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奔南京巡抚表忠义,派刺客奸党动杀机
(一)
等江彬、许泰带着几万军马回到南京时,朱厚照已经不记得派这些人到江西去干什么事了。
这些时候朱厚照在南京朝欢暮乐,天天喝得烂醉,日子过得太逍遥,已经有些懒得动弹了。见江彬、许泰、张忠这些人回来,立时备了一桌酒席,倒也不是庆功,也不是洗尘,只是大家一起吃几杯酒,找个乐子。
此时的江彬心里却有一件心事。
自从投入豹房,成了皇帝身边的宠臣,十来年了,江彬从没被任何人斗败过。想不到这次去了一趟江西,却让一个江西巡抚弄得站不住脚,最后落荒而逃了,江彬怎能不对王守仁怀恨在心。
现在江彬连一顿酒都等不得,立刻就对朱厚照说:“皇上,臣此番到江西,探得一件谋逆大案!”
“谋逆”两个字非同小可,就算朱厚照这样的人听了也会一愣:“什么谋逆大案?”
“江西巡抚王守仁暗结宁王,意图谋反!”
朱厚照正在喝酒,听了这话,忙把酒杯放下:“什么?你说王守仁暗通宁王?这不会!宁王的叛军不就是王守仁击溃的吗?宁王也是王守仁捉的,他怎么会暗通宁王?”
“据锦衣卫所报,王守仁自到南赣巡抚任后,和宁王多有来往,他在南赣训练乡兵,收罗匪类,前后招抚收集的贼匪有数万之众,本是想拥着宁王造反的。谁知宁王起兵之后犹豫不定,又屡攻安庆不克,王守仁眼看京军、边军和湖广军马即将赶到,宁王又不能攻克安庆、南京,觉得宁王起事难成,这才出发暗袭宁王侧背,伺机将其擒获。实则王守仁是想借机收罗宁王所部,加上他自己的兵马,起兵谋反!”
江彬所说的这些话真正是匪夷所思了,连朱厚照这样的人都无法相信:“王守仁若要反,应该和宁王一起反才对,哪有先灭了宁王,自己再回过头来造反的道理?朕看你是多心了吧?”
“此事千真万确!臣得到锦衣卫密报后,已经拿获了王守仁派到宁王府里联络的湖广举人冀元亨,现在冀元亨已经招供:王守仁早在南京太仆寺少卿任上就与宁王勾结,是宁王使出重金买通朝廷重臣,保举王守仁做了南赣巡抚,王守仁一到南赣就与宁王共谋造反,冀元亨平时就在赣州和南昌之间往来传信。这次王守仁擒了宁王之后,将宁府财物数百万两据为己有,又把宁王部下死士两万余人编到自己部下,陛下驻跸南京之时,王守仁多次往返于南昌和赣州之间,在赣州调动军马,日夜操练,分明是想趁陛下到南昌时出兵袭击陛下銮驾,欲图谋反。”
朱厚照连连摇头:“这话不对,朕记得这个王守仁前段日子闹得很凶,硬是不让朕进江西地界,非要把宁王送到京师来,后来不是送到杭州去了吗?”说着斜眼看了看张永。张永赶紧说:“老奴确实是在杭州从王守仁手里把宁王一干人等接过来的。”
“是啊,王守仁这么做,分明是不想让朕进江西,袭击銮驾从何说起?”
眼看朱厚照并没糊涂到家,张永赶紧追问了一句:“江大人,你刚才说有个叫冀元亨的,这是什么人?能否把此人提来,让陛下亲自审问一下?”
这一句话可把江彬问住了。
冀元亨落在江彬手里已经几个月了,这段时间里,这个书呆气十足的学究受尽了折磨,却一个字也不肯招认,江彬手里的“口供”都是假的。真要把冀元亨提来让皇帝亲审,立刻就要露馅儿。
江彬也很机灵,眼珠一转,趁着张永的话还没引起朱厚照注意,已经转了口风,不再提冀元亨的事,却高声说:“陛下难道还没洞破王守仁的狼子之心吗?现在整个江西一省都被王守仁控制住了,他当然不想让陛下到江西,就连臣率领的军马进了南昌,王守仁都容不得,硬是把臣等从南昌城里挤了出来!臣看王守仁必是想要割据江西一省,一待时机成熟,就出安庆直下南京!如今王守仁手中的兵马已经是宁王大军的数倍,陛下不可不防!”
“王守仁哪有什么兵马?他的南赣兵不过一两万吧?”
“王守仁手里掌握着南昌、九江、吉安、赣州四卫兵马,这就是两万精兵!再加上他在南赣训练的乡兵也有四五万人,而且王守仁到南赣之后,一年时间就平定九府!那九府之内的贼寇都是十几年难以平定的巨寇大盗,王守仁怎么可能不到一年就全平定了?臣以为王守仁必是以谋反等语说动这些贼人,把他们招到了自己部下。如果把这几支力量都算起来,王守仁所率军马加起来约有十五万之众,而且比宁王的兵马更凶狠善战,早晚必成大祸!陛下不可不防。”
江彬所说的话朱厚照实在不能全信,张永也急忙在一旁笑道:“江大人这些话未免有点儿言过其实了,现今叛乱初定,正是大快人心普天同庆之时,说这些话未免有点儿危言耸听的意思吧?”
