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王守仁初结甘泉子,李梦阳暴打张鹤龄
(一)
户部郎中李梦阳因为弹劾寿宁侯张鹤龄而下狱,着实让京里的官员们紧张了一阵子。结果弄到最后,这个不知死活的陕西土鳖大老李只是入狱一个月,罚了三个月俸禄,身上连油皮儿都没碰破。这么一来朝廷官员们的心情轻松多了,因为去年一场大案而紧绷的朝局也慢慢缓和下来了。
这天王守仁从兵部衙门回来,喜形于色,脚下走得飞快。王华正在庭院里站着,见儿子乐成这个样儿,就问:“有什么事?”
守仁乐呵呵地说:“今天听同僚们议论,说兵部尚书刘大人准备奏请陛下裁撤一批派到各地的监军太监。这事父亲听说了吗?”
这话倒出乎王华的意料:“怎么,兵部又要动本?”
守仁忙说:“听说奏章还没递上去,不过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这个时候动本……”王华仰起脸来略想了想,缓缓摇头,“刘大夏是个聪明人,不该在这个时候捅马蜂窝……只怕是谣传吧?”
“不是谣传。听说刘部堂上奏请求裁撤二十四镇监军太监,还有人说这其实是皇上的意思。”
王华又沉吟半晌,嘴里“哦”了一声,再没问别的话。
王守仁十分聪明,看老父亲虽然面无表情,眼睛里分明透出几丝喜气来,又把他前前后后的几句问话连起来一想,忽然明白过来:“难道父亲早就知道皇上有裁撤监军太监的打算?”
听儿子问这傻话,王华沉着脸把手一摆:“岂有此理!做臣子的怎能揣测圣意?”看了守仁一眼,又慢吞吞地说:“其实早在弘治十五年皇上就对我说起过裁撤宦官的话,可这件事太大,皇上一直犹豫不决,加上地方有灾,忙不过来,就暂时放下了。去年旱灾最厉害的时候西涯先生闹了一场,皇上下旨修省,兵部的刘老先生很聪明,趁机奏请裁撤织造太监,这个时机抓得好,皇上也准了。可刘大夏紧接着又提出裁撤监军太监,这就有些操切了。”
——又是“操切”。这个词儿守仁可不怎么喜欢。
王华看出儿子脸上的神气,也知道从去年“修省”到后来的“张天祥案”,其中的来龙去脉守仁一直摸不着头脑,结果前前后后惹了好多乱子出来。现在正好借这机会提点他一下。就先不理守仁,只管往下说:“你想想,西涯先生那一闹虽然偏激了些,可时机很好。皇上是位有道明君,早想改革时弊,正好借这机会下旨‘修省’,也是真心实意。本来事情进展得挺顺利,各项弊端也开始逐一革除,想不到给事中许天锡、兵部刘大夏恰好一前一后连上两本,一个要裁撤宫里的管事太监,一个要裁撤监军太监!这一下把事情推得太急,反而让皇上起了疑心,结果闹出去年那场大案,把一件好事倒办成坏事了。表面上看,惹事的好像是刘大夏,其实真正惹恼了皇帝的是许天锡……”
是啊,大明朝的皇帝一向用特务监视大臣,裁撤宫里的管事太监就等于裁了皇帝的“耳目”,这还得了?许天锡只是个小小的给事中,人微言轻,小题大做,弘治皇帝可以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儿。哪想到刘大夏恰在此时提议裁撤监军太监!这就给弘治皇帝一个错觉: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许天锡上奏请裁管事太监?眼看这事办不成,刘大夏又退而求其次,请求先裁监军太监。这个刘大夏是自己“跳出来”的,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李东阳的抗谏、许天锡的上奏、刘大夏的奏章,这几件看似环环相扣的事件,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刘大夏不同于许天锡,他是三朝老臣、兵部尚书,在“修省”这件事上又跟内阁三位辅臣站在一起。这么一来,李东阳、许天锡、刘大夏、内阁,劝皇帝“修省”、裁撤织造太监、裁撤监军太监、裁撤宫里管事太监……这些事全都串成了一串儿,“小题”变成“大题”,顿时令皇帝生疑!结果就引出一场惊人的“大案”来。
以前王守仁只知道“张天祥案”是个冤案,也知道因为这个案子断送了大明朝的一场大改革。可这里头的重重黑幕他这个年轻人根本看不透。现在老父亲一说,守仁回头再一想,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
——表面一团和气,底下全是心机!这就是朝廷。怪不得那些有本事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像“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老先生一样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都是在这个朝廷里头磨炼出来的。
