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守仁李梦阳 > 第三十一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0)
  第十回道士指路力擒水寇,强盗劫牢震吓省城

  (一)

  眨眼工夫王守仁在南昌城里待了十几天了,这些日子宁府那边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宁王也像外间传闻的那样,每天写诗作画、看戏听曲,连王府的大门都不出,正是“不动如山”。孙燧也好王守仁也好,拿人家没一点儿办法。于是王守仁和孙燧商定,五日后即离南昌,到南赣上任。

  从巡抚衙门回来,王守仁正在房里看书,驿丞走了进来:“大人,驿馆外头来了一个老道士,说是大人早年的旧相识,要和大人见一面,小人问他的名字,道士又不肯说,只说跟大人一提,自然知道。”

  一听这话王守仁顿时猜到外面来的是什么人!赶紧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果然看到蔡蓬头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守仁抢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长好!我还以为这次来南昌见不到了,快请里面坐吧!”把蔡蓬头让进屋里,亲手泡了茶端到面前,笑道,“我一到南昌就去铁柱宫,小道士居然都不认识道长。道长这些年还是各处云游吗?”

  当年老道士初次和守仁结识的时候,曾经自称“菜棚头儿”,而王守仁会错了意,误听作“蔡蓬头”三个字,就一直记到现在。结果是,走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位“姓蔡的道士”。

  王守仁犯的这个糊涂,连“蔡老道”自己都不知道。听守仁问他,就笑着说:“年纪大了,走动得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九华山玉清宫里住。”

  王守仁上下打量蔡老道,见他已经须发如雪,可身板还是一样硬朗,脸色倒比以前更红润了些,笑容亲切和蔼,让人看了就觉得亲近。

  自上次福建深山里一别,又过去整整十年了,而守仁新婚那晚初见蔡老道,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蔡蓬头已经修得一派仙风道骨,守仁笑着问:“道长这些年修为一定大进了吧?”

  蔡老道微微一笑:“‘修到残破自不修,为至尽处且不为。’贫道如今已不知‘修为’是何物了。倒是阳明先生,这些年真正做到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如今已是大宗师了。贫道闲居时也听说阳明先生在京城、滁州开馆讲学,专门讲论‘良知’之学,大有益处!”

  听蔡蓬头夸自己,守仁笑道:“我这点儿末学小技实在不算什么,在道长面前不提也罢。”

  “你这话不对。”蔡蓬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地说,“儒释道三教同源,但儒家的根基最厚。道家、佛家都讲究一个‘出家’,只顾自身修行,不问民情世事。只有儒家学说一心为国为民,志向最大,成就最高,做起来当然也最难。”www.sxynkj.ċöm

  道长竟然自贬道门,让守仁有些意外:“难道道家的修为不如儒家吗?”

  蔡老道摇摇头:“倒不是。《道德经》里的道理更大。当年孔圣人立学说时多得老子点拨,甚至可以说:儒家本就脱胎于道家。但孔孟二位大智大勇,奋不顾身,这份正气超越了学术,于是儒家也就超越了道家。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家、道家都给架空了,把《道德经》《论语》《孟子》里的真知灼见都篡改了。从此以后,天下人都不敢谈‘正道’,一谈,就谈到杀头的事上去了。结果大家都不谈这些,道士只管炼丹、画符、打坐入定;儒生只知道读死书、考功名、当官发财。人人不谈大道真言,大道真言就如同乌有,没有了大道真言,道家也好儒家也好,都没有出路了。”

  蔡老道这一番话顿时挑中了守仁心里那根芒刺,忍不住把声音也提高了:“道长说得对!现在这个世道,一谈‘仁义良知’就谈到‘杀头’上去了,实则都是荀子‘五恶当诛’的邪说在作怪!”

  蔡老道赶紧笑着冲守仁摆手:“说不得也,知道就好。”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又坐了下来:“道长,当年孔圣人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对此语在下虽然心里有个见解,可这些年与旁人讲论学问,各种说法都有,每每争论起来。今天我想问问道长,对‘异端’二字咱们到底应该怎么看?”

  蔡老道并不给守仁讲这些,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孔子的意思阳明子早就明白,何必再问?旁人愿意听你讲,你就讲给他听;他要与你争,你不和他争,走开就是了。”

  “可有时候遇上非争不可的事,想不争也不行。最糟的是,很多时候我也看出不是路,不想争了,人家却已经急了眼,扯住不放,指着鼻子辱骂,弄得人脱不了身,这可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蔡蓬头哈哈大笑:“这就是聪明人的难处喽!孔子说的异端,其实只是‘两端’的意思——所谓‘叩其两端而竭’嘛。别人的思想和你一样当然好,别人的思想和你不同,你更应该多听,这才是正理。可在今人看来,‘异端’就是‘邪说’,邪说就要挨揍!结果是,与那些不讲理的人思想相同的,就叫‘同德’;和他们思想不同的,就叫‘异端’……”

  说到这儿,蔡蓬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今人古怪,不可理喻。阳明先生如今已是大宗师了,天下道理都让你看透了,既然看透了,不讲出来不行,讲呢,嘿!将来怕有一番苦头吃。当年孔子去见老子,老子送他一句话:‘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孔子又从这话里引申出一句,叫作‘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此是深理,阳明子不可不三思。”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孔夫子这话简直像是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一样,那么深、那么狠、那么透。

  弘治朝的时候虽然很多事不好办,毕竟臣子们说话没有罪,所以弘治朝的臣子“危言危行”,李东阳敢骂皇上,李梦阳敢打国舅,真是话也说得正直,人也做得正直。

  可到了正德朝,事不好办且不说,连臣子们说话都有罪了,结果很多人变成了“危行言逊”,自己做个正人君子就算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了。

  当年王守仁因为说了一句“危言”,结果挨打下狱几生几死,委屈到几乎要发疯!今天蔡老道一句话点过来,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从老子、孔子的时候,正直的人们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在蔡老道面前王守仁不觉放开了胸怀,随心随性的,一点儿也不隐瞒。听了几句摘心掏肺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了,忙抬手蒙住脸遮掩。蔡老道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好半晌,守仁收了泪,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在脸上一通乱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嘴里说着“不说”,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这个念头,忍不住又问:“当年孔圣人说过‘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我知道圣人这话有大道理。可又不敢认真去想: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多宁死不移的上知、下愚吗?”

