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守仁李梦阳 > 第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0)
  第十回众口一词请诛奸佞,出尔反尔祸乱朝廷

  (一)

  正德皇帝登极以后,很多国事都没拿过准主意,只有一件事他早早认准了:在大臣面前,皇帝不能吃亏!

  结果大臣们请求淘汰冗官,裁撤“传奉官”,裁撤二十四镇监军太监,正德皇帝一件事也没采纳,反而刘瑾让他恢复织造太监,命太监在地方上收税、敛财,向皇帝进献“孝心”银子的事,朱厚照一件件都照办了。

  不久,向行商征税、在真定加征苇场税等旨意纷纷从宫里发出,派往江南的织造太监也全数恢复。圣旨一下,朝野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宫门大开,各种织造太监、镇守太监、盐铁太监蜂拥而出,不但把弘治朝好容易裁掉的员额全都补齐,而且一下子翻了几倍!与此同时,依着刘瑾的意思,派到各地的太监开始向皇帝献“孝心钱”了。

  “孝心钱”?太监们从哪里弄来的“孝心钱”?

  这帮宦官本就仗着皇家权势在地方上欺压官民,横征暴敛无法无天。现在皇帝居然让他们往宫里“献孝心”,分明就是鼓励他们贪污勒索!这还了得?这帮家伙立刻大贪特贪,在地方上造起祸乱来了。

  眼看新皇登极不过短短一年工夫,已经把弘治朝十八年的吏治清名败坏殆尽!朝中这些正直老臣惊得目瞪口呆,科道御史、给事中纷纷上奏!可这些奏章送上去之后,朱厚照全都不批不复,扔在一边,只当是一堆废纸。

  到这时候,内阁三老又气又急,坐在一块儿商量之后,三个人共同拟了一份奏章,痛切陈词,请皇上无论如何把御史、给事中的奏章批复下来,有用的意见要听,哪怕臣子们错了,皇上要怪罪,好歹也该给个回音才行!气急了的刘健竟在奏章里引用朱熹老夫子的话,跟皇上说:“一日立乎其位,则一日业乎其官!”这些话明着是在说刘健自己,暗里其实就是这位眼看着朱厚照长大的阁老在大着胆子训诫这个彻底不理朝政不办事的荒唐皇帝。

  ——为君守牧者,是天下万民之主,执掌神器,一言九鼎。祖宗家业不能不理!大明社稷不能不顾!在那把大椅子上坐着不是白坐的,得认认真真办事!

  这么一道忍气含泪、语重心长的奏章递上去,正德皇帝根本不为所动,照样不批不复,扔下不管。

  实在没法子了,内阁三位老臣拿出最后一招:同时请求致仕。

  既然皇帝根本不理臣子,那臣子们为什么还要赖在京城做这无用的官呢?

  内阁三位元辅请求致仕的奏章送上去之后,总算换来了皇上的一句话,对三位阁老表示“慰留”,但以前递上去的奏章,仍然不批不复。

  真把满朝臣子视如无物!

  这位正德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月,左都御史戴珊病死了。

  其实戴珊年事已高,身体又一直有病,早已油尽灯枯。弘治朝时他就多次请求致仕还乡。直到弘治皇帝说出要裁撤宦官的话,戴珊才振作精神勉力为之,留在了任上。想不到政改还未开始,弘治皇帝突然驾崩。之后,居然是这么个人坐上了皇位。身为朝廷言官之首的左都御史戴珊抱着一颗赤诚之心,咬紧牙关苦撑病体,只等着皇帝下定决心,做好准备,自己就带着一众御史言官一齐上奏,兴利除弊,把大明朝积下的百年尘霾一扫而尽,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结果弘治天子宾天,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戴珊这把老骨头白白地空熬了一场,到最后,栖栖惶惶地病死在任上。

  戴珊死后没几天,弘治皇帝最亲信的老臣兵部尚书刘大夏也上疏请辞,灰心丧气地离开这令人绝望的朝廷,回家养老去了。

  紧接着,另一位忠直老臣,追随弘治皇帝整整十八年的吏部尚书马文升也致仕了,由左侍郎焦芳接任了吏部尚书。

  正德皇帝登极刚刚一年,弘治朝留下的老臣子们能走的走了,不能走的,也都心灰意冷了。

  正德元年九月,朱厚照命太监崔杲到江南督造龙衣。结果崔杲以筹措经费为名向皇帝乞请一万两千引盐引。

  依明朝律例,盐是由官府专卖的,所得款项专门用作边关军费使用。所以弘治朝已经严令禁止朝中贵戚、太监乞请盐引,整顿盐法也算是弘治皇帝在位时办成的一件大事!想不到弘治皇帝去世才一年,新登极的正德皇帝就破了先帝好不容易整顿起来的盐法,连想都没想,立刻答应把一万两千引盐引赏给了太监。

  到这时候,朝中官员们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从弘治朝那么一个吏治清明、从谏如流的时代,一夜之间变成正德朝君昏臣佞、阉党横行不可理喻的乱局!文武百官张皇失措,欲哭无泪。这些官员都是弘治朝留下来的正直之人,这一年来,眼看着皇帝把朝政当儿戏,把百官视如猪狗,把天下当成他私人的家业任意挥霍糟践!臣子们忍了又忍,挨了又挨,到今天,他们再也忍不下去了!

  户部尚书韩文第一个上疏皇帝,提出太监向天子乞请盐引是为自己敛财!到最后,这帮太监靠着从皇帝手里领来的盐引发了财,遭天下人埋怨的却是皇上!请求皇帝务必收回成命,不要被这些太监所骗!

  结果皇帝不听,根本就不听!

