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守仁李梦阳 > 第三十六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5)
  第十五回雷举人真心凡三顾,池仲容假意设三谋壹趣妏敩

  (一)

  就在官军攻克横水的时候,雷济骑着他那匹大骡子到了广东惠州府浰头乡曲潭村,拜见浰头山寨大头领池仲容。

  南赣九府各路山寨真正的总头领池仲容是个小个子,比旁人都矮了半个头,长得又干又瘦,鼓着一双大眼,高颧骨,塌鼻梁,鼻翼宽扁,长着一张酱黑色的鲇鱼大嘴,这么一副五官,已经把一张小脸儿挤得满满的,偏他又留了一脸浓密的胡须,让人看了都有些替他着急。胳膊腿也都很短,却长了一双惊人的大手,像两个小蒲扇一样,骨节粗壮,看着十分有力。

  别看长相这么不起眼,池仲容这个人自幼习武,拳棍出众,勇力过人,而且家里有田产,读过书,脑子又极其聪明,在各山寨头领中是头一份的人才。要不是早年父亲因为缴不上田租被官府收押,把他逼得造了反,这个人大概也能考个武举人什么的。

  自打弘治年间上山落草,池仲容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山贼,手下聚集了数千喽啰,凶狠敢战,计谋过人,横行广东、福建、江西三省。上一次王守仁出兵攻打长富村,直逼象湖山,池仲容为了替詹师富解围,亲自领着手下直扑信丰县城,横穿两省,途经六县,如入无人之境,到最后还是官府拿出银子来从池仲容手里买了个平安,让这位三省山寨的总头领大大地露了一次脸。

  詹师富守住了象湖山,池仲容偷袭信丰县,一连给南赣巡抚吃了两个下马威,本以为足能镇住这个巡抚了。想不到局势突然一变,官军一举攻克了象湖山和箭灌两处大寨,紧接着又破了横水,兵进桶冈。得到这个消息池仲容吃了一惊,正在想办法的时候,雷济到了。

  雷济在惠州是个有名望的人,池仲容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此人能说会道,很会办事。可池仲容这些年在刀尖上打滚儿,用智用险,从没吃过亏,并不把这个读书人放在眼里,就叫人把雷济让进厅里,也不起身迎接,只管坐着喝茶,半晌才懒洋洋地问:“雷先生大老远跑到曲潭村来有什么事?”

  雷济从袖子里取出那张“新民告示”来:“提督南赣军务王大人命我来见大头领,给你带来一张新民告示,只要归顺朝廷,从此既往不咎,不知大头领愿不愿意领着手下兄弟出山做个新民?”说着把告示递了过去。

  池仲容根本不接,冷笑道:“你们这位提督大人用的是秦始皇的手段,叫‘远交近攻’,他眼下要集中兵力先打桶冈,所以派你来我这里混一混,等灭了桶冈,就来杀我,是不是?”

  想不到这个池仲容果然狡诈,一眼识破了守仁的计策。他这一问,倒把雷济弄得有点儿窘迫。雷济略一沉吟,笑着说:“大头领这是什么话?提督大人不是秦始皇,你一个小小山寨更不能和六国相比。你说大人是‘远交近攻’,那我且问你,要是我今天根本不来,你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带着兵马去接应桶冈吗?”

  雷济这话说得有点儿冒险,可他也并不是完全托大。

  王守仁能在剿匪的事上取得巨大突破,关键在于抓住了要害,弃官军,练乡兵。现在南赣九府各县都有了精干勇猛的乡兵,足能负起守土之责,整个南赣的局面已经和以往不同。池仲容再想打一个偷袭,围一个县城,只怕县城没攻下,倒引得四周乡兵齐来剿他!这种情况下,池大胡子实在没有便宜占了。

  最厉害的是,这次王守仁十路齐进扫荡横水,所到之处无巢不破,无寨不拔,实实在在打出了威风!也足以吓住池大胡子。横水一破,桶冈就成了个孤立的山头儿,加之桶冈在江西、湖广交界处,离惠州太远,池仲容再想呼应声援,也显得鞭长莫及。