眼看儿子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朝局也看明白了,王华这才缓缓说道:“老子说得好,‘治大国如烹小鲜’。越是办大事越急不得。眼下内阁的刘、谢两位元辅都是詹事府出身,天子身边的近臣,兵部刘大夏也极得天子信任。这信任当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因为皇上信任就‘操切’行事,不管不顾,硬碰硬!把事办得太急,弄得皇上没有台阶可下。皇上下不了台,这怎么得了!”看了儿子一眼,故意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老父亲的话守仁未必都能接受,可他心里也知道父亲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有道理,就应了一声:“父亲说得对。”
王实庵虽然口口声声在这里教训儿子,其实听说朝局即将转变,他心里也很高兴:“自从去年办了‘张天祥案’之后,我本以为这三五年内陛下不会再轻易提起裁撤宦官的事,想不到这才半年时间,陛下反而下了更大的决心!不简单,实在不简单……”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微微颔首,“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真是一位圣明天子。这一次动起手来,就是真的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喜上眉梢:“这么说真要收拾那个‘三不动’了?”
王华横了儿子一眼:“什么话!你这个‘操切’的毛病不好!办大事的人性子一定要沉稳。孔圣人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你一定要记着!事要认真办,话不可以乱讲。”
——到这会儿王守仁才真正明白了“操切”二字的含义。
唉!到底是年轻人,思想偏激,只知道意气用事,毛毛躁躁的,把父亲和陆偁老先生都给误会了。
别看王守仁这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可要说“办大事”,和老父亲这一代人比起来,他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二)
兵部上奏裁撤监军太监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从传出风声以后过了十来天,仍然没什么动静。王守仁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这么大的事,有他高兴的份儿,可没他出主意的份儿。等了很久也听不到实质性的消息,猴急起来,私下跟同僚们打听,只隐约听说皇上在宫中求雨的时候偶感风寒,罢朝数日,所有奏章暂不批复。
怪不得没消息,原来皇上病了……
王守仁这个人城府不深,遇上点儿事心里就急慌慌的,整天毛毛躁躁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好。这天在家忽然接了个帖子,却是李梦阳的朋友康海下的,请守仁到李梦阳的诗社里去混一下午。
原来这天正是李梦阳出狱的日子,他的一大帮朋友都来给他捧场。这帮人想着李梦阳平时就穷得叮当响,现在又被罚了三个月的俸,兜里没钱,就商量着各自带些酒菜在诗社布置几桌酒席,大家一起凑个热闹。
眼下李梦阳的诗社已经成了京城才子们最向往的去处。
文坛领袖,诗名第一,再加上这次在风声最紧的时候不顾一切弹劾张鹤龄的这份勇气,在大明朝所有青年才俊心里,“李梦阳”这个名字已经镀上金了。
“我认识李梦阳!”就这六个字,对北京城里的很多年轻人来说,那是给个举人都不换的!所以但凡有点儿才名、好个热闹的年轻人,谁都想往李梦阳的诗社里挤,把一间破茶馆儿都快给挤爆了。
今天守仁也到这茶馆里来坐坐。
这个诗社守仁已经好久不来了。现在看着满屋年轻人比手画脚、高谈阔论,却没有几个熟人,倒觉得新鲜热闹。这会儿李梦阳还在诏狱里没放出来,诗社的顶梁柱少了一根,可另一位大才子在这儿呢——李梦阳的同乡,上届会试的状元公康海。
这帮才子确实不简单。动不动就出个状元!
