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捧上诚心安民治境,祭出新法重练乡兵
(一)
王守仁到南赣是真心实意帮助老百姓的,所以老百姓也会和这位南赣巡抚同心同德。这是守仁的良知告诉他的答案。至于是否真能如此?“知行合一”,一试就知。
现在象湖山的匪患初平,在当地筑城建衙是最重要的事。王守仁立刻上奏朝廷,请求在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之间划地为县,筑城建衙。同时还在奏章里加了一项要求:请朝廷颁赐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是皇帝亲自颁发给地方官的调兵信物,有旗四面、令牌四面,由专门的“旗牌官”掌管。王守仁请求颁赐王命旗牌,主要不是为了剿匪,而是用来约束官军的。
以前王守仁思虑不周,没料到官军如此卑鄙!以后他掌了王命旗牌,官兵再敢做不法之事,该抓就能抓,当办就能办了。
王守仁的奏章送进豹房的时候,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钱宁、江彬、许泰、张永以及兵部尚书王琼都在皇帝身边伴驾。
自从被江彬引入豹房,精明的王琼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白天大半时间都待在豹房,一门心思奉承皇帝,凡是兵部的要紧事,在外头扯皮不知要扯多久,可在豹房里对皇帝当面奏明,几句话就把事儿办成了。结果朝廷六部九卿各个衙门,只有兵部办事最多,效率最高,而且秩序井然。
当然,这么一来王琼的名声也臭了。同僚们都把王琼和钱宁、江彬相提并论,骂他是个“权宠”。内阁首辅杨廷和一向不喜欢王琼,见他不要脸地钻进豹房,对这个滑稽狡诈的小老头儿更厌恶了。
王琼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对别人的讥讽充耳不闻,只管在豹房里当“混事虫儿”。
这天正德皇帝正和几个宠臣折腾玩意儿,张永捧进来一批奏章。朱厚照根本没心思看,随手捡过两本翻了翻,就丢下了。王琼眼尖,一眼瞧见其中有一本是王守仁的奏折,没事人似的慢慢踱过来,捡起王守仁的奏章,自己不敢翻开看,对皇帝笑着说:“这倒巧!刚听说南赣那边打了个胜仗,南赣巡抚的折子就递上来了……”
朱厚照这个人不学无术,平时就喜欢打仗——虽然是把打仗当成“过家家”来玩的,毕竟对这事儿最感兴趣。听说南赣打了胜仗,忙接过奏折仔细看了一遍,顺手扔下。
王琼忙问:“是奏捷的折子吗?”
朱厚照淡淡地回了句:“没提打仗的事……南赣巡抚请求在当地设一个新县,另外请求朝廷发给王命旗牌。”
王琼把王守仁派到南赣,第一要务是监视宁王。所以守仁有什么要求,王琼一定尽力支持。听说王守仁想在南赣设立新县,就大着胆子把皇帝看过的奏折自己看了一遍,笑着说:“王守仁在当地打了一场胜仗,灭了两股大贼,打得好!现在他请求划县设衙,以免盗贼重新聚集,我看这个主意可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王法,有王法的地方就得有官府,皇上干脆准了王守仁所请吧。”
王琼这话凡是当皇帝的人一定爱听。其他人一来不知详情,二来这种事也犯不着插嘴,谁都不吱声。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准了。”
眼看设置新县的事奏准了,王琼急忙要说“王命旗牌”的事,想不到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忽然插进话来:“王大人不说我倒忘了:昨天浙江镇守太监毕真写封信来,说浙江经年无事,听说南赣剿匪战事最多,想请皇上恩准,调到南赣做监军太监。”
钱宁的话实在出人意料。
大太监毕真以前是“八虎”的手下,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后来朱厚照杀了刘瑾,可张永、丘聚、魏彬、谷大用这几只“老虎”未被触动,毕真也仍然得宠。后来毕真嫌待在京城油水儿太少,就求了个恩典,放到杭州去做镇守太监,在杭州几年,发了一笔大财。现在毕真忽然放下油水十足的好差事,请求调往南赣那个穷地方,这倒真是怪事。
朱厚照想事情简单,听说毕真因为南赣多有战事,想过去监军,觉得这老太监也算勤谨,脸上的意思似乎要答应。
王琼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了皇帝脸色,知道事情要乱,赶紧抢着说:“浙江靠海,地方上事儿多,毕公公还是留在浙江监军的好。南赣只有九个府,那么个小地方用不着派监军……”
王琼急着拦皇帝的话头儿,一方面确实不愿意朝廷向南赣派驻监军太监,免得给王守仁掣肘。另一方面,王琼知道钱宁和江西宁王过从甚密——以前阎顺的事就是钱宁给搅坏的!所以王琼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很不放心。凡是涉及宁王、江西、南赣等地的事务,只要钱宁出来说话,王琼就会多几个心眼儿,能拦就拦。
钱宁推荐毕太监去南赣果然有他的目的——毕太监已被宁王收买,去南赣是反过来监视王守仁的!钱宁受宁王之托办这件事,想不到王琼公然阻拦,钱宁忙说:“尚书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浙江地富民丰,一省太平无事。虽然开了商埠与外洋商人贸易,可洋商倒也守法,多少年没有闹事的。监军太监在浙江才真是无所施展。南赣到处是贼,刚才王大人也说了:王守仁一到地方就连打几仗!这种打恶仗的地方才用得着监军嘛。”转头又对朱厚照说:“毕公公也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把他派到南赣,王守仁就知道皇帝重视他,剿匪的时候自然更卖力气。”
钱宁的一张嘴很巧,正德皇帝立刻被说动了:“毕真要去南赣,也好……”
见正德皇帝心眼儿活动了,王琼觉得事情要坏,赶紧抢过话头儿:“南赣一带既无敌寇又没反叛,王守仁剿的都是山贼。这些贼几十人、几百人一伙儿藏在深山老林,官军要打大仗,无从打起,无非是些小仗罢了。打这种小仗靠的是‘兵贵神速’,一发现贼情立刻去剿!慢半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所以用兵要快。朝廷要是往南赣派了监军,王守仁剿贼的时候就得先和监军商议,这一来难免误了贼情。”说到这里故意问江彬,“都督觉得是不是这样?”www.sxynkj.ċöm
王琼说的是瞎话,可这瞎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又故意把话头递给江彬,意思是让江彬帮他一把。
江彬是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一门心思就想着巴结皇帝。王守仁是谁?南赣剿匪情况如何?江彬既不清楚,更不在乎。可自从入了豹房,江彬一直和钱宁争宠,俩人是死对头,兵部尚书王琼又是江彬引进来的人,这种时候江彬当然向着王琼,立刻说:“王大人说得对,剿贼不同于打仗,用兵只在一个‘快’字,商量一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而且打的都是小仗,毕公公去南赣,屈才了。”
钱宁进豹房比江彬早,可在正德皇帝面前,江彬比钱宁更得宠。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朱厚照也不在乎。既然王琼、江彬都认为不必往南赣派监军太监,朱厚照也就把手一摆:“得啦!让毕真在杭州待着吧。”
一听这话王琼大喜,赶紧借着机会凑上来笑道:“王守仁请发王命旗牌,臣觉得可以发给他。”
刚才王琼和江彬一搭一唱,把钱宁绊了个大跟头!眼看毕太监去不成南赣了,心里正别扭。见王琼又要请发王命旗牌,立刻插进来:“王大人刚才说了,南赣打的都是几十人的小仗,王守仁要王命旗牌干什么?”