这些年和钱宁斗法的时候,江彬和张永暗地里已经结了盟,平时在皇帝面前总是明里暗里互相帮衬着。可今天江彬一力构陷王守仁,张永却不肯帮忙。江彬也知道张永心里实在不恨王守仁,自己硬要给王守仁头上栽赃,只怕张永一定从中遮拦,难以成事,干脆也不再多说,又换了一个腔调:“皇上,臣也不是肯定说王守仁就要谋反,只是有这个考虑。毕竟江西刚刚大乱了一场,人心不稳,王守仁手里兵权过重,也是不妥,臣以为陛下不如召王守仁来南京,就说当面封赏,如果王守仁单骑而来,说明他是一片忠心,陛下就好好封赏他,再委他以重任,调回京城任事,这样一来江西也安宁了,陛下也放心了,也不亏待了王守仁。若陛下召王守仁来南京,他却不来,则必是生了反心,那时陛下就不能有片刻犹豫,即时将此人收押严审,以防不测。”sxynkj.ċöm
江彬这套话是对着朱厚照的心窝子说出来的。
做皇帝的人,没有一个心里能对大臣完全放心的。江彬这话不管有理无理,朱厚照听了心里都要多想几遍。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就传朕的旨,叫王守仁来南京述职,若他来了,朕就当面封赏;若不肯来,再治他的罪也不迟。”
领了圣旨,江彬和张永一起退了出来。张永笑着问江彬:“江大人,你看这道旨意怎么个传法?”
刚才在皇上面前张永一直明着暗着和江彬较劲,江彬也觉出张永这是在变着法子护着王守仁。现在听张永这么问,忙说:“公公觉得怎么传旨比较妥当?”
张永笑着说:“老奴觉得陛下这道旨应该由司礼监的人去传。”悄悄看了江彬一眼,又故意问了一句,“江大人觉得呢?”
其实张永说的是多余的话,皇帝的圣旨当然要由内使去传,也就是说,应该由张永派人去传旨才对。可张永心里分明已经想到江彬这是要构陷王守仁,故而有此一问。一来点江彬一下,让他有所收敛;二来若江彬硬要对付王守仁,就让他自己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也好。
江彬倒也听出张永话里的意思了。可他眼下权倾朝野,势力滔天,真如同当年的刘瑾一样,早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既然他现在要收拾王守仁,也就不怕对张永明言,于是笑着说:“张公公,皇上等着呢,内使传旨太慢了,我看就派锦衣卫的人带着旨意去召王守仁吧。”说完这话就斜着眼睛看着张永,等他表态。
张永知道自己眼下的势力斗不过江彬,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他斗。听江彬说了这话,立刻笑道:“还是江大人想得周到,我即刻把旨意誊写出来,就让锦衣卫的旗校去传旨吧。”冲江彬点点头,先到办公的地方,誊写了圣旨叫小太监给江彬送去,自己回到住处,立刻把庞二喜找了来,关起房门对他说:“有个事让你办:骑上快马去南昌,知会王守仁,就说陛下召他来南京面圣,当面封赏,要他无论如何尽快赶来,迟则生变!”
庞二喜让张永给说糊涂了,忙问:“儿子听说这次由锦衣卫的人去南昌传旨,咱们再去传……”
“不是传旨,只是个口信。我料定江彬不会派人去传这道旨,一心要让陛下误以为王守仁要谋反,不肯来南京面圣。如果陛下真的下旨去捉拿王守仁,江彬一定会借机害了王守仁的性命!”张永压低了声音,“江彬此次率军马数万做陛下扈从,前前后后都不稳妥,咱们不得不防。眼下能依靠的就是王守仁控制的江西军马,如果让江彬扳倒了王守仁,就没人能制他了,要让此人作起乱来,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大祸!眼下你身系的是社稷安危,务必昼夜兼程赶到南昌,不得有失!”
张永的语气十分厉害,把庞二喜吓得直缩脖子,可再细一想,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父亲别担心,儿子这就动身!”
“悄悄走,别让锦衣卫的人盯上了。”
“儿子知道。”庞二喜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二)
这时候守仁还在南昌城里收拾局面。
总算江彬、许泰这些人走得早,还没给江西一省造成多大的破坏,可南昌城里前后遭了两场兵劫,又被一把大火烧掉了半座城,百姓已经无以为生了。眼下守仁接任了江西巡抚,可手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眼看着百姓啼饥号寒,只能尽力到临江、吉安、瑞州、抚州各府调取粮食送到南昌来赈济,又仗着自己是个掌着王命旗牌的副都御史,毕竟有几分薄面,派人到湖广、广东、福建各省布政、巡按那里去筹借粮食,总算弄了些来,让南昌城里的百姓能有一口稀粥喝,半个月过去,局面稍有缓解。
与宁王死战之时守仁倒也是操心受累的,可那时候尚可支持得住。自打灭了宁王之后,守仁遇上的都是恶狼一样的人,应付的都是匪夷所思之事,天天劳神、日日受气,把个身子熬得实在吃不消了,整日发烧咳嗽,腹泻不止。那时候因为面对大事,好歹有一股子韧劲支撑着,现在好容易把江彬、许泰带到南昌的军马支应走了,灾民救济下来了,心里略一松快,顿时垮了下来,病倒在床,一连五六天烧得火烫,水米难进。
好在有杏儿在身边没白没黑地照应着,又说些宽心的话来哄他;雷济又有才干,一个人把外面的公事都支应起来,丝毫不让守仁操心。就这么里里外外地瞒着、哄着、照料着,守仁的身子总算慢慢好起来了。这天在屋里坐着无事可干,忍不住又找了各府县送来的公文来看。杏儿见守仁又在这里操劳,想劝又怕劝不住,想了想,就笑着说:“先生精神倒好。今天闲着没事,到外面走走吧?”
其实守仁的身子还没复元,看了些公文,觉得头昏沉沉的,身上也有点儿发冷,听杏儿这么说,就把公事丢到一边:“也好,到滕王阁去看看吧。”
听守仁说去滕王阁,杏儿忙说:“南昌城里城外有的是景致,未必非要去滕王阁。再说先生身子刚好,滕王阁毕竟离城远些,天气又冷,江上风又大……”
不等杏儿再说下去,守仁已经微笑道:“不必瞒着,其实我知道,攻克南昌的时候那一场大火烧了半座城,滕王阁也已经毁了。可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历朝屡毁屡建,这次虽然烧毁了,必定还会重建。我想去看看烧掉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子,将来要是有了机会,再来看看重建起来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整座南昌城都重建起来了,一定比现在更繁华更热闹。”
听守仁这么说,杏儿也不好再拦,低声问:“那咱们坐车去吧?”
