗日的东西想吃了老子是不是,你来吃呀!看是你吃我,还是我弄死你!老子非砍了你不可,你等着!你等着……”守仁一头钻进山洞,在黑暗里乱摸,摸到了那把砍刀,立刻提着刀冲着那条恶狼扑了过去。
这条狼本来是想猎食的,现在却被这个不要命的疯子吓掉了魂儿,夹着尾巴一头钻进树林里去了。身后,守仁不依不饶地撵了过来,嘴里嗷嗷直叫,抡起刀冲着灌木杂草一通乱砍:“跑哪儿去了!出来跟你爷爷干一场啊!狗娘养的东西,你出来!出来!”
此时的王守仁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想疯狂地发泄,只想不顾一切地和野狼搏斗,和天地间一切邪恶的力量狠狠地厮拼一场!
那条狼已逃得无影无踪,任凭守仁如何狂叫乱骂,草丛里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了。只剩了王守仁一个人,抡着刀冲着一片密密的丛林乱砍,仰着脖子冲着无边的黑暗一声一声地狂号乱骂。
终于,守仁骂不出声来了,身上那股疯狂的劲头儿一下子泄了,几步逃回山洞,扔了刀,滚倒在草堆上号啕大哭。忠直、冤屈、孤寂、惶恐,一切委屈、一切无奈、一切绝望都化成泪水,尽情地发泄出来了。
后半夜,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必须想一想,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死,最容易,可不是办法。这么一天天煎熬神志,逼得自己发疯?更不是路。就在这深山野林里日等夜盼,希望有一天皇上忽然想起他来,大明朝忽然记起他来,让他回朝廷去做官……这和发疯又有什么区别?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如何求生?如何避死?这“生死”二字,竟成了一道过不去的玄关。
玄关?
多少年前,曾有一位老道士对他说过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现在守仁已经弄明白了“祖窍”所在,这是蔡蓬头指点给他的,可“玄关”二字蔡道士却不肯点破。守仁至今也一丝一毫都弄不懂。
蔡蓬头。
前一次王守仁已经走上了绝路,差点儿就在荒山里冻饿而死,是蔡蓬头教他打坐,救了他一命。今天的王守仁又一次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看来还要靠蔡蓬头教的法子救救自己。
守仁强打起精神在草堆上坐下,手抱太极,脚分阴阳,眼观鼻,鼻观心,打坐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守仁觉得似乎有无数蚂蚁在自己脸颊上、脖颈间爬搔着,接着身子越来越热,不多时竟已如同火焚一般!两年来每夜都在梦中纠缠他的恐怖的哀号声又在耳边响起:“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
这惨叫声如此真切,简直就在耳边!恍惚之中守仁觉得自己又被关进了黑牢,伸手可及之处都是粗大的栏杆,将自己的身心死死困住,黑暗里,无数冤魂在哭泣、求饶,提着皮鞭的鬼影晃晃摇摇,狰狞的鬼脸若隐若现。
一时间王守仁心肝颤动,五内如焚,浑身大汗淋漓。
怎么了?
自从在铁柱宫初学打坐那天起,每每遇上烦恼事,只要静坐片刻,总觉得身心舒泰,今天却坐得身如火炽,满心都是烦恶,胸腹胀闷难受,似乎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一股狂躁之气在体内左冲右突,渐渐觉得面如刀刮,耳中蝉鸣,想要起身,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守仁不由得害怕起来。可心里越怕,手脚越是无法动弹。
浑身热汗已经变成了冷汗,顺着发根脖颈簌簌流下,耳边传来雷鸣般的怪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间,这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冷冰冰的,像一盆凉水泼在火堆上,守仁只觉得全身一震,那股约束不住的狂躁气息在丹田打了个滚儿,似乎稳住些了。
渐渐地,耳边噪乱的蝉音似乎也清晰了些,王守仁这才听清了,原来是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于阁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谁了?”
这是宜畹在教训他。
唐寅淡淡地说:“到处学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湛若水说道:“把圣人之学的要义找出来,救世人的心。”
蔡老道的声音:“人人皆可做圣贤。”
杏儿笑着说:“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世人都被捆着手脚,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话是自己说的。
“‘我’就是‘良知’,‘良知’就是赤诚之心。”
“没有大智慧大勇力,这赤诚之心也守不住……”
渐渐地,守仁觉得又能呼吸了,又能思考了。
——其实这世界上第一个被捆着手脚的就是我自己!