  这时候言官们不能不说话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纷纷上奏!奏章一筐一筐抬到皇帝面前。一开始,正德皇帝仍然视朝臣如无物,对下面送上来的奏章一律不批不复,置之不理。到最后眼看御史台的奏章每天都来,越积越多,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朱厚照心里厌烦起来,居然叫太监们传出一句话来:“盐引之事已经下旨让崔杲处理,你们如再进谏奏扰,严惩不贷!”

  御史、给事中是言官,他们的职责就是上奏劝谏皇上的!现在皇上居然发下一道旨意来,不让他们说话了……

  莫名其妙!

  眼看正德皇帝胡闹到了这个地步,三位阁老气急了眼!首辅刘健直接回复皇帝:给太监特批盐引的敕书,内阁不予撰写!请皇上无论如何收回成命。

  大明朝的皇权独裁已达极点,可是为了预防皇帝一时糊涂犯下重大过失,“祖宗”还是定了一条规矩:皇帝虽是金口玉言,可他说的话要想变成圣旨颁行天下,就必须先由内阁写出“票拟”,送进宫里用印之后才能发布。如果皇帝办的事太离谱儿,内阁有权封还诏命,不予撰写。

  现在正德皇上要把盐引赏给太监,内阁却拒绝拟旨!没有内阁的“票拟”,皇上的金口玉言就虚悬于空中了……

  这一下子皇帝和内阁僵持不下,整个朝局都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二)

  就在三位阁老一同上奏抗命的当天晚上,户部尚书韩文到李东阳府上来拜访。

  韩文字贯道,山西洪洞人,成化二年进士出身。这是朝廷里留下的最后几个老臣之一,年纪比李东阳还大六岁,这年已经六十五岁,须发如雪,可腰不弯腿不软,身子骨结结实实的。眼下除内阁三老之外,各部尚书论资历以他为首。

  韩文为人果敢刚正,李东阳对他一向很尊敬。听说韩文来访赶紧迎了出来:“贯道老兄此时来访,有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盐引’的事。”韩文长长地叹一口气,犹豫半天才说,“我这人啰唆些,西涯莫怪。今天我整整琢磨了一天,觉得既然皇上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非把盐引给崔太监,给也就给了,咱们不必再争。”

  想不到韩文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李东阳的倔劲儿上来了。把眉毛一拧,嘴唇一抿:“贯道兄!这次盐引的事是从户部起的,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都参与了,前前后后上了那么多折子。到最吃劲的时候咱们倒不争了?岂不让言官们寒心?……”

  李东阳这个茶陵小老头儿平时挺随和,倔起来也是真够倔。他现在这么说有点儿责备韩文的意思了。韩文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只管低头喝茶。品了两口茶再抬起头来,果然,李东阳的脸色不同了,眼神也和缓了。

  李东阳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朝局吃得很透。现在新君继位不久,和内阁老臣之间搞成这么个局面,内里的隐情令人胆寒。

  有句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极,有些仍然重用前朝旧臣,也有的会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刘健、谢迁、李东阳都是“太子师”出身,按说太子成了皇帝,他们这些“太子师”应该继续得到重用。可世事难料,正德皇帝脾气这么倔,性子这么莽,对前朝这几位重臣到底有多敬重?还肯不肯再用?谁敢打包票……

  现在为了几引“盐引”,皇帝和内阁相持不下,竟到了拒绝撰写“票拟”的地步,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君臣决裂!单是往这上头想一想,都让李东阳心里发虚。

  不要忘了:皇上毕竟是皇上,臣子毕竟是臣子。这天下是朱家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是触动不得的!现在皇上不肯让步,臣子就必须让步。否则触及皇权威严,引发雷霆之怒,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整治臣子,谁也不敢想象!

  也就这么一杯茶的工夫,李东阳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一颗心立时灰掉:“贯道先生说得对,这盐引给太监也就给了。”

  在这个事上韩文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既不能拂了皇上的心意,可也不能让内阁彻底失了面子,不然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劝谏皇上了。他继续说道:“西涯先别急,这次崔太监向皇上讨盐引,无非是想借这个事头儿多从户部开些盐引,从中发一笔财。我的意思是:这一万两千引盐引咱们分成两半,一半给盐引,另一半折成银子给他。这样崔太监想多开的那部分盐引就减了,户部能省些开支。而皇上那里也算满意了。”

  韩文这话说得很明白:给户部省银子倒在其次,主要是给皇帝下的旨意打个折扣,两边妥协。既把皇上捧起来,同时也给几位阁老留个台阶儿,让他们能下得来台。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算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李东阳愁容满面,把手抚在额头来回摩挲,越想越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终于不得不说了一句:“贯道老兄说得有理,我去找刘、谢二公商量此事,如果他们没有异议,明天就把这事奏上去吧。”

  说到这儿,李东阳忽然想起了逝去的旧主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龙庭之上犯颜直谏,想起了弘治皇帝的从谏如流……

  顿时,李东阳从肺腑之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热,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把刚涌上来的泪水硬压了下去。

  见李东阳难过成这样,韩文赶紧劝道:“你也不必灰心,来日方长,皇上是个有道明君,如今泰阿初执,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时间长了,皇上总会明白咱们这一片苦心的。”嘴里说着劝人的话,却觉着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自己倒先落下泪来了。

  都说人老了,泪多。

  见老哥哥这副样子,李东阳心里也不好过,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了:“老哥哥别急!我这就去见刘、谢二位,明天内阁就拟票旨,把盐引交给太监,明天就给……”

  劝说刘健、谢迁没费多少口舌,毕竟眼下所有人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依韩文的主意,在这件事上皇帝占足九成面子,内阁也占一成,大家各自下台了事。

  第二天一大早,内阁就把这个“给崔太监的盐引一半发给盐引、一半发给现银”票拟报上去了。

  没想到票旨送上去刚过了一个时辰,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亲自过来传旨,叫刘健、李东阳、谢迁进暖阁问话。

  三位阁老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在龙椅上坐着,满脸怒气。见了老先生们张嘴就问:“朕已下旨给崔杲一万两千引盐引,为什么户部只给六千引,另一半折成了银子?朕看应该全给盐引才对!”