守仁也知道这是杏儿的一颗细心、一番好意,不忍违拗她,就笑着说:“坐车好,又暖和又不累,就坐车吧。”
当下杏儿找了厚棉袍给守仁换上,叫人备了马车,和守仁一起坐上车慢慢驶出了章江门。只见城外江滩上那座曾经恢宏奇丽的滕王阁如今只剩了一个空落落的台基,那惊鸿展翼般壮阔的楼宇,连点儿痕迹也没剩下。
守仁被杏儿搀扶着下了车,默默地走到台基下,眼看青石土坎间到处都是残砖破瓦、烧焦的木炭,低低叹息一声,仰起脸来看着天空,半晌不语。杏儿怕他伤感,正在琢磨着说什么话来哄他,却听守仁缓缓说道:“滕王阁全高四十二尺,周围七十四丈,内七外三,左右二亭,南昌城里的人都是见过的,衙门里也一定有图样。有这台基在,又有图样,将来重建一定不难。”
原来守仁看天看地的,是在规划着以后重建滕王阁的事,杏儿心里一宽,不由得笑了:“有先生这样的人坐镇江西,不但滕王阁能重建起来,就是整座南昌城重建起来也不难。”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声,“江西百姓也是有福,摊上先生这样的好官了,不然得死多少人,遭多大灾。先生知道吗?南昌城里大大小小为先生修了好几座生祠了,不知多少人家里供着你的画像呢。我去买菜的时候常听到百姓说先生的好话,听了心里可高兴了,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彩,有时候真想跟他们说我是先生的……”说到这儿脸上一红,没讲下去。
守仁知道杏儿要说什么,经了这些事后,他的心里也渐渐有了杏儿的位置,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下次你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只夸王守仁,其实我也有功劳!要不是我舍下性命救这个王守仁,他早就死了,也不会来救你们这些百姓了。’”说着轻轻握住杏儿的手掌。
杏儿给守仁这一说笑,倒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说:“我哪有什么功劳呀。江边风大,先生不要久坐。”
守仁点头道:“坐坐就走。”自己走到江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杏儿站到上风处,侧过身来,尽量替他遮着些风。
就这么坐了一阵子,忽然有一辆马车从章江门里飞跑出来,一直来到江边停住,车里钻出一个人,却是雷济:“都堂,从南京来了个太监,急着要见都堂!”
听说从南京来的太监,守仁忙问:“皇上有什么旨意?”
“他手里没有旨意,只说有个口信,非要见了都堂才能说。”
眼见事出蹊跷,守仁也不敢耽搁,赶紧回到巡抚衙门。这时候庞二喜已经等在书房里了,见了守仁忙迎上去:“王大人,咱是司礼监张公公派来的,跟大人说一件事:皇上下旨召王大人赴南京论功行赏,大人立刻动身,路上片刻不要耽误,越快到南京越好!”
一句话把王守仁说糊涂了:“皇上命下官去南京?有旨吗?”
“有旨。这是陛下亲口下的旨,已由司礼监誊写交给锦衣卫传旨了,估计传旨官不日就到南昌。”
“那本官应当接旨即行,旨意未到就出发,不合规矩。”
庞二喜是张永的心腹,明白张永的心思,眼下他也是一心要救王守仁,见守仁满腹疑虑,略想了想,觉得眼下必须把事说开,就走过去关了房门,压低声音对守仁说:“王大人,咱家今天说的都没有凭据,信与不信都在大人。宁王谋反之时大人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章叫作什么《奏闻伪造檄榜疏》的,内里有‘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又劝陛下‘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有这话吧?”
臣子们上的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眼前这个太监知道自己奏章里的内容倒不奇怪。守仁和这个庞二喜在杭州时也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闹了一场,可也知道这个太监是张永的心腹,看着张永的面子,对庞二喜也有七分的信任。现在听庞二喜这么说,就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王大人这两句话是在指斥奸贼,可那奸贼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他已看到奏章,并起了杀害大人之心!后来大人破了宁王叛军,又一味不肯与奸党通融,坚持把宁王送到京师,又得罪了更多的奸党,现在这些人都要害你。此次就是奸党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说王大人意图谋反,陛下这才降旨,召你去南京面圣。可张公公料到这些奸党必会扣留圣旨,不来传召大人,到时大人不到南京,陛下一定震怒,若王大人因此被下了锦衣卫狱,只怕立时就会送命!”
守仁在奏章中所斥的“奸雄”就是江彬,庞二喜话里提到的“奸党”也是江彬,守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眼前这个太监空口白话就要调他去南京,总还有一丝顾虑在心里,一时犹豫不决。
庞二喜看出守仁的心意,忙说:“王大人也知道,咱家是张公公的人,传的是张公公的话,眼下那‘奸雄’已起了歹心,在陛下身边越来越不安分,所怕的无非是王大人手里的江西兵马,若让他害了大人,只怕陛下身边将起不测之祸!咱家从南京跑到南昌来,也是冒着危险的,还请王大人万勿相疑。”
到这时候守仁心里已经信了庞二喜的话,忙说:“多谢公公,请公公立刻赶回南京,以免被奸人所察,给张公公惹上麻烦。本官今天就动身赶往南京。”
见守仁听劝了,庞二喜赶紧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雷济一直守在房外,见这太监走了,忙进来问:“都堂,南京那边出什么事了?”
“江彬在陛下面前诬我谋反,陛下降旨召我去南京,旨意已出了司礼监,却被江彬扣住了,司礼监掌印张永派人传话,让我尽快赶到南京去!”
一听这话雷济也是又惊又气:“江彬这贼好猖狂!事不宜迟,学生陪大人一起去南京!”
“好,你马上备车!”
