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护社稷书生充巡抚,拯流民阳明得智囊
(一)
事情也巧,朝廷那道“王守仁升任巡抚南赣汀漳左佥都御史”的任命发下来的时候,王守仁正好上了一道奏疏,说自己能力有限,体弱多病,难当重任,请求致仕。
这几年王守仁的官运还不错,正德八年升了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不久又升任太仆寺少卿,被派到滁州南太仆寺督理马政。
太仆寺卿是个专司养马的官儿。早年洪武皇帝定都南京的时候,太仆寺设在滁州,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太仆寺也跟着迁到京师,滁州这边改称南太仆寺。现在王守仁当了这个官儿,无可奈何,只好离开京师到滁州去养马。
好在滁州是繁华之外的一处清静地。琅琊山四面环绕,欧阳永叔的“醉翁亭”翕然在目,秋月祥云、清流瑞雪、夜雨飞琼、洞天湫水,幽静自得,正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王守仁来到这么个清静地方,督办的又是马政,正是地僻官闲,无所事事,刚好大开门庭延收弟子,尽心讲学。想不到才在滁州待了半年,又获升迁,担任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只得转到南京赴任,很快又收了一批学生,照样讲学。
现在的王守仁已经知道:和做官一样,讲学也是件救国救民的大事!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颠沛流离,衣不挡寒、食不果腹,那么艰难,可是不管走到哪儿,永远不忘给天下人讲学,就因为“讲学”这件事太重要了。
——一个好先生讲学,能教出一百个好学生;一百个好学生再讲学,就教出一万个好学生!你说讲学这事有多重要,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看清了这一点,王守仁就下了决心:辞去官职专门讲学。想不到请求致仕的奏章刚递上去,朝廷那个“左佥都御史”的任命就下来了。
看了这道诏书,王守仁真觉得莫名其妙。
自从复出为官以来,守仁担任的全是无用的闲职,一无功劳二无政绩,怎么忽然就得了提升?而且外放南赣九府巡抚!
南赣巡抚治下的南、赣、汀、漳几府正是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交界,山高林密,盗匪横行,官府束手无策。现在朝廷把王守仁派到那里分明是去剿匪的。可王守仁是个书生,哪里打过什么仗呢?
正德皇帝是个怪人,自他当了皇帝,朝廷里尽出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可王守仁想来,贬官问罪当臣子的躲不开,这“升官”总还躲得开吧?于是又上一道奏章,再次提出致仕。不管朝廷答应不答应,自己就离开南京,回了山阴老家。
上一次辞官回山阴老家养病是在弘治十七年,那时候守仁才三十一岁,想不到再回家乡已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十四年没回家乡,现在回来一看,山阴的山水风光丝毫未变,可王家在城里的宅院倒比以前宽阔气派了不少,门楼是新修的,大门上的朱漆亮闪闪的,地上的青砖才换过,齐整平展,连门口的两块上马石都是新雕的。进了大门,轿厅里一溜排着三乘呢轿,廊里的柱子、屋上的椽子也不知是新上过彩绘丹漆还是整个儿换了,看着规整漂亮,气派不俗。
这么说,这几年山阴王家发了财了?
守仁在家事上从不细心,也没多想,赶紧拜见老父亲。
十年不见,老父亲王华已是须发如雪,老态龙钟,守仁抢上前跪倒叩了三个头,问了一声:“父亲安好。”忽然悲从中来,抱着父亲的腿哭了起来。王华也忍不住落泪。把儿子扶起来细看,见守仁已经蓄起了一副浓密的长须,面色红润,肩膀宽阔,说起话来中气也足,和当年那个羸瘦文弱的书生大不一样,这才放下心来。
王实庵是个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虽然满心都是话,却说不出什么,只问:“这些年还好?”
“都好,父亲身子也安健吧?”
王华点点头,一时间父子两个都不知该说什么。正在这会儿,诸宜畹低着头从外面进来了。
听说丈夫回来了,宜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换了衣服赶过来,可到了书房门外心里又慌张起来,整整衣服理理发髻,把激动的心情平复一下,这才慢吞吞地进来,先给老父亲请了安。王华看她进来,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宜畹知道老父亲心里不喜欢自己,在老人家面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着头在旁边坐下,偷眼看着丈夫,正好守仁也往这边看过来,俩人眼神一对,不由得都微笑起来,虽然心中窃喜,却不敢在老大人面前露出痕迹。
儿子媳妇这一番表现王华看出来了,就对守仁说:“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一眼也不看宜畹,起身走了。
守仁两口子赶紧站起身,目送老父亲走出去,这才回自己院里。这一路上时不时遇上家人仆役,弄得守仁和宜畹一句话也不敢说,心里又喜又急,脚下越走越快,好容易回到住处,进了房把门一关,守仁一句话也不说,先就一把将宜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不放,宜畹把脸藏在丈夫胸前,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忍不住嘤然一声哭了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守仁胸前的衣服都被夫人的眼泪溻透了,这才放开宜畹,细细打量着夫人,见她发间杂了银丝,嘴角已见皱纹,身子瘦成一把骨头,只是此刻心里快活,脸上气色倒还红润,两只眼睛哭得通红,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水,就抬起衣袖笨手笨脚地替她擦拭,抹了几下儿,忽然觉得心里火热,忍不住又把宜畹搂在怀里,紧紧地再不肯放开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离开亲人,已经整整十一年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守仁一惊,忙放开夫人,回身看去,却是杏儿端着一个铜盆进来,看了眼前这个景象,一下子愣在了门口。
眼下守仁正在情浓忘我的时候,忽然给人一扰,心里很不高兴,虽然没发火,脸上的神情已经很不好看。杏儿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把铜盆放下,慌慌张张地退出去了。
给杏儿这一搅扰,守仁和宜畹总算是把心定了下来。宜畹亲手伺候守仁换下外衣,洗了脸,拿手巾替他擦手,又沏了茶来给他倒上,让守仁坐下歇着,自己把守仁脱下的衣服叠好收了,开柜子拿出要换的衣服放在边上,自己端着铜盆出去打来热水,帮守仁脱了鞋袜,让他烫脚,找双干净的新袜子换上,好让他的双脚松快些……在守仁身边转来转去地忙活,倒像是母亲在照顾孩子。
王守仁在外面已经是个四品大官,名动京城的大学者,可一回到屋里,立时变成个横草不拈竖草不动的公子哥儿,只是嘴上说:“你也歇歇吧,别忙活了。”一边却又敞手敞脚地坐着,让宜畹一趟趟伺候他。
好容易把事儿都安顿好了,宜畹才在丈夫身边坐下。守仁拉着夫人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宜畹不由得娇羞起来,笑着说:“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还有什么好看?”