在这上头王琼早想好了说辞,嘿嘿一笑:“南赣那边的仗也许不大,可我也说了,剿贼不同于野战,要的是‘兵贵神速’!听说当地山贼多至几百股,散布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境内,四省官兵各自为政,王守仁只是个南赣巡抚,权力有限,兵不好调。要是有了王命旗牌,令牌一发,兵马就动,这才能速战速胜嘛。”说到这里偷眼瞄着江彬。
江彬会意,立刻竖起大拇指说:“还是王大人懂兵法!前几年皇上在宣府就是一道王命调动几处边军,集中力量打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大获全胜。”
几年前正德皇帝曾经私自离京,在宣府调动边军精锐和蒙古人打了一仗。那一仗正德皇帝亲自上阵,打得很险,天下人都被这个莽撞皇帝吓得够呛。只有朱厚照觉得是一份“武功”,每每对人吹嘘。现在江彬说起这件事,朱厚照大喜:“你说得对,打仗就是要速战速决!”随即吩咐张永,“拟道旨,把王命旗牌发给王守仁。”
眼看一口气把钱宁摔了两个大跟头!江彬心里十分痛快,和王琼相视而笑。
豹房里的人事格局正在悄悄改变:权倾一时的豹房大总管、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开始走下坡路;边将出身的江彬,爬上来了。
(二)
想不到一向拖拉扯皮的朝廷这次办事效率很高,王守仁请求设置新县的奏章转眼就批准下来。可此时的王守仁面临两个困难:一是没钱,二是没人。
要在象湖山一带划地为县,需要动员两个省、三个县,可事到临头,两省三县所有官员上下推诿,谁也不肯出这个钱。至于人手,三省官军不干人事儿,都被王守仁赶跑了,说是训练乡兵,至今还没召集。
没钱没人,怎么筑城?
王守仁一生践行的是“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现在守仁的良知告诉他:筑城设县是为百姓好,当地百姓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心。于是发布公文,把筑城的意思和百姓商量。结果建立新县治的文书一发,当地百姓群起响应。
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之间原是一片空白,几百里荒山野林任由强盗出没,两省三县谁也不管,朝廷王法形同虚设。詹师富、温火烧都是杀人如麻的恶狼,真把当地百姓祸害苦了。现在詹师富虽除,荒山野林里还有小股山贼出没,朝廷不管,将来必成大患!只有划地为县,让官府把这里管起来,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
这些事,当地百姓全都明白。这些人确实穷,可正因为穷极了,他们才比别人更盼望能过上太平日子。这么算起来,在当地设县,牵涉到千家万户的身家性命,这事非做不可。
至此,百姓的要求和王守仁的计划就像那个“知行合一”一样,紧密结合,无隙可乘。于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全都动了起来。有钱的捐些钱,有木料的出些木料,捐不出东西的人,好歹有把力气,就自己带上干粮走出来,自愿替官府务工,建筑县城的城墙。
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大家心里的良知是一样的。
很快,空落落的山林里筑起了四面泥板城墙,一个简陋的衙门也盖了起来。眼看城池有了样子,附近的匠人们开始往城里搬迁,商人也推车挑担到集市上来做买卖。四乡百姓渐渐聚集,卖粮食、药草,买布匹、棉花、农具、针线,一座名为“平和县”的小城,两个月就粗具规模了。
到第三个月月尾,朝廷派到平和县的首任县令到任,开府办公。一方百姓有了自己的主心骨。
在象湖山设立新县的事办得异常顺利,又一次证明了良知之学实在管用,“知行合一”处处通行。高兴之余,王守仁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地大贼虽然剿了,山里还有不少“蟊贼”,不把此事彻底解决好,将来还会有麻烦。
初到南赣的时候,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就告诉他:不是百姓要做贼,而是朝廷的苛政把他们害成了流民,逼成了贼!王守仁到南赣不是来“剿贼”,而是替官府向老百姓还债的。
詹师富、温火烧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狼,对他们必须加以痛剿,可游荡山林无家无业的穷百姓,身为南赣巡抚的王守仁,欠他们每家每户一份人情……
“恶狼”已经打死了,现在王守仁该给老百姓还债了。
于是王守仁把雷济叫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来南赣之前我就有个想法:朝廷在地方上怎样招抚、怎样征剿都有一套规矩。可这套规矩太死板,剿杀的时候下手太残酷;招抚的时候诚意又不足。我想把这些规矩改了,直接发布告示,告诉当地所有百姓:不管以前是否落过草,做过贼,只要有心悔改,全都既往不咎。不但不问他们的罪,还可以由官府给他们划定村落,聚族而居,提供农具、种子,让他们在当地落户,大家一起过太平日子。”
听了这话,雷济心里有点儿不踏实,低声劝道:“这些人以前是贼,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悔改?万一闹起来怎么办?”