  刘健忙说:“这样已经够用了。”

  其实朱厚照发脾气,并不是因为这些钱“够不够用”,而是责备臣子们为什么给他下的旨意打了折扣。皇上的意思阁臣们当然明白。现在刘健拿这句话搪塞,也只是想把事情遮掩过去。

  ——皇帝是一家之主,内阁辅臣是皇帝的大管家。管家一心替主子打算,主子也得护着管家。你遮我一点儿,我掩你一点儿,大家都过得去就算了。

  想不到朱厚照根本就不想让这件事过去,不依不饶地问:“既然户部能给一半银子,为什么不干脆全给盐引?”

  眼看皇上再追问下去怕是要把韩文牵扯进来了,李东阳忙说了一句:“户部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朝廷省几个钱。”

  李东阳这一解释朱厚照倒不明白了:“既是为了省钱,干吗不留着银子,直接把盐引发下来,让他们自己拿去变卖换钱,这样户部岂不省事?”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件事上头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这么一来内阁这边倒好办了。刘健赶紧解释说:“发给‘盐引’和拨给银两,这两件事看似一样,其实不同:户部拨下来的银子是有一定数目的,‘盐引’的数目却难说……”

  “这是为什么?”

  真难得,今天的朱厚照居然对国家大事起了好奇心!

  眼看皇帝认认真真问起政事来了,刘健心里倒很高兴,脸色也好看了,声音也柔和多了:“皇上哪知道这里边的事呀!宫里派出去的‘中使’身份非同一般,下边的官员都拼命巴结奉承,这么一来,上头赏下来的盐引往往会有‘夹带’的现象。比如太监们手里有一张盐引,到盐场领盐的时候,他就狮子大开口,硬要领十引、二十引盐!那些地方官不敢得罪太监,要十引就给十引,要二十引就给二十引,再碰上阿谀奉承的,太监要十引盐,他给二十引、五十引也没准儿!这么一来太监发了大财,地方官奉承了太监,也能得到好处,可是盐场产出的盐只有那么多,都被这些人虚报数目支领光了,那些拿着盐引来买盐的商人却无盐可支——以前长芦、两淮各大盐场都有这样的情况,把国家的‘盐法’都败坏了!”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祖制,盐税所得专门用于军费,现在‘盐法’破坏,收入大减,边关粮饷吃紧,如何得了!所以先帝在位时花大力气整顿盐法,到今天才刚有点儿起色,如果因为崔杲之事又开此例,以后就不好办了。”

  刘健这个人太厚道了,他哪想得到朱厚照心里根本没有民,没有商,没有官,没有军,也没有什么“先帝”,小皇帝问这些话,只是要找茬子驳斥内阁罢了。现在听了刘健的解释,朱厚照把脸一扬,提高了嗓门儿:“如果盐引里边真有‘夹带’,发觉之后,朝廷自有法令处置,你们担什么心!”

  刘健满心想着跟皇上说理,哪知朱厚照一点儿理也不讲,倒摆出一副吵架的样子来!把个刘健气得脸色青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首辅被困,李东阳赶紧出来解围:“陛下不知道,那些奏讨盐引的太监要的不光是银子,他们是要仗这个皇家的‘势力’!一旦得到‘赏给盐引’的圣旨,他们就在官船上挂起黄旗,写上‘钦赐皇盐’,打着皇家旗号横行一方,大肆敛财,勒索州府,役使百姓,欺诈商人,因为这帮人手里有圣旨,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结果是太监们鱼肉一方捞足了银子,可百姓的怨气都算在皇帝身上。所以这种事万万开不得先例,一定要越早制止越好。”

  李东阳这番话直击要害,不但把太监乞请盐引的害处讲了出来,顺道还把向地方派遣织造、盐铁太监的害处都说出来了。谢迁和刘健赶紧在边上帮腔:“次辅的话在理,陛下一定要三思。”

  可惜,这三位老臣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朱厚照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顽劣成性、不可理喻的坏孩子。他根本就没打算听别人的意见,甚至没打算跟什么人讲道理,这位正德皇帝只是像个惯坏了的小孩儿一样在和大人胡搅蛮缠。sxynkj.ċöm

  现在听李东阳话说得厉害,朱厚照一时找不到话来驳他,急了!忽然尖起嗓子高声说:“天下的事难道都是让太监们做坏了吗?朕看这满朝文臣十个里也就三四个是好人,剩下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个道理几位老先生也都知道吧!”

  好一句狠话!

  早在弘治十七年审问“张天祥案”的时候弘治皇帝就曾经说过这话,结果引出一场冤狱,屈杀了一名检举违法的指挥使,贬谪了几个正直的官员,吓得满朝大臣无不失色,朝堂之上万马齐喑。想不到两年之后正德皇帝又喊出这句话来!而且比当年的弘治皇帝说的厉害得多!

  满朝文臣,十个里有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连“好东西”都算不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臣子?