在守仁心里,诸宜畹就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以前在外面做事,看不见夫人的时候还罢了,可现在拉着夫人的手,就着一团烛火看着宜畹,守仁忽然觉得自己越变越小,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新郎,变成了那个莽撞任性、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傻小子。
俗话说“久别胜新婚”,这话倒对。自从回到家,王守仁和诸宜畹真是如胶似漆形影难离。转眼过了七八天,守仁总算从一团甜香梦里醒了过来,这才打起精神出门交亲拜友。
此时守仁的名气已经非同小可,绍兴一府及山阴、余姚两县士绅无人不知,朝暮迎送络绎不绝,不时有亲朋好友求到门上,请守仁题诗写联,或作一篇墓志,或写一副序言,文墨应酬没完没了。
这天守仁又从朋友手里接了差事,应酬一篇墓志,正在书房里忙活,宜畹走进来慢慢地说:“先把这放一放,我跟你商量个要紧的事。”
宜畹这个人一心持家,她说的全是家务事,在这上头王守仁一向听夫人的安排。现在宜畹要跟自己说要紧事,守仁根本没上心,手不停笔,顺嘴说:“我听着呢,你说吧。”
宜畹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丈夫的手:“我跟你商量大事呢。你今年四十五岁,我也四十三了,一直没有孩子,这样下去怕是不行,你有什么想法吗?”
在这件事上王守仁早有了想法:“没孩子可以过继一个,我们族里人多,这事好办。”
宜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就在王守仁耳边低声说:“你知道西林的三叔有个儿子叫守信吧?这是个老实人,没考上举人,家业也不大,现在已经有六个儿子了。我想跟你商量,把守信家的老五过继到咱家来,你看行吗?”
宜畹说的这个堂弟守信王守仁是知道的。
王守信是守仁三叔王兖(yǎn)的儿子,是个出了名忠厚木讷的人,一心只知道耕读为业,诗礼传家,什么营生也不会,家里穷苦,孩子又多。可王守信穷归穷,在亲戚中间名声倒好,王守仁对他颇有好感:“守信这人老实。”
“是啊,我已经看过这个孩子了,叫正宪,今年八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人很机灵,《三字经》《弟子规》都读完了,现在他父亲给他讲《论语》,也有小半本了。问了他一些话,答得很好。”
王守仁最信任夫人。听宜畹说已经见过孩子,也满意,他也没有二话:“守信那边答应吗?”
“我托人带话问过了,守信也愿意。”
见夫人像往常一样把事情安排得妥帖稳当,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守仁也懒得多动脑筋:“我明天去西林一趟,见见这孩子,都妥当的话,回来就和父亲商量。”说完又低头整理他的文稿。根本没看到诸宜畹坐在一边,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过继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诸宜畹实在没法可想了。
自己不能生养,这个宜畹早知道了。十年前她替守仁收了个“屋里人”,守仁当庐陵县令的时候宜畹专门让杏儿去陪伴丈夫,自己在家苦熬,只等开花结果。哪知一晃五年,杏儿的身子毫无动静,宜畹就彻底绝望了。
其实这几年杏儿虽然和守仁朝夕相伴,可王守仁是个专情的傻子,心里只装着“诸宜畹”三个字,从没正眼瞧过杏儿一眼,更不要说和她圆房了。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相信,自己的丈夫守着这么个年轻漂亮、温柔多情、娇憨活泼的“屋里人”整整五年,居然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下?诸宜畹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可她再聪明,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会这么“傻”,傻到出了奇。
是啊,王守仁就是这么傻!如果他能跟杏儿生下一男半女,宜畹也就解脱了,以后守仁和宜畹、杏儿就可以踏踏实实关起门来过日子,外人谁也管不着他们了。可惜王守仁对夫人太专情了,专情到根本就不去想别的女人一下,不肯看别的女人一眼。偏偏他就没想过:在当今大明朝,一个男人娶妻纳妾却不生孩子,他家的门户就立不住。
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时代,这是真道理、硬道理。可王守仁平时对孟子学说奉为至宝,努力遵循,偏就这句话,他忘了。
事到如今,诸宜畹只能认为:守仁是生不下一儿半女了,眼下除了过继,别无他法了。
过继守信的儿子承继王家香火这件事,诸宜畹确实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当了。帮她安排这件事的,就是当年替她买了杏儿的那个王守度。
当年王守仁下诏狱,贬龙场,诸宜畹估摸着丈夫这个官做不成了,为了等丈夫回家之后能享一份清福,就凑钱和余姚的娘家人合伙开了间绸布店,赚了些钱,又在山阴自己做了起来,生意上赚了钱,就回来买房买地置产业,整整经营十年,赚了几千两银子的身家!而她在山阴这边开店,用的正是那个骗了她五十两银子的王守度!