  蔡蓬头略想了想:“《道德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对这段话,古来倒有两种解释。其一认为:古之善治国者,不是教化百姓使之聪明,而是蒙蔽百姓使之愚昧。百姓之所以难治,就是因为他们有了知识。所以用开启民智的办法治国,是国之祸;不开启民智,就让人民蒙昧着,是国之福。这两条治国者一定要记住,这是根本,这个道理极深极大,虽然看起来这个办法与我们平时所想的是反着的,可它实行起来却是最顺当最舒服的,君也舒服,民也舒服,人人都舒服。

  “其二认为:古时候善于引导民众的人,不是教给他们多少花招、多少伎俩,而是用自身的淳朴教化百姓,使百姓也归于淳朴。人民之所以难治,就在于心机邪术太多,所以治国者自己不能总是用心机、耍手段,这样不但事办不好,还把百姓教坏了,人心一坏,是国之祸。治国者淳朴守法,不用狡诈的心机治国,是国之福。知道这狡诈与淳朴的差别,并能一心保住自己的淳朴,就是‘玄德’,至深至远,与物欲相反,终至返璞归真,顺于自然。”说了一大堆话,口也渴了,喝了口茶才问,“阳明先生觉得哪个解释对头?”

  王守仁缓缓地说:“第二种说法更切实。”

  蔡老道笑了:“我知道阳明子会这样说。其实这两种说法,关键区别就在‘将以愚之’的这个‘愚’字上。对‘愚’字的领悟不同,这就是上知、下愚之别。在那些知道上进、勤于思考的人看来,这‘愚’是淳朴,是良知,甚而近于天理;可在那些不知上进、不肯思考的人看来,‘愚’就是无知,就是迟钝,就是蒙着一颗心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对肯上进的人而言,天理、良知、诚意都是切实的、要紧的;可对那些不上进的人来说,他倒宁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宁可被人欺骗,这样他才活得舒服,活得自在。”

  蔡老道的话让王守仁心里一震,赶紧问道:“这么说,‘智’和‘愚’是每个人自己选的?”

  蔡老道把两手一摊:“当然是自己选的,难道别人能强迫他不成?”

  蔡蓬头这一番话把守仁说得惊愕不已,半天答不上来。

  ——原来一个人是上进,觉悟,活得通达透彻,精彩充实;还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只管混吃等死,这些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是他自己选的……

  见王守仁一脸惊骇,蔡老道微微一笑:“其实一个人思考不思考、上进不上进、淳朴不淳朴、正派不正派,并不是哪个治国之人能管得住的,都在他自己选,自己做。《道德经》里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那些深思上进、勤奋力行的人,其心自然不移;那些‘大笑’者,你说什么他也不听,他从心底就把门关上了,这样的人,也不可移。”

  王守仁凝思片刻,缓缓点头:“道长说得太对了。这两种人,他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根本就不一样,一观其表,一观其里。上知看人,看的是骨肉脏腑;下愚看人,看的是皮毛发肤……”

  见守仁一句话说到了要害上,蔡蓬头微微笑道:“你这话就明白了。你看的是骨架脏腑,他看的是皮毛颜色,他看的这些虽是肤浅,却远比你看到的美好。这时你若对他说那些‘病入脏腑’之类血淋淋的话,这些下愚之人当然不信你,要指着鼻子骂你,这时候再有那么一两个伪君子站出来,指斥你是什么‘言伪而辩,行辟而坚,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那些‘下愚’就会动起手来打杀你了!”

  这一句话说得王守仁毛骨悚然!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下愚’们都能明白大道呢?”

  蔡蓬头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办法一定有。可这必是非凡之人,非凡之言!言简意赅,一语中的。纵是如此,到底也还要世人自己肯听才行。”说到这里,笑吟吟地望着王守仁。

  见蔡老道笑得古怪,守仁忙问:“道长笑什么?”

  蔡老道笑着说:“非凡之人就在眼前,非凡之言就在心里,我看了高兴,就笑了。”

  王守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道长别开玩笑……”

  蔡老道用手指着王守仁的鼻尖儿:“说的就是你!你那‘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就是‘非凡之言’,只要天下人照这四个字去做,自然能明白天下的大道理。”

  王守仁向来有个“狂者胸次”,不是拘泥之人,听蔡老道称赞“知行合一”,就说:“这个修身功夫我做了十多年,获益匪浅!平时也尽可能多讲给学生们听……”

  蔡老道伸出大拇指:“‘知行合一’是修身的正路。你又讲给别人听,一传十,十传百……传它个几十年、几百年,还怕天下人不悟大道吗?”

  几十年、几百年,听起来似乎遥远了些。可再一想,孔、孟至今两千年了,“孔孟之学”不是还在传播吗?虽然离“人人都悟大道”还远得很,可希望从未消失。

  想到这里,王守仁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半天又说:“我做‘知行合一’的功夫这么多年,虽然有很多收获,可总还觉得有一丝不足,不知差在哪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守仁觉得自己修身功夫仍然不足,正应了这句话。蔡老道是个旁观者,看得清楚,笑着说:“阳明子已经走上正路,而且日修日益,进步如飞。若说还有不足,无非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来日方长,切莫灰心。”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八个字似乎是天下大智大能者的共识,可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说到这儿,蔡老道觉得一篇话题也算说尽了。今天他来倒不是说这些的:“阳明先生如今当了南赣巡抚,本应直奔赣州赴任,怎么转到南昌来了?”

  “到赣州以前先和江西巡抚见个面,我二人治境相邻,应该互通声气。”

  王守仁到南赣,主要任务是监视宁王,其次才是剿匪安民。蔡蓬头知道王守仁的使命,今天也是为此而来:“贫道在南昌城里认识一个朋友,此人原来做过南赣巡抚衙门的主簿,对那一带的军政民情十分熟悉,你想不想见他一面?”