  雷济是个有智有勇的舌辩之才,来见池仲容之前,他早就把这些关窍之处都吃透了,所以不怕放话给池仲容听,池仲容心里也明白得很。而且他比雷济还多知道一事,那就是:雷济出来的时候只知道王守仁将攻横水。可池大胡子消息灵通,知道横水山寨已破!王守仁已经围了桶冈……

  眼看唬不住雷济,池仲容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雷先生怎么说这话?池某上山落草实属无奈,这些年官兵围剿不断,我若下山归顺,早已死了。如今这位南赣提督王大人是个真正的好官,小人心里也清楚,早就想借这机会归顺朝廷,做个‘新民’,现在雷先生来了,我就借你这一路东风,投诚了吧。”

  想不到池仲容这个人倒真爽快,雷济也有些意外。随即明白池大胡子这话九成是鬼,怕连一成真话也没有,但人家有这个话总是好的,就笑着说:“大头领果然识时务,敢问何时下山?”

  “我手下上万人马,总得准备准备,雷先生就容我几个月吧。”池仲容略一沉吟,指着身边的一个人说,“这是我二弟池仲安,我想先让他带一支人马下山,协助官军征剿桶冈山寨,为提督大人尽一份力,也算池某表明心迹,雷先生觉得如何?”

  眼看池仲容说话办事出人意料,竟然愿意派自己的亲弟弟下山归顺,还愿意帮着官兵攻打桶冈,好像真是一番诚意,雷济都有点儿被他弄糊涂了。可雷济知道这个时候万万糊涂不得,不论对方说的便宜话有多大,自己这边都必须往上加码,否则很容易糊里糊涂被人家算计。于是不接池仲容的话头,只说:“大头领说要准备一下才能下山,请问都准备些什么?要多少时间?”

  “我手下人各有想法,必须得劝服他们;寨子里这些房屋、土地我都带不走,也得想办法处置一下;手里还有些细软,怎么分给下边的人,也要算计好。都办好了,估计怎么也得半年吧。”

  一听这话雷济马上明白池仲容只想拖延时间,根本不是真心归顺,不由得冷笑一声:“半年?大头领真会想啊。我家大人是南赣巡抚,不是广东兵马都司,现在他来招抚你,你一拖就半年,这半年里就算我家大人不动你,广东的兵马也来剿你了。一旦动手,双方必然多有杀伤,那时候‘归顺’二字就提不到了,吃亏的是大头领自己。”抬眼盯着池仲容,见他低下头来没吭声,立刻又加上一句,“大头领肯派人下山归降,这是真心实意,雷某也明白,可归顺的事必须抓紧,一个月,至多一个月,大头领必须亲自下山到赣州受抚!”

  半晌,池仲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让我想想。”

  雷济知道池仲容满肚子都是心计,绝对不会轻易就范,自己待在这个贼窝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先回去把这里的消息告诉王守仁,再做下一步打算,就站起身来冲池仲容一拱手:“既然如此,雷某今天先回赣州,把大头领的一番诚意报知大人,也好劝说官军不要对浰头这边动手。”又指着一旁的池仲安说,“刚才大头领说要派这位头领跟我一起回去见提督大人,这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池仲容转向池仲安,“你先带两百人跟雷先生回去,见了提督大人务必把我等的诚意说清楚。”又冲雷济拱手笑道,“池某身家性命全都仰赖雷先生了,拜托拜托。”雷济点点头,说了声:“好说。”和池仲安一起下山去了。

  眼看雷济走了,从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宁王手下亲信鄱阳湖大盗凌十一,在池仲容对面坐下,一言不发,只管冷冷地盯着他看。池仲容被凌十一盯得心里发虚,强笑着:“凌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凌十一在浰头大寨已经住了一年。这一年间池仲容早已被凌十一说动,接了宁王所颁的“征王”金印,又收了宁王的一大笔银子,现在眼看池仲容要倒向官军,凌十一大为恼火,恶狠狠地说:“大头领,王爷已经封你为征王,命你提督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兵马,又送给你一万两雪花纹银,想不到大头领现在竟要归顺官府!看来王爷是托错了人,我也该告辞了。”站起身来就要走。池仲容赶紧跑过来拉住,笑着说:“王爷对小人如此垂爱,小人感激不尽,可现在这个局面让我怎么办?凌大哥放心,我已经归顺了王爷,这颗心是不会变的。再说王爷给我这么多好处,那个南赣巡抚能给我什么?”连拉带扯总算让凌十一又坐了下来,这才又笑着说,“至于赣州那边,我有的是办法拖延时间,至少能拖上半年——只是王爷在半年之内真能起兵吗?”