雷济这里飞一样跑了出去,杏儿随即走了进来:“先生,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事很是险恶,守仁不想告诉杏儿,怕她担心,只说:“陛下召我去南京面圣,估计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前面有太监来找守仁说话,杏儿倒以为他是来传旨的,现在守仁又说去南京面圣,杏儿自然也没多想,只说:“那我给先生准备些衣服。”忙忙地去了。
这时雷济已经备好了车马,尔古也带了刀过来,三人都上了车,杏儿已经收拾了两个大包袱送过来,对守仁说:“这一个是先生替换的衣服,还有几两银子;那一个是官袍……”守仁看也没看,顺手丢在车里,尔古赶起马车直出南昌,往南京方向而来。
(三)
庞二喜溜出南京给守仁递口信,原是瞒着江彬这些人的,可他也好,张永也好,都没想到,这件事到底还是瞒不住。
把守南京城门的都是江彬手下的将领,庞二喜出城时随便找个借口,这些人不敢问,可他们却悄悄把此事报告上去了。江彬等人知道庞二喜出了南京,第一天没留意,第二天没留意,到第三天,发现这个太监还没露面,就留了心了。通过手下的锦衣卫旗校、东厂番子略一查问,已经知道了庞二喜的去向。
其实这段日子江彬屡屡感觉到张永私下捣鬼,和自己过不去,只是这个老太监哪一次都没这次做得这么明显,竟是公开护着王守仁,和江彬他们作起对来了,这一下惹得江彬大发脾气,当着许泰、张忠的面骂起人来:“张永这老东西以前跟咱们是一条线上的,可自从钱宁倒台之后,也不知怎么,老东西跟咱们越来越不对心思了。这次老子下决心要收拾王守仁,他竟然派人去南昌报信,看来老家伙是铁了心想跟我斗一场。”
“都督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看张永还不敢公开跟我斗,咱们也没必要立刻跟他撕破脸。”江彬闭着眼睛琢磨了半晌,“王守仁就这么离开南昌倒也好,他手里既没有圣旨,身边又没有扈从,急急忙忙地往南京跑,这一路上不定在什么地方碰上沟坎,翻了车就摔死了,你说呢?”
许泰忙问:“都督的意思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只是伸出右手往下一抹。
江彬点点头:“前头报说王守仁已经出了安庆、铜陵,进了太平府,下头就是芜湖、当涂,你挑些可靠的人手,沿路给我埋伏下,见了王守仁就杀!”www.sxynkj.ċöm
“可杀他用什么名目呢?”
江彬冷冷地一笑:“用不着什么名目,王守仁剿了宁王,杀了那么多人,有的是仇家,就说是宁王余孽所为。”
“刺了江西巡抚可是天大的案子,查起来的话……”
江彬摆摆手:“查什么?锦衣卫是天下最大的衙门!锦衣卫都不查,我看谁敢查!”
这时候王守仁的马车已经进了芜湖。
芜湖县隶属太平府,为长江上一处重要门户,是江南粮米集散之地,商贾云集,匠作精细,繁华富庶,进了芜湖,离南京城就仅有二百余里了。
前些日子守仁刚生了一场大病,身子还没调理好,眼下又从南昌一路拼命赶来,车马劳顿,昼夜不安,到这里已是十分疲倦,坐在马车里整天咳嗽得抬不起头来。雷济眼看不是办法,就想劝守仁在芜湖休息一下。可这话又不好直讲,想了想,笑着说:“都堂,学生想了想,皇上虽然急召都堂去南京,可这道旨意传下来也没有这么快。张公公是好心,派心腹人赶着来告诉咱们,可先生要是走得太急,一下子就进了南京,倒让人猜出这是张公公暗里通了消息,万一那帮奸贼用这个由头到皇上面前去拨弄是非,倒对张公公不利。依学生看来,不如在芜湖住三四天,一来略缓一缓,二来也和陛下传旨的时间对上了。”
雷济这话是让守仁休息的意思,守仁倒也听得出来。可这话倒也十分有理:“也好,就在芜湖住两天吧。”
当下三人到鸡毛山下找了间旅店住了下来。雷济和尔古忙前忙后,收拾车辆,喂马,安排饭食,又端热水来给守仁洗脸烫脚解乏。见守仁脸上总有忧色,雷济早知道守仁的心思,嘴巴又能说,最会劝人,就笑着说:“先生当年跟学生说过一句‘十全十美’的话,今天还记得吗?”
“什么‘十全十美’?”
“去年我跟着先生押解宁王到杭州,那时候先生说过:山贼也灭了,反叛也平了,南昌的事也办妥了,又要被皇帝罢官,心里想的事一一了结,正是个十全十美,就此回乡讲学,再也不问仕途。可后来又出了好些事,倒把先生又拖累了一年。现在南昌那边真的没事了,先生此番到南京面圣,再想法子把官辞了,这一次皇上再不会挽留先生,奸党也没法子再害先生,辞了官之后,咱们连南昌也不回,就从南京直下杭州,再转山阴,从此只做一个讲学的先生,这一个‘十全十美’是跑不掉了。”
雷济这个人最有口才,几句话说得守仁展颜而笑,心情好了很多。雷济服侍守仁烫脚,又说道:“先生,学生原本一心要考功名的,如今把官场看透了,这个功名也不再求了,跟着先生讲论几年学问,回惠州老家,也在当地开一间学馆,好好讲这良知之学。”
雷济说的,都是守仁心里想的,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但愿一切如你所言,顺顺利利的吧。”
这几天急着赶路,三个人都乏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心情松快了些,这一夜都早早睡下了。
睡到后半夜,忽然,尔古身子一动,醒了过来。侧耳细听,觉得门外似乎有什么微微的响动。
这时候守仁和雷济都睡得鼾声如雷,可尔古早年是个在山里流浪的猎人,时时和毒蛇猛兽打交道,睡觉之时异常警醒,现在听到这一丝响动,立刻警觉起来,却一时不知是什么声音,侧耳细听,那响声似乎是从房门外传来。尔古早练出一双猫一样的眼睛,黑暗中隐约看到,已经插上的门闩正在一点点挪动着。
这是有人在房外用刀子拨动门闩!