  只这一句话,三位阁老全都吓得冷汗直流,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和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倔强孩子争执一句。

  眼瞅着今天在皇上面前真是什么事都没法奏了,最后李东阳勉强说了句:“让我们回去再想想吧。”三位阁老就退了出来。

  (三)

  此时百官还在殿外候旨,见三位阁老出来,户部尚书韩文上前问:“怎么样?”三位阁老都无话可说,只有摇头。

  见三位阁老摇头叹气,一帮文臣都把头低下了。

  见百官都泄了气,三位阁老才想起来,他们是文官之首,不说话不行啊。

  李东阳强打精神挤出个笑脸儿:“我看皇上还是明理的,人又聪明。只是被几个奸佞宦官围住了。我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皇上辨明忠奸,赶走这帮闯乱内廷的卑鄙小人,这么一来朝政自然就清明了。”

  其实李东阳说的并不是朝局的症结所在。

  大明朝是个最独裁的朝代,皇帝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如今一个庸蠢顽劣的昏君登上了皇位,曾经一片朗朗乾坤的大明朝顿时乌云压顶,变得暗无天日。

  可做大臣的谁敢责备皇帝?不但不敢责备,连心里这么想都不敢。

  户部尚书韩文愁眉苦脸地说:“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无非刘瑾、张永、马永成、谷大用这几个家伙。其中刘瑾、张永是两个头子!可皇帝对这几个太监宠信至极!想弹劾他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说到这儿自己又叹一口气,“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宠信刘瑾,这个阉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谢迁冷笑道:“什么本事!他根本没有本事,只不过……”

  听谢迁这话暗里似乎在讽刺皇帝,现在百官都在面前,这些偏激的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刘健赶紧把话头岔开:“刘瑾等人是朝局的症结所在,御史们弹劾刘瑾的奏章也不少。前天就有给事中陶谐和御史赵佑的两个奏章交付内阁讨论,我们论罢上了票拟,却又没消息了。”

  是啊,正德皇帝有一件“无耻”的本事,可以把大臣们送来的奏章“留中不发”。而且不是扣留一件两件,是一扣就几十件几百件!这么办事的皇帝别说大明朝没见过,就是历朝历代也少见!韩文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先帝在时从谏如流,朝臣每有劝谏总能即时采纳。这才一年工夫,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言官说话没人听,大臣上奏也没人理,皇上这是要干什么呀!”

  韩文这话问出来,没一个人敢回话。就好像一块扔进水里的石头,咕咚一下子就沉底了。见了这番景象,韩文仰天长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了。

  真是人老,泪多。

  见这个老头子当众落泪,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也无非就是摇头叹气,心事重的,也悄悄落两滴眼泪;心宽些的,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转眼工夫大臣们都散了。韩文也转身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韩大人等一等!”韩文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僚属户部郎中李梦阳。

  “你有什么事?”

  李梦阳看了一眼左右:“大人,咱们走着说。”俩人信步出了朝房,看左右无人,李梦阳压低声音,“大人,现在朝政日非,奸党横行,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光知道哭呀!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难道真就扳不倒一个太监?”

  李梦阳脾气倔,说出话来不是那么讨人喜欢,韩文淡淡地反问一句:“你以为不难?”

  李梦阳两手一摊:“这事也难,也不难!难处大家都知道,下官就不说了。可我看刘瑾这帮家伙越来越胡作非为,惹得御史言官交章弹劾,内阁九卿无人不恨,就连宫里的人也厌恶他们了,这不正是个携手除奸的机会吗?韩部堂是三朝老臣,素有威望,如果由大人出头联络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官员联名上奏,集众人之力一举清除奸佞,又有多难呢?”

  好个李梦阳,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虽然皇帝昏暴些,可弘治朝留下一个精英荟萃的好朝廷,几百位诤臣义士。如果大家齐心合力,凭这一股浩然正气,推翻几个奸佞宦官能有多难?

  想到这里,韩文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手捻长须慨然说道:“为国除奸正是我辈责任!就算大事不成,死就死,我怕什么?做大臣的,不死不足以报国!”回手在李梦阳肩头拍了拍,“献吉,这件事是你提的,我看这奏章就由你来写!”

  李梦阳微微一笑,从袖筒里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怎么,你已经写好了?”

  韩文接过奏章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人主以辨奸为明,人臣以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李梦阳不愧是大才子,好一篇刚凛之言,好一支如刀之笔!

  一口气读罢奏章,韩文兴奋得满脸通红,赞道:“写得好!有了这个东西很多事就可以办,我现在就去找几位元辅商量。”接过李梦阳的折子塞进袖筒,又嘱咐他一句,“此事需做得机密些才好,切勿声张。”

  当下韩文自己先在奏章上署了名,然后拿给三位阁老看。

  听了韩文的主意,看了他拿出来的奏章,三位阁老齐声赞同。谢迁问:“贯道,这奏章是你草拟的吗?”

  韩文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旦不成,后果难以设想,所以不提李梦阳的名字,只说:“三位怎么看?”

  ——这句话说出来,就等于默认这奏章是韩文起草的了。

  “还有什么说的,早该这么办!”刘健二话不说,拿过奏章署了自己的名字。李东阳和谢迁也在奏章上署了名。

  有了三位阁老的支持,韩文又花了几天工夫联络六部九卿官员,凡见此奏章的,无一不在上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正德元年十月十二,这道集中了大明朝所有正气的沉甸甸的奏章终于被递了上去。

  见了这道奏章,正德皇帝彻底乱了方寸。

  《三字经》头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善”字说的就是与生俱来的良知。

  良知这东西人人都有,朱厚照也是个人,他一样也有良知。登极之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平时任性惯了,从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里,明知做得不对,也照样放纵自己。可这次朝廷所有重臣一起联名上奏,直指朝政弊端,当面质问皇帝,终于逼得正德皇帝不得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良心。