  一听这话王守仁忍不住跳了起来:“太好了,咱们现在就去!”看了一眼蔡蓬头,见这老道士也正看着他,满脸都是笑意。脸上微微一红,又坐下了。

  这一年王守仁已经四十五岁,官做到封疆大吏,职升到四品正堂,讲学两京,弟子数百,一把胡须都留到胸口了。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在蔡蓬头面前有泪有笑、亦喜亦忧,一举一动都像个小孩子。

  (二)

  南赣巡抚衙门前任主簿傅友兰就住在翠花街上一家小旅店里,离铁柱宫不远。

  这傅友兰是个须发苍白的小老头儿,体态清瘦,脸色灰黄,弓着腰,不时一声声地咳嗽,看着身子很弱。把蔡老道和守仁迎进房里,低着头咳嗽了一顿才说:“听道长说王都堂是从南京鸿胪寺卿升任南赣巡抚的,以前没领过兵吧?”

  这一问很是无礼。守仁觉得心里有点儿不痛快:“没有,怎么了?”

  听守仁语气有些生硬,傅友兰略感窘迫:“小人说话直,都堂不要怪罪。南赣一带的贼匪不同于寻常地方,都是横行多年的大盗惯匪,人多势众,凶悍敢斗,几省官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都堂以前是文官,没领过兵,一到南赣立刻就要和惯匪交手,怎么才能取胜呢?”

  看来傅友兰并不信任王守仁,先要摸摸他的底。

  既然人家问到这里,守仁就认认真真地答道:“你说当地贼人多?我不认同。所谓‘贼匪’大半是流民,小半是山贼。是流民我就要抚,是惯匪必须要剿。这么算来,真正该剿的惯匪也没有多少,而南赣治下九个州的百姓加起来岂止百万?这些人都盼望官府剿灭惯匪,让他们过安生日子。把那些非杀不可的恶贼拿来和成百万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比,当然是好人多,惯匪少。真正罪大恶极、非杀不可的贼人,更是没有几个。”

  果然,让守仁一算,这笔账变得清清爽爽。傅友兰暗暗点头,脸上也有了几丝笑意。

  守仁又说:“至于说几省官军不是盗贼的对手,本院觉得未必。这几年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地方守备官兵粮饷不足,战备松懈,一个个养成了懒人。我到赣州以后,把精锐官军集结起来,老弱无用的放在一边,专用精兵剿匪,打几个胜仗还是有把握的。”

  听到这儿,傅友兰微微摇头:“用精兵剿匪,怕不是长远之计。南赣九府横跨四省,官兵互不统属,事到临头极难调动,前几任巡抚都在这上头吃过亏。”

  王守仁点头道:“你说得对。四省官兵难以协防,用官兵剿匪就像笊篱捞豆子,怎么也捞不干净。对此我另有两个打算:一是南赣各府各县都有乡兵,这些人守卫本乡本土,地方平安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所以乡兵和山贼势不两立。我到位以后,先把乡兵抽调出来,都到赣州集结整训,剿匪的时候官兵、乡兵一起上阵,能用官军就用,用不上,干脆全用乡兵。二是我想从各府县抽调一些练过武艺的精壮乡兵,每县只需几个人,调到赣州来,编成一支队伍,专归巡抚衙门调动,将来和悍匪格斗时用得上。”

  傅友兰歪着头把守仁的主意认真听了一遍,不由得问:“都堂怎么懂得这些练兵之法?”

  王守仁年轻时研究过兵法,这些“存货”现在都用上了:“古来善用兵者,编民为兵、市井为伍,照样打胜仗。今天南赣九府盗贼横行,害的是民,所以最恨这些贼人的是老百姓。至于官军嘛,打了胜仗没什么便宜,打了败仗却要受罚,所谓‘不战不死,少战少死’,他们当然不卖力气。这么看来,剿贼其实是百姓自己的事,还要百姓自己去办!我上任之前就打定主意,要练乡兵、用乡兵。”

  听到这里,傅友兰心悦诚服:“都堂真是与众不同,这些用兵之道极为切实。”略一沉吟又问道,“都堂真的有心安抚那些被逼为盗的百姓吗?”

  王守仁叹一口气:“你也说百姓‘被逼为盗’,谁逼的?是官府!我到南赣不是杀人剿匪,而是给被官府逼害的百姓赔情道歉!不止安抚他们的人,更要安抚他们的心。来赣州的路上我想了一个词,叫‘新民’,只要百姓不再啸聚山林,一律以‘新民’待之,既往不咎,划村而居,让他们自耕自食。等人家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了,我们这些当官的才算把‘欠账’还清。”

  王守仁这些话像火一样,把傅友兰的心也暖热了:“小人在巡抚衙门当了半辈子差,跟了多少任巡抚,所见之人不是贪赃枉法,就是杀良冒功,或者胡招滥抚,纵贼滋事,甚至同流合污,自己就做了贼头儿!这些年我的心早就灰了,想不到让我遇上了王都堂!本该为南赣百姓尽一份力,可眼下重病缠身,实在撑不住了。现在小人就把南赣九省各处贼情一一禀报都堂吧。”

  守仁忙说:“你快说说。”

  傅友兰略一沉吟:“南赣治下南、赣、汀、漳、雄、韶、惠、潮、郴九府在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四省交界处,山高林密,地少人多,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加上正德朝这十几年天灾人祸,真把百姓逼到绝路上去了。以前山里的盗匪不过两三千人,可这几年官府年年剿匪,越剿越多,到现在各路山贼加起来已有数万之众。其中有几股惯贼实力最强:一是福建漳州象湖山的詹师富,手下有四千多人,箭灌还有个温火烧,手下约有两千人,和詹师富互为犄角,互相帮衬;二是江西大贼横水谢志珊,手下五六千人,听他号令的有上万人,其中悍匪蓝天凤占据桶冈天险,手下三千余人,是谢志珊的死党;第三个就是龙川的大贼卢珂、郑志高,手下也有四千多人;最厉害的是广东浰头的池仲容、池仲安,手下喽啰过万!这池仲容外号叫‘池大胡子’,号称四省山贼总首领,有勇有谋,喽啰众多,个个凶狠敢战,而且此人幕后还有主使,每每有人从外面传下令来,池仲容就支使各路山贼打劫府县,杀戮官民,真是无恶不作。”

  傅友兰话里有话,王守仁忙问:“老先生说池大胡子他们‘外面有人’,指的是什么人?”