康海和守仁也是老相识了,可他现在一个人应付一大帮子年轻人,乱哄哄的忙不过来,就把守仁引到一张桌旁:“王哥在这儿坐坐。”又指着同桌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人,“这位湛若水先生是岭南大儒陈白沙的弟子,今科新点的翰林院庶吉士。”又对湛若水说,“这位兵部王主事是我的老朋友,你们二位多亲近亲近。”
湛若水起身对守仁拱拱手,笑着说了声:“久仰。”守仁也忙拱手还礼。
湛若水平日自号“甘泉子”,是广东增城人,这年已经四十岁,比守仁大五岁,拜大儒陈献章为师,学识极其渊博,在家乡名气很大。这年湛若水刚刚考取功名,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在京师认识的人不多,守仁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湛若水的那位老师——人称白沙先生的岭南大儒陈献章却是名动天下,守仁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位陈献章和守仁的父亲做的学问不是一条路子,他尊奉的是陆九渊的心学。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当朝儒家两个最大的体系。“朱陆之争”也是当朝学子们最爱讨论的话题。守仁自己是科举正路出身,只知道理学的内容,对“陆子心学”不说一窍不通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对这位湛若水有几分好奇。在他对面坐下细细打量,见湛若水中等身材,肤色白净,长眉细目,留着三缕短须,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神态极为平和恬静,透着一股亲切,越看越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的味道。www.sxynkj.ċöm
既然对“心学”十分好奇,不妨仔细请教一番:“请问甘泉先生,心学所说的‘心’到底是何指向?”
“‘心’是个大概念,体认万物,都是‘心’。”
守仁立刻又问:“什么是‘体认’?”
湛若水笑答道:“‘体认’就是实践,天理需要体认。”
守仁脑子极快,立刻又问:“那什么是‘天理’?”
湛若水把手一扬:“天理,外指自然万物,内是仁义礼智。”
听到这儿,王守仁对所谓“心学”大概有了些认识。看来这是一门由内而外、推己及人的功课,和朱熹理学所说的“读书明理”大不相同。
同时守仁也想起来了,这位湛若水相貌、气质、说话的腔调都有点儿像当年的唐伯虎。只是湛若水没有唐寅那么英俊的相貌、飘逸的风度,看起来稳重多了。
当年也在这个破茶馆儿里,王守仁和唐寅谈过一次“心学”,只不过当时谈的都是关于自身修养的话题。现在守仁做了官,两眼盯着天下事,心胸比以前大,问的问题也更大了:“这‘心学’,能救世人吗?”
湛若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圣人之学都能救人!”
圣人之学能救人,湛若水说的这句话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也都信。可说到底,这圣人之学如何“救人”?王守仁一直弄不明白:“不瞒甘泉先生,以前有人曾经质问我:‘圣人因为救了天下人,才成了圣人,你也想做圣人,你救了谁了?’在下当时竟无法回答。不知甘泉先生听了这话有何感想?”
湛若水略一沉吟,微笑着说:“这些话未必全错,可是问这话的人心胸不大,似乎未立志向,是个只求苟安的人。”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笑出声来。
湛若水给的评语还真对。当年说这句话的是自己的夫人诸宜畹,果然是个没有大志向、只想把自家小日子过好的“苟安之人”。
湛若水当然不知道守仁为什么笑,忙问:“我说得不对吗?”
守仁忙说:“甘泉先生说得对,讲这话的人确实没什么志向。在下当时被她问住了,一直以为这话有理:天下人都懂得怎么活着,不需要别人去救,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可后来在官场待的时间长了,自己慢慢地想,慢慢地看,才发现原来当今世上的人都被捆着手脚,一个个躺在烂泥里打滚,挣扎不动,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几句话实在是王守仁这些年双眼所见、心中所想。只不过这话犯忌讳,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也未必敢说。但王守仁从年轻时就有个被孔夫子赞成的“狂者胸次”,心里敢想,嘴上敢说,全无顾忌。听了这话湛若水暗吃一惊:“贤弟认为世上人都被捆着手脚,等人去救?”
守仁点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粗浅想法,甘泉先生怎么看?”