王守度是市井上的一个混子,品行很不妥当。偏偏诸宜畹拿他当了好人。早先让这家伙骗了五十两银子,毫无察觉,还是一味地跟他打交道,后来又把店面房产交给王守度去管,十年下来倒也没出意外。这并不是因为王守度学好了,而是另有缘故。
王家非比寻常人家,老父亲状元出身,以南京吏部尚书致仕,是山阴县里最大的官僚,每到年节,连绍兴知府、山阴县令都来拜望。这份威风足以镇住王守度,在王家的事上轻易不敢乱来。加上诸宜畹知书识字,精明过人,账目上的事一清二楚,王守度轻易不敢骗她。另外王家的生意做得不错,王守度帮宜畹管事,几年工夫也赚了不少钱,买房置地,混得有几分人样儿了,自己也挺满意。
可王守度这种人是喂不熟的狼。帮王家做了十年买卖,虽然钱没少赚,可离他的期望值差得太远,平时抓不到机会,只能眼巴巴看着,一旦有了机会,王守度立刻就会动邪心眼。
眼下宜畹找王守度商量“过继”的事,王守度心眼儿一转,立刻就看出这是个机会。
依古训,妇道人家要守三从四德,所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以前诸宜畹没有儿子,丈夫又不在身边,一切家事由她做主。这个女人太精明,王守度不敢跟她耍心眼子,可要是宜畹过继了一个儿子,等孩子长大些,她就必须把财产账目交出来,自己回到房里做她的官太太去。到那时,王守度在外掌控王家的生意产业,在内趁着守仁不在家,老父亲又不管事,把过继的孩子调唆到手,回过头来再摆布诸宜畹,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当然,要想借这个事儿摆布宜畹,过继回来的孩子也有很多讲究。孩子家里的父母得老实,好对付。孩子的年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年龄太大,懂事了,不容易控制;年龄太小不懂人事,被宜畹从小养大,养出母子之情,将来这孩子大了,当然什么都听自己母亲的,说什么也不会搭理他王守度。
想来想去,王守度觉得这个过继回来的孩子年龄最好在十岁上下,既懂一点儿事,将来不会和宜畹特别亲近;又不完全懂事,能被他王守度调唆得来,控制得住。
就这样,王守度替诸宜畹选定了守仁那个老实堂弟的儿子——年仅八岁的王正宪。
王守仁回乡之前,守信和太太李氏已经带着正宪来给宜畹看过,宜畹对这孩子很满意。这回王守仁又亲到西林见了正宪,见这孩子模样俊秀可爱,举止大方得体,人也伶俐,一张小嘴挺会说。问他一些书上浅近的东西,也都有问有答,还当场写了一首诗给守仁看,虽然文字上并不怎么高明,毕竟八岁的孩子,也算难能可贵了。
经这一番相看,王守仁对正宪这孩子很满意,回来就去找老父亲商量。
在这个事上王华也没有多余的话说。
毕竟守仁有一妻一妾,到现在也没生出一儿半女,老父亲又能说出什么?守信是同宗,人很老实,名声也好,过继他的儿子倒也合意,当下也就点了头。就此把过继的事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守仁和守信两家把事情商量妥当,写了过继文书,请来宗族耄老、乡约里正,把正宪领到王氏宗祠拜祭先人,再拜实庵老先生,又叩拜了守仁和宜畹,众人吃了一顿酒,把过继的事儿办下来了。
守仁一家子欢天喜地大肆庆贺,这种时候哪还有人想得起,这间院落的偏房里还住着一个杏儿。
自从王守仁回到山阴老家,杏儿就被彻底冷落在一边了。到现在王家办这样的喜事,更没人理她。杏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连饭也没吃,缩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天半宿,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一眼,和她说一句话。
刚听说这事的时候,杏儿心里对王家上下着实有些恨意!
跟了这个男人十年了!当年守仁下狱生死不知,杏儿一心一意陪着夫人守过来,没有怨言。在这个家里她什么都不要,只求守仁能对她稍稍好一点儿就够!可这个无情的人连一点儿情意也不肯给她!现在人家宁可去过继一个儿子,硬是把这个苦命的杏儿扔在一边,这意思是永远不会拿她当如夫人对待了……
杏儿就这么在屋里气了半夜,恨了半夜,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又慢慢想过来了。
恨有什么用?