雷济的顾虑似乎也有道理。可王守仁不是这么看的:“乡下人最老实,有一口饭吃,没人会去做贼!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就好比一个人有十个儿子,其中八个都好好过日子,只有两个偏要闹事,这时候为了那八个儿子能过好日子,就只有把这两个儿子治罪。可要是这两个儿子悔悟了,哭着来归顺了,咱们就应当把他们和另外八个儿子一样看待,既不要心存疑虑,也不要厚此薄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王守仁见识超群,对这位先生,雷济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守仁这么说,也点头道:“先生的主意绝对不会错,咱们就把这事办起来吧。”
王守仁点点头:“《大学》开篇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亲)民,在止于至善。’我就用‘新民’两个字称呼那些走了弯路的百姓,不管他们以前是啸聚为匪,还是落草为寇,只要愿意悔改,就是‘新民’,官府把这些人和寻常百姓一视同仁,让他们永远脱去贼名,安居乐业。”
对王守仁的主意雷济再无异议。到这时才想起:“冀元亨先生从南昌写信来了。”
这些日子王守仁一心只顾着南赣,倒把宁王忽略了。一听这话赶紧问:“南昌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
“冀先生信里说:自从出了凌十一越狱的事之后,这几个月江西巡抚孙燧到处修筑城池,整顿军备,又在南昌城里搜拿盗贼,处处针对宁府。可宁府那边毫无动静,宁王一连几个月连府门都没有出过。”
听雷济说宁王在南昌整天混日子,守仁冷笑一声:“这叫动极而静!宁王表面不动,其实手已经伸到各处去了,动作多得很。”
听了这话雷济连连点头:“大人说得对,南昌城里的宁王暂时不足虑,问题反而出在南赣。这一带盗匪横生,只要有人招引,立时就能聚起几万人马,宁王肯定在打这里的主意。要是让他得手,一呼百应,不但贼势大涨,而且震动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所以南赣剿匪刻不容缓。”
雷济把话说对了一半儿,王守仁立刻接着说:“剿匪不难,难的是安抚百姓。官军不像话!我不再用他们了,准备操练乡兵,以乡兵为骨干去剿匪。这些日子我筹划了一套行伍整肃和练兵之道,正要推行下去,‘十家牌法’也刚刚施行,需要几个月的工夫把这些贯彻下去。可这些日子咱们也不能坐着干等,总要有些动向才好。我想了个主意:这十多年南赣官府对盗贼胡招滥抚,附近这些大小贼头都被招抚过,这帮家伙很吃这一套,本官打算学秦人‘远交近攻’之策,派人深入贼巢招抚他们。现在横水、桶冈是赣州当面的心腹之患,谢志珊、蓝天凤杀人太多,名声极坏,抚无可抚。可龙川的卢珂和浰头的池仲容一来离得远,仗暂时打不到他们身上;二来卢珂名声稍好些,池仲容又最奸猾,对这两个人咱们不妨虚晃一枪,派人去招抚他们,能办得成当然好,就算不成,至少能拖延时日,也让桶冈、横水之贼和池仲容这帮人互相提防,离心离德,以便日后各个击破。只是本院手里没有合适的人去办这件大事……”
守仁话音未落,雷济已经叫了起来:“招抚卢珂和池仲容的事学生最适合不过,不用再问别人。”
雷济的话有点儿出乎王守仁意料:“为什么你最适合不过?”
雷济笑道:“我是广东惠州人,对龙川、浰头这几个匪首多少有点儿了解。卢珂是广东出来的流民首领,他手下这帮人都是同乡,在龙川占住一块荒地结寨自立,自垦自食,并不祸害地方。这些流民因为失去土地弄得四处流浪,现在好不容易扎下了根,把手里的土地看得比性命还重,也最齐心,一遇官军进剿每每以死相抗。可都堂若能让这些人变成‘新民’,守着土地好好过日子,或许卢珂能够真心归顺。池仲容这个人凶险奸猾,在贼伙儿里也是名声最臭的一个。可就因为这家伙刁滑贪婪,都堂只要封他官职、许他好处,就有可能把这家伙哄住。先灭了桶冈、横水,腾出手来再收拾池大胡子。”
眼看雷济把自己的全盘计划都吃透了,话说得又有把握,守仁心里暗暗点头。可他更知道卢珂暴烈,池仲容奸狠,雷济孤身一人深入贼巢,如同刀头舔血,凶险莫测,必须要把雷济的想法全问清楚,否则实在无法放心让他去冒这样的险,就故意板起脸来:“单凭你对这两个贼头的一点儿了解还远远不够,一定要说出一个万全之计,否则我不会让你去。”
雷济笑着说:“都堂也知道,这十来年南赣一带官府胡招滥抚,已经不知闹了多少次,每一回都是贼人得甜头,从没吃过亏,所以这帮贼什么人都杀,就是不会杀‘招抚’他们的人。这次都堂只要答应学生两件事:一是卢珂若肯归顺,都堂一定要赏给这些人足够的耕地,至少要和龙川山寨开出来的地一样多。二是请都堂先把‘新民’政策公之于众,让这些深山里的人都知道这回事,给他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去劝卢珂,就能取信于人。”
雷济果然想得周全。王守仁笑着说:“‘新民’告示我已经写好,今天就发下去。这里有份稿子,你看看。”www.sxynkj.ċöm
雷济接过原稿看了,上面写着:
告谕新民:
尔等各安生理,父老教训子弟,头目人等抚缉下人,俱要勤尔农业,守尔门户,爱尔身命,保尔室家,孝顺尔父母,抚养尔子孙,无有为善而不蒙福,无有为恶而不受殃,毋以众暴寡,毋以强凌弱,尔等务兴礼义之习,永为良善之民;子弟群小中或有不遵教诲,出外生事为非者,父老头目即与执送官府,明正典刑,一则彰明尔等为善去恶之诚,一则剪除莨莠,免致延蔓,贻累尔等良善。吾今奉命巡抚是方,惟欲尔等小民安居乐业,共享太平。所恨才识短浅,虽怀爱民之心,未有爱民之政,近因督征象湖、可塘诸处贼巢,悉已擒斩扫荡,住军于此。当兹春耕,甚欲亲至尔等所居乡村,面问疾苦,又恐跟随人众,或至劳扰尔民,特遣官耆谕告,及以布匹颁赐父老头目人等,见吾勤勤抚恤之心。余人众多,不能遍及,各宜体悉此意!