深思半晌,湛若水缓缓地说:“不瞒贤弟,我的老师陈白沙先生也有此说。只是他说这话时我们这些弟子没一个听得懂,今天贤弟说出这话来,我就要和贤弟探讨探讨了。”
在这些哲理上头王守仁也早想找个人仔细探讨一下,既然湛若水这么说,自然求之不得:“我原是个官家子弟,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总觉得弘治朝是个清平盛世、朗朗乾坤,心里满足得很。可现在经了些世面,再回头一看,只见满朝宦官、贵戚横行,关外胡虏不断侵扰,天灾人祸连年不绝,百姓流离失所,饿死的、逼死的、造反的,惨不忍睹!我就想:明明是这么个惨坏的世道,为什么上至天子下到庶民,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就好像他们看不到这些灾祸一样。若说皇帝看不到就算了,难道百姓也看不到?难道饿肚子的不是他们?难道受欺凌的不是他们?可若说这个‘盛世’是假的吧,却众口一词,都说‘弘治盛世’是真的。就连我自己,平时在屋里一坐,喝两杯茶、写几首诗,也忽然就把这‘太平盛世’当成了真的……你说怪不怪!”
听了王守仁的话,湛若水脸色越发凝重了:“贤弟不妨多说些。”
到这时王守仁心中的想法已经压抑不住了:“世道是治是乱?天下是昏是明?为什么世人看不清楚?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是一下明白一下糊涂?依我想来,这大概就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蒙住了眼睛吧?只是到底什么蒙住了世人的眼,什么捆住了世人的手?竟捆得这么厉害,蒙得这么严实,我咋也想不透。”
王守仁这些问题,湛若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湛若水虽不比王守仁是官家子弟,可他家里也有中上之资,衣食无忧。和守仁一样,他也是喝两杯茶、写几首诗就陶然而醉……
见湛若水一时说不出话来,守仁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世人被什么捆住手脚,蒙着眼睛,可我想自己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总该为天下人做些事吧?等到要动手的时候却茫然,不知世人该怎么救。老百姓没饭吃,咱们拿不出粮食;军队没军饷,咱们拿不出银子;皇亲国戚欺压百姓,宦官专权,横行不法,咱们拿人家没办法;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治国之策,写了折子上奏,皇上未必肯听;想着好好做官,多为百姓谋些福祉,结果官场上下人人贪墨,铁板一块,想做事也插不上手。”
王守仁直心快口,越说越激动,湛若水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连连点头:“你这一说让我想起孔夫子来了。当年孔子在鲁国做官,掌刑罚、隳三都、遏止‘三桓’世卿的权力,眼看着把事情办得风生水起,哪知‘三桓’一闹,眨眼间就把孔子赶出鲁国!后来他周游列国,虽然人人敬仰,却是有志难伸!这么看来,要救天下人,从官场入手大概不行。”
湛若水这些话守仁一下子没听懂,“为什么官场……”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有个朋友说过:朝廷为什么推崇‘朱子理学’?就是因为‘理学’教人读书明理,然而读哪些书、明哪些‘理’、这些‘理’如何解释是朝廷早就定好的,所以早在进入官场以前,读书人的头脑早就被人捏弄成完全一样的东西了!这时候你想做与众不同的事,当然就做不成……”说到这里忽然又想透一件事,“我那个朋友还说过:‘治国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讲究实际。’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在这里!”
听了这些话,湛若水也缓缓点头:“官场上这些问题不是现在才有的。以前我有两个师兄弟在一起辩论,一个说:现在世道坏了,古时候官场比如今干净得多。另一个却说:古代又如何?孔、孟照样有志难伸,孔子的门徒也有被官场污染的,可见古今官场都是一样。这时候我的老师白沙先生就说:你们所说都片面了。孔子以前天下也有‘圣人之学’,古今的‘圣学’都一样,是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可官场却是诸侯们设立的,诸侯对百姓无非‘巧取豪夺’四个字!所以官场自有一套运作方式,和‘圣学’格格不入。圣学弟子或被官场染黑,或被排斥在外。后来孔子集前人所成创立儒学,成了体系,后世都把‘儒学’等同于‘圣学’。然而儒学的真谛也是为百姓谋福祉,同样不能被诸侯接受,结果历朝历代不断遭人篡改。至今过了两千年,真正的‘孔孟儒学’早已流失,后人看到的都是断章取义、生安硬造,都是假的。做这假学问的有几个是‘真’人?所以想救天下人,从官场入手,怕是不成。”
“孔孟儒学早已流失!”湛若水这话像一对沉甸甸的鼓槌,重重地敲在王守仁心头。守仁忙问:“老兄的意思是说‘圣学’已经失传了吗?这可怎么办?!”