恨夫人吗?这条命是夫人救的,不是夫人,自己大概早在妓院里让人折磨死了。恨王守仁?可这个男人是个从没见过的大好人,那么正派、善良、有学问、有志向。杏儿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可她知道,像守仁这样的人,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怎么恨他呢?怎么恨他……
要怪只能怪自己,来了这么个人家儿,插在了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中间。
不过就是一颗又小又酸的“杏儿”罢了。这么个酸涩的丫头,命里注定没人疼爱。
(二)
办完了过继的大事,王守仁就没什么心可操了。又想着自己躲回老家,那个南赣巡抚的肥缺儿自然给了别人,致仕的奏章,大概很快就批下来,就趁着闲日子、好天气,朝登会稽山,晚游龙泉寺,又在院子里开个小菜园子,种几垄青菜,看看书,陪夫人说说话,和朋友们谈谈学问,过起了神仙一样的舒心日子。
想不到这正德朝真是怪事多,王守仁不想做官,躲回老家,正德皇帝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下诏命:“尔前去巡抚江西南康、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钦此。”
接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皱着眉发起愁来。
别说王守仁,连宜畹都觉得眼前这事不可思议,在边上笑着说:“皇上这是怎么了?以前这么些年也没给你派过一个正经差事,现在倒好,接二连三地催你到任!这大明朝没有阳明先生就转不动啦?真是怪事。”
王守仁拉着宜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笑着问:“你想让我去当这个巡抚吗?”
宜畹这一辈子和丈夫分离已经分怕了,无论如何不想让守仁离开自己了。眼下家里有钱有地,儿子也有了,她是说什么也不愿意放丈夫走的:“当今这个朝廷呀,就是天大的官也不值得去做。别说是个巡抚,就是皇上让你去做‘首辅’也不要去!就说有病不能上任!让他们去催,催到不肯催了,事情就过去了。将来咱们拿出钱在山阴城里起一座书院,你在家里讲学,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好好过日子,什么心也不操,什么事也不管。”
守仁轻轻搂过夫人的肩膀,附在耳边低声说:“有你在,我从不操心的。如今回到家了,哪儿也不去了,咱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第二天王守仁又给朝廷上了第三道奏章,说自己身体实在多病,能力确是不足,祖母年已九十多岁,也想多尽孝,总之是不想做官,一心致仕。把奏章送上去之后,仍然一心待在家里享他的清福。满以为再三推辞,朝廷决不会再来催他,想不到十一月十四日忽然接到一份兵部咨文:“为紧急贼情事内开:见今盗贼劫掠,民遭荼毒,万一王守仁因见地方有事,假托辞免,不无愈加误事,该本部题奉圣旨:‘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看了这道咨文,王守仁一开始摸不着头脑,再细一想,皇上圣旨上的语气好怪:“既地方有事……”从这一个“既”字上来猜测,显然是有人屡次三番在皇帝面前举荐自己,反复说过“地方有事,非王守仁处置不可”的话。所以皇上才会说“既然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
可到底是谁在皇帝面前屡屡举荐自己呢?
到这会儿王守仁才坐下来把事情前后细细想了一遍。
佥都御史是正四品京官,比自己眼下当的这个南京鸿胪寺卿强得多;南赣巡抚掌地方实权,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个美差。自己在朝廷里根本没有过硬的关系,更没有托人走门路,平白无故,谁在帮他弄这个官儿做?何况自己屡次上奏请求致仕,皇帝却屡屡不准,到最后兵部忽然发下咨文……
兵部,这是从王琼手里发出的咨文!难道是这位兵部尚书在帮自己谋这个南赣巡抚的差事?可王守仁和王琼并不很熟……
越往下想,守仁越觉得事出蹊跷,不由得把兵部咨文拿在手里反复细看起来。这一细看,又给他看出几句话来。
“民遭荼毒”“地方有事”……
地方有事?什么事?要说只是南赣一带的山贼,未必要派他王守仁去剿。那地方上会有什么“事”非要用他不可呢?
兵部咨文这字里行间的意思王守仁倒是读出来了,可王守仁这一年待在滁州、南京,对朝廷大事所知不多,一时猜不出王晋溪话之所指。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下人来报:守仁的妹夫徐爱和弟子冀元亨赶到山阴来了。
徐爱眼下已经担任了南京工部郎中,冀元亨则在京城读书,准备参加明年春天的进士大考。这两个人怎么一起到山阴来了?王守仁就问冀元亨:“你怎么不在京师备考?”
冀元亨忙说:“是兵部王晋溪先生让我来见先生,有些事和先生说。”
冀元亨这个人老实敦厚,平时和黄绾关系不错,经过黄绾介绍认识了兵部尚书王琼,这一次就是王琼专门托他从京城来和守仁见面的。眼下守仁正猜不透王琼递过来的哑谜,忙问:“是不是王琼在皇上面前三番四次保举我?”
冀元亨笑道:“先生说得不错,确实是王部堂在保举先生,可先生怎么连上奏疏屡屡辞官,难道不想做这个佥都御史吗?”
确实,在一般人看来,从南京鸿胪寺卿升任京师的左佥都御史,这是个难得的好事,像王守仁这样再三辞谢,还真少见。连徐爱也问:“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是个要职,先生为什么不肯就任?”
王守仁猜不透王琼的哑谜,心里急,也不回答,只问:“晋溪到底为什么屡次保举我?”