  凌十一看了池仲容一眼:“实话告诉你,王爷未必起兵。”也不理池仲容的一脸惊愕,接着说道,“当今皇上没有儿子,已经给我家王爷送了金龙宝笺,马上就要让王府世子进京去做皇储。如果宁王世子做了储君,将来就成了皇帝,我家王爷就是太上皇。那时候大头领一兵一卒都不用动,只凭你今天追随王爷的功劳,就封你个大官做,这比什么不强?”

  池仲容赶忙站起身来冲凌十一施礼:“这样最好!池某谢过王爷,谢过凌大哥!”

  眼看稳住了池仲容,凌十一这才放下心来,又说了会儿闲话,出去了。

  池仲容的三弟池仲宁凑过来问:“大哥,这姓凌的说的话能信吗?”

  “宁王世子当皇帝只怕是在吹牛皮,但宁王起兵是真的。咱们都是落草的人,要是归顺了官府,最多做回平头百姓,只有追随宁王,才有荣华富贵。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手里这座山寨和这些人马,宁王什么时候起兵,咱们就什么时候响应。”池仲容咬了咬牙,“人这辈子总得搏一把,富贵功名,就看这一次了!”

  (二)

  雷济回赣州的路上才知道官军一鼓作气攻克横水、桶冈两座大寨,打下其余大小山寨数十处。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池仲容表现得这么老实恭顺,心中一喜,快马加鞭赶回赣州城,进了巡抚衙门还没等说起浰头池仲容答应归顺的话,王守仁这边倒先开了口:“雷先生知道吗?龙川的卢珂已经率众来降了。”

  巧得很,就在雷济回赣州的头一天,龙川山寨大头领卢珂亲自到赣州投诚来了。

  和其他山寨头领不同,卢珂这个人莽撞憨实,只是个一心想过踏实日子的农夫。先前王守仁剿破象湖山时诚心实意安置新民,这片“良知诚意”被卢珂看在眼里,又和雷济见了一面,算是和官府打了些交道。后来这小半年里卢珂一直盯着官府的动向,见前面安置的“新民”一个个安居乐业,其后又有箭灌、大伞等处新民被陆续安置,前前后后几千人都没出事,卢珂的心思就活动起来,派了一个头领跑到赣州来见守仁,请求归顺。

  此时守仁正在调动兵马准备攻打横水,见卢珂要投诚,就命他带二百人来协助官军进剿横水,结果卢珂倒也老实,真就带了两百多人到了赣州。

  当然,这个时候守仁还不能完全相信卢珂,所以攻打横水之时并没调他的人马上阵,只是跟着官军行动,从旁看他的诚意,见卢珂果然是真心归顺,并无二意,等破了横水之后,就以“助剿之功”赦了卢珂,让他先回龙川听调。

  其后王守仁一鼓劲灭了桶冈,回到赣州,立刻命人去召卢珂,卢珂欣然而至。

  卢珂一召即来,说明他的诚意是可信的。于是王守仁发下令来:在新设立的平和县境内划出一块土地,分为两个村落,让卢珂的手下三千余人在此居住,又拨出一些农具、种子,凑了几头耕牛分发下去,让这些龙川大寨出来的流民能改过自新,各安其业。

  听说卢珂已经做了“新民”,雷济也很高兴,赶紧说:“都堂,这次真是双喜临门,浰头池大胡子也有心归顺,现在派了他山寨的二头领池仲安来降,又带来两百人,听候大人调遣。”

  想不到池仲容也有心投诚,王守仁很高兴,把池仲安叫来问了几句,又专门去看了池仲安带下山来听调的两百人,可这一看,守仁不禁起了疑心:池仲安带来的多是些老弱之人,并没有几个像样的精兵。当下不动声色,先让池仲安在赣州城里住下,又找雷济商议。