  人活一辈子,哪个没有良知?哪个不想做一番像样的事业?何况朱厚照是皇上,天命所归。一个皇帝该做什么,他心里都知道。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他也曾经设想过:将来自己当了皇帝,也要励精图治,做出一番事业。可惜这个被父母惯坏了的孩子太自私,太任性,太脆弱,太沉溺于享乐。很多事他明知道不对,只因为这样做比较简单,比较舒服,比较有“乐子”,就故意去做了连自己也知道是错误的事。

  在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多得很。对这些自私、任性的“孩子”,总还有人能管他,能说他。就算没人管、没人说,社会也不容他胡来,会给他种种教训,逼着他收敛。可惜朱厚照是个皇帝!集天下生杀大权于一身,他手下几千臣子、亿万百姓都是跪在天子脚下叩头的角色。这些人不敢正面质问皇帝,只能睁着眼说瞎话,认定引着皇帝做错事的就是刘瑾他们这几个太监。

  现在满朝臣子联名上奏,斥骂的都是奸宦阉党,没有一个人敢对皇帝的自私、任性、胡作非为进行一句斥责,没人敢对皇帝是否蒙蔽了“良知”有一丝怀疑。结果就连朱厚照自己也以为他做下这些错事,不是因为他这个皇帝蒙蔽良知、自私任性,而仅仅是因为他受到了刘瑾他们这几个邪恶太监的“引诱”。

  在这件事上,皇帝、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御史都把问题的症结看错了。结果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终演成了一出惨剧。

  ——问题的核心不是刘瑾,是正德皇帝本人!问题的症结不是太监们“勾引”皇帝,而是正德皇帝昧了良知!

  面对满朝大臣联名递进的奏折,朱厚照的良知毕竟受到了触动。经过整整一天的思考,正德皇帝觉得也许自己该做一件正确的事了:就依群臣所言,把这几个太监处置了吧。

  可话说回来,这个任性的皇帝也有感情。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也有了悔改之心,可他仍然舍不得杀掉这几个从小服侍自己长大的近侍。可不惩办他们,又无法对天下人交代——尤其是无法对自己心里的良知做个交代。

  最终朱厚照做了个决定:把刘瑾等八人遣往南京“闲住”。就是把几个老太监送到南京去为太祖皇帝守陵,让他们在那座空旷的陵园里看屋,洒扫,做些杂役,无人问津,直到老死为止。

  这时候三位阁老正在签押房里候旨,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这三位老臣都曾追随弘治皇帝多年,办成了无数大事,偏偏就在裁撤太监这件事上,他们从没办成事。现在想让正德皇帝一举诛杀最宠信的八个宦官,能否成功,他们心里根本没底。三人正在提心吊胆地算计着,门帘一挑,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秉笔太监王岳进来了。

  司礼监是宫里太监的头头,李荣、王岳又是司礼监的头儿。现在这两个太监显然是代表皇上和内阁谈判来了。

  李荣、王岳二人都是弘治朝的老人儿,一个厚道,一个正派,和内阁关系不错,也讲理。李荣先开口说道:“几位老先生,陛下让咱家传个口谕:打算把刘瑾等八人遣往南京安置,不知几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内阁三老又喜又忧。喜的是皇上终于肯听臣下的劝告,愿意制裁这几个阉党了;忧的是,自古都说除恶务尽,现在只是把几个太监遣往南京闲住,以后时间一长,皇帝又想起这几个东西来,难保不死灰复燃。刘健赶紧说:“这怕不妥!这八人最善于蛊惑圣上,就算到了南京,陛下心里难免会记着他们,过几年又召回来,终是祸患。”

  其实李荣他们对刘瑾这几个家伙也很厌恶,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毕竟刘瑾他们也是太监,李荣对这几个人多少有点儿恻隐之心,就劝了一句:“老先生,这几个毕竟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好歹给他们留些体面才是。”

  这种时候刘健哪肯松口:“如果皇上能下决心诛杀奸佞,天下人人振奋,大明从此国运昌盛,这才真是陛下的体面。”

  见首辅把话说得不留余地,李荣和王岳对看一眼,认认真真地问道:“这是三位老先生的意思吗?”

  三位阁老都说:“正是。”李荣和王岳转身出去。

  不一刻,两个太监又回来了:“三位老先生,皇上说了:可将这八人遣往南京,永不召回,只要内阁同意,明日即可传旨。”

  想不到皇上还是这一套话,只是加了“永不召回”四个字。可天子的话就是王法,今天说永不召回,几年以后真就召回来了,又怎么办?谢迁忙说:“两位公公也知道,刘瑾等八人所作所为实在罪不容赦,请两位公公无论如何劝皇上一句:除恶务尽,请陛下一定要下这个决心!”

  “这是内阁的意思吗?”

  三老都答道:“是。”

  两个太监又出去了。

  眼瞅着两个太监走了,李东阳忽然对刘、谢二人说:“两位,我有个想法,若陛下再派人来议时,咱们不妨答应把刘瑾等人遣到南京安置。”

  李东阳的话一出,刘健、谢迁大吃一惊:“西涯这是什么话!”

  李东阳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两个老伙计要生气,可他心里的考虑也不能不说出来。他对二位说:“皇上年轻,又比较任性,现在他专宠刘瑾这帮人,阁臣一味相逼,非要杀了刘瑾,万一皇上对内阁产生不满,忽然改了心意,事情反而麻烦。不如先借着皇上的话头儿把这些人赶出京城,然后辅佐陛下革除弊政,认真先做几件实事。等皇上看到了革新政局的成效,一心一意认真治理国家,哪还会想起刘瑾这几个奴才?那时候刘瑾等人杀与不杀,也不太要紧。”

  李东阳这个人极其聪明,他脑子里想的不光是朝局,还有小皇帝的脾气秉性。

  当今皇上是个怪人,任性至极,为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在这件事上李东阳比其他人多想了一步。也就是说,他把整件事的方方面面考虑得比较周全。

  可现在满朝大臣都在气头儿上,刘健、谢迁的思路难免有些偏激,听不得这样的话。李东阳话音刚落,刘健已经厉声问道:“西涯怎么说这话!像刘瑾这等祸国之辈,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况且此次六部九卿联名上奏,大家都要诛杀刘瑾,现在稍一让步,只会前功尽弃!”