冀元亨说:“这件事学生也不明就里。不过王部堂专门让学生来跟先生说一件公案:南昌宁藩王府上有个典宝叫阎顺,不知为何背主私逃,到京师去告御状,诬陷宁王谋反,结果被皇上识破,把他打了一顿,发到南京孝陵卫种菜,没几天,忽然死在南京!此事只有首辅、锦衣卫钱宁和王部堂知情。”
阎顺一案朝中知道的人不多,王守仁在外地做官,更是没听说过。所以王琼虽然托冀元亨给守仁带话,却把话说得很巧,不提真相,只说阎顺“诬陷”宁王,被皇帝“识破”,现在冀元亨就依王琼的话把此案的简单情由说了一遍。王守仁何等聪明,前后一想,立刻明白了王琼话里的意思。
宁王!原来王琼几次三番要让自己去巡抚南赣,就是为了监视宁王。
见守仁脸色凝重,冀元亨又说:“晋溪先生还让我带几句话给先生。”
兵部尚书王琼让学生给自己带话来,根本不必说,守仁也能猜到五六分,笑着说:“晋溪先生也太啰唆了。既然他把话带来了,你就说说吧。”
冀元亨搔着头皮半天才说:“王部堂让学生带来三句话,可我实在弄不清王部堂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三句话头一句是个故事,王大人说:‘兵部在霸州新建了一个草料场,里面囤放的马料足够二十万骑兵支用,却不知什么人在草料场旁开了一间炮仗铺子,平常没事倒也无事,可一个不慎出了麻烦,立时就要烧起来!大军草料场失火无法可救,而草料场外就是县城民居,大火一起,必将全城烧为乌有。可这间炮仗铺子又迁不走,听说阳明先生通晓道义,透彻学问,智计百出,不知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个故事听着像在说笑话,其实并没这么简单。若是一个笑话,王琼说那些“通晓道义,透彻学问,智计百出”就成了讽刺守仁了。所以王琼讲的这个故事,其实是个比喻。这里说的“炮仗铺”就是宁王;“草料场”是那个聚集了几万山贼的南赣九府;“县城民居”就是大明社稷、天下百姓了。
守仁知道王琼是个诙谐爱说笑的脾气,听他把话说得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既然迁不走炮仗铺,就只有拆了草料场吧。你说第二句话。”
“王部堂第二个故事说:有个人走路不小心,忽然跌落山谷,用手扒住了一块石头,身子悬在那里,脚下就是深渊,正在挣扎不得,刚好有个樵夫远远走过来,那人就大叫:‘救命!’樵夫却说:‘你有手有脚,何不自己攀上来,叫我做什么?’只管走自己的路,悬崖下那人眼看性命攸关,急得直骂:‘能攀上来老子早上来了,还等到这时候?如今荒郊野岭,一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老子两只眼睛就瞧见你一个人,不求你,让我求谁去!’”
王琼这话把王守仁说得哈哈大笑。到这时候他心里的想法已经和刚才有些不同,但要他一改初衷,还是不情不愿,对冀元亨说:“你说第三句话吧。”
冀元亨站起身来,整整衣冠,理理袍袖,先是冲守仁拱了一下手;继而退后一步,躬下身来长长一揖;又退了一步,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给守仁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王部堂让我带的第三句话就是这个,至于他的意思,学生倒没弄明白。”
看了冀元亨这一番动作,王守仁心知自己已经无法脱身,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你个王晋溪,真是逼人太甚!”
是啊,王琼的意思是替朝廷、替兵部、替天下百姓向守仁恳求呢……王守仁本想退出官场,可受了天下百姓三拜,再想推辞也推辞不掉了。
听王守仁说出“逼人太甚”的话来,徐爱和冀元亨都知道阳明先生到底下了出任巡抚南赣的决心。在这俩人看来,阳明先生出去做官是大好事。徐爱笑道:“我知道先生不肯出山去做这个巡抚,一定是舍不得讲学的事。可天下这么大,到处都有学子,先生的学问这么好,人人都想拜师。就算先生到了赣州,一样也可以开馆授徒,反正这些大道理都在先生的头脑里装着,随时讲用,随时都有。”
冀元亨也说:“是啊,先生走到哪里都可以讲学。这次王部堂也对我说了,让学生跟先生一起去南赣,一来追随左右朝夕受教,二来也希望能帮上点儿忙。”
王守仁知道冀元亨正直可信,稳重干练,是个肯吃苦、能做事的人,王琼给自己安排这么个帮手,只因为南赣之行着实不易,想让自己带个心腹。可这么一来就误了明年的春闱,心里过意不去:“你跟我去赣州,明年的进士大考怎么办?”
“等三年就是了。”冀元亨笑着说,“我追随先生的日子短,现在未必考得中,要是能在先生身边浸淫三载,那时候考个进士反而容易多了。”
冀元亨是个老实人,一句老实话儿把王守仁和徐爱都给逗笑了。
徐爱对守仁说:“先生这次去江西,最多也不过一两年时间。我知道先生的心意,是一心要致仕讲学的,我也已经灰了做官的心,只想着和先生在一起讲论学问,已经和家里商量好,在山阴买一块地,盖一个小院子,把家搬过来,把京师里的湛甘泉、黄宗贤两位先生也请过来,和先生一起讲论学问。”
徐爱说的是守仁的心愿,可守仁也知道世事无常,未必尽如人意,笑着说:“但求如你所愿吧。”
徐爱取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叠书稿:“这是学生几年来在先生身边记的笔记,有些地方不尽翔实,一直想拿来向先生讨教。可现在先生要去赣州赴任,只怕一两年未必能见到面,我想把这些笔记放在先生处吧,有了闲暇,帮学生批改一下也好。”
守仁接过那本笔记:“好,我有空就看,等从江西回来,把这东西还你。到时候你我都辞官回来结庐而居,后半生只管讲论学问了。”
(三)
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王守仁终于接了圣旨,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等地,从南京出发,带了大小三条官船、书办随从五十余人往江西省府南昌而来。这一天船到万安县城,在码头上驻泊。
听说南赣巡抚驾到,万安县令急忙赶来拜见,再三地请守仁登岸到驿馆歇宿,守仁知道这要给地方上添不少麻烦,执意不肯。万安县令极会做人,一天之内来回跑了三趟,又奉酒食又献土仪,嘘寒问暖巴结逢迎。守仁给这个县令扰得不胜其烦,只在万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没通知地方,就命令官船启程,沿赣江而下往南昌行来。
赣江是江西省内第一大江流,万安以上江面狭窄,水流湍急,滩多石乱,出了万安之后江面变得宽阔,水流平稳,船行渐缓。这天夜里风平浪静,守仁看了几页书早早躺下了,正在熟睡,忽然冀元亨在外面低声说:“先生快出来看看,江面上怎么停了这么多船?”