眼下我在这黑暗中困着,谁来救我?
眼下我的手脚被捆着,谁来解脱我?
我,我,我……
圣人之学的要义是要救天下人;这“天下人”之中,当然也包括我。
原来孔孟要救的就是“我”。而“我”本身又可以做圣贤。这么说,“我”,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
烈火焚心的躁动正逐渐隐去,迷茫中,王守仁似乎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踏上了实地。
原来“我”就是圣学的要义!“我”就是天下的本源!因为我会思考,我有良知,圣人之道,我心自足!
他们可以把我捆绑起来,堵住我的嘴,蒙住我的眼,可他们却不能禁止我思考。他们越是打压,我的思考就越深刻。他们可以把我放逐到天涯海角,他们可以把我迫害得体无完肤,可当他们放逐我时,我的思想反而摆脱了最后的束缚,变得无限自由,无限纯粹。邪恶的迫害反而让我不再盲从,使我有了追求的勇气,让我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既然我会思考,有良知,为什么我不救“我”,要等着别人来救?
在此之前,我有智慧,却不肯动脑子;我有勇气,却不敢去寻找良知!我只是个奴仆,是个废物,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狗。从今以后,我就是我!我要自己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精彩,活得透彻。
我在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我在思考,冷冷静静地思考。
我有良知,纯而又纯的良知。
我是天地间的一点赤诚,我不需要报效谁,更不用别人来可怜我,我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正气,什么是真理。我不乞求别人的赏赐,我能过好我自己的生活。我只凭着心中的一点儿良知,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原来“圣贤”就是天下的大道真理,就是人心里的良知;“做”是格物,是实践,是一个把“良知”化为行动的过程!
——“做圣贤”三个字加起来,就是努力践行自己内心的良知,以最终求得真理!原来这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无底的黑暗中似乎显出一团模糊的光影,在王守仁眼前团团打转,越来越亮,片刻工夫竟已如日当空,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一瞬间,守仁觉得自己的魂魄直上九霄之巅,神思所至无不透彻澄明,所念所想无不通达爽朗,喜悦之感无以自持,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渐渐地,这无法言喻的喜悦汇成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过四肢百骸源源汇集而起,在丹田中翻翻滚滚。忽然如海啸山崩直向喉头涌来,顿时冲破舌关喷薄而出,王守仁忍不住纵声长啸!
(四)
在龙场漆黑的暗夜里,在潮湿阴冷的“石棺材”中,饱受折磨的王守仁获得了一场意外的“顿悟”。几乎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三件事:圣学的核心是“自我”,“自我”的本体是“良知”,“良知”的关键在践行。
想透了这三处,回头再看,王守仁发现,自己半生经历的痛苦与困惑,一个一个,全都有了答案。
在这些数不清的困惑中,以前最让王守仁闹不懂的是:为什么那些最刚强、最勇敢的忠臣会把自己弄得走投无路,一个个垮掉。
在京城的朋友里头,最刚强勇敢的人首推李梦阳;关进黑牢的时候守仁又认识了戴铣;在龙场,又给他遇上一个詹忠。这三个人都可称为至刚至勇!可他们都垮了,就当着王守仁的面儿,一个接一个垮掉了。那时候的王守仁和他们一样彷徨无路,即将垮掉,可现在王守仁找到“自我”了,再回头,就把一切问题都看透了。
胆大包天的大才子李梦阳垮台,是因为皇帝不用他了;刚直无畏的戴铣自寻死路,是因为皇帝不信他而信刘瑾;孤倔的老爷子詹忠自己把自己逼死在蜈蚣坡上,只因为他心里憋了一口怨气,不顾一切要向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表“忠心”……
李梦阳、戴铣、詹忠,这是三个多么勇敢的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可他们垮了!原因很清楚:这三个儒生心里没有“自我”,他们在心中供奉着一个共同的“活神”,就是皇上。结果是,皇帝肯用他们,他们就活得像模像样;皇帝抛弃了他们,这些人立刻失去尊严,失去灵魂,变成了一群比蚊蚋还要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然后,他们就毁了自己。
想到此,王守仁哑然失笑。
其实王守仁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傻事,犯了同样的错!被皇帝贬下来的时候他那么痛苦,那么无助,那么急着向人表白他是“忠臣”,也不管人家是驾船的、行商的、修道的、当兵的,到处说,到处说……到了龙场又写一首《去妇叹》,自比为一个被主子抛弃了的弃妇!如今回头一看,昨夜以前的王守仁,和李梦阳、戴铣、詹忠以及大明朝数以百万计的腐儒们完全一样,毫无差别。
——圣学的核心是个“自我”。什么是“自我”?良知就是自我,自我即是良知!多简单、多明白,怎么就看不透?