见守仁误会了他的意思,湛若水忙说:“兄弟别急,‘圣学’并未失传,只是被人蒙蔽住了。我老师讲过一个故事……”说着抬起右手,“你试没试过,用一只手把整个天都遮住?”
听了这话守仁一愣,抬手在眼前比画了几下,顿时明白了:“‘只手遮天’只是个唬人的戏法儿。”
湛若水连连点头:“‘孔孟儒学’的真谛无非‘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无非‘仁义良知,扩而充之’,这些东西抹不掉!篡改圣学的人无非玩一个‘只手遮天’的戏法儿罢了。现在咱们知道有这么个骗人的戏法儿,就应该从一个‘真心’入手,把后世那些牵强附会、繁文缛节的东西统统摒弃,直追孔孟、直溯源头、直求‘仁义’!重新把‘真正的圣学’整理出来!”
王守仁从来就是个有志向、有胸襟的“狂者”,可自己一生究竟该做什么,他却是一小半明白一大半糊涂。忽然听湛若水说要“寻找真正的孔孟圣学”,王守仁立刻有所感悟。也不知怎么又想起当年唐寅告诉他的话来,忍不住问湛若水:“在下曾结识过一个朋友,他对我说过:人心里最要紧的是个‘良知’,只要在心里建一处‘静室’,守住自家的‘良知’,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甘泉先生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湛若水低头深思:“这个道理未必说得通:一个人若不痛加磨炼,不能培养大智大勇,单凭自己在心里静养,这个‘良知’未必守得住。”
“大智大勇”,这四个字说得好。
以前的王守仁年轻肤浅,一直以为弘治朝是盛世年景,君臣和乐,百姓丰衣足食,没人需要“拯救”。那时候他是真心这么看、真心这么想的,这真心实意未尝不是一个“良知”,可现在才知道,早前他把天下事都看错了。
现在王守仁比以前成熟了,也看穿了,在大明朝盛世的幌子下面,掩盖的是皇家的私心,是暗操独治,是吏治腐败、边关倾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这个“看穿”也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假,可看出来了又怎样?心中没有偌大的勇气,面对无数弊端,还是束手无策。
湛若水说得对,没有大智大勇,守不住“良知”。可“良知”究竟如何磨炼?大智大勇又如何获得?守仁一时没有头绪,就问:“那甘泉先生觉得咱们眼前能做什么?”
湛若水和王守仁虽然初次见面,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干脆就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瞒贤弟,愚兄虽然由科举进身,其实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倒是一直想找机会办书院、讲学。不是给别人教书,而是希望找到一群知心的朋友,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讲给别人听,也听听别人是怎么讲的……”
湛若水这个说法着实让守仁一愣:“我觉得有一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勇气,做一个爱民护民的好官,这才能救百姓。在书院里当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作为?”
守仁说的是早前从老父亲那里听回来的话。可这话有个明显的语病,湛若水笑着问了一句:“孔夫子一辈子只做两件事,都是什么事呢?”
湛若水这一问王守仁倒想起来了,孔子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从政,约束诸侯,为民请命,要实现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远大理想;第二件事就是讲学,年轻时在自家院里讲学,后来各处周游,城镇乡野、田边树下随处讲学……
想到这里王守仁恍然大悟:“你说得对!做官是一个人做事,讲学是大家一起做事!咱们一起思考,一起努力,把‘圣学’的根本要义找出来,讲给天下人听。听了这些话的人再思考、再去讲,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遍天下,人人都明白了‘圣学’的真谛,都把救国救民当成自己的事业,就算有那‘千年暗室’,咱也给它来一个‘星火燎原’,这不就把天下给救了吗?!”