王守仁诚心抚民,言辞淳朴恳切,看着十分感人。雷济把告示念了一遍,笑道:“有这个好东西在手里,学生这次就真是‘万全之计’了。”把告示收进怀里,“都堂在城里操练军马,学生这就去找池仲容和卢珂,咱们双管齐下,早一天扫清匪患,还给南赣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三)
王守仁做的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其间全无空隙,所以办事效率最快。“新民告示”写成后,只用两天时间就发遍了南赣九府,连深山小村都贴上了告示。
这时候象湖山附近方圆数百里内大大小小几十个贼巢都已被官军荡平。没有土匪了,商人、百姓就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上人声熙攘,赶着牲口群的马帮、推着独轮小车的商贩来来去去,路边烧毁了的房屋又在重建,一些撂荒的土地又有人在复耕,有些地方已经聚了不少人,有了村落的样子,看得见女人、孩子的身影。凡是有人聚居的地方都贴了“新民告示”,不少人围着看,有识字的先生就在人群里高声诵念,一边解释着。
其实这告示说来说去只有八个字:各安生计,既往不咎。
不管什么世道,老百姓都得活着,只不过太平的时候活得舒坦些;兵荒马乱的年景,活得艰难些。现在没有盗匪了,象湖山一带的百姓总算活得舒坦些了,这些草民还敢跟朝廷要什么呢?就这么一点儿恩惠,已经把他们感动得想给官府下跪,哭着叩拜青天大老爷、感谢观世音菩萨了。
雷济骑着骡子沿着官道向西而行,一直走到中午才在路边一间小铺子里要了碗米粉吃。这间小食铺的墙上也贴了“新民告示”,一帮闲人围着看。雷济正吃着米粉,眼睛往路边随便一扫,却看见人群里站着一条精壮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大脑袋,赤红脸,粗手大脚,比身边的人都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粗布短衣裤,头上绾着网巾,脚下一双草鞋,看着像个农夫。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同伴,都挤在人堆里看告示。雷济往这个人脸上看了两眼,不禁一愣,边吃东西,边偷眼盯着这伙人。
好半天,那赤红脸的大个子总算看完了告示,和几个人一起抽身出来,沿着官道往西走,边走边悄声议论,雷济也牵着骡子一声不响地跟在几个人身后。
这一跟就从中午一直到了黄昏。眼看前面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半天工夫,一次也没歇过。雷济是个读书人,没这么好的脚力,走不动了就骑骡子,可骡子走得快,赶到几个人前面去了,雷济就下来在路边坐着,等这几个人走上来,再骑上骡子接着跟。
就这么跟来跟去的,眼看天色渐渐暗了,几条大汉忽然离开官道走上山间的岔路,雷济心里也有点儿害怕,鼓鼓气,硬着头皮跟上去,眼前只剩山风猎猎,鸦声阵阵,那几个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济正站着发愣,猛觉得背后有动静,不等回头,已经被人一把扼住喉咙,一柄牛耳尖刀直抵在心口上,有人在耳边恶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老子?!”
眼下雷济最怕的是把人跟丢,倒不在乎这几把刀子。眼看几个强人又出来了,他倒不担心了,丝毫也不挣扎,只问了一句:“这位是龙川山寨的卢大头领吗?”
那人并不回话,倒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其实这汉子的话已经等于承认自己就是卢珂了。雷济微微一笑:“大头领可否先把手放开?这个样子让在下怎么说话?”
见对方就是个文弱书生,又只有一个人,而且全无惧色,卢珂也就把手放开了。雷济整了整衣服,冲卢珂一抱拳:“本官雷济,在南赣巡抚衙门做一名书办,这次是奉巡抚大人之命特意到龙川去访卢大头领,想不到机缘凑巧,半路遇上了。”
雷济的话还没说完,卢珂已经虎起脸来吼道:“果然是个狗官!老子先做了你再说!”挺起刀子直逼到雷济面前。
雷济这个人胆大包天,根本不理卢珂的恫吓,见一柄亮闪闪的钢刀抵着胸口,就抬手把刀子往边上扒拉:“大头领先别动粗,我跟了你们一下午,脚杆子都走断了,咱们坐下说话好不好?”
见对方是个唬不住的角色,卢珂只好把刀子收了起来。雷济也不管他,自己先在路边的石头上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卢珂犹豫了一下,也在对面坐下,几个手下都站在身后,每人手里还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卢珂恶狠狠地问:“你这狗官跟着老子做什么?”
雷济从怀里掏出那张“新民告示”递过来:“就为这个。”
卢珂往告示上扫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接。雷济只得又把手缩回来:“南赣巡抚王大人命本官去龙川见卢先生,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归顺朝廷?”