  这时候连雷济也觉出来了:“池仲容好像在搞鬼!要不学生再去见他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王守仁冷冷一笑:“我看池仲容这是心存侥幸,还在拖延时间。既然如此,咱们就让他急起来!我现在就动用王命旗牌,命各州县兵马分成十哨,一哨从龙川和平都进入;二哨从龙川乌虎镇进入;三哨从龙川平地水进入;四哨从龙南高沙保进入;五哨从龙南南平进入;六哨从龙南太平保进入;七哨从龙南冷水径进入;八哨从信丰乌径进入;九哨从信丰黄田冈进入,从三面把浰头山寨团团围住;第十哨调动广东官军经平和县直插到浰头背后去,各哨且不动手,把池仲容放在锅里慢慢炖,等把他的王八盖子炖软了,再捞出来吃就容易了。”

  王守仁手里的王命旗牌果然厉害,将令一出,十哨兵马一齐动了起来,也就四五天的工夫,各路官军、乡兵蜂拥而来,一万多人马把一座浰头山寨层层围住。

  这些日子池仲容一天也没闲着,整天都在浰头大寨前的龙子岭上忙着筑垒叠墙,加固防御,几天工夫已经筑起三道石墙,又把手下精锐都在山里安排妥当,等官兵进剿就层层设伏,尽力死战。可眼下南赣九府几个大贼全被剿了,其他山寨差不多都投诚了,曾经的几万“山贼”现在变成了几万“新民”,一个个忙着盖房耕田整理家业,南赣九府除了浰头,其他地方连一个“贼”都找不到,池仲容孤掌难鸣,心里害怕起来。满心盼着雷济能再来招他,跟官府再谈谈条件,可瞪着两只眼盼了十多天,只看到寨外官军、乡兵越聚越多,雷济却是踪迹难寻。

  池仲容也是个随机应变的聪明人,眼看官军四野集结而来,急迫之中倒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叫过池仲宁悄悄吩咐一番,命他带着十几个精干的喽啰连夜下了山,从官军的缝隙里钻过,混进平和县城去了。

  这一边,雷济按着王守仁的意思在赣州城里稳稳地歇了十天,才又慢吞吞地来到浰头大寨。满心以为这次池仲容一定乖乖投诚,想不到池仲容一见雷济就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雷先生好大胆,居然还敢到我这里来!”

  见池仲容又虚张声势叫喊起来,雷济也把眼一瞪:“你这山寨又不是刀山火海,雷某怎么就不敢来?”

  池仲容冷笑道:“你来无非是想赚我下山,好袭我的寨子,如今老子已经识破了你们的诡计,要偷袭只管来,池某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能够袭破我这浰头大寨!”

  见池仲容忽然改了口风,雷济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知道在池仲容这伙贼人面前绝不能输了嘴:“大头领说的是什么话?雷某早对你说过,赣州王都堂不是广东都司,你这里一味拖延时日,不肯下山归顺,惹得广东官军发下兵来,围了山寨,这可怪不得旁人!”说到这儿又把语气一缓,“不过寨主大可不必担心,你早先已经受了招抚,派自家兄弟到赣州去,表示了归顺的诚意,这个时候官军不会立刻进攻浰头,在这上头雷某可以打保票!”

  “我说的倒不是官兵,而是龙川那个卢珂!”池仲容扫了雷济一眼,“雷大人是本地人,大概也知道我们浰头山寨和龙川那边有仇,现在卢珂听说我要受朝廷招抚,就准备了几千人马想偷袭我的寨子,这件事不可不防。”

  雷济一声冷笑:“大头领这话有趣!卢珂早已归顺朝廷,王都堂在平和县境内给他安排了两个村子,分了田地,连农具、种子、耕牛都发给他了,龙川的人马早已做了‘新民’,哪来的几千人马偷袭浰头?”说到这儿觉得是个机会,又补了一句,“只要大头领一句话,浰头寨子里上万人都能马上成为‘新民’,以后永远安居乐业,这是好事呀。”

  池仲容抬起眼皮瞄了雷济一眼,阴森森地一笑:“雷大人这是在哄我?卢珂已经回了山寨,人马全都集结起来了,分明是要攻打浰头,雷大人还说他是什么‘新民’?我看王都堂和雷大人对在下也没安什么好心吧?”