尔古翻身跳下床,顺手抄起那柄片刻也不离身的长刀来,冲着门口沉声喝问:“什么人在外头?!”
给尔古这一声喝问,门外的动静立刻停了,守仁和雷济也全被惊醒,见尔古手里提着刀,两眼一眨不眨直盯着房门,雷济也下意识地拔出随带的一把短刀来,问尔古:“怎么了?”
“外面有人!”
话音刚落,忽然房门被人猛地一撞,紧接着又是一下!
“咔嚓”一声响,门闩已被撞折,却一时还没断开。尔古抢步上前用肩膀抵住房门,回身叫道:“有贼!快带大哥走!”
“怎么走?”
“从窗子出去!”
眨眼之间,外面的人已经又一股劲地拼命撞起门来。尔古咬着牙横过身子死死抵住门扇,可他一个人哪里顶得住?眼看房门忽闪忽闪地要被撞开了,雷济忙跑过去推开窗子,下面是黑乎乎的街道,也看不清到底有多高。此时无路可走,雷济硬着头皮钻出窗外,把眼一闭直跳下去,这一下摔得腰杆剧痛,两腿酸麻,一跤坐倒在地上,又爬起身,冲楼上叫道:“先生快下来!”
守仁也从窗口翻出来,大着胆子跳到街上。雷济上前把守仁扶起来,两人一起往窗口看去,只等着尔古也跳下来,却见一个黑衣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往街上看,一眼看见守仁,立刻翻出窗子跳了下来。雷济忙迎上来招架,冲守仁叫着:“先生快走!”
到这时候王守仁还站在街上发愣,一心想着尔古不知怎样了,转眼间却又有几个黑衣人从旅店二楼的窗子里跳了出来,举着刀向守仁面前赶杀过来,守仁这才想到,尔古怕是已经遇害了!
惊骇之中,雷济直跑过来,一把扯住守仁往小巷里没头没脑地钻了进去。
黑暗中传来一阵凶狠的咆哮,几个黑衣人举着刀拼命追杀过来。雷济左手紧紧揪着守仁的臂膀,拖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飞跑。此时追得最近的黑衣人已到了身后,提着刀来砍雷济,雷济一下放开守仁,转回身猫着腰迎着刀锋往上一扑,直撞进对方怀里,一刀把那刺客捅翻在地。
转瞬之间,另外几个黑衣人已经赶了上来。三个家伙各自提刀围着雷济乱砍,另一个直向守仁扑来。守仁跑又跑不动,又是两手空空,连招架都不会,只能双手抱头身子往下猛地一蹲,肩膀一疼,已经被人砍了一刀,好在躲闪得还算快,这一下伤得不重。那刺客一弯腰,左手揪住守仁胸前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举刀又要砍。情急之下,守仁双手抱住了黑衣人持刀的右臂,拼尽全身力气死死扯着不放,俩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但守仁毕竟是个书生,身子又弱,力气比不上对手,三推两扭,已经被那黑衣人挣出手来,劈面一拳打得守仁昏天黑地,一跤跌倒,眼前寒光一闪,却是那刺客挥刀迎面劈来,守仁只得在地下乱滚,拼命躲闪,顿时左臂、肋下、腿上又被砍了几下,鲜血淋漓,总算没有伤到要紧的地方。
眼见守仁危急,雷济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抽出身来一下扑到砍杀守仁的刺客身后,从背后扼住他的喉咙,一刀从后腰直捅进去。
这时,一个黑衣人猛扑过来,一刀狠狠砍在雷济的背上。雷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刀子也飞出老远,眼看已经无力反抗,把牙一咬,一把紧紧将守仁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背脊冲着刺客,拼出一条命护住王守仁。
顿时,几个刺客一拥而上,挥刀乱剁,一刀一刀都砍在雷济身上。
眼看俩人就要命丧当场,却听身后嗷嗷怪叫,尔古举着长刀追了上来,抡着刀四处乱舞,把几个刺客逼得后退几步。
这群刺客一心要杀王守仁,并没有尽力去对付尔古,只有两个人缠住他,其他人都跳下楼追赶到这里来了。尔古给刺客纠缠了一阵,好歹摆脱出来,正在此时赶了上来。尔古这个蛮子打斗起来并没有什么章法,却是凶悍十足,仗着一把宝刀、一身蛮力,不顾性命地乱劈乱砍,硬是把四个刺客逼得连连后退,无法冲到近前来。
这时忽听巷口有人大叫起来:“有贼,抓贼呀!”接着一面铜锣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原来这边一群人吆喝打斗,早已惊动了打更的人,赶过来一看,见两伙人在巷子里举着刀乱砍,更夫赶忙敲起铜锣,一边没命地吆喝起来。这一下街坊四邻全有了响动,各处屋里点起灯火,二楼上有人推开窗子往街巷里张望,又听远处传来喝叫之声,似乎巡夜的兵丁正向这边赶来,几个刺客顿时慌了手脚,又见守仁和雷济都被砍倒在地,一动也不动,心想刚才一阵砍,大概已把两个人都杀死了,眼前又有这个蛮子疯了一样抡着刀乱砍乱杀,一时也靠不到近前去,眼看情急,干脆扔下守仁他们四散而逃,顿时散入黑暗里去了。
眼看这帮人逃走了,尔古赶紧抢到近前,只见街边趴着两具刺客的尸体,守仁和雷济都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尔古吓得魂都掉了,赶紧把守仁扶起来,在他耳边叫着:“大哥怎样了?”
好一会儿,守仁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我没事,没伤到要紧的地方。”
这时一小队官军举着火把飞跑过来,见地上倒着几个人,立刻挺着刀枪把守仁和尔古团团围住,领头的叫道:“你们是谁?怎么回事?”