一听这话卢珂瞪起眼来:“屁话!老子在这里占山为王,自种自吃,神仙一样的日子,凭什么要受朝廷那帮狗官的鸟气!”
见卢珂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雷济把手一摆:“你这话是骗鬼的。你也知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的道理吧?‘占山为王’四个字只是过个嘴瘾,那龙川虽然偏远些,毕竟是大明治下,有王法的地方,就凭你一个草头大王占得住吗?”
雷济的话还没说完,卢珂张嘴就骂:“老子先灭了你个狗东西……”
雷济不听他骂街,扭过脸去一个劲地摆手:“大头领骂人干什么?我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来见你,又受辛苦又冒风险,不是来听你骂娘的。想必卢先生也知道,当今这位巡抚大人非比寻常,是个能人,詹师富、温火烧怎么样?说剿就给剿了。现在巡抚大人又下了这样的告示,把以前从过贼的人都称作‘新民’,和普通百姓一视同仁,土地、房舍、财物一毫不取,让他们在自己的地方自种自食,这样的好官,你普天下找找,有吗?现在巡抚大人专程让本官拿着告示来找大头领,就是告诉你一句话:‘归顺朝廷,做个新民。’只要大头领点一下头,龙川山寨几千人从此安居乐业,头领意下如何?”
雷济一番话把卢珂说得半晌无言,最终还是瞪起眼来:“官府的话老子信不过!”
虽然卢珂嘴里是这么说,可雷济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软了,就反问一句:“大头领怎么才信得过官府?”
“官府能让我们在自己开出来的田地上继续耕作吗?”
卢珂问的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一件事,而王守仁恰恰在这件事上做得最好,所以雷济说话底气也硬:“象湖山、箭灌、可塘洞一带方圆也有几百里,先后归顺的人有好几千,所有归顺的新民没有一个人被夺去一寸土地,全都划村而居,像这样的‘新民村’如今已经有上百处,还在陆续新建!老百姓自种自食,家家安居乐业,你不信,自己去看就是了。”
其实这话不用雷济说,“新民告示”发下来不久,卢珂就专门跑到象湖山一带看过了。也知道这次的情况确实与往昔不同,新到任的南赣巡抚言出必行,对老百姓真心实意地安抚,那些被逼到山里结寨落草的穷苦百姓,只要肯出来,真就没有一个人遇害,个个得到土地,成了安善良民。
卢珂本是个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流民,这些年和一帮同乡兄弟占山为王,开荒种地,为了保全性命,吃一口饱饭,也屡次和官军拼命对抗,好歹打退官兵,一直维持到现在。可他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出路,早晚有一天自己这班弟兄扛不住,给官军攻克了山寨,别说土地保不住,一家老小也得让官府杀个精光。
在龙川十几年了,卢珂从没见过一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可这次来的这位南赣巡抚办了几件大事,都是一心为百姓着想,这样的官,百姓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现在这位巡抚大人派了专人来招抚卢珂,要是不听,错失良机,以后再想碰上这么个好官儿,给自己和这一帮被逼上山来的兄弟留条活路,就难了。
想到这儿,卢珂的话头儿更软了:“你真是巡抚大人派来的?”
雷济把眼一瞪:“废话!要不是巡抚大人派我来,老子巴巴儿地跟在你屁股后头,半夜三更跑到这荒山野岭里坐着干吗?”
雷济是个掏心掏肺的实心人,虽然说话硬,卢珂反而信得过他,又问:“这位大人怎么能保证官府不夺我们的田地?”
说到底,卢珂他们这群流民其实最可怜,他们心里在意的只是这些年开荒开出来的那几亩薄田,问来问去都是这一句话。
雷济把手里那张告示抖得哗哗响:“大头领要保证?这张盖着巡抚大印的新民告示就是保证!你要信我,就跟我回赣州去见巡抚大人,给大人叩个头,说一句‘我们愿做新民’!什么事都解决了。要是死活不信我,那也好办,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见卢珂低头不语,显然心眼儿已经活动了,站起身来把手一招,“走,走!咱们这就去赣州,早一天归顺,你也踏实,我也放心,巡抚大人也高兴。”牵着骡子在前头就走,卢珂几个人对视一眼,一声不响跟在雷济身后拐上官道,往赣州方向走下去了。
天刚大亮,中军来报,说雷济回来了。
想不到雷济这么快就回来了,王守仁觉得奇怪,赶紧把他叫进来。
此时的雷济满脸都是喜气,一进门就说:“都堂,这事可真巧,学生去浰头的半路上正碰上龙川的大头领卢珂,我把招抚的话跟他一说,又把都堂写的新民告示给他看了,卢珂的心思已经活动了。”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王守仁忙问:“他来赣州了?”
雷济笑着说:“来是来了,可走到城门口儿,到底害怕,又缩回去了。不过我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只要都堂认真督促属下,把‘新民告示’上所说的话全都落实下去,卢珂的归顺当在意料之中。”
卢珂毕竟落草多年,跟官军打过硬仗,对他来说,进赣州城就是拿命来赌!走到城门口又缩回去,也在情理之中。王守仁点点头:“他要是真心归顺当然好……”
雷济忙说:“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卢珂这个人比较可靠,所以他这一头倒不必催得太紧,让他自己把形势看清楚,自然水到渠成,等安抚了浰头的池大胡子,回来我再去见他。”
俩人正在商量事情,杏儿走了进来:“先生,冀元亨从南昌送了一封信来。”雷济接过信打开一看,吓得叫喊起来:“都堂,皇上把南昌左卫两万人马划给宁府做护卫!而且赐给宁王一道金龙宝笺!”