  傅友兰微微摇头,不答守仁的提问,自顾往下说:“这四路大贼之外还有无数小贼,粗算起来有三十几个大首领,数百个小头领,巢穴无数,遍布九连山、八面山、大帽山、大庾岭,据说山里山外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是贼,剿不胜剿。后来不知是谁出了主意,搞了个‘恩威并重,剿抚齐施’,这一下子各路将领、各处府县官员都对山贼‘招抚’起来,其实说穿了,就是拿公库里的钱从山贼手里买平安。结果这些年用抚太滥,大大小小的贼头儿全被‘抚’了个遍,今天受招抚,明天又反叛,有的一边在官府当着记名官员,穿着红袍戴着乌纱,照样领着喽啰到处抢掠。可这帮地方官员们只求免责,把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知道一味胡招乱抚,根本就是纵贼行凶。”

  傅友兰这一番话真是惊心动魄!

  难怪官军在南赣一带用兵十余年,山贼反倒越剿越多了,原来是胡招乱抚,纵贼行凶!

  “老先生就说说这几路大贼的情况吧。”

  傅友兰又咳嗽了几声:“詹师富、蓝天凤是两条杀人不眨眼的恶狼!这些年不知害了多少人,老百姓恨不得把他们食肉寝皮。卢珂这个人倒不怎么劫掠,只是在山边抢占了大片土地,垦成农田,自种自食,他手下的三千人多是广东流民,最肯抱团,特别能打,个个都不怕死,官兵不敢动他。谢志珊在贼窝里出了名地讲义气,以横水大寨为核心,周边几十个寨子公推他为总头领,名气仅在池仲容之下,不过讲起能打,他倒不如卢珂。最难对付的还是池仲容,这个人奸猾异常,又凶又狠,加上……”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了守仁一眼,伸手往天上指了一下,“总之,池仲容这个家伙最难对付。”

  傅友兰说到这儿,王守仁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池仲容和南昌的宁王有勾结。

  傅友兰又接着说:“在这些贼人之中,最嚣张的就是象湖山的詹师富。这些年他的人马渐渐从山上下来,越过大伞、石溪等地,一直进逼到漳州城外不远的长富村,几乎把漳州的城门都堵住了,官道也让他截断了,不论官民百姓,只要从长富村一带过路,遇上詹师富,一条命就难保,所以这路山贼最招人恨。大人要在南赣动手,应该先打詹师富这一路贼。”

  “老先生就说说这詹师富的情况吧。”

  傅友兰点点头:“‘詹师富’并不是人名,他的真名没人知道,因为从贼之前是个竹工,所以都叫他‘詹师傅’。后来以讹传讹,当成名字了。詹师富本是象湖山下芦溪人,后来聚了一批流民占据芦溪,又转到象湖山,跟箭灌大贼温火烧结拜为兄弟,互为犄角,对抗官军。象湖山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天险,正面只有一条道,千把人守住路口,几万人也上不去,早前官军攻过几次,每每损兵折将,动不了他分毫。这个贼之所以如此嚣张,除了凶悍之外,在官府还有眼线,官军的动向都在他的眼里。军马不动,他就盘踞当地劫掠;官军一动,他就逃回象湖山去了。”

  见傅友兰对贼情竟然如此了解,守仁赶紧问道:“老先生对长富村一带的地形也熟知吗?”

  “长富村周围有几处险要,分别是阔竹洋、新洋、五雷、大肆、大峰,都堂可以命官兵埋伏于此,山贼一到,各路伏兵齐起,立时将他们围在山脚下。可詹师富很能打,以官军的本事能否围得住,小人就不敢说了……”

  傅友兰说话果然很直。

  大明朝的精锐一是九边九镇,二是京师的禁军,至于地方上的卫所兵大多缺吃少穿、员额不足、将官贪婪、兵士疲弱,这是全国的通病,王守仁也没有办法。找出纸笔把傅友兰所说的险要地点都抄录了,以便回去和地图对照,又问:“老先生,如果官军围不住山贼又该怎么办?”

  “詹师富在象湖山下有三处据点,一是他的老家芦溪,一是大伞,一是莲花石。现在他率众出来劫掠,这三处防守自然空虚,都堂可以出奇兵直插过去,先夺了芦溪、大伞、莲花石三处险隘,詹师富在长富村挨了打,必经此路退回象湖山,到时候官军守住隘口,前攻后堵,当可一举全歼。”

  王守仁赶紧一一记下,又问:“詹师富在官府的眼线是何人?”

  “这个我不敢打包票,但巡抚衙门现任主簿胡升十分可疑!”傅友兰深深地看了守仁一眼,“小人知道阳明先生与众不同,才和大人说这些话。要是大人真能剿了这几路悍匪,就真是一方百姓的再生父母了。可惜我实是有病,力不从心啦。”言毕,站起身冲王守仁行礼,“小人在这里先代一方百姓谢过都堂。”

  看傅友兰这样的身体,守仁也知道这个病病恹恹的老头子担不起重任了。可他跟自己说的这些话真是顶了大用场。忙向傅友兰再三道谢。

  这时蔡蓬头忽然插了上来:“贫道这次回南昌,有一个徒孙来跟我说,最近南昌城里闹了贼。听说是从鄱阳湖出来的大盗,叫凌十一、吴十三,吓得南昌百姓觉都睡不踏实。”

  蔡蓬头这个人行事高深莫测,现在他忽然说起鄱阳湖水寇的事来,王守仁忙说:“凌十一是鄱阳湖的水贼,手下有悍匪万余,也听说他已潜入南昌,孙巡抚一直想抓他,却找不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巧得很,眼下就住在南昌城外。”

  听蔡蓬头说知道凌十一的下落,守仁的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急火火地问:“这个贼现在何处?”