守仁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疼痛彻骨,缓缓说道:“本官是江西巡抚王守仁,奉诏到南京见驾,不想遇上了刺客……”
听说眼前这人是江西巡抚,倒把几个当兵的吓了一跳,赶紧把守仁扶了起来。守仁见雷济还倒在地上,忙对尔古说:“看看他怎样了?”
尔古把雷济扶起来,却见雷济双眼圆睁,一动也不动,忙伸手探他的鼻息,半晌低声说:“雷先生死了。”
(四)
雷济死了。
这么一个读圣贤书的举人,只是在守仁去南赣赴任的路上相遇,就此追随了自己三年,平贼灭叛,出了多少力,冒了多少风险,既不求官也不要钱,劳心费力,忍屈受辱,到最后竟是为救自己,就这么无缘无故让奸贼杀害了。
王守仁坐在地上,搂着雷济的尸身,望着一片看不见底的黑夜,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芜湖县令得了消息,带了一班差役飞快地赶来,眼看江西巡抚脸色灰白,浑身是血,把个县令吓得手足无措,赶紧把守仁扶到车里,一路送回县衙,找郎中来治伤,好在只是几处皮外伤,并不要紧。芜湖县令赶紧跪下赔礼,说自己照顾不周,请巡抚大人恕罪。见守仁不和他说话,只好又站起身来,在守仁身边赔着笑脸,问他这是要到何处去,有何公事,怎么没有随员陪伴……
芜湖县令问的话王守仁一句也没听见,满脑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总算有了一个主意,对尔古说:“备车,咱们去南京!”
到这时尔古也知道去南京这条路十分凶险:“大哥身上又有伤,在这里歇两天,养养伤再走吧。”
“人命,一条人命!不能就这么断送了!”守仁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我这就到南京去见皇帝,把这件事分说明白。必得有个说法,有个道理!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天理,还有人性……就算死在南京,死前也要和那些人讲一个道理!”
江西巡抚进京面圣半路遇袭,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芜湖县令不敢大意,专门派一个班头领着二十名差役随护,这一行人离了芜湖,经过当涂县,一直往南京而来。这一天走到南京城外的上新河,却见前面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大队缇骑拥着一辆马车飞奔过来,在守仁的面前停住,一大群锦衣卫纵马列成一排,挡住官道。
其实守仁早先也想到江彬这伙奸贼可能派人来拦截他,此时的王守仁早已经连命都舍下了,还怕什么锦衣卫,立刻从车里下来要和这帮人讲理,尔古提着刀紧随其后,只等着大哥说一句话,就和这些人拼命。对面车里也钻出一个太监来,却是在广信见过一面的御马监太监吴经,冲着守仁冷笑道:“王大人这是到哪儿去?”
“本官奉诏到南京陛见。”
吴经早就料到守仁会这么说,伸出手来:“既然奉诏陛见,有圣旨吗?”
这一句话倒让守仁无法回答了。
江彬在正德皇帝面前进了谗言,皇帝下旨召守仁到南京来见驾,这旨意已经出了司礼监,却又交到江彬手里,本该由江彬交给锦衣卫旗校发到南昌。可江彬为了陷害王守仁,硬是将圣旨扣住不发,这本是一件杀头的重罪,想不到江彬这伙人仗着手中的权势,不但扣下了皇帝的圣旨,竟然瞪着眼耍无赖,反倒跟王守仁要起圣旨来了!
可王守仁只是一条小小的苦虫儿,他斗不过这些有权却无耻的东西。现在面对大太监吴经和一帮锦衣缇骑,他王守仁真就拿不出这道“圣旨”来。
眼看江西巡抚王守仁拿不出圣旨,吴经冷笑道:“既然没有圣旨,何来什么‘奉诏进京’?王大人还是请回南昌吧。”
眼看这帮东西竟然拦着路不让自己去南京,王守仁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叫道:“这是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走得!你们拦得住吗?你说本官不是‘奉诏’,有没有圣旨你等心里明白!待本官到了南京,见了圣上,把这事剖白出来,看你们如何向陛下交代!”
见守仁吵嚷起来,吴经也瞪起眼来:“王大人这话好笑,你若是个布衣百姓,这南京城任你出入。可王大人是江西巡抚,如今反叛初平,天下不稳,你身为一省总宪,无旨擅离治所,私自潜往南京,咱家倒要问一句: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一句话把守仁问得目瞪口呆,半天答不上来。吴经又冷冷地说:“王大人,你想进城也不难,先把咱家问你的这些话解释清楚再说。”
天下有什么事,比忠良被奸贼斥责更气人的?
一瞬间王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忙低下头来,用右手死死按住额头,尔古赶紧抢上一步扶住守仁。眼看大哥气得脸色如血,额角青筋暴起,浑身突突颤抖,暴烈的尔古忍不住又起了杀人的心,伸手攥住刀柄。可守仁知道面前这些人就是故意要来激他,如果此时惹出事来,倒让这些畜生有话说了,忙伸手拉住尔古。尔古气得两眼冒火,可被守仁拉着,好歹没有拔刀。
眼见这个江西巡抚王守仁官再高,功再大,再气再恨,到底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吴经知道占了上风,更加得意起来,也不理会守仁,转身冲芜湖县跟来的差役喝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芜湖县的班头忙凑过来:“小的是芜湖县正堂……”
“谁让你们到南京来的,活腻歪啦?滚蛋!”