守仁披衣起身钻出舱来,只见江边渔火星星,灯光点点,沿岸边停着两三百条大小船只,隐约听得人声嘈扰。问冀元亨:“这是什么集镇?”
冀元亨忙说:“这里是一大片荒滩,远近都看不到村镇,停在这儿的多半是商船,大小不一,载的货物也不一样,不知这些人在搞什么名堂。”
确如冀元亨所说,几百条商船聚在一起,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守仁既是巡抚,遇上事了自然要管:“靠岸找人问问。”
冀元亨叫官船在岸边泊住,自己上岸去了。不大会儿工夫带回几个商人,守仁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都聚在江岸上做什么?”
当先的一个躬着腰说:“小的们都是行商,要到福建去贩茶,想不到在这里遇上水贼,用船只截断江面,沿江两岸都有贼人,见船就截,见人就抢!上下游的船只都不敢过去,我们已经在江边泊了好几天,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来的水贼!究竟有多少人?”
“小人也不知道这伙水贼从何而来,只知道他们凶狠异常,已经抢掠了不少船只,听说足有三四百人。”
“怎么不到万安府报案?”
“去过了,可官府说眼下没有足够的人手和战船,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报知南赣巡抚派兵来剿。”
一听这话王守仁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就是南赣巡抚!官船刚从万安经过,县令根本没报水贼的事!看来这帮当官的真是吃闲饭的,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你们不必等了,我看万安县也不会派官兵来剿匪。既然水贼不过三四百人,你们这些商船足有两三百条,一条船上四五个人也有一千多了,怕这些贼干什么!”
几个商人面面相觑,当先一个缩着脖子问:“这位大人官居何职?要到哪里去上任?”
见客商们缩头缩脑的,显然不信王守仁有对抗水贼的本事,守仁故意沉下脸来:“本都堂就是朝廷刚任命的南赣巡抚,这三条官船上有五十名官兵,怕什么水贼!”
听说这位大人就是巡抚老爷,几个商人呼啦一下全都跪在地上:“还请大人给小的们做主!”
这时王守仁已经下了决心:“你们出去告诉所有船上的人,天亮时都到江滩上集合,听本都堂号令,一起攻打这些不知死的水贼!”
天亮的时候,江岸边各条船上的商人、船东都被召集起来,点算一下,共有大小船只两百三十多条,商人水手一千五六百人。
有这么多船,这么多人,还怕什么水贼?
守仁吩咐众人:“你们都跟在官船后面,听官船上鼓声号炮,就一起呐喊助威,官船登岸赶杀贼人,你们也务必上前助阵,哪个打贼的时候出力气,我赏你们酒肉吃;谁要临阵退缩,本官饶不了他!”一千多人轰然答应。
官船的桅杆上挂起“钦命巡抚南赣汀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大旗,王守仁搬来一张太师椅,身穿佥都御史的四品官服在甲板上居中而坐,冀元亨手里拿了根长枪和尔古一左一右立在身后,两旁各排开十五名军士,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另两条官船分在左右,每条船上各有十名军士,把凡能找到的各色旗帜都打起来,几块写着“佥都御史”“巡抚南赣”“肃静”“回避”的硬牌都举起来。三条官船后面,两百多条商船列成一个雁行阵,大船在中间,小船在两侧,船上的水手、商人都脱了长袍,打起绑腿,手里擎着船篙、钩杆、棍棒,整整齐齐在甲板上列队,远远看去俨然一支齐整的军伍。
人的胆子是要用气势来壮的。前几天这些商人还是一盘散沙,被水贼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有巡抚大人做主心骨,有官船在前面领队,这些人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年轻人摩拳擦掌,满心想着和水寇斗上一场。
船队顺江而下,快到中午了,果见前面江心横着七八条旧船,拦住江面,左右江岸上聚着几百人,手里拿着棍棒刀枪,挠钩绳索,等着劫掠船只。眼看远远有船开来,这帮人全都站起身,等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个个都傻了眼。
眼看果真遇上了水贼,守仁把手一摆,官船上四条火铳一齐打响,声如雷鸣,几面战鼓也敲了起来,后队商船上的一千多人齐声呐喊,直向江心横着的小船撞去。船上的水贼见了这个声势,吓得划起桨向岸边逃窜。壹趣妏敩
眼看江上屏障已除,冀元亨俯身问:“先生,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冲过去?”
“过去?到哪儿去!咱们要是这么过去了,这些贼人还会纠合起来接着抢掠,遇贼不剿还算什么巡抚?”守仁往左边江岸上水贼最多的地方一指,“传令:官船率先登岸,把这些贼人杀散了再说!”