我灵魂的主人就是“我”,我心灵的主宰是“良知”。我为什么上奏章劝谏皇帝?因为“我的良知”让我这么做。至于因此挨打、受迫害,是那些奸贼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迫害!可不管我受什么迫害,被贬到哪里,我心灵的主宰永远和我在一起,因为这个“主宰”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我的良知”!
当皇帝的可以砍人的脑袋,甚至把人剐成几千块几万块,都不难!可皇帝有本事把人的“良知”从心里掏出来吗?根本做不到。所以“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须臾不分,片刻不离。这世上只有人故意蒙昧自己的良知,从没听过良知抛弃人的道理……
既然“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是我心灵的主宰、指路的明灯,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弃妇”?我又怎么可能彷徨无路?凡事听凭“良知”的指引:良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良知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良知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去做。这不就行了吗?
原来老子那句话是对的:“大道至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想到这儿,王守仁忽然记起自己年轻时在家“格竹子成圣贤”的傻事儿来了。
“格竹子”这个事儿真傻,今天回想起来尤其觉得傻!可当年“格竹子”的起因是看了朱熹老夫子的一本书,那书名叫《补格物致知传》,书里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那时候守仁被“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奇妙境界给“迷”住了。现在回头一看,朱熹的话分明是错的!
朱熹的《格致补传》解释的是《大学》里的话,原话是:“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关键一句是“致知在格物”。这个“致”是达到的意思;“知”,指的显然就是良知;“格”,是努力实践的意思;“物”,不是指某一个东西,而是泛指人世间一切事事物物,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有经历、所有事件的总和……壹趣妏敩
显然,《大学》里这段话是告诉儒生:人心里的良知必须到生活中去实践,在一切事业、一切经历中磨炼。也就是说,每个人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磨炼良知,而不是到书本子里去寻找什么“全体大用无不明”的神奇答案。
——就是这个关键问题,朱熹解错了。
可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朱熹老夫子怎么会给儒生们把路指错了呢?难道是有人不希望儒生们到生活中、事业中、经历中去磨炼良知?是有人故意要把读书人都变成书呆子,变成“书虫子”吗?
这个问题,王守仁一时猜不透。
想不透的事先不想它,现在守仁已经从朱熹的书追溯到《大学》里的原话,明白了“致知在格物”的道理,而且知道这话至关重要,就把这句话往深处想想吧。
——要追寻良知,就到事业中、生活里去追求。可怎么追求呢?
既然“良知”和“自我”是一回事,那么很显然:良知越纯粹,“自我”就越高尚。所以对良知的追求,就是一个“提纯良知”的过程。既然良知需要在生活中磨炼,那么“提纯良知”的过程也无非两件事:在生活中不断呼唤良知,尽力实践良知。
妨碍“提纯良知”的是什么?当然就是人心里的私心杂念。
良知一产生,就会有很多杂念私心来遮蔽它,妨碍它。比如良知告诉人“要学习”,杂念却叫人“不妨偷个懒”;良知告诉人“要勇敢”,杂念却叫人“冲上去太危险,不如躲一躲”;良知告诉人“要诚实”,杂念却叫人“骗他一句,你能得多少好处,干脆骗骗他”;良知告诉人要“敢于认错”,杂念却叫人“你认了错,人家要笑你、骂你甚至处罚你,咬牙不认,能混过去”……像这样的事太多了!一个良知出来,也许有一百个人欲私心跟在后头,都要遮蔽这个“良知”。要想让自己心里的良知纯而又纯,人格越发高尚,就必须减少私心杂念。
——减少,减少,再减少,直减到一个不剩,才是干净,才是纯粹!