在这个大太监和一群锦衣卫面前,芜湖县的差人就像一群蚂蚁,哪敢和这些人斗?班头一声都没言语,扭头就往回跑,那帮差役也都跟在他屁股后头飞跑而去。
官道上只剩了守仁和尔古两个,面对着一个耀武扬威的太监和一群虎狼般的缇骑。吴经拉长了声音说道:“王大人,我看这南京城你是进不去了,还是识相些,回南昌办你的公事去吧。”见王守仁还是站着不动,把手一挥,十几个锦衣卫一拥而上,硬把王守仁架上了马车。尔古气得两只眼都要喷出火来,可心里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斗不过这么一群禽兽,这时候惹出事来,自己的命倒不值什么,怕要连累守仁也有性命危险,只能在一边瞪眼看着,毫无办法。
一个锦衣卫上了守仁的马车,赶着车转头往回走,几十个缇骑跟在车边押送。尔古眼看自己要被扔下,没办法,只好一声不响地钻进车里,在守仁身边坐下,仗着身上还有一腔血,手里还有一把刀,好歹还能护着守仁一些。
结果这帮人硬是把王守仁从南京城外劫回了芜湖。
这一路王守仁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一直到了芜湖县境,眼看离南京够远了,吴经这才走过来掀起车帘冲着里面说了一句:“王大人,前头是回南昌的官道,咱家这就告辞了。你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懂事,就算帮咱家一个忙,别再闹事了,啊,下回再让咱家截住,大家都不好看!”扔下这句张狂跋扈的话,带着一群缇骑扬长而去。
吴经这帮人走了,王守仁却仍然缩着身子坐在车里,双眼半睁半合,面如死灰。尔古冲着他叫了两声“大哥”,守仁动也不动。
不知就这么坐了多久,王守仁忽然一骨碌爬起身来,下了马车,步履如飞往西就走。尔古给吓了一跳,赶紧追上来问:“大哥,咱们到哪儿去?”守仁一声不答,只管铁青着脸爬上官道旁的山坡,一直往西走下去。尔古没办法,又飞跑回车里去,把从南昌带出来的两个包袱提在手里,跑着追赶上来。守仁已经走出老远,见尔古提着包袱追来,回手一把夺了过来,咬着牙使劲扔出老远!尔古见守仁这副样子,也不敢去捡包袱,也不敢问他话,只好跟着守仁往西南方向一路走下去了。
这两个包袱,一个里面包着些银两和替换的衣服,另一个包着守仁的纱帽官袍,现在,王守仁把这一切都扔下不要了。
(五)
自从南京城外受了一场折辱,给人强行架回芜湖,王守仁扔了车仗,弃了衣冠,发了疯一样只管一路往西南走去,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也没有停下歇一歇。尔古跟在身边,倒是问了他两遍,可王守仁一个字也不回答。
眼看大哥这如疯如魔的样子,把尔古吓得魂都掉了,可这个老实人却丝毫不懂得劝人的道理,一句话也说不上,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第二天上午,远远看到前方显出一脉层层叠叠的山岭来,大路上背着黄布袋的香客都往那山下走去,尔古悄悄拉住人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已经走到了九华山下。
九华山是个什么地方?尔古没听说过,可王守仁心里却知道这里是地藏菩萨道场,山边有一位神仙可以救他的命,也不知道累,也不觉得饥渴,只管瞪着两只眼往前疾走。
这天下午,俩人已经进了镇子,眼见四周庙宇林立,到处是游人香客,热闹非凡,可王守仁把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管穿街过巷一路前行,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道观,门前匾额上题着“玉清宫”三个字。
见了玉清宫,王守仁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竟拔腿飞跑起来,一直跑进道观,迎面撞上一个小道士,守仁上去一把扯住:“蔡蓬头蔡道长在哪里?”
小道士让守仁吓了一跳,半晌才说:“我们这里没有姓蔡的道士。”
“放屁!蔡道长一定在观里,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我们这儿真的没有姓蔡的道士……”
守仁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忽然扯着嗓子喊叫起来:“蔡蓬头,余姚王守仁来了,你怎么不肯见我?蔡老道,蔡蓬头……”
眼下的王守仁真的快给人逼疯了,逼死了!今天若见不到蔡蓬头,只怕王守仁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九华山下了。
哪知叫声未绝,忽然背后有人说道:“是阳明先生到了吗?贫道在此。”
王守仁转过身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头上绾着牛心髻,扎着网巾,穿着一领破蔽不堪的灰道袍,慈眉善目,满脸带笑,正是自己一心要找的蔡蓬头。
见了这个人,王守仁满心的冤屈气苦一下子都发泄出来,抢步上前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蔡蓬头的腿哭叫着:“道长!弟子如今就要死了,求道长救我性命!”
眼见王守仁竟到了这般光景,把蔡蓬头也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守仁,一句话也不说,拉着手一直把守仁领到自己的住处,关上房门,让守仁坐下,定了定神,这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见了蔡老道,守仁就如同在地狱之中见到了地藏菩萨一样,心里总算定了几分,又缓了半天,这才把自己平定叛乱以来被皇帝摆布,被奸臣陷害,桩桩件件,一字一句都对蔡蓬头说了一遍。
自从灭了反叛,这半年来王守仁的经历真是如锥剜心,如毒蚀骨,让人难以想象。蔡蓬头初听之时倒还惊愕,越到后来倒越平静了,待守仁说完江彬等人在芜湖刺杀他,又在南京城外拦截他,硬是把他从南京城下绑架回来,蔡蓬头微微吐了口气:“这么说来这帮人到底还是怕你,并不敢杀你……”
“可他们打死了我的学生!”
蔡蓬头并没立刻回话,想了一想,才淡淡地说了句:“那又如何?当年你上奏劝谏,不也差点儿被他们打死吗?”
“他们打死我倒没什么,可他们打死了我的学生!”
“这不都是一回事吗?他们就算现在要杀你也容易,随便闯进一条恶汉,一刀就把你砍死了,又如何?当年这世上也出过岳武穆,出过于阁老,个个功劳盖世,没有任何过错,说杀也就给杀了,又怎么样呢?这世界大得很,人也多得很,死几个算什么……”
想不到自己敬若天神的蔡蓬头竟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守仁气得脸色铁青:“道长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世上没有天理良心,没有公道正气了吗!”