一声令下,守仁乘坐的官船直向岸边冲去,另两条官船紧随其后。排在后面商船上的水手们眼看巡抚大人身先士卒,都鼓起了勇气,两百多条船转头向岸边驶来,不一时纷纷靠岸。岸上这些水贼本是乌合之众,见对方阵形严整,气势强盛,又见当先官船上打着“巡抚”大旗,知道撞上的是个大官儿,全都慌了手脚,根本不敢交手,往岸边的山坡树林乱钻乱跑,四散而逃。
见贼人逃了,上岸的官兵水手一齐挺着刀枪棍棒赶杀上来,顿时把两三百个水贼围在江岸上,三面堵住去路,背后是一道乱石岗子,急切间爬不上去,这帮贼眼看无路可走,一齐抛下刀枪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到这时候官军水手们哪还客气,上前就要打杀!忽然群贼之中站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伸开双臂拦在所有人前面高叫:“且慢动手,这些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们不要乱杀好人!”
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停了手,瞪着眼看着这个不怕死的怪人。王守仁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书生高声答道:“学生雷济,是个举人。”
“你是这伙人的头目?”
一听这话雷济倒笑了:“不瞒大人,学生也是被这帮人劫来的。”
这种鬼话守仁哪里肯信:“胡说,这个时候还想狡赖,先把他绑了!”几个军士上前把雷济拖倒在地捆绑起来。雷济也不反抗,只看着守仁说:“学生是广东惠州府生员,三天前坐船往南昌去,半路被这些人劫了,大人不信,把学生带到官府一审便知。只是这些人好生可怜,还望大人从轻处置,给他们一条生路。”
到这时候守仁才细看这些被围住的贼人。只见这帮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手里的“兵器”都是些锄耙镰刀、草叉棍棒、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这个雷济穿着一件湖蓝色纻丝袍子,戴顶青缎四方巾,白玉帽准,三十来岁,长圆脸,宽额头,重眉大眼,鼻梁挺直,蓄着短须,一身的文士气派,果然和这群“贼”不大一样。
王守仁冷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本官自会弄清楚,可你说这些贼人‘可怜’是什么意思?”
不等雷济说话,忽然乱石岗后面一片哭喊,又有几百人从树林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奔到江滩上,在守仁面前跪成了一片,胡乱叩着头,叫着:“求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细一看,全是老幼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守仁忙问雷济:“到底怎么回事?”
雷济这才说:“这些都是江西省内的流民,老老少少有一千多口,多少天没吃过一粒粮食。走投无路才到江边打劫,也抢不到什么,就这三天里,学生眼看着已经饿死了好几个人,再这么下去,不用巡抚大人来剿,这些人就都死光了。”
流民……
这些年来大明朝南涝北旱,地震山崩,加上官府横征暴敛,太监仗势凌人,藩王贵戚贪财掠货,把无数百姓逼上了绝路。早在弘治年间就有流民百万,正德皇帝治国十一年,流民人数比前朝又翻了几倍!现在王守仁以巡抚的身份和一群行将饿死的流民撞在了一起。看着这群走投无路跪在自己面前哀哭的赤贫之人,心如刀绞,羞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些穷人都是南赣百姓!可他这个南赣巡抚到底“巡”了什么,又“抚”了什么?雷济说每天都有人饿死,可王守仁现在两手空空,面对上千张等着吃饭的嘴巴,又能做些什么?
沉吟良久,守仁转身问商人们:“你们谁船上有粮食?”
一听这话,这群商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开口。
两百多条商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有些船上确实装着粮食,可这是他们的货物,要拿去卖钱的!现在巡抚大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让他们把粮食献出来,这些商人舍不得。
王守仁当然明白这些人的意思,他也不能强要别人的粮食:“放心,本官不会白要你们的粮食,一律按市价收买,献了粮的,都跟本官回万安县城,我到公库兑取现银付给你们,绝不亏欠分毫。”
听巡抚大人这么说,到底有个商人走了出来:“大人,小的船上有十多石大米。”接着又有两人站出来:“我们船上也有粮食……”
守仁冲商人们拱手称谢,吩咐手下兵士:“把米卸到岸上。”回身冲着跪在岸边的“贼人”喝道,“古人说得好:‘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你等虽然身世可怜,但聚众为盗也是大罪!今天本院暂且赦了你们,把这些米分一分,各自散去吧,若再敢生事,绝不轻饶!”
人到了将要饿死之时,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就被这些可怜人看成再生父母一样!现在南赣巡抚王守仁放给这些饥民一点儿粮食,一千多快饿死的流民顿时趴在地上冲着他叩起头来,哭喊着恩人、菩萨、青天大老爷!声震江岸。
看着这些可怜的百姓,守仁这个刚上任的南赣巡抚心里又痛又愧!哪敢受他们的叩拜,急忙上船,已经走出老远,还能看到那些流民跪在江岸上冲着官船叩拜……
这种时候,没良心的官儿或许会沾沾自喜,会乐呵呵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草民给他叩头。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官员,这时候,他心里的良知正在狠狠谴责他,也谴责这个把百姓逼成流民的朝廷!所以王守仁面似火焚,心如油煎,躲在舱里不敢出来。紧接着,王守仁想起一件事:刚才那些流民里冒出一个“头脑”来,自己命人把他捆了,这时候应该还押在船上。
现在守仁当然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贼头儿”,再把人家押着就不合适了,忙吩咐随从把那个叫雷济的举人请到舱中说话。
(四)
不大会儿工夫,雷济走了进来,冲王守仁拱拱手自己在椅子上坐下。
看他这副大模大样,王守仁知道人家这是怪他无礼,不问青红皂白就捆人,觉得雷济这人颇有胆量。见他拿腔作势的,就笑着说:“刚才不知雷先生的身份,一时情急把事办鲁莽了,这里给雷先生赔个情吧。”站起身来冲雷济行礼。雷济忙也起身行礼:“都堂太客气了,学生可受不起。”
其实雷济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客气”,守仁也给了他,下面就归入正题了:“雷先生这是往哪里去,怎么会碰到这群流民?”