  池仲容这几句话真是古怪,把雷济彻底给弄糊涂了:“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雷大人进我山寨的时候。”池仲容斜着眼睛瞪着雷济,“看来雷大人是有备而来,你前脚哄我去赣州,后脚就派人来打我的寨子。”

  “我不信有这回事!”

  “不信?不信好哇。”池仲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现在是你也不信我,我也不信你,那就不必谈了。浰头寨子上万人马,个个都是亡命徒,官兵没有十万八万杀不进来。雷大人这就请回,告诉你家王都堂:要真心招抚,姓池的这就下山;可他要是来假的,我也陪他打到底。浰头的人马没有官兵多,可一条命换一条命,我也不吃亏。”

  到这时候雷济也隐约感觉到龙川那边真的发生了变故。这种情况下,他在池大胡子面前已经说不上话了,只好说:“大头领所说的我都不知情,只能给你下个保证:王都堂是真心实意要招抚你,绝不会派卢珂来偷袭浰头。别的话我不多说,回去先禀报王都堂,然后再来见你。”冲池仲容一拱手,出去了。

  眼看几句话支走了雷济,池仲容暗暗冷笑,坐在桌前接着吃肉喝酒。

  凌十一从后边转了出来,笑道:“池老大好谋略,硬是把这官府的腿子支使得满地乱转,有意思。”

  “今天把他支出去了,可明天他还会转回来,到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池仲容放下酒碗,“浰头已经危在旦夕,打,打不赢;走,又走不了,怎么办?凌大哥有什么好办法就说出来,算是指点兄弟一条明路。”

  “明路就在眼前。”凌十一也放下酒碗,“王爷起事在即,到时候你就是‘征王’,等王爷打进北京坐了江山,你就是当今的徐达、常遇春了,这条路值得走吧?”

  “可王爷到底什么时候起兵?我这里一两个月也等不下去了!”

  “王爷派人传话了:能拖最好拖着,如果实在等不得,你就受王守仁的招抚,他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只要人马在你手里,肯听王爷招呼,你这个‘征王’就跑不了。”

  池仲容沉着脸发了一会儿愣,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这些事我自己有主意,就不用凌大哥操心了。”

  “那就好。”凌十一也喝干了碗里的酒,站起身来,“鄱阳湖那边的兄弟一直约我过去,也有不少事等着商量,就先告辞了。将来王爷起事之后,咱们在南昌城里再叙。”冲池仲容拱拱手,走了。

  池仲容翻起眼睛看着凌十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撇撇嘴,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三弟池仲宁咬着牙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来的时候又是给银子又是给金印,好话全让他说尽了,可现在走得倒他娘的真快!”

  “他是给吓跑了,可你我想跑都没处跑!谁也没想到这个王守仁如此厉害,这才几个月工夫,几路人马全让人家剿了,咱们这次真是遇上对手了。”池仲容叹了口气,“去,把凌十一送来的金印扔到水塘里,一万两银子也找地方埋起来。”

  池仲宁一愣:“印不要了?那以后咱们在宁王面前怎么交代?”

  “到时候再说吧。眼下咱们没有第二条路走,只能受朝廷招抚了,以后能不能再用上那颗印,也难说了。”

  (三)

  在池仲容的山寨里碰了个硬钉子,雷济有些手忙脚乱,连夜赶回赣州,一口气跑回巡抚衙门。王守仁正在案上写公文,见雷济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忙问:“池仲容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雷济急着反问:“池仲容先不说,卢珂那边出什么事了?”

  一句话把王守仁也问糊涂了:“卢珂?他有什么事?”

  “我在池仲容的山寨里听到消息:这个卢珂又反了!”