见守仁气成这样,蔡老道脸上反而有了笑容:“阳明先生是个大儒,非比寻常,所以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正像你问的,这世上有没有‘天理良心’?有没有‘公道正气’?是有的。可天理良心、公道正气未必就能救下好人的一条命来。那些杀人的人,他们权柄在握,势力滔天,打死几个人,他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本事。可他们能灭得了天理吗?能抹去你心里的良知吗?抹不去的。”
蔡老道的几句话真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顿时把守仁那一身狂怒冲掉了一半儿,几乎要煮沸了的热血也略略冷静下来,可还是脸色铁青,浑身颤抖,牙关咬得“咯咯”直响。蔡蓬头走上前来扶着守仁,在他耳边柔声道:“急攻心,气伤肝,你白生气,与那些东西无干。且把心放宽一些,坐下,让贫道慢慢说给你听。”
守仁好歹算是坐了下来。蔡蓬头也在一旁坐下,放缓了语气:“你在南赣平灭盗匪为什么?你击破宁王又为什么?不都是为了百姓吗?现在没有盗匪了,反叛也平定了,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你想做的事,不是都已经做了吗?你的学生,你说是那个叫雷济的?他也和你一样是一心要救百姓的吧?所以你平盗匪时他一力助你,你破宁王时他也一力助你,那么于他而言,你想做的这些事,也是他想做的,你平盗匪破宁王,把想做的事全做到了,也如同他把自己想做的事全做到了一样,是这个理不是?”
王守仁仍然说不出话来,可蔡蓬头这两句话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觉得一身绷得紧紧的肌肉软下来了,身子也不发抖了。蔡蓬头伸手轻抚守仁的肩背,在他耳边低声说:“阳明子一心要‘做圣贤’,做的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你的学生跟在你身边,他并不是在学你,而是在学这个‘做圣贤’,学这个‘知行合一’,是吧?”
是的,学生们跟在守仁身边,不是在学他王守仁,而是在学“做圣贤”,老道士这话说得对。王守仁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眼下气急攻心,一时忘了。
见守仁渐渐放松下来了,蔡老道微微点了点头:“儒家学说讲究‘修、齐、治、平’,‘知行合一’是修身,为一方百姓谋福祉是‘齐家、治国’,为了百姓和皇帝斗,就是‘平天下’。你这个学生跟着你出生入死,一心一意为的是百姓,追求的不就是‘修齐治平’四个字吗?如今他因为护着江西百姓,终于被那些恶人所害,这就已经践行了自己一生所求。孔夫子怎么说的?‘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人生在世,哪个逃得过一死?彭祖活了八百岁,还不是死了?像你这个学生践行良知,至死方休,已经成仁取义!死得其所。虽难免有恨,有憾,有未竟之志,也有人要为他伤心落泪,可他真正是一个正人君子,从千秋百世来看,你这学生必是一块万年不坏纯而又纯的真金,那些害他的人,却不过是些粪土里的蛆虫罢了。”
蔡老道这几句话真如醍醐灌顶,守仁觉得胸中升起一股暖意,那股几乎要把他的心肝撕碎的不平之气慢慢消减了。
是啊,人活百岁,终是一死,“知行合一”,成仁取义,到死方休,也无憾了。
王守仁闭着眼睛喘息良久,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可一颗心到底不能完全平静,忍不住又恨恨地说了一句:“这些恶人什么时候才死?”
蔡蓬头缓缓摇头:“不知道。”
守仁抬起头来看着蔡老道,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世上,善常常斗不过恶?”
半晌,蔡蓬头仍然轻轻摇头:“不知道……”
听了这句话,王守仁只觉得心中一酸,两行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蔡蓬头这么个世外修行的道士,也忍不住从肺腑之间发出一声长叹。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吧,古圣先贤才一心一意要褒扬善心,宣扬人性,朱熹当年才说‘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的性善’,他为什么不理会荀卿?只因荀卿宣扬的是‘帝王之术’,是‘五恶当诛’的毒计!到今天阳明子要践行良知,体认天理,提出‘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有一天良知能战胜霸术,好人能斗过恶人。”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做得到?”
“待天下人都读书、都思考、都上进、都有大智大勇的时候就做到了。那时候满街都是圣人,人人皆是尧舜,‘举直措诸枉’,所有人抱起团来做正直的人、办正直的事,就把恶人斗败了。”
虽然希望渺茫,可到底有几分希望了。到这时候,王守仁总算把一颗心定下来了,可再一细想,蔡老道说的话却有些耳熟。
看着守仁脸上的神气,蔡蓬头已经猜出他心里所想,微笑着说:“这话听着耳熟吧?这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看过那本《传习录》了,里面讲的都是天大的道理,儒家自被‘五恶当诛’截断根脉之后,一两千年没见过这样的道理了。只是你是个性情中人,激愤起来,一时把这些道理忘了。其实我今天就是不说什么,过几日,你自己也就想过来了。只是老道怕阳明子把身子气坏了,这才用你自己的道理劝了你几句。不要急,只要天下还有百姓,人心还有良知,天理就隔绝不断,希望总是有的。”
“这么说,咱们就为这一点点‘希望’活着?”
“不,希望是要有人去找出来的,‘千年暗室,一灯即明’,阳明子应该为了点醒世人而活。”
点醒世人?怎么才能点得醒呢……
见守仁又凝神思考起来,蔡蓬头知道这位阳明子过了这一劫了。且不去扰他,去冲了壶茶,为守仁倒上一盏清茶,让他喝一口,平平气息,这才问:“阳明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九华山里住些日子,静静心,然后回家乡接着办我的书院,讲我的学。这个官早就不想做了,如今不做也罢,正合我意。”
蔡蓬头站起身来冲守仁深深一揖。守仁一愣,忙起身还礼:“道长是前辈,行这样的礼,在下可不敢当。”
蔡蓬头微笑着说:“老道是替世人向你行这一礼。当年孔子周游列国,穷窘之时遇到了一位仪封人,此人与孔子倾谈后,就对孔子的弟子们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依老道看哪,阳明先生也是当今天下的‘木铎’,好生讲你的良知之学吧,天下无道久矣!早晚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五十一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0)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