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知行合一人人是友,将心换心处处皆心
(一)
这一夜,王守仁在无意之间洞破玄机,悟到了“良知”这个人世间最大的道理。
第二天早上,守仁走出山洞,已经是一个新人了。看天天蓝,看水水绿,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丝阴霾之气。
现在的王守仁在为他自己活着,在整理内心的良知,寻找快乐的真理。从内心深处觉得人不管在什么地方,过什么日子,只要活着,就应该活得有乐趣,有追求,多做有意义的事。而今天要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跟老何交朋友。
刚到驿站,就看见老何正在菜园子里侍弄那几棵青菜。守仁见了朋友觉得喜悦,老远就冲他打个招呼:“老何,昨晚睡得好吗?”
老何停了手,抬头看着王守仁,半天才答一声:“好。”接着低头忙自己的事。
王守仁走过来看着老何忙碌,忍不住说了句:“你这菜园子种得真好。”
这是一句真心话。
老何虽木讷,种地倒是把好手,把这个菜园子着实侍弄得不错。只是守仁自到龙场以来整天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杂七杂八的想头儿,根本就没正经往菜园子里看过一眼。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他的心气儿平了,再看这一园碧绿的蔬菜,觉得又可喜又可爱。就在老何身边蹲下,看着他除草、松土、捉虫子,越看越觉得有趣。忍不住说:“老何,你教我种菜吧。”
想不到驿丞大人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老何打了个愣,不知怎么回话。守仁呵呵地笑着说:“我这个人呀,真正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你可别嫌我笨哦。”一句话把老何也说乐了。
这是守仁到龙场半年来,第一次看见老何的笑脸。
以前的王守仁是状元公的大公子,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做过大官,办过大事,当过大英雄,是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虽然他心里并没有看不起老何的意思,但在这个大字不识的驿卒面前,无形之中还是端着一副好大的架子。守仁端着这么一副架子,不肯真心与老何亲近,老何又哪敢和这个京城出来的公子哥儿亲近?今天守仁忽然把一切“架子”都丢开,自己蹲在地头上要跟老何学种菜,老何当然没有二话,就手把手地教起他来。
守仁是个公子哥儿出身,果然手笨,一招一式都不像样,老何不厌其烦,教得耐心。两个人在土坷垃里刨弄了一上午,不自觉地就亲近起来了。守仁问老何:“你家在四川什么地方?”
“灌县。”
四川守仁虽没去过,可这个灌县大大有名。“那地方离青城山不远吧,都说夔门天下雄,剑阁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好地方!”m.sxynkj.ċöm
听守仁称赞自己的家乡,老何的话立时多起来了,把青城山里的上清宫、建福宫、祖师殿、天师洞、天桥,还有什么圣母洞、白云洞、金壁天仓、山泉雾潭……说个不停。
“相传东汉年间中原一带出了六部魔王、八大鬼帅,带着无数鬼兵鬼卒为患人间,正一天师张道陵在青城山设坛作法,收服八大鬼帅,又把六部魔王镇在山下,后人专门在青城山上修了一座上清宫,供奉张天师神位。这上清宫里有一个圣灯亭,每到晚上,从山下就可以看到圣灯亭里有灯火点起,少的三五盏,多到几百几千盏,都说这是张天师驾临上清宫,各路神仙来朝贺点起的神灯,我们当地人都到上清宫里求签许愿,请下神符去邪除怪,保佑平安,那真是有求必应,最灵验不过的。”
以前和这个无知无识闷头闷脑的老何说话总觉得索然无味。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老何说他家乡的山水,讲这些神异故事,守仁听得悠然神往:“家乡这么好,怎么到贵州来做驿卒了?”
“家里没亲人了,也没有地,活不下去了。在这儿当个驿卒,好歹有口饭吃。”老何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这些事,“王大人家在哪里?”
“浙江余姚。”
老何不知道余姚在什么地方,只说:“我听说浙江地肥水多,富裕。”
每个人都喜欢听别人夸赞他的家乡,守仁也是一样,被老何一夸,顿时喜笑颜开:“是啊,余姚城里就有一条姚江,水大得很,江边上有座龙泉山,山上有座龙泉寺,好大的,足足占了半座山……”
其实余姚龙泉山只是一座小山头儿,和灌县青城山比起来,就像一颗核桃比一个西瓜,差得远了。可老何想不到这些,还以为龙泉山也是绵延几百里的大山。听说龙泉寺“占了半座山”,惊得把眼睛都瞪圆了:“好厉害!这么大的庙我一辈子也没见过。”
守仁听出老何误会了,就笑着补了一句:“不是庙大,是龙泉山小。爬到山顶用不了一个时辰。”
听守仁这么一解释,老何也呵呵地笑了起来:“怪不得哟,我就说哪个庙要修得那么大……我们老家水也多,有个都江堰,大人晓得吧?”