  “赣江边上有个何坑村,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吴的,是水寇吴十三的亲戚,眼下凌十一带着四五个手下就住他家里。”

  (三)

  得了蔡蓬头送来的消息,王守仁又惊又喜,直奔巡抚衙门,见了孙燧张嘴就说:“德成,我刚得了凌十一的消息,这个水贼就在南昌城外!”

  一听这话,孙燧也喜出望外:“消息确切吗?”

  “绝不会有错。”

  “好,阳明先生稍等。”孙燧吩咐手下人,“快去请按察副使许大人来。”又转身对守仁说,“这位许宪副是我在南昌城里唯一信得过的人,能不能抓到凌十一,就看他的本事了。”

  是啊,宁王朱宸濠在江西一省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孙燧只是个巡抚,两手空空,根本斗不过宁王,只能勉力为之而已。

  片刻工夫,江西按察副使许逵赶来了。守仁把自己听来的消息对他一说,许逵也很高兴:“要想在江西找出宁王的破绽,只有这个凌十一!能拿住他,审出口供来,以后再对付宁王就有了入手的地方。”看了看天色,“天也不早了,我看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调集人手,天一黑就出城。”

  当下许逵回到按察司调了几十个有经验的捕快,全都带到巡抚衙门,也不告诉他们要去哪里、捉什么人。等到天擦黑,许逵当着巡抚孙燧的面把抓捕凌十一的话对手下人讲了,立刻带人赶往何坑村。王守仁也自告奋勇和尔古一起随队出来。

  二更时分,官差们悄悄摸进村里,找来保正问明了吴家的住处,再一打听,果然这家最近来了几个陌生人,现在还住在这里。

  听到这些话许逵觉得差不多了,领着人手先把院子围起来,几个差官上前打门。半晌不见有人来开门。

  忽然间,黑暗里人影一晃,似乎有个人从院墙后面跳了上来,接着附近房屋顶上“哗啦啦”一片瓦响,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汉子从大院的墙头跳上了邻居家的屋顶,弓着身子踩着瓦垄飞一样往西逃去。许逵赶紧叫道:“截住他,别让这贼跑了!”一群差官齐声呐喊,沿着村里的小巷追了过去。

  房顶上那人好生了得,蹿房跃脊纵跳如飞,这些官差没本事跳到房顶上去,只能顺着巷子追赶。好在他们都是捕人的老手,人手又多,四面八方到处堵截,只听小村里吆喝呼喊乱成一片。眼看屋顶上那贼越逃越远,尔古对守仁说:“大哥,让我去撵他!”把身一伏顺着巷子跑了下去。眼看离房顶上的贼人近了,尔古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墙头,腰腿一用力已经上了屋顶,飞一样追了下来。

  房上这个贼本就慌不择路,到处乱跑,却始终脱不开官差的堵截,忽然又见有人上了屋顶,这人把牙一咬,从腰间抽出一把牛耳尖刀恶狠狠地扑过来。尔古也掣出长刀迎上去劈面就砍,那贼一弯身从刀锋下钻出来,右手一带,顿时在尔古胸前划了一道口子。尔古大叫一声回过身来,合刀往那人小腹猛捅,不想那贼人身法纯熟,滑溜异常,身子一挫躲过刀锋,迎面向尔古撞了上来,短刀直向胸腹间突刺,尔古赶紧侧身一避,好歹躲开了要害,左臂又让那贼结结实实割了一刀。

  要讲武艺刀法尔古真不是贼人的对手,可他自幼在山里打猎为生,身手敏捷,再加上一副凶蛮不要命的脾气,转眼挨了两下,气得嗷嗷怪叫,抡起长刀横劈过来,那贼一俯身又从尔古刀下闪过。尔古眼看劈不着人,蛮性大发,忽然把手里的长刀一扔,腾出两只手一把将那贼人抱住。那贼一惊,情急之下短刀直捅尔古的肋下,尔古眼看难以躲闪,干脆拼出命来双脚一蹬,身子往前猛地一蹿,一下把贼人扑得仰天摔倒,俩人搂作一团,顺着屋顶咕噜噜地直滚下来,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把两个人都摔得够呛,可尔古是个一根筋不知死活的犟脾气,虽然摔得昏天黑地,仍然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贼人不放。

  不等贼人缓过手来,一群官差已经冲到面前,抓头搂腰七手八脚,把他死死摁在了地上。

  这时候许逵和王守仁也赶了过来。一个差官扯起地上那贼的头发用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对许逵说:“大人,这家伙就是凌十一!”

  一听差官说自己是凌十一,地上那贼立刻嘶叫起来:“小人不是凌十一,你们不要抓错好人!”许逵哪听他乱喊,吩咐:“捆起来带回去,这屋里的人也都拿了,回到衙门再细细审问。”一群官差蜂拥进院去抓人,守仁赶紧来看尔古,见他胸前、肋下、左臂给割了三处伤口,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忙问:“伤得不要紧吧?”