“办学院”的主意是湛若水想出来的,想不到王守仁由此发挥,几句话说得湛若水两眼放光,浑身冒汗。
王守仁是“狂者胸襟”,他这份大志向、大胆魄、大勇气是高于旁人的。这样的人未成功前别人往往笑他狂妄,说他眼高手低。可有一天他办起大事来必是飞龙在天、矫健不群,那些曾经笑骂他的人此时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只能赞叹而已。
眼下的王守仁正在步步磨炼,离未来的“功业”还远得很。可他这一番话全是湛若水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忍不住拍案叫道:“说得好!今天我被贤弟点醒了!”一声喝彩引得众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好在茶馆子里太乱,吆三喝四的年轻人太多,湛若水的一声叫喊并不如何惊人,转眼就被其他声音压过去了。
刚才一时忘形,惹得一帮人乱看,湛若水倒有点儿不好意思,把声音压低了:“‘讲学’不是给别人当老师,而是大家一起琢磨学问。贤弟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又有一肚子好学问,以后咱们一起讲论学问如何?”
此时王守仁心里也烧起一团火来,立刻答道:“甘泉先生将来办书院一定要叫上我!咱们一起探讨学问,找一找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
湛若水笑着伸出手来:“好!一言为定。”
王守仁也干干脆脆和湛甘泉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和湛若水定交,让王守仁在京城里实实在在多了一个好朋友。打这时起,王守仁和湛若水做了一辈子的知己。
(三)
到这时候李梦阳还没回来,破茶馆子还不时有人进来,越聚越多,到处乱哄哄的。守仁和湛若水正聊着天,忽然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人从外头跑进来,没头没脑地大喊:“打架了!快来帮忙!”
康海赶紧问他:“咋回事?谁打架了?”
跑进来的小伙子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外头,然后转身又跑了。屋里这帮人莫名其妙,也都跟了出来。刚走到崇教坊,就瞧见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街心尘土飞扬,几个人打成一团,其中一个正是李梦阳!
原来这天李梦阳刚从北镇抚司大狱里放出来。也巧,回家的路上正好一乘轿子迎面抬了过来。这时已经是五月,天气闷热,轿帘儿挑起来了,李梦阳一眼就看见轿里坐的正是刚被自己参了一本的国舅爷张鹤龄!
自从挨了皇上的一顿臭骂,张鹤龄吓掉了两魂六魄,到现在还没全找回来。这几个月里堂堂的寿宁侯连府门都不敢出,一直到皇帝不追究此事了,李梦阳也放了,张鹤龄才又探出头来,不敢像往日那么招摇,只坐一顶普通的小轿,带两个贴身的长随,想不到就这么巧,在大街上迎头撞见了李梦阳!
眼下的张鹤龄是过街老鼠,见了对头,一点儿也不敢声张,赶紧放下轿帘,催促轿夫快走,想混过去。
可惜,李梦阳这个“大土鳖”眼睛最好使,老远就看见这位国舅爷了!
对面过来的是寿宁侯,是当朝国舅!就因为参了这个国舅爷一本,李梦阳坐了一个月大狱,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要是搁在一般人身上,不知他会怎么办。
李梦阳,一点儿都没含糊!几步上前拦住轿子:“姓张的,你有本事把老子下了大狱,可老子不怕你!你平时欺男霸女挺厉害是吧!是爷们儿你就下来,今天咱一个对一个,就拿拳头说话!”sxynkj.ċöm
这一家伙端端正正把寿宁侯张鹤龄堵在了大街上。
李梦阳这种不怕死的愣杆子,眼下张鹤龄是真不敢惹他,赶紧要走。可李梦阳硬是挡着道不让他过去,冲着张鹤龄的轿子骂街:“流氓无赖!盗贩私盐!与民争利!纵奴行凶!……”这一顿臭骂招来一大帮看热闹的老百姓,把一条大路塞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都知道李梦阳骂的是国舅了。
京城里的老百姓没有不恨这些个皇亲贵戚的!现在听李梦阳骂得痛快,站在后头的人都在人堆儿里给李梦阳叫好儿。
眼看老百姓越聚越多,叫骂起哄越来越响,张鹤龄又急又气又害怕,一个劲儿地催着轿子快走。被国舅爷一通催骂,手下这帮奴才们一个个也都下了死劲儿,两个长随上来截着李梦阳不放,四个轿夫抬起轿子硬着头皮就往人堆里扎,左推右挤,好容易挤出一条道来,拔腿如飞就往前跑。
眼见对方人多腿快,堵不住他们,李梦阳还是不依不饶,就在后头追,边追边骂,一声一声地叫板:“狗日的你有种别跑,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张鹤龄在前头跑,李梦阳在后头追着轿子骂街,一大帮老百姓跟着看热闹……这一追,硬是追出一条街去!