就如王守仁预料的那样,宁王朱宸濠真是“动极而静”,一边在王府里喝着酒、写着诗,可他的手早已伸进京师,一连办成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从被李士实网罗,成了宁王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正德皇帝身边费劲了力气,下足了功夫。在钱宁的一力撺掇下,正德皇帝到底答应把南昌左卫重新划为宁王府护卫,这就等于把两万精兵直接交给朱宸濠统领,同时又赐给宁王府一道金龙宝笺。
——金龙宝笺,是皇帝离京时颁给太子的信物!
虽然正德皇帝赐给宁府一道金龙宝笺,只是顾念宗室之情,根本谈不到“信物”,在这道敕书中也根本没有提到宁王世子“入太庙司香”的事,可对朝廷里、地方上的文武官员来说,这道金龙宝笺就是一个明显的暗示。
有了这道龙笺,各地藩王、公侯、京城重臣、封疆大吏们都已经知道,当今皇帝格外恩宠宁王,将来皇帝若无子嗣,宁王世子就会被迎进京师主持宗庙祭祀,也就是说,宁王世子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储,将来宁王的儿子做了皇帝,宁王朱宸濠就是太上皇了。
得知皇帝颁赐金龙宝笺的消息,朱宸濠大喜若狂,立刻命令王府上下尽一切力量准备起来,等候迎接来传旨的内使。
之后的一个月里,朱宸濠拿出几万两白银,在整座南昌城里扎起无数道拱门牌楼,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鼓乐喧天,又在王府门前筑起一座高高的拜台,专门用来迎接金龙宝笺。
圣旨降临的这天,朱宸濠穿起亲王衮冕,坐上驷马高车,排开全副仪仗,亲领王府中人以及江西巡抚孙燧、布政使梁宸、按察使刘璋、巡按御史王金、镇守太监黄弘、布政参议王纶等大小官吏数百人出南昌二十里迎接使者,登上拜台,在万民注视下跪迎龙笺,把这件大事办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南赣巡抚王守仁正在全力剿匪,江西巡抚孙燧正不顾性命拼死和宁王缠斗,在这个时候,正德皇帝却一次就送给宁王两万精兵,外加一道金龙宝笺。
把南昌左卫划给宁府,就等于把半个江西省给了宁王;把金龙宝笺颁给宁府,就等于把半个朝廷送给了宁王……
看到这个消息,雷济都傻了:“这真是圣心难测,不知上面在想什么!这事都堂怎么看?”
王守仁往椅背上一靠,仰脸朝天说了一句:“没有看法!”
这是一句气话,可眼前这件事实在是太气人了,到这会儿王守仁不说气话,又能说出什么来?
呆了半晌,还是雷济把话归了正题:“早先就有传说,和宁王勾结的那个大盗凌十一已经潜入南赣,现在看来,这个家伙似乎是在为宁王招纳贼匪。南赣九府地连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有一帮积年大贼,手下几万凶徒,如果被宁王所用,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南昌左卫已被宁王掌握,整个江西省都在宁王控制之下,谁也制不住宁王了!只剩赣州一角还被都堂节制,咱们必须加紧剿匪,否则宁王那边一旦起兵,南赣群盗蜂起响应,宁王兵马再沿赣江而上接应盗贼,立刻就成燎原之势,有多少官军也压制不住了!”
王守仁的看法和雷济相同:“看来剿灭横水、桶冈两处贼巢已经刻不容缓了。”
一听这话雷济站起身来就走:“我现在就去找池大胡子!”
守仁忙说:“你刚回来,歇一天再走吧。”
“眼下的情势,实在不敢歇了。池大胡子是个老滑头,他的动向谁也摸不清。都堂马上要对横水、桶冈用兵,早一天控制住池大胡子,总比晚一天好。”雷济冲着守仁拱拱手,又出了赣州城,直往惠州方向去了。
(四)
确实,眼下的情势如乌云压顶,风头已起,暴雨将至,王守仁再也不敢耽搁,急忙开始操练乡兵。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天下人都可以做,不但是做官的人,老百姓也照样能做。
对王守仁来说,编练乡兵替换混账的官军,让百姓自己保卫家园,这是个良知,立刻着手编练乡兵,就是个践行;对百姓而言,站出来保卫家园是个良知,参加乡兵是个践行。
王守仁和老百姓都做了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结果南赣九府很快就组织起一支支精锐的乡兵。于是王守仁把各县的乡兵轮流拉到赣州整训,很快,这些不久前还是农夫的青年人已经学会了打仗,也有了和山贼搏斗的勇气。
这时候王守仁又想出另一个主意:从治下每个县挑选几名练过武艺的精壮乡兵,全都调到赣州,一共凑齐两千多人,单独编成一军。这些人都会武术,每天在营里操演枪棒武功,互教互学。又叫尔古到营里去,依着在象湖山的办法教这些人登山攀爬的技能,以备将来剿匪之用。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乡兵已经学会了打仗,而且一心守护本乡本土的乡兵们士气比官军更高。看了这些,王守仁十分欣慰,可回头一想:对那些没用的官军也不能完全扔下不管。
宁王的能量太大了!这家伙躲在府里不吭不哈,办出的事件件惊心动魄。此时此刻,谁敢保证宁王没在暗中拉拢官军将领,腐蚀这些原本就腐败不堪的部队呢?
对腐朽不堪的官军,务必严加整训,申明军纪,掌握住这些人,免得他们在关键时刻跑去跟着宁王造反。
王守仁赶紧把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找来:“都司,赣州卫营中有多少兵马?”
“赣州卫现有步兵四千余名,骑兵一千人。”
“本院即刻就要操检军马,你看能行吗?”