“学生去南昌会一位朋友,想不到回程中被这帮人劫了船,脱身不得,只好跟他们混在一起,要不是都堂搭救,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你是广东惠州人,本官正好也是到那一带上任的,听说当地匪情极重,你要是知道内情,不妨对本官说说。”
王守仁倒没看走眼,这雷济果然是个能言善道、胆大心细的人,听守仁问他当地的贼情,略想了想:“都堂,这十几年来时局日坏,天灾不绝,民不聊生。南、赣、汀、漳、惠、韶各州所处正是四省交界,山高谷深,地瘠民贫,各地流民纷纷拥到这些三不管的地方来开荒求生。这些外来人既不归顺官府,又不见容于当地百姓,往往聚众结寨以自保。结果当地大小贼寨多到百余座,聚众不下五六万,个个都是亡命徒,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把当地百姓害得活不下去,官军根本不是山贼的对手,打一仗败一仗,到最后干脆不敢再和山贼较量了。”说到这儿,看了守仁一眼,故意说道,“不是学生说丧气话,都堂孤身一人到这贼窝子里来剿匪安民,我看只有八个字:千头万绪,无所措手。”
雷济说这些泄气话,也是想试一试王守仁的本领。
雷济早听说过阳明先生的名声,知道此人是位大学者。现在又眼看这位南赣巡抚顷刻间把一群商人变成了军士,轻易打败了截江的水贼,又不肯妄杀,反而给流民留下口粮,把他们遣散,智勇仁义兼备,这样的官雷济真没有见过。心里暗暗佩服,故意说几句难听的话,目的是想听守仁说说自己到南赣剿匪的方略计划,看这位大学者到底是什么样的非凡之人。
雷济所说的这些难处王守仁早在上任之前就想过了。要说“千头万绪”守仁是信的,可“无所措手”他却不信:“古人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天下没有无所措手的事,剿贼也不过两句话罢了。”
雷济忙问:“是哪两句话?”
“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
王守仁随口的一句话,内中蕴含着极深的道理,雷济愣了半天才问:“都堂怎么想出这样的话来?”
“这有什么奇怪?《大学》一本书只讲了‘良知诚意’,能做到这一点,就能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雷济笑道:“先生刚才说山贼用蛮,你就用智,难道这‘智’也是良知诚意吗?”
雷济这个问题问得刁钻,王守仁笑着说:“《大学》开篇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至善’就是诚意,就是天理。知‘至善’者必知‘至恶’,扬‘至善’者,必除‘至恶’。我先以一个‘良知’来判断善恶,然后扶其善,驱其恶。山贼若是作恶,本院有的是办法剿除他们,这就是用‘智’除恶;山贼若是改悔,我就以诚意安抚他,这就是以‘诚’扶善。去恶,扶善,最终都是为了消灭这个‘恶’,让‘善’得以光大,这就又回到‘良知诚意’上来了。所以说,只要握住一个‘良知诚意’不放,那么用剿也是扶善去恶,用抚也是扶善去恶。到最后,一定能除恶务尽,扶善务周。”
王守仁悟到“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已有十年了。这些年他一直在生活中不断实践“知行合一”,如今王守仁的“良知”和“行动”已经合为一体,密不可分。所以他讲一个“良知诚意”,行动自然就能跟上。
这次来南赣,说是剿匪,可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告诉他:南赣的局面搞成这样,是朝廷施政不善,把老百姓害成这样。所以到南赣不是来杀人,而是低下头给百姓道歉,老老实实为百姓做事。良知这样一发动,带出来的就是个“诚意安抚,扶善务周”的行动了。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雷济还没接触过,听了这番话真是如雷贯耳。半天才说了一句:“都堂见识之高,我辈俯仰难求。”
到这会儿王守仁对雷济越来越看重了,觉得此人有胆有识,口才过人,就问:“你想不想在巡抚衙门里当个差事,给我帮个忙?”
此时的雷济对王守仁又敬又佩,已有了追随之意,略一沉吟就说:“学生也知道都堂是个难得的好官,要让我追随都堂也可以,只是两条,都堂需要先答应我。”
听雷济说话有趣,守仁笑着问:“是哪两条?”
“第一条,学生在巡抚衙门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三年。”
“为什么是三年?”
“学生如今只是个举人,将来还打算考进士做翰林呢,不能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上。追随都堂太久,岂不是误了我的功课?”
一句话把王守仁说得哈哈大笑:“好,本官答应你,用你不超过三年,到时候放你进京赶考去。还有一条是什么?”
雷济站起身来冲守仁深深一揖:“学生早在家乡就听过浙江阳明子、广东湛甘泉的大名,想不到今天意外与阳明先生相遇,几句话讲论下来,五体投地!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阳明先生答应我,三年之后将学生收入门下,不知学生有此幸吗?”
虽说初次见面,可王守仁心里很喜欢雷济,觉得跟他真对脾气,笑着说:“孔圣人有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你要拜我为师,现在就可以拜。”
雷济微微一笑:“学生和阳明先生虽是初次见面,可对先生的学问道理略有所闻。先生素来讲的是‘知行合一’,如今我追随先生,就是要学这个‘知行合一’,这三年我和先生只论主仆,三年后于‘知’‘行’二字有心得了,再和先生论师生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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