张鹤龄是国舅爷,是寿宁侯!这一辈子只有他欺负人,哪受过这个气?见李梦阳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硬是把自己撵得满街跑,还跑不脱,真急眼了,从轿子里跳出来抡着拳头蹦着高儿地叫喊:“揍他!打死人我顶着!”身边两个长随见主子急了眼,也不用人吩咐,扑上来揪住李梦阳就打。
李梦阳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劲,就等着打这一架呢!见国舅爷带着两个恶奴冲着自己过来了,他毫不含糊,挥拳就上。这个粗手大脚的陕西老乡也真厉害,仗着一副门板样的身子骨,抡着两个醋钵大的拳头,一个人打三个!虽然身上着实挨了不少拳脚,可他身体夯实扛得住,不管别人,只是一股劲地盯着张鹤龄不放,终于逮住一个空子,推开恶奴,劈胸揪住张鹤龄的衣服,硬是把这位国舅爷一个跟头扯倒在地,骑在身上劈面就是一拳!打得张鹤龄满脸是血,从嘴里吐出半截门牙。
这时候李梦阳的一帮朋友赶到了。见李梦阳打的是国舅,这些人不敢上前帮,都在边上咋呼,替李梦阳鼓劲儿。
眼看李梦阳真玩儿命了,边上又来了一群帮忙的,张鹤龄吓得爬起身就跑。李梦阳在后头要追,张府的两个奴才抱腰拉腿拼命拦着。
李梦阳身边这帮子小兄弟不敢打国舅爷,可这两个恶奴他们倒是敢揍!十几个人一哄而上,拳打脚踢,把张府的两个奴才揍得满地乱滚,硬从大伙儿的裤裆底下钻出去,跑了。
眼看张鹤龄跑远了,李梦阳这才罢休。把脸上的血胡乱抹了一把,高声笑道:“你们这伙子来迟一步,不然咱一块儿揍那个王八蛋!今天打个过瘾,下次见了还打他狗日的!”
李梦阳这个黄土坷垃里刨出来的大土鳖,站在大街上骂起人来倒比他写的复古诗还有气魄。
见李梦阳这个不要命的架势,王守仁真是又佩服又替他担心:“你刚从大狱里出来,就别闯祸了。”
李梦阳横楞着脑袋把两手一摊:“让他们再把我抓进去嘛!牢里有吃有喝,怕啥!他们越关我,我越要揍他!老子天下的字都认识,就是不认得一个‘死’字,这帮狗日的能把我咋嘛!”
见李梦阳如疯如癫的样子,守仁担心他再闯祸,不由分说拉着就走。李梦阳把手一甩,操着一口陕西土腔高声唱道:
哎嘿——
自从天倾西北头,天下之水皆东流。
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
君不见,奸雄恶少椎肥牛,董生著书翻见收。
鸿鹄不如黄雀啅,撼树往往遭蚍蜉。
我今何言君且休!
边唱边大步往前走。
好一首狂浪歌,好一个疯才子。
李梦阳,李梦阳,真是让人打心眼儿里佩服得不行!可又觉得挺好玩儿的……
守仁追上来跟李梦阳并肩往前走。身后一大帮年轻人吵吵嚷嚷,好像一支打了胜仗班师的队伍。刚转过街角,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刮得人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路上的行人齐声惊叫,纷纷躲避。
迷蒙中,只见一股烟尘拔地而起,呼啦啦地直卷到半空中,好似一条黄龙摇头摆尾冲天飞去。李梦阳扯着脖子叫了一声:“好风!”
话音刚落,皇城方向传来一片奇怪的声响,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正聚在一起哭号着,听得人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谁在哭?”
王守仁和李梦阳一起回身望着皇城方向,忽然间,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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