  “赣州这里倒没得到消息……”守仁和雷济正在面面相觑,中军走了进来:“都堂,广东指挥副使顾应祥来报:龙川贼首卢珂本已安置在平和县内居住,两天前忽然带着手下冲出村落,一路穿过平和县境逃回龙川旧寨去了!沿途百姓都被惊扰,四散躲避,平和、龙川两位县令都上了公文,请都堂发兵剿贼。现在顾都司请都堂示下,是否立刻集中广东兵马,准备攻打龙川贼寨?”

  这个消息真是出人意料!饶是王守仁心宽性厚,这些年又磨炼出了一副沉稳的脾气,这时候也不由得发起火来:“这个卢珂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把他的人都安排在平和县境,拨田地给他们耕种,怎么忽然又动乱起来?是不是贼性难改,一定要本官去剿他才罢休?”

  卢珂那边出了什么问题雷济也不清楚,可他对卢珂的为人比较了解:“都堂,卢珂是个莽汉,没有多少心机,可他人还老实。以前他要的也不过是官府把他们自己开垦的土地赏给他们耕种,现在都堂已经把地赏了,他们也都安居下来了,没有闹事的道理呀?”

  确实,王守仁自己也觉得卢珂闹事没有道理。他们这些人要的是自家的土地,现在官府已经把地给了他们,又把他们列为“新民”,既往不咎,卢珂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着想着,守仁忽然心中一动,猛地抬起头来,不等说话,雷济已经叫了起来:“池大胡子在捣鬼!”

  确实,浰头大贼池仲容是个出了名的奸猾的家伙,现在王守仁先后破了各处山寨,手里掌着王命旗牌,提调各路人马合围浰头,池仲容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走,走投无路之下,肯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制造混乱,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雷济所想和王守仁不谋而合:“这件事恐怕真是池仲容在捣鬼。如今象湖山、桶冈、横水各处贼巢都已平定,卢珂也受了招抚,只剩池仲容一家被紧紧围困,眼看无路可走,就派人来赣州诈降,为了拖延时间,又暗中挑唆卢珂闹事,眼下各路山贼大半已经被荡平,只剩下卢珂这一支还算兵强马壮,而且卢珂刚刚接受招抚,心里不稳,正好又有广东官兵从他所住的地方经过,这个时候池仲容正好放出风声,惊动卢珂。一旦卢珂重新闹动起来,浰头那边的压力就减轻了。池大胡子好有借口整军备战。到时候咱们招抚,他就假意归顺;咱们要打他,他也有了准备。嘿,果然是个猾贼!”

  “那咱们怎么办?”

  池仲容虽然诡计多端,可诡计就是诡计,在坦荡的“良知诚意”面前,诡计都是小把戏而已。

  现在识破了池大胡子的诡计,王守仁心里早有主意,微微一笑:“无非还是那两条办法: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现在池仲容借口广东兵马经过平和县是想对付卢珂,挑唆他闹事,这是‘用奸’,咱们就用‘诚意’对付。你去跟卢珂说:广东兵过境是往浰头去的,绝不会碰他,叫他不要惊慌,好好种他的地!要是现在慌了手脚,又跑回山里做贼,以后再想让本院招抚他就难了!话不妨说得硬一些,你说得越硬,卢珂越信你。”

  雷济笑道:“这番话学生知道怎么说。不过我觉得还是请都堂写一个告示到处张贴起来,一来是给卢珂的手下看,二来也可以安抚当地的百姓,只要大家都不乱,事情就好办了。”

  当下王守仁写了一份告示,盖了官印发下去,雷济怀里也揣了一份告示,直奔龙川。

  此时卢珂已经带着大部分手下退回了先前的山寨,可他心里对官军是不是来剿他也将信将疑。忽然听说雷济又来了,不敢不见,只好把雷济迎进山寨。

  来的路上雷济早把话想好了,见了卢珂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先就厉声呵斥:“你们这帮人怎么回事!是你自己要归顺朝廷,现在都堂把你安置在平和县里,村也划了、地也划了,连农具、种子都发给你了。你们倒好,一声不响全都跑回山里做贼,是不是全都活腻了,非要找死不可?”

  见雷济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卢珂也不示弱:“你这狗官少拿话来唬我!分明是派了官军到平和县来剿杀我们,现在看我们退回山寨,攻不下来了,又来说这些话,你他娘的在这儿骗鬼呢!”