  谢迁也说:“对呀,这几个奸贼到了南京,皇上心里一定还挂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召回来,那时死灭复燃,定成大祸,在这上头千万要咬死,绝不能姑息养奸!”

  见两个老伙计疾言厉色,李东阳只得不言语了。

  这时李荣、王岳又进来了:“皇上说了:还是把刘瑾他们遣往南京的好,请几位老先生再考虑考虑。”

  眼看小皇帝接二连三派人来为这几个奸贼说情,刘健真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拍案而起:“两位公公是先帝身边的旧臣子,咱们就直说了吧!以前先帝在位时亲近大臣,听言纳谏,大明朝海晏河清,一片盛世气象!先帝驾崩之前抓着我的手托付大事,我等身为辅臣,忝列朝班,讳执权柄,岂敢稍有懈怠!现在新君登极未久,先帝陵土未干,朝局就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究其原因,皆是因为刘瑾乱政!刘瑾等人不除,国无宁日。我等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眼看刘健把话说到急处,谢迁也沉不住气了,在旁高声道:“两位公公,咱们都是追随先帝的旧臣,也都是眼看着皇上长大的,怎么忍心看着大明基业败坏,看着黎民百姓受苦,看着皇上落个骂名!我等血肉之躯都是国家所有,但求忠谏,不恤自身!还请两位公公帮帮忙,在天子面前说一句话,除去这几个奸佞,让大明重回盛世,咱们对皇上也算尽了忠,对先帝也有个交代。不然,死不瞑目哇!”

  见谢迁说得声泪俱下,李荣、王岳不禁动容。王岳一拍胸脯:“三位老先生说得对,为国除奸,义不容辞!我现在就回宫把内阁之言如实上奏,咱这些做奴才的也尽力劝说皇上几句!明日早朝,就请三位老先生带着文武百官一起当殿奏请陛下,一定要一鼓作气诛除奸党,还大明社稷一股正气!”

  王岳这番话实在振奋人心!

  当天回府后,刘健、李东阳、谢迁各自联络六部九卿官员,大家一致商定:明日早朝所有人一起当殿奏请天子,务必诛除奸宦,重整朝纲。

  现在除了皇帝尚未明确表态,大明朝所有政治力量都已经结成了一体,一心一意要扫除奸党!要是这样都不能成功,那大明王朝就没有正气可言了;天下人对这个朝廷,也不敢再有什么指望了。

  (四)

  这天夜里,一个小老头顺着墙根儿摸到内官监掌印太监刘瑾的府上,看看四下无人,赶紧过来拍门。小太监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个弓腰缩背贼头贼脑的老头子,喝问一句:“什么人?”

  这小老头把脸伸到灯光底下,只见一张小脸上鼓着两只大眼,突着个鹰嘴样的大鼻子,嘴唇又细又薄,干巴巴的一小条,留着几缕稀疏的灰白胡须,居然是新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焦芳。

  按说焦芳这样的人能做到吏部尚书,实在算是件怪事了。

  焦芳字孟阳,河南泌阳人,天顺八年进士出身。这个人出了名地小气、执拗、贪财,而且脾气暴、不讲理,嘴也不干净,爱骂街,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在朝臣中特别孤立。这种人在朝廷里是混不下去的,焦芳有些自知之明,一直想给自己找个靠山。眼看阁老、尚书巴结不上,连司礼监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也不怎么搭理他,情急之下,焦芳干脆哈下腰来搭上了借着服侍太子刚刚得到重用的刘瑾。

  其实焦芳和刘瑾脾气挺像,俩人都是又暴、又狠、又奸、又贪。像这样的两个人因为都太狠、太奸,平时真到一块儿只怕咬得比狗还凶!可如今的焦芳在朝中是个万人嫌,刘瑾则是朝臣们的眼中钉,结果这两摊没人“睬”的臭狗屎就这么纠缠在一起了。

  这次吏部尚书马文升致仕,刘瑾立刻跟皇帝举荐吏部侍郎焦芳接任吏部尚书,这个任命阁老们都不满意。可正德皇帝一根筋,平时只听刘瑾一个人的话,硬是让焦芳接了吏部尚书。就因为接了吏部尚书,焦芳的人缘再差,毕竟也是一位有分量的重臣,这次六部九卿联名上奏请诛刘瑾,自然也找了他。

  焦芳在大臣中孤立无援,不敢公开和大家对着干,当时也假模假式地在奏章上签了名。可他心里并不认为这帮朝臣能扳得倒刘瑾。想不到这次大臣们下了天大的决心,又得到司礼监的响应,居然真的劝动了皇帝!焦芳这才慌了神。

  眼下朝臣们又一次联络起来,准备一起向皇帝请命,无论如何要诛杀刘瑾!这件事自然少不得和焦芳商量,而焦芳表面上又答应了。

  眼看内阁、六部九卿和司礼监已经达成共识,除掉刘瑾的大事十成中定了九成,焦芳心里清楚,他的官儿是刘瑾给的,如果刘瑾倒了,他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也坐到头儿了。在家里熬到天黑,赶紧换了一身便服,连夜跑到刘瑾府上告密来了。

  听了焦芳报来的消息,刘瑾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半。

  其实他也知道这些日子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一本接一本地参他,内阁三位老臣也一直想扳倒他。可刘瑾仗着有皇帝的恩宠,并不畏惧。想不到内阁、六部和司礼监已经谈妥,要一起对付他,这么一来刘瑾的性命就难保了。