  尔古在手掌上吐了口唾沫,胡乱往伤口上抹了一把,笑着说:“没事,当年在山里让野猪咬伤都比这厉害。”王守仁赶紧让他脱了上衣,向官差讨了止血的药粉给尔古撒在伤口上,把伤处包扎起来。

  这时官差已经把院里的人都捉了,除了本家的人口外,果然还有四个来历不明的莽汉子。当下把这些贼人都带回巡抚衙门,孙燧立刻上堂连夜审问,守仁也坐在边上听审。

  想不到这个鄱阳湖里的水寇极其刁滑,堂上官员问他的话根本就不理,只是扯着嗓子乱嚷,硬说自己是个百姓,官府冤枉他这个“好人”,把孙燧气得立刻叫人动刑。可凌十一这个家伙对官府这一套审案的法子早就摸透了,人也硬气得很,刑具刚一碰到身上就号叫得震天响,真正用完了刑,他却连眼皮也不眨,什么也不认。折腾了一夜,不但一个字的口供没审出来,干脆连自己就是凌十一都不肯承认。

  面对这么个蒸不熟炖不烂的家伙,几个官员毫无办法,只好把凌十一暂时押回大狱里候审。

  (四)

  孙燧他们这边审着凌十一,另一边,凌十一被巡抚衙门捕获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宁王那里。朱宸濠大吃一惊,赶紧把几个谋士找来商量。

  此时李士实刚从京城回来,听说凌十一落了网,忙说:“凌十一这个人不能落在孙燧他们手里!得赶紧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朱宸濠忙说:“把他弄出来怕是不容易,灭了口不是更简单吗?”

  李士实连连摆手:“灭口虽然简单,可凌十一是鄱阳湖的大头领,手下几十个头目,上万的兄弟,这些人都已投在王爷手下,要是把凌十一弄死了,王爷还能拉住这些人吗?”略顿了顿又说,“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人手,凌十一这件事办得好,不但鄱阳湖的人马归咱们所用,江西、湖广几个省,凌十一能帮咱们拉过来不少人呢。可王爷要是不救凌十一,甚至把他灭了口,好些人都会寒心,对王爷日后起事不利。”

  李士实的话朱宸濠是肯听的:“可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

  唐寅在旁边冷笑一声:“在下还以为这江西南昌府早就是宁王的天下了,闹了半天原来不是?”

  唐寅这话让朱宸濠一愣,略想了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环顾左右,李士实、刘养正都微微点头。刘养正说:“唐先生的话有道理,凌十一这个人也算是个豪杰,手底下又有那么多兄弟,值得王爷多投些本钱。再说,好钢也耐不住火炼,凌十一落在别人手里,他的嘴有多紧谁也不敢说。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孙燧那里没审出什么来,赶紧下手!”

  “让什么人去做这事才好?”

  “凌十一的兄弟吴十三就在城里。咱们在巡抚衙门有内应,救人不难,只要帮忙托着底,别让这事漏了就行。”

  “好,就把吴十三找来筹划一下。”

  听宁王又说这些没有斤两的话,李士实赶紧插了进来:“做大事用急不用缓!筹划什么?让吴十三立刻带人连夜动手,其他的事,咱们安排。”

  入夜时分,南昌城里静了下来。黑暗中,一群官校带着刀枪来到江西提刑按察司衙门,走在前面的一个百户对门上的官差说:“我们是巡抚衙门派来的,要提凌十一到堂。”说着把一张公文递了过来。

  按察司当值的差官看了公文,并无差错,就把这百户引进二堂。

  江西按察使刘璋正在办公,接过文书看了一眼,见上面果然盖着巡抚的大印,就吩咐身边的人:“带他们去提人犯。”伸个懒腰,正要回去休息,忽然按察司主簿王高从外头飞跑进来:“大人,按察副使许大人来了!”

  一听这话刘璋吓得脸色煞白,不等他说话,按察副使许逵已经带着人飞跑进来,迎面就问:“刘臬台,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官人要提凌十一?”

  刘璋赶紧拿出刚才的公文:“你看,这不是巡抚大人的文书吗?”

  许逵哪有时间看这个东西,把纸片往地上一扔:“假的!这帮贼好大胆,居然混进臬司衙门来了!快关府门,别让这几个贼走了!”回头冲军士们吼道,“跟我去后面捉人,一个也不要放走!”领着十几个差人往后堂冲去。

  王高吓得浑身直抖,低声问刘璋:“出了大娄子了,咱们怎么办?”

  刘璋冲王高摆摆手,先把地上那张盖着巡抚大印的公文捡起来揣进怀里,俩人一声不响出了二堂,躲进廊下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从里面把门插上了。

  这时候许逵已经带着人直奔后院,迎面看见一队“官差”从后边走出来,几个人手里架着的正是凌十一!许逵大喝一声:“哪来的贼人敢冒充官校,都给我拿下!”身边的差人拔出刀一拥而上,对面这些人眼看露了底,也不畏惧,都拔刀迎了上来。这帮贼都是身手矫捷的亡命徒,人数又比许逵的手下多,刀劈斧砍,硬是从官差中间冲出一条路来,只管护着凌十一往按察司大门方向飞跑。

  到这时候按察司衙门里的差官军校还没得到消息,眼看两队官校忽然在后院里打成一团,愣在边上不敢插手,顿时被群贼撞出大门,一路经过杨家厂,跑过南昌府衙和新建县衙之间的穿街,直向离按察司衙门最近的德胜门方向狂奔而去。

  到这时候按察司的官兵差役才算缓过神来,一两百人拿刀动杖衣衫不整地冲出来。许逵冲他们吼叫:“派几个人给巡抚大人报信,就说凌十一已经越狱,往德胜门去了,同党有数十人之多,请大人带官军捕拿盗贼!其他人跟我走!”带着一百多人直追下来。老远就看见城门大开,一群贼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一个指挥走出来拦住许逵:“你们是什么人?”

  “本官是按察副使,刚才是不是有人出城了!”

  “对,有一路官军拿着巡抚大人手令叫开城门,刚走。”指挥使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巡抚大人的手令,大人请过目。”

  又是一张巡抚手令!

  许逵心里明白,这些手令没有一张是真的,可南昌城里上到按察司、下到指挥使,一个个都把这伪造的东西当了真!