守仁这话让余恩有点儿意外。可守仁是巡抚,他要阅兵也是分内事,余恩赶紧陪着守仁进了军营。
片刻工夫,赣州卫属下兵马已经集结起来,夹道而立。王守仁和余恩一起登上将台,点卯已毕,余恩站起身来把令旗一挥,几支兵马此来彼往,在营中空场上操练起来。
其实说到练兵,王守仁这个书生并没有多少经验,早年虽然读过一年兵书,不过纸上谈兵罢了。现在眼看着官军操练,大概能识别出他们所列的阵法,其他的看不出什么。坐在将台上看着官兵来去演练,多是一两百人的方阵圆阵,又列出一些雁行、鹤翼之阵,却没有小阵。守仁看了半天,问余恩:“平时操演都是这样的阵法吗?”
余恩闹不清守仁话里的意思,顺口说:“多是如此。”
到这时候守仁渐渐有了感觉:官军的操典都是从野战中得来,讲究大队大阵,齐进齐退。这样的战法在平原旷野上和敌人大军交锋倒用得上,若在山地丘陵作战就显得笨拙了。再说这样的大阵大队,对兵士要求不严,训练也不够细致,到了战场上,只怕冲的时候没有速度,逃的时候却一哄而散。
其实冲锋之时速度缓慢,败退之时一哄而散,这是明军向来的毛病。守仁是侍郎公子出身,早年在父亲的教诲熏陶下,对朝局军政都有了解,所以早就知道这事,现在看了军士操演,更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了。
早年守仁考中进士之前曾经在兵法上头下过一年的苦功夫,现在把当年脑子里那些想法又梳理一遍,头一个就想起长城防线上的“墩军”来。
墩军,就是从边军中挑选出最精锐的人马,专门组成一支精锐的野战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却很强。蒙古人和墩军交战占不到便宜,往往会避开墩军。
想到这儿,守仁心里隐约有了几分感触,又细问军中纪律、行伍,一一留心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就回赣州城里去了。
其后一连几天,王守仁经常出城去看官军操演,把心中所思所得记录下来,和兵书上的内容印证对照,自己再做思考,渐渐地头脑中有了一套军伍操演的章程规范,就点起蜡烛在书房里整夜整夜地熬了起来。
杏儿虽然从不和王守仁同寝,可每天总是服侍守仁睡了自己才歇,这些年已经养成习惯了。王守仁这里忙着公事,她就在自己房里做些针线,隔一会儿就送些热茶、水果、点心、夜宵过来。王守仁是个随时随处做“修身功夫”的人,可也百密一疏,生活上的事从来不管不问,对杏儿的服侍也早就习惯了,任她来往端送,反正有东西就吃些,有茶就喝两口,连头也不抬,只顾着忙自己的事。直到天蒙蒙亮才把手里的公事忙完,伸着懒腰打个哈欠。
杏儿就在隔壁陪着王守仁熬夜,听了动静赶紧过来,笑着问:“先生要歇息了?”
“好歹都收拾妥了。”守仁把满桌的纸张略分了分,摆成两份。杏儿过来看了,像是告示,有点儿好奇,问守仁:“写的什么?”
杏儿娇憨活泼,爱说爱笑,有她在,王守仁永远不会觉得闷。听杏儿问,就指着桌上的奏折说:“这些都是我琢磨出来的练兵细则。”
杏儿笑着说:“想不到先生一个文官还会练兵!”边说边凑过去看桌上的文稿,只见一张纸上画的全是图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方块儿,边上注着:
二十五人为一伍,设小甲一名,每五人给一牌,备列同伍二十五人姓名,使之连络习熟,谓之伍符;
五十人为一队,设总甲一名,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
二百人为一哨,设哨长一名、协哨二名,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
四百人为一营,设营官一名、参谋二名,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
一千二百人为一阵,设偏将一员;
二千四百人为一军,设副将一员,偏将无定员,临阵而设。
下面又注着:
小甲于各伍之中选材力优者为之;总甲于小甲之中选材力优者为之;哨长于千百户义官之中先材识优者为之。副将得以罚偏将;偏将得以罚营官;营官得以罚哨长;哨长得以罚总甲;总甲得以罚小甲;小甲得以罚伍众。务使上下相维,大小相承,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庶几有制之兵矣。
看了这些,杏儿茫无头绪,随手放下,又拿过另一张纸来看,这一看,吓得尖叫一声赶紧扔在地下,倒把王守仁吓了一跳,还以为纸上爬了个“蝎子”,蜇了杏儿的手。赶紧捡起来看,原来这纸上写的是:
失误军机者斩!
临阵退缩者斩!
违犯号令者斩!
经过宿歇去处,敢有搅扰居民及取人一草一木者斩!
扎营起队、取火作食,后时迟慢者照军法治;因而误事者斩!
安营住队,常如对敌,不许私相往来,及辄去衣甲器仗,违者照军法治;因而误事者斩!
凡安营讫,非给有各队信牌,及非营门而辄出入者皆斩!守门人不举告者,同罪。
其出营樵牧汲水方便,而擅过营门外者,杖一百。
军中呼号奔走惊众者斩!虽遇贼乘暗攻营,将士辄呼动者斩!
军中卒遇火起,除奉军令救火人外,敢有喧呼及擅离本队者斩!
军中守夜巡夜之人,每夜各有号色,号色不应者,即便收缚!
军中不许私议军机,及妄言祸福休咎,惑乱众心,违者皆斩!
凡入贼境哨探,可往而畏难不往,托故推调,及回报不实者斩!
军行遇敌人往冲,及有埋伏在旁者,不许辄动,即使整队向贼牢把,相机杀剿,违者斩!
军行遇贼众乞降,恐有奸谋,即要驻军严备,一面飞禀中军,令其远退,自缚来投,不许辄与相近;遇有自称官吏及地方里老来迎接者,亦不许辄与相近,即便驻军严备,一面飞禀中军,审实发落,违者皆斩!
贼使入营及来降之人,将士敢与私语,及问贼中事宜,凡漏泄军情者斩!
凡临阵对敌,一队失,全伍皆斩!邻队不救,邻队皆斩!
贼败追奔,不得太远,一听号令,闻鼓方进,闻金即止,违者斩!