  想到这儿,刘瑾真的害怕了,一双狼眼也没了神气,两颗浑黄的眼珠来回乱转,抓耳挠腮:“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来找刘瑾之前焦芳已经想出了主意:“刘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跟皇上最贴心,现在只有立刻进宫去求皇上,无论如何不能听这帮文臣的挑拨。”

  焦芳这话说得轻巧。似乎刘瑾跑到皇帝面前求个饶、讨个情儿这件事就能过去。刘瑾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人家是网,自己是鱼!眼看网已收紧,这种时候,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一瞬间刘瑾已经下了决心:今夜入宫去见皇上,不是求饶,而是争下皇帝的圣旨,夺下司礼监的位子,有了这股权势,他刘瑾才能和文臣们平起平坐。然后回过头来借着皇上的势,再跟这帮朝臣们死拼一场!

  可这件事能不能办成刘瑾没有把握,所以这个话他还不想告诉焦芳。只苦着一张脸说:“先生这份情谊咱家绝不敢忘,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重重报答。我现在就进宫去见皇上,看能求到什么就算什么,明天一早百官来奏之时,还请老先生从中周旋,帮着说几句好话。”边说边冲焦芳连连拱手。

  焦芳忙说:“我和公公情同鱼水,此事自当尽力。”

  送走焦芳,刘瑾连夜派人把丘聚、谷大用、张永、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七人都请了过来,把焦芳的话一说,七个人都吓傻了。高凤更是吓得直掉眼泪:“我一个做奴才的能做什么恶,这帮老臣干吗非要杀我呀!”

  想不到这几个窝囊东西这么没用,刘瑾气得瞪起狼眼吼了一声:“这时候哭有什么用?都想想主意吧!”

  一声断喝到底让几个太监的脑子清醒了些。张永凑上前来说:“刘公公说得对,事到临头哭也没用,只有进宫去见皇上,求他的恩典,赏给奴才们一条活路。”

  张永这话倒和焦芳说的一样,刘瑾冷笑一声:“赏活路?就算皇上让咱们活着,外头那帮老东西也不会让咱们活着!既然还有一夜时间,那就无论如何要从皇上嘴里讨下司礼监的差事来,咱们八个人里只要有一两个进了司礼监,哪怕只是做个秉笔太监,那帮朝臣就动不了咱们了。”

  刘瑾这个想法可真够大胆的!另外七人都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谷大用、丘聚、张永一齐叫道:“刘公公说得对,今天无论如何非争下司礼监的位子不可!”

  拿定主意,八个太监急急忙忙溜进大内。

  这时候正德皇帝正坐在乾清宫里发愁。

  朝臣的联名上奏把朱厚照逼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把几个太监赶到南京去“闲住”,想不到内阁不依不饶,非要杀了这几个人不可。朱厚照只得让司礼监的掌印李荣、秉笔王岳一次次去和内阁商量,想不到李荣和王岳一连去了三次,没能劝动内阁,回来之后反而帮着内阁数落起刘瑾来了。

  到这时候朱厚照也知道刘瑾这帮家伙真是天怒人怨,已经保不住了。嘴一软,就答应了王岳,第二天一早由东厂抓捕刘瑾等八人,下诏狱严审。

  眼看大局已定,提督东厂太监王岳立刻布置人手,准备明天一早抓人。哪知王岳刚走,刘瑾他们就进了宫,正好撞上一个空子。

  一见皇上,刘瑾等人蜂拥而上,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刘瑾趴在朱厚照脚下咚咚地叩头,嘴里叫着:“请皇上为老奴做主,不然天一亮奴才就让人撕碎喂狗了!”

  见这八个奴才又哭又闹,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朱厚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朱厚照心里其实舍不得这几个奴才。这帮太监都是从小陪伴在身边看着他长大的。朱厚照继位不久,和朝里的老臣们说不到一块儿,跟父皇留下的几个司礼监的太监也隔着一层。这个小皇帝也是有感情的,而他的这份感情,就寄托在这几个老太监身上。

  可眼下所有人都逼着他处置这几个太监,连朱厚照自己的良心都过意不去,觉得这几个太监实在有罪。再说他已经答应了王岳,立刻要把这几个人下狱。

  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见朱厚照皱着眉头不说话,刘瑾知道,此时内阁、六部、九卿外加司礼监的一个掌印、三个秉笔,所有人都说他有罪,都要杀他!这些人代表的是整个大明朝三股政治势力中的两股,他们加在一起实际上已经制约了皇上。而这两股势力结合得又是如此紧密,态度如此坚决!他们八个奴才已经众叛亲离,千夫所指,除了眼前这个小皇上,连个愿意跟他们见一面的人都找不到了。要在这铁板一块的势力中间找条缝儿钻进去,最终把这个联盟打破,真是太难了。

  朝臣这边,刘瑾无论如何撼动不了;宫里,司礼监权力太大,此次又众人一心,也是撼动不了的。算来算去,只剩最后一个漏洞,就是东厂……

  东厂,是由皇上直接指挥的,司礼监也不能随便插手,内阁、六部更是沾不上边。东厂又是个捕人的衙门,只要皇上发一句话,说抓谁就抓谁。要是能从东厂这里撬开一道缝儿,把手插进去,那朝中的三大势力实际上就被切成了四块,分成了两团,一团是内阁和司礼监,另一团是东厂和皇上。

  到那时候局面就不同了:皇上,谁都能罢!东厂,谁都能抓!