  现在哪有时间和这个人纠缠,许逵把手一挥,带着人直追出去。远远看到夜色中一溜黑影在前面奔窜,许逵也急了眼,冲着手下吼道:“今天追要追到死,打要打到死!巡抚的兵马立时就到,咱们一步也不要停!”一群人齐声呐喊在后面拼命追赶,眼看贼人离着不过一两百丈了,忽然道路一转,面前闪出一片宫殿围墙,那些贼人直向高墙跑去,转眼不见了踪迹。

  眨眼工夫许逵带着人也追到高墙下,只见空场上立着两座高大的八棱华表,其后是一道三丈高的青砖墙,五进五开的正门上方悬着一道匾,借着灯笼照亮细细一看,上面写的是“南极长生宫”。

  这座“南极长生宫”是第一代宁王朱权的陵寝,高墙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大巍峨的南极大殿,其后尽是红墙绿瓦,殿阁森然,冲霄、凌江二楼倚立。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

  追到这儿不见了贼人的踪迹,许逵哪肯罢休,走上青石台阶用力拍门,好半天工夫才有人过来开门,却是宁王府的长史涂钦,见许逵站在门外,一脸气急败坏,忙上前拱手问道:“原来是许大人,有什么事吗?”

  到这时候,一件大案十成里已经挑明六七成了。许逵也没工夫对涂钦客气:“刚才有一路贼人潜进按察司的大狱,劫走重要人犯,本官带着差官一路追到这里,忽然不见了盗贼的踪迹,不知这些贼人是不是已经潜入陵园,我想带人进去搜拿一番,免得让这些贼人惊扰王家陵寝。”

  涂钦把双手一摊,满脸惊骇:“这是什么话!许宪副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要是让我家王爷知道了,写一道奏本递进京城,许宪副这个官还想当下去吗?”

  “可我们百十人都亲眼看着贼人跑到这里……”

  “贼人在哪儿?我没看见!”

  俩人正在争吵,黑暗中传来一片马嘶人喊,几百官兵冲到面前,许逵还以为巡抚兵马到了,赶紧迎上来,只见一个顶盔贯甲的军官跳下马飞步赶来,却是江西都指挥使葛江。

  都指挥使总揽一省兵马,与布政、按察并称三司,是个管事的人物。眼看葛江到了,许逵赶紧对他说:“都司来得好,有了你这支兵马,今天的事就好办了。”

  葛江赶紧还礼:“本官听说有贼人劫了大狱,这才带了一路兵马来剿,可一路上也没见到贼人的影子,怎么你们倒在这里和王爷的手下争吵,贼人哪儿去了?”

  许逵手指着“南极长生宫”的大门:“眼看着贼人进这里去了。”

  一听这话,涂钦瞪着眼冲过来要和许逵争吵,葛江把手一抬:“两位都不必多说!许宪副是刑名大员,他既然说贼人潜入了陵寝,那就无论如何要查勘明白!本都既已提兵至此,断无轻还之理!当然要进去看看,涂长史觉得呢?”

  眼看葛江提官军而来,又把话说得这么硬,涂钦不敢跟他争执,只得让步:“既然葛都司发了话,下官不敢拦阻官军,只问一句:要是搜不出贼来,都司愿意担这个惊扰山陵的责任吗?”

  葛江心直胆大,听涂钦拿王府这顶帽子压他,当时把眼一瞪:“你不用拿这话唬我,这个责任咱担下了!”又回身对许逵说,“宪副在此稍候,等我搜出贼来,看这些人怎么说!”带着军兵直入陵寝。

  眼看官军进去搜人了,许逵心里略微踏实了些,带着人在外面等着。不大会儿工夫江西巡抚孙燧也带了一批兵士赶到了:“贼人呢?”

  “葛都司已经带人去搜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正说着,却见葛江带着人走了出来。

  眼看他们空手而回,一个贼也没捉到,许逵忙迎上去:“都司,查得怎样了?”

  葛江黑着脸看了许逵一眼:“许大人,你把本都害了!”二话不说上马就走。许逵忙说:“不可能!刚才眼看着贼人跑进去,怎么会搜不出来!”带人就要往陵园里闯,涂钦赶紧过来拦住:“许大人这就过了!下官已经说了,没见过什么贼人,葛都司也带人搜过了,现在你还要硬来,是信不过都司,还是信不过我家王爷!”

  这时候倒是江西巡抚孙燧留了个心眼,上来把许逵轻轻一拉,对涂钦说:“既然葛都司已经进去看过,那就没事了。”道声“打扰”,拉住许逵就往回走。

  走出老远,许逵忍不住问:“贼人必在此间,抚台怎么不一查到底?”

  孙燧看了许逵一眼,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想想,葛都司搜了半天,怎么就一个人都搜不出?”

  听了这话许逵暗吃一惊:“抚台的意思是……”

  “贼人已经搜不到了,先回城再说吧。”

  (五)

  是啊,连江西都指挥使都“搜不出来”这批贼人,那就谁也别想搜出来了。

  孙燧带着人手回到巡抚衙门,王守仁早已在这儿等着,忙问:“凌十一捉回来了吗?”孙燧摇摇头:“跑了。”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已经隐隐听出孙燧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好厉害的贼呀!”

  “是啊,好厉害的贼!南昌城里任意进出,按察、都司皆为所用,整个江西一省都在人家手里,将来一旦有事,我等唯有束手就擒罢了。”

  听孙燧说这话,王守仁忙劝道:“德成别这么说,江西局势再难,总有可为之处。”

  孙燧叹一口气:“阳明先生,眼下局势比我等设想的要危急得多。江西之事本抚尽力为之,南赣那边还要靠阳明先生去剿。”

  到这时王守仁也感觉到了局势的危急:“我明天就走。江西这边还要孙大人多操劳。若将来事急……有可能的话,你就到南赣来。”

  守仁说这话倒是一番好意,可他心里也明白,孙燧这个江西巡抚孤身一人陷在贼窝里,将来宁王不动,他也不能擅动;宁王一动,第一个就会对付他,到那时孙燧真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半天,孙燧强打精神,笑着说:“多谢阳明先生,但愿不至于此吧。”

  王守仁和孙燧商量对策的时候,宁王府里众人也在一心谋划。

  为了救这个凌十一,宁王下了大本钱,出了大力气。好歹把人救了出来,可很多事都被江西巡抚看在眼里了。

  其实朱宸濠并不想为了一个水贼做出这么惹眼的事来。可他手下这些谋士李士实、刘养正却有不同的想法。见朱宸濠一脸愁容,刘养正笑着说:“王爷不必担心,总算办下来了,虽然叫孙燧看出不少东西来,咱们倒不怕他,只是孙燧这个人赶也赶不走,拉又拉不动,只好先把他控制起来,我看王爷应该在巡抚衙门附近多放眼线,把孙燧身边的人也调动一下,先把他孤立起来。”

  朱宸濠皱起眉头:“把孙燧控制起来倒不难,可这次的事,本王估计孙燧很快就会向朝廷上奏,咱们怎么应付?”