“知道知道!那是战国时候修的,距今一千几百年了,引来岷江之水,半个成都平原都靠它灌溉,古人在那里建有分水鱼嘴、离堆、宝瓶口、飞沙堰,枯水不旱,丰水不涝,鬼斧神工,天下奇绝!”
老何竖起大拇指:“王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知道的东西真多。”
老何这句夸奖是真心实意。可守仁却知道自己这只不过是照搬书本上看来的东西,算不得真本事。嘿嘿一笑,故意学着老何的四川腔说了一句:“我懂得啥子嘛,连煮个稀饭儿都不会。”一句话把老何逗得哈哈大笑,守仁也笑了一场。
这天守仁跟老何整整收拾了半天菜园子,也说了半天话。到中午老何煮饭的时候,守仁就帮着到菜园里拔菜,又洗又切,又帮忙添柴煮粥。到饭熟的时候,他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这一顿饭吃得格外香甜。
吃着饭,看着倒了半边的驿站,守仁心思一动,又想起一件事来:“老何,你会不会打土坯?”
“打土坯干什么?”
“你看驿站的房子倒了,咱两个现在住得都不像样,反正一天里有大半天闲着没事,不如自己打些土坯,把房子修起来,有没有公事还是其次,咱们自己先有个地方住。不然总住在窝棚里,又冷又潮的,时间长了身子受不了。”
想不到这位驿丞大人忽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老何半天没琢磨过来。可再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有理。贵州山里潮湿多雨,整天住窝棚,早晚要落下病,到老来就受罪了。他就说:“要得,大人说干,咱们就干起来。”
打土坯盖房子,修好驿站,公事方便,自己也有个住处,这是守仁的“良知发动”。第二天早起,俩人就和泥割草准备打土坯,这就叫个“知行合一”。由此可知:“知行合一”确实都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简单朴素,没有“神奇”之处。只要依此做去,效验显著。
当然,打土坯这个活儿王守仁根本不会干。
好在这事不难,挖来有黏性的土掺上些草,拌和起来用脚使劲踩,等泥和好了,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模子里夯打个几十下儿,取出来就是一块土坯,把打好的坯盖上稻草放几天,晾干了就能用了。
可和泥、打坯都是力气活儿。老何身强力壮,一天下来能打两三百块,守仁身体瘦弱,又没干过这个活儿,打夯的手法不对路,只知道在两条胳膊上用力气,结果打不了几块就累得肩酸背痛,汗落如雨。
见守仁打不动坯了,老何就在边上“嘿哟,哦哟”地喊起号子来。
守仁知道这是老何在给他鼓劲儿呢!自己如今攥着夯把子在这儿打土坯,就得先学会怎么出力气。就照着老何的样子学,可学来学去,老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低头往身上一看,明白了!敢情到现在自己还一直穿着那件儒生的长衫子,只是把袍角撩起来掖在腰里了。这副样子哪能干得了活儿?
把这一点想明白,王守仁就把身上的长衫脱了,帽子也摘了,连那副“儒生”的架子都彻底丢在一旁,挽起袖口,卷高裤脚,一眼一眼看着老何的样子,放开喉咙喊着号子,腰腿肩膀一起使劲,一夯一夯尽力去打。
这一天守仁勉勉强强也打了五六十块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到晚上脚步蹒跚地回到山洞往草堆上一倒,顿时睡得昏天黑地,哪还想得起什么犯愁?