怎么才能减少人心里的私欲杂念呢?大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来!绝不给杂念留任何空子。让这些人欲私心无机可乘、无隙可钻,如此一来,良知就被“提纯”了。假设“良知”和“行动”是两张纸,我用一瓶胶把这两张纸涂满了,然后紧紧粘在一起,让这两张纸看起来仿佛成了一张纸,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丝缝隙也不剩,“人欲私心”就钻不进去,遮蔽不了“良知”了。
——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良知和行动紧贴在一起,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叫什么?若给这个修行过程取个名字,只好把它叫作“知行合一”!别的,就想不出更贴切的名目来了。
忽然间,“知行合一”四个字从王守仁的脑海里跃然而出。
良知与行动紧密合一,不给人欲私心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是“提纯良知”的唯一办法,是儒生修身修心的法门,是一条“成圣贤”的路!
苦苦求索了这么多年,王守仁甚至都不敢再去想“成圣”二字了。可就在龙场驿站旁这个小小的“石棺材”里,王守仁忽然找到了“成圣”的路,而且是这么清楚明白、坦荡平直的一条大路!
知行合一,让良知指引行动,以行动追随良知,这就是“成圣贤”的路!可怎么知道它错没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行动起来,用实践去验证它。
王守仁席地而坐,定定神,把火热而纷杂的思想暂时收起来,第一次开始用“知行合一”的法门给自己寻找生活的出路。
到龙场以后,对守仁来说,最可怕的是无边的寂寞;要打破寂寞,就该和人交往;人在哪里?驿站上有个老何,蜈蚣坡上有座苗寨,这不都是“人”吗?
以前王守仁和老何聊过天,可惜怎么也聊不起来。那时王守仁一直认定跟老何无话可说是因为老何这人过于木讷愚蠢。现在拍拍心口,问问良知,守仁忽然明白了:自到龙场以来,他根本就没把驿卒老何瞧在眼里!
王守仁是状元公的大公子,是个名声在外的大才子、朝廷里的大忠臣,那个大字不识、木讷呆滞的老何,王守仁怎么会瞧得起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人家,嘴上哪会有话说?
现在心里的良知清清楚楚告诉守仁:老何是和你一样的人,也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也做工办事、自赚自吃。也许老何不识字,可说到心底的淳朴憨厚,人家或许比你王守仁还强些呢!你刚到龙场,一个地窝子还是人家帮着搭的,每天喝的野菜粥也是人家煮的,对这些,你王守仁有过一点儿感激吗?说过一个“谢”字吗?
老何,分明是王守仁到龙场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以前守仁慢待了人家,现在就该从这儿做起,跟老何好好交个朋友。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
王守仁站起身就往外走。刚到洞口又站住了——天刚蒙蒙亮,老何还睡着呢,总不能把人家硬从窝棚里拽出来交朋友吧?
想到这儿守仁笑了。一回头,看见了写在洞壁上的那首《去妇叹》:“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越读越觉得丑!就像吞了个苍蝇一样别扭。再看到“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直想呕吐。
——这是什么诗?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失去“自我”的人真就能卑微到这个地步吗?
想到这儿守仁一刻也没耽误,在洞口扯一把树枝子沾湿了就往墙上刷去!转眼工夫把半首《去妇叹》刷抹干净,守仁却又愣愣地住了手。
这首诗很要紧,不该把它涂掉。
也许自己今天悟出的“知行合一”对天下人有用,会被后世儒生们记住。到时候让他们看看《弃妇叹》,再看看悟到良知以后的王守仁,两相对比,会给后人一个启发。
想到这儿,守仁停了手,先把已经涂掉的半首诗录在一张草纸上,还没涂掉的也抄下来,仔细收好,这才又把洞壁上的残诗一字一句擦抹干净。顺手把“石椁头”三个丑字儿也给擦掉了。
王守仁这辈子再也用不着读这首《去妇叹》了。留下诗稿,给后人做个教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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