  雷济这个人有个脾气,吃软不吃硬,眼看卢珂冲他瞪起眼来,他这边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管自己正在人家的山寨里,几千条拿刀动枪的壮汉就在边上站着,跳起来指着卢珂的鼻子吼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老子堂堂一个举人跑到这破寨子里来给你说东道西的,这是给你脸了!你的山寨有多厉害?比象湖山怎样?比桶冈又怎样?现在都堂大人把象湖山、箭灌、可塘洞、横水、左溪、桶冈都攻下来了,就你的寨子攻不下?老子看你倒是在骗鬼!”凶了卢珂几句,自己心里的火气平了些,这才把话又放缓了,“自从王都堂到了南赣,这一带的山寨十成中已经剿了九成,可是不管哪个山寨,只要是投诚的人全都一一安排妥当,没有妄杀一个人!这次桶冈一仗打得最凶,可仗打完了,六千人全都安置在崇义县里做了‘新民’。人家都过得安居乐业,偏偏你不放心。你这是什么道理?”

  雷济这几句话把卢珂问了个哑口无言。

  见他没话说了,雷济又坐了下来:“不是我说你,一点儿脑子不动!你们龙川山寨是自己归顺的,官府把你们的村子都划定了,这时候无缘无故剿你们做什么?你自己就不会想想?眼下南赣九府只剩一个池大胡子还在作乱,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官兵都在往浰头方向进发,难免要从平和县过境,可官军过境的时候动了你房上一片瓦、地里一根草了吗?现在你自己跑回山里做起贼来,这是要往死路上奔呢!”

  卢珂一张黑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半天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官军是不是冲我来的?”

  雷济不答卢珂的问话,倒反问了一句:“官军要剿你,这个消息是池大胡子告诉你的吧?”

  其实这个消息倒不是池仲容告知卢珂的,再说,池仲容和卢珂有仇,他来告诉,卢珂也不会信。可当时忽然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在传这些谣言,顿时把卢珂一帮人吓得弃家而走,至于消息从何而来,卢珂自己也闹不清楚。

  现在让雷济一顿数落,卢珂静下心来一想,隐隐觉得真是池仲容在背后捣鬼。问题是自己已经扔下平和县的土地村落逃回山寨来了,再想出去做个百姓,怕官府也不容他……

  卢珂的神色一变,雷济已经看在了眼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怀里还揣着一件宝贝,这时候就顺手掏了出来:“王都堂是个好官,知道你们这些人糊涂莽撞,让人骗了,就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已经给平和县、龙川县都发了告示,你自己看。”想起卢珂识不了几个字,就打开告示念了起来:“本抚以王命旗牌调广东官兵征剿浰头等处贼众,经平和县,并不与尔相犯,尔等缘何轻信恐吓妄自惊窜?然本抚亦知各民意在避兵,本非叛反出劫,俱各令回原村寨,安居乐业,趁此春时各务农作。如或口是心非,外托惊惧之名,内怀反覆之计,自求诛戮,后悔莫及!”念完问卢珂,“你听得懂吗?”

  守仁这封告谕写得很直白,卢珂自然听懂了,咬着牙骂道:“池仲容这个浑蛋,用这样的毒计害我,以后让老子撞见,非剥他的皮不可!”

  眼看把卢珂劝住了,雷济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大头领现在打算怎么办?”

  “巡抚大人这么为我们着想,姓卢的没话说了!今天就跟雷大人回赣州向王都堂请罪。只要都堂果真恕我的罪,姓卢的就一把火烧了山寨回平和县去,以后就在村里好好过日子。”www.sxynkj.ċöm

  (四)

  当天中午,卢珂召集自己的手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所有人分说清楚,这些人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倒差点儿误了自家性命,都愿意重回村落定居。于是卢珂跟着雷济一起到赣州来见王守仁。

  听雷济把事情的本末缘由说了一遍,王守仁也放下心来,笑着对卢珂说:“《左传》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下定决心弃恶从善,这比什么都强,以前的事不提了,都回村里去吧。今年雨水好,正是播种时节,好好劳作,能得一个好收成,人心就更安定了。”

  卢珂忙跪下叩头:“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仍然允许我等悔改,小人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自此后只知道一心耕织为本,再也不会有做贼的心了!”