简直连咳嗽都忘了。
就这么搞了一两个月,守仁练得臂膀也粗了,腰杆也壮了,一天下来也能打一百多块土坯了。和老何商商量量,有说有笑,一天一天地忙活着。那座已经垮在地上的龙场驿站慢慢立起三面围墙,眼瞅着有点儿模样了。
(二)
这天守仁想起好久没到詹忠父子的坟上看看了,就信步走到蜈蚣坡前。
只一段日子没过来,三座坟已经让雨水冲掉一多半,成了三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儿。守仁又往坟上培了些土,在边上坐了会儿,想起詹忠父子三人惨死的样子,不禁暗自唏嘘。
要是现在,自己就能劝劝他们,或者拉着他们一起种菜园子,打土坯,盖房子,五个人在一起忙忙碌碌,有说有笑,也许詹忠父子还都活得好好的。
可那时候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眼看这父子三人一个个走上死路,却帮不上忙。
守仁正在坟前坐着发呆,忽听前面闹嚷嚷的。现在守仁是听到人声就觉得亲切,也不管什么事,赶紧跑过去凑热闹。却见十几个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苗人拿着棍棒,提着长刀,捆着一个年轻人过来,边走边用棍子抽打。那年轻人精赤着身子,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滚在地上爬不起来。几个人过来掐着脖子把他拖起来,没头没脑地乱打,赶着他往前走。守仁一眼认出来了,被打的人正是那个抢了自己的刀又送回来的小子。赶紧上来拦住:“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打他?”
见路边跳出个汉人拦住去路,这帮苗人也是一愣。走在前面的一个五十岁上下黑矮结实的汉子说:“他是个偷牛贼,我们要把他带回寨子,砍下他的手来祭神!”
其实苗人这些话只是说来吓唬那个偷牛的小子,守仁以为是真的。这一下他可不能不管了:“偷一头牛就要砍人的手,这是什么道理?”
苗人头领用手里的刀指着那个被捆着的小子说:“他到我们寨子里偷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打了几顿总不改,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他!”
守仁赶紧辩解:“我看他实在太穷了,不得已才偷东西……”
听了这话,那头领不但不同情,反而把脸一板,一张赤红的脸膛满是怒气:“穷就偷吗?我们寨子里也有穷人,怎么没人偷东西?”
苗人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道理。可守仁亲眼见过这个小伙子只抢砍刀不抢行李,后来又把刀还给自己。这一来一去,可以看出他虽然粗鲁,却不是个偷抢拐骗的下流货。就对那头领说:“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概是无家无业,饿急了才偷点儿东西充饥,你们已经打了他一顿,就算了吧。”
“说得轻巧!偷点儿东西?一头大牛都叫他牵去了!”
听了这话,被捆着的小子忽然叫嚷起来:“我没偷牛,那牛是自己跑进山里的!”话没说完,头领上来照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你还赖!我们抓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把牛套了要拉走?”
“我在山里撞见,自然就是我的,为什么不能拉?”
这句没心没肺的话立刻招来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连守仁也暗暗摇头,心想这个小子还真是蛮不讲理,命都快没了,还在这儿说这些浑话。
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眼看着他让人砍了手。守仁提了口气高声质问:“牛也找回来了,他也挨了打,你们还要怎样?”
眼看守仁一味护着偷牛贼,苗人头领把大肚子一腆,冲守仁瞪起眼来:“你是什么人?管我们苗人的事!”
眼看苗人耍起横来,守仁也不示弱,把脖子一梗:“本官是龙场驿的驿丞,是官就能管事!”
“你是汉人朝廷派来的官,我们是归土司管的。”
这苗人说的倒是实话。水西是归土司管的,别说守仁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小驿丞,就真是个知府,也管不着人家的事。可王守仁很聪明,知道这些苗人和官家没打过什么交道,只要自己把话说硬些,还是能糊弄住的。脑子一转,立刻说:“这座龙场驿站本就是你们的君长(当地人对土司的尊称)上奏朝廷请求建的,我在这里做驿丞,这个官也是土司承认的,当然就能管到你们。”
守仁的一番话其实说得没理,可表面听来却似乎有些道理。还真就把苗人头领给唬住了,不像刚才那么盛气,却也不肯就此服输,只得硬着头皮说:“反正我们不知道龙场地方上有你这个官。”
见对方说话软了些,事情有了转机,守仁也把话头放缓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些钱,你们把人放了。”
说实话,这些苗人把偷牛贼捉回去也不过就是打一顿,并不能把他怎么样。现在一说给钱,这些苗人倒来了兴趣:“你给多少钱?”
“一两银子。”
“不行,至少五两!”