  “孙燧手里没有咱们的证据,空口白牙告一状,也顶不了什么事。”刘养正又想了想,“当然,王爷也不能就这么让他随便去告,我看王爷可以派人沿路拦截孙燧的奏章,至少把这件事拖个半年,到时就算孙燧奏报上去也无从查起了。”

  听刘养正把事情想得很周全,朱宸濠这才放心:“凌十一怎么办,是不是先让他回鄱阳湖躲起来?”

  刘养正略想了想:“我看让他回鄱阳湖,倒不如去南赣走动走动。南赣九府地处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交界,如果能够控制此地,关键时刻振臂一呼,四省响应。再说,南赣一带山高林密,养着几路有名的大盗,王爷要是收罗这班人手,随便算算也有四五万人马,编练一下,立刻就成了一路精兵。单这一条就值得咱们多花些心思。”

  朱宸濠忙问:“刘先生的意思是让本王网罗……”

  不等刘养正开口,唐寅在一旁笑道:“王爷不要出头,这种事让凌十一他们去办,就算凌十一再让官府拿住,也与王爷不相干。不过这次王爷可以多给他几两银子带着,看能买什么就买一些。”

  朱宸濠一下没反应过来:“我看给他几百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

  唐寅笑了:“几百两银子够什么用?先给他几万两银子,不够再来支。”

  “要得了这么多吗?”

  唐寅把脸一沉,酸酸地说了句:“王爷又犯老毛病了。”自己在袖口里掏摸了一阵子,摸出一块碎银子来,“唐某身上就这么点儿银子,都给凌十一好了,钱多好办事嘛。”

  看着唐寅这一番做作,朱宸濠总算恍然大悟:“真是,本王又把事办错了!先拿三万两银子给凌十一带上,让他网罗人手,不要顾惜银子。不够用了就跟本王说,要多少就给他多少。”

  三个人这里商定了办法,宁王叫人把凌十一找了过来。

  凌十一从百死之中得了一条性命,对宁王感激涕零,一进门就和吴十三一起跪在地上给宁王叩头,嘴里说:“因为小人一时疏忽,竟给王爷惹上这么大的麻烦!若不是王爷,小人这条命就没了。”

  果然如李士实所言,救了一个凌十一,拉过来一大群死党!朱宸濠肚里暗笑,忙上前把凌十一扶起来:“你既然跟了本王,就是宁府的人,除了本王一人之外,天下谁也不能拿你,谁也不能杀你!”一番恩威并施的话说完,抬手让凌十一坐下,“现在南昌城里风声太紧,你先到外面避避风头吧。”

  “小人打算到广信去,鄱阳湖里有我一帮朋友,以后王爷用我,只要招招手,小人马上回来替王爷效命。”

  其实朱宸濠现在就需要凌十一替他卖命:“本王听说广信一带有个豪杰叫谢志珊,你认得吗?”

  凌十一忙说:“认识!他是横水山寨的大寨主,手底下有五千兵马,和桶冈的大寨主蓝天凤是把兄弟。”

  不等朱宸濠说话,一旁的李士实问道:“我听说当地有个‘金龙霸王’名声很响,就是这个蓝天凤吗?”

  凌十一忙说:“李先生说的‘金龙霸王’是广东惠州府浰头山寨的大头领池仲容,外号‘池大胡子’,和两个弟弟池仲安、池仲宁一同聚义,纵横三省,最是能打,当地几个山寨公推他为总首领。除了这三个大首领之外,象湖山上还有一个可塘洞,那里有个大寨主叫詹师富,又有一处箭灌,大头领叫温火烧,这五座山寨全都兵多将广。”

  听凌十一这么一说,南赣一带果然贼众蜂起,朱宸濠大喜,忙问:“这几个人你都认识?”

  “小人都认识。”

  李士实在一旁问道:“凌寨主,你刚才说池仲容是个总头领?先把他的事仔细说说。”m.sxynkj.ċöm

  凌十一略想了想:“池仲容是浰头曲潭村人,自幼习武,练得一手好箭术,年轻的时候就在当地很有名气。弘治年间池仲容因为欠租之事杀了官差,和两个弟弟一起占山为王,到如今手下已有上万兵马,自己封了六个元帅及三十八个都督、总兵,都以蜈蚣旗为号,先后攻打过龙川、翁源、始兴、会昌诸县,横行当地无人敢惹。桶冈蓝天凤、横水谢志珊、象湖山詹师富、箭灌温火烧都公推他为总头领,惠州府上浰、中浰、下浰都是他的地盘。”

  李士实仰起头来想了想:“自号‘金龙霸王’,手底下还有元帅、都督、总兵,有意思。”转向朱宸濠笑着说,“池仲容似乎是个一心想当官的人,像这样的人咱们正用得着!干脆刻一方金印交给老凌,让他专程去广东会会池仲容,如果池大胡子能把左近几个寨子的兵马都拉过来,王爷就该重重地赏他。”

  “金印好办,可印上就刻‘金龙霸王’吗?”

  李士实摆摆手:“这个名字不行,一听就是个做贼的。得给他个过得去的名号。”自己扬起脸来略一琢磨,“这样吧,就封他个‘征王’的名号,再加上‘提督四省兵马’的头衔,有官有爵,姓池的肯定喜欢。”一句话说得屋里几个人哈哈大笑。

  当天夜里,凌十一化装潜出南昌,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三十一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0)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