贼巢财物,并听杀贼已毕,差官勘验给赏,敢有临阵擅取者斩!
乘胜逐贼,不许争取首级,路有遗下金银宝物,不许低头拾取,违者皆斩!
——这是王守仁给手下官兵乡勇定的军法。一套极其严明、被后世人沿用多年的军法规范。
看着这一整篇的“斩”字,杏儿吓得脸都白了,指着问守仁:“这是什么?”
“这是我拟的军令。”王守仁看出杏儿真吓着了,赶紧解释,“南赣一事贼势很强,都是凶悍善战的对手,打仗的时候没有严令是不行的。现在官军兵员不足,纪律散漫,这个样子打不了胜仗,非得严整军纪才好。”
杏儿可不管什么“军纪”,这丫头的心地善良淳朴,只知道对别人好,眼睛里看不得这些恶狠狠的“斩”字,忍不住冲守仁发起脾气来:“把这收了,别放在桌上,再让我看到就撕了!”
杏儿平时温驯乖巧,在王守仁面前十多年都没闹过脾气,这次忽然急了,看着倒也可爱。王守仁虽然在有些事上不开窍,可心里也拿杏儿当亲人看,见她急了,自己也想起老子说过“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的话,也就是说格斗打杀这些恶行都是男人们心里的坏念头,自己琢磨这些杀人伎俩也是出于无奈,再把这些东西给杏儿看更不好,就顺手把这张军令叠起来,收进抽屉里去了。
当天守仁就把这些军令节制交给书办分抄了,立刻发到各军、各州县,让下面即刻照办起来,各组营哨队伍,尽快实行,照此操练。
此时江西一省共有四处卫所,分别是南昌卫、赣州卫、吉安卫、九江卫,其中九江卫早已被宁王控制,南昌卫被糊涂的正德皇帝赏给了宁王!赣州卫在王守仁直接控制之下。只有一个吉安卫,既不受宁王挟制,也不在南赣巡抚管辖之下。可王守仁还是多了个心眼儿,仗着手里有刚请回来的“王命旗牌”,立刻发下旗牌,命吉安卫官兵和吉安府所辖各县乡兵都到赣州参加整训。
一个月后,吉安卫官军到了赣州,同时,吉安知府伍文定也率领属下各县招募的四千多名乡兵到了赣州。
吉安府不归南赣巡抚管辖,伍文定肯应招而来,既是给了南赣巡抚一个面子,暗里也表明自己不肯归附宁王的决心。所以王守仁对伍文定格外重视,专门到吉安营中观操。
伍文定虽然是个进士出身的知府,却也练过些拳脚,生得高大魁伟,面色红润,身板扎实,说话嗓音响亮,很有些武将气魄。和王守仁见面寒暄几句,伍文定就看着王守仁发笑。守仁觉得奇怪,就问:“时泰有什么事好笑?”
守仁一问,伍文定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下官刚到吉安上任的时候,经常听底下的人提起王都堂的名字,不瞒都堂,真是骂声不绝呀!所以我这次专门到赣州来,一是奉都堂调遣,二来也想面见都堂,看看王都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王守仁刚从贵州放回来,曾经在吉安府治下的庐陵县做过县令,为了给百姓免捐税,差点儿把自己弄进监牢!现在听说自己在吉安府名声极坏,“骂声不绝”,守仁真是一愣:“时泰的意思是说吉安的百姓都在骂我?这从何说起?”
伍文定哈哈大笑:“都堂误会了,不是百姓骂,是府衙那些办事的书吏们在骂。早年都堂曾经在吉安府治下的庐陵县做过一任县令吧?吉安府到今天还在传,说都堂当年做县令的时候一下子免了全县百姓的捐税,气得当时的知府上奏朝廷,要把都堂下狱问罪,想不到都堂是正人君子,暗里有神灵护佑,正赶上刘瑾倒台,朝廷大治奸党,那个吉安知府就是一个阉党,结果倒是他被朝廷革职拿问,都堂却升了官。这个知府倒了之后,在府衙里留下一班奸诈凶狠的滑吏恶吏,前任知府也一直在重用这帮家伙,下官上任之后已经撤了几个,到现在也还没清理干净——有个郭孔茂,都堂认得吧?上个月我才罢了他的官。”
郭孔茂,就是到庐陵劝说王守仁狠心向百姓逼捐的主簿。
经伍文定这么一说,王守仁也笑了。回想当年自己在庐陵做县令,那时候真是不顾一切地为县里百姓去争,只差一步就要下狱问罪了。可直到今天,王守仁对当年那个大胆的决定也不后悔,笑着说:“要不是阉党倒台,本院还不知要在牢里蹲多久,也就当不上这个南赣巡抚了。”
伍文定点点头:“下官说句心里话,江西省内我只认两个人:一是巡抚孙大人,一个就是王都堂。孙大人的正派下官是亲见的,都堂的正直我是耳闻。下官心里也知道眼前局面堪忧,吉安府、吉安卫都是极要紧的所在,将来无事便罢,一旦有事,吉安府就是前哨!所以下官这次把能调的乡兵都调来了,一是要好生练兵;二来也想留在赣州助都堂剿匪。我自己,还有这支吉安乡兵,都归都堂提点。”
听伍文定说出这样的话来,守仁心里十分感动:“时泰是个直爽人,我也说句实话:我这南赣九府,在江西省境的其实只有赣州、南安两府乡兵外加一个赣州卫,太薄弱!现在有了吉安一府一卫几千人马,我心里踏实多了!”
经过整整四个月的整训,南赣九府外加一个吉安,一共十府乡兵全都整训一新,行伍清晰,兵员充足,军令严明,守仁亲自督练的两千会武艺的精兵也已经练成,随时可以进山剿匪了。
正德十二年九月十六日,王守仁开始筹划向横水、桶冈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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