  见卢珂是个憨厚朴实的人,守仁越发喜欢,忙把他扶了起来:“你有这个心最好……”话音未落,雷济忽然说:“都堂,学生这一路上总有个想法,都堂常说‘用智用诚’,对这位卢先生我们自然是用‘诚’,可对浰头那个池仲容,只怕还需用‘智’。眼下卢先生已经真心归顺,可池仲容那边还在搞鬼,咱们能不能在卢先生身上做篇文章,取信于池仲容,促使他早日来降?”

  听雷济说要从卢珂身上做文章,对池仲容用计,王守仁略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卢珂说:“卢先生,本官是真心招抚你,同样也想真心招抚池仲容。可这个池仲容疑虑太重,找了一堆借口就是不肯受抚。眼下官兵已经把浰头团团围住,可若就此用兵强攻,杀伤必重;总是围而不打也不妥,这些官兵不是白来的,他们要吃粮用饷,每多待一天就多用朝廷几千两银子。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池仲容赶紧表个态,出山来降。”看了卢珂一眼,见他脸色犹疑,知道卢珂和池仲容素来有仇,听说官府想招抚池仲容,卢珂心里不是那么痛快,就说:“池仲容只是一个人,他是死是活并不要紧,可浰头山寨有上万人口,一仗打下来,要死多少?如果招抚了池仲容,就是救了一万条人命,你说值不值?”

  王守仁心里这一个“良知诚意”实在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几句实心实意的话,卢珂也把自己的私心抛下了:“大人说得对,这是在救人的命!大人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见卢珂想通了,守仁才说:“既然卢先生这么说,本官想请你帮个忙:你今天且出城去,明天一早再来,我就指着你‘重回山寨’一事把你重打五十棍,下在狱里,做个样子给池仲容看,希望他看到之后能信得过官府,肯来赣州受抚。不过本官当然不会真的打你,必先知会衙差,叫他们动刑的棍子打得有数儿些,不会伤你的皮肉,万一要是有三两棍打重了,还望卢先生多体谅。”

  卢珂憨憨地一笑:“大人给小的说这话,是信任小人。我们这些人成了‘新民’,有了土地,说不出的快活,当然也希望别人像我们一样过好日子。莫说大人的棍子打得不重,就算把小人的屁股打烂了,也绝不会怪大人。”

  卢珂这话说得真诚坦率,王守仁非常高兴,站起身来冲卢珂作了个揖。卢珂忙说:“大人是一方父母,怎么给小的行礼,我可受不起。”

  王守仁微微一笑:“本官不是给你行礼,是给你的良知行礼。世人若都能像你一样,天下就太平了。”

  让守仁这么一夸,卢珂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大人,小的搞到一个东西,不知有没有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放在案上。

  王守仁过来一看,是一颗金灿灿的小印,上面铸了个螭钮,做工很精细,拿起来掂了掂,沉甸甸的像是颗金印,在白纸上钤了一下,却是十个篆字:“提督四省兵马征王之印”。

  看到这颗奇怪的金印,守仁一时不知它的出处,忙问:“这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从浰头那伙人手里花银子买的。那边有个人从山上下来,不知从哪儿偷出这么个东西来,卖给了我的结义兄弟郑志高,说是池仲容不要了,扔在水塘里,他看这东西像是金的,就给捞了起来,拿出来换几两银子。”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王守仁忙问:“真是从池仲容手里搞来的?”

  “不会错。”

  “这‘征王’是谁?”

  “小人不知道。”

  守仁还在沉思,雷济在一旁说:“都堂,我听说池大胡子曾经自称‘金龙霸王’,还给手下人封了六个‘元帅’,几十个‘都督’,这颗印又是从他手里搞来的,会不会……”

  听到这儿,王守仁已经大概明白了这颗印信的来历,对卢珂说:“这件事你不要对外人提起,明白吗?”

  “小人明白了。”

  “好,你现在就出城去吧,明天还要麻烦先生跟本官做一场戏呢。”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三十六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5)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