  顷刻之间,真的就是顷刻之间!刘瑾这个识不了几个字的老太监跪在皇上面前算清了这么一道精妙绝伦的算术题。

  刘瑾以头触地大哭起来:“皇上,内阁那些人要治老奴的罪,老奴不恨他们,恨只恨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岳!老奴就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这句话把朱厚照说糊涂了:“王岳怎么了?”

  “王岳是司礼监秉笔,奉旨提督东厂,皇上这么信任他,可现在那帮朝臣联合起来欺压主子,王岳这条养不熟的狗,关键时刻竟回过头来咬主子一口!”

  刘瑾这话明着骂王岳“咬了主子”,暗中却指出“朝臣欺压皇帝”来了!一听这话,朱厚照勃然变色!

  是啊,登极一年来,内阁那几个老头子倚老卖老,屡次和自己争闹,闹到现在,不仅内阁,连六部、九卿、科道官员全出来了!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抱成团儿把皇帝的脑袋往下摁,这是想干什么?

  刘瑾这人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朱厚照脸上神气稍有一变,他已经看了出来。眼下千钧一发,你死我活,刘瑾的神经绷到了极点,反应快到极点,立刻哭着说:“那些朝臣要杀咱这几个奴才,他们的借口就是嫌奴才们陪着皇上玩乐,可老奴侍奉皇上,当然就要皇上高兴,老奴自己又有什么私心?因为这个就要杀了老奴,说到底,这帮朝臣就是欺负皇上年轻,要把持朝政,要夺皇上的权!”

  一听这话,朱厚照的脸色更难看了。

  到这时候,刘瑾从皇上的脸色看出来,自己手里已经握了五成的胜算。可这一次真正是你死我活,要想在这场权力较量中彻底取胜,就不能抡着大巴掌扇人,而要把自己的话变成一把钢锥,往对方的心窝子里捅!

  眼下别人都不必理会,最要紧的就是抓住王岳不放,先把这个提督东厂太监咬死!咬死王岳,就等于刘瑾他们控制了东厂!坐上提督东厂太监的位子,在这大明天下就只有刘瑾拿人,谁也拿不了他了……

  想到这里,刘瑾又咧着嘴哭了起来:“皇上也知道,这帮臣子跟咱原本就不是一条心,自皇上登极以来,他们没让皇上顺心过一天!宫里这些官宦都是皇上养的奴才,本该跟皇上一条心吧?现在却帮着外人来说皇上的不是!尤其那个王岳,口口声声帮着内阁,和朝臣抱成团儿回过头来威逼皇上!他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他和奴才们不一样,不是跟着皇上从东宫出来的人,所以王岳要除去皇上身边这几个贴心的老奴才!杀了我们这几个,他好和朝臣们联手摆布皇上!”

  刘瑾这几句话如锥刺肋,虽不见血,却句句都能要人的命!朱厚照回头一想,果然!今天在自己面前,就是这个王岳的话最多!

  见刘瑾这一套话说得如此厉害,已经把提督东厂太监王岳咬了个皮开肉绽,边上的七个太监赶紧随声附和,都叫喊起来:“刘公公说得对,王岳这么做分明是欺负皇上年轻,想摆布皇上啊!”

  朱厚照再也听不下去,一拍桌案吼了起来:“这奴才反了不成!”

  眼看转机已现,刘瑾两步跪爬到朱厚照面前:“皇上,此时不能再犹豫了!不把这个吃里爬外的奸贼王岳抓起来,以后皇上身边就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好,刘瑾,你马上传朕的旨,把王岳抓起来!”

  这一刻,刘瑾真是欣喜若狂!可这个宦官中的奸雄也真了不起,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上不露一丝笑容,反而苦着一张脸问朱厚照:“老奴以什么身份抓王岳呢?”

  ——这句话问得至关重要。

  朱厚照是个急性子,连想都没想就吼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抓了王岳,你就是提督东厂太监!”

  说到这儿,朱厚照自己也觉出来了。眼前这场冲突中,王岳只是个小角色,真正难对付的是阁臣和官员们。单罢一个东厂提督解决不了问题。

  朝廷是朱家的朝廷,大明朝是太祖留下的产业!大臣们拧成一股绳想和皇帝斗,干脆就跟他们斗一场!

  想到这里,朱厚照厉声吩咐:“刘瑾,朕命你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领京城十二团营。丘聚,你提督东厂;谷大用,你提督西厂,立刻去给朕抓人!今夜就把司礼监的三个秉笔王岳、范亨、徐智都抓起来!”

  听到这话,被任命为“提督西厂”的谷大用一愣,刚要张嘴说话,跪在他边上的张永反应很快,悄悄伸手在他腿肚子上捏了一把,谷大用也很机灵,赶紧把问到嘴边的一句话缩回去了。

  刘瑾又问:“司礼监掌印李荣如何处置?”

  一提李荣,朱厚照犹豫了。

  李荣多年来一直陪侍在弘治皇帝身边,见了李荣就想起父亲,觉得分外亲切。所以朱厚照对这个老太监有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感情:“李荣先不要动了。”

  抓了王岳,接掌了司礼监和东厂,手中又掌管了奋、耀、练、显、敢、果、效、鼓、立、伸、扬、振十二团营的数万兵马,刘瑾已经重权在手,大获全胜。李荣虽然没抓,但已经失了势,威胁不到刘瑾他们了。

  夜长梦多,抓人夺权要紧!

  八个太监一起退出来。这时候谷大用实在憋不住了:“刘公公,皇上让我‘提督西厂’,可西厂早在成化十八年就废除了,没了呀……”

  一句话没说完,刘瑾已经笑了出来:“谷公公糊涂啦?皇上说有西厂,就是有西厂!今天你就以西厂的名义抓人!手下没人就先从东厂调动。别人不管,咱们先把王岳这几个老东西收拾了再说!”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0)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