“五两太多了。”守仁的脑子转得最快,一下想起刚才那偷牛小子说的话——虽然不讲理,可这小子说的应该是实话,“再说你们的牛是自己跑进山里的,又不怪旁人。”
对呀,说到底,牛是自己跑进山的……这么算起来,苗人倒有些理亏了。那头领把眼一翻:“算了,看你是个好人,我也不讹你,三两。”
到这会儿守仁已经摸透了苗人的脾气,知道他们性子虽然粗莽,其实骨子里都是些老实人。虽然对方人多,又都拿着刀棒,可守仁和苗人头领在这儿讨价还价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行,就给一两,多了没有。”
刚才守仁说自己是官,那几句话还是把这些苗人唬住了一半。至少这些人现在弄不清守仁的底细,对他多少有些忌惮。说理又说不过人家,又想着牛也找回来了,人也打了,还能白得一两银子,也算不错:“银子拿来!”
“我身上没带,你们跟我到驿站取。”
见一大群苗人拿刀动杖地跟着守仁回来,把老何吓得缩在边上不敢过来。守仁也不和他解释,把身边的银子找出来,给了苗人。
那首领接过银子揣在怀里,怒气立刻消了。
这些苗人朴实憨厚,发起脾气来异常暴烈,平时却直肠直肚没有心机。现在事情已经过了,他们也就不再想了,倒是对驿站上堆着的土坯来了兴趣,围着堆了半人高的坯垛转了两圈儿,问守仁:“你弄这么多泥块块做什么?”
“盖房子。”守仁指着已经有了些模样的驿站土屋,“我们已经起了三面墙,只要把最后一面墙垒起来,开个门,上面加上屋顶,就可以住人了。”
“泥块块堆的墙一下雨不就倒了吗?”
“外墙用泥巴和稻草糊起来,平时再修一修,几十年也不会倒。这种房子不漏水,里面干燥,冬天比木板房暖和得多,而且建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其实龙场一带天气闷热,潮湿多雨,这土坯房又厚又笨,密不透风,到夏天热得不行,并不适合当地的气候。所以苗人世代都建起干栏式的木楼来居住,就地取材,轻巧美观,通风透气,比守仁他们垒起来的土坯房子要实用得多。可当地苗人建的木楼十分精巧,一根铁钉也不用,全靠榫卯,需要专门的木匠手艺。这种木楼守仁和老何无论如何也盖不起来,只好用这土房子凑合一下。
那群苗人围着土房转了转,觉得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感兴趣,反正银子也收了,就扔下打了个半死的偷牛贼走了。
见苗人走了,守仁赶紧把那年轻人扶到驿站里躺下,见他虽然被打得浑身是伤,都不算厉害,养养就没事了。守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尔古。”
说着,尔古忽然爬起身来跪趴在守仁脚下:“尔古从今以后就是老爷家养的娃子了。”
“娃子”就是家奴的意思。听尔古说出这话,可把守仁吓了一跳,忙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你也别说自己是什么奴隶娃子,在下当不起。”
尔古还趴在地上,却抬起头来看着守仁,脸上神气十分古怪。
水西地方仍然盛行奴隶制,像尔古这样没有活路的人给大户人家当奴隶,也是个活命的办法。可守仁不明当地风俗,并不知道自己的“拒绝”对尔古来说等于是个“羞辱”,也没多想,先叫老何去煮了些粥给尔古喝,让他在驿站躺几天,等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这一晚尔古早早睡了。守仁把老何叫到一边,跟他说:“我觉得这个苗人可怜,想留他在驿站上帮忙,你看怎么样?”
老何想事情挺实际。听守仁说想收留这个苗人,就皱起眉头劝他:“这小子是个偷牛贼,让他待在咱们这儿,只怕不安生。”
对这个尔古,守仁比老何了解得更透一些:“这个人并不坏,只不过实在太穷了,饿极了才偷东西。在咱们这儿做点儿粗活,好歹有口饭给他吃,有件衣服给他穿,驿站上多养一个人也过得去。”
在这驿站上守仁是个官儿,既然他拿了主意,老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大人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这一晚守仁想着尔古早早睡了,没去跟他说这些话,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过去找他,想不到土房里只剩一条被子扔在地上,尔古已经走了。看来尔古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并不想留在驿站。人家不愿意待,守仁也就不再多想什么。
正在这时,却听老何在外面叫喊起来!原来老何一早起来煮饭,发现驿站存的大米整整少了一口袋!
这个龙场驿站虽然是官府设的,可地方偏远,一向不受官府重视,平时送来的粮食少得可怜,守仁和老何两个人过得都紧紧巴巴的,天天喝菜粥,想不到整整一口袋大米就这么丢了!
“准是那个贼人偷去了!”老何气呼呼地说,“我早说这些蛮子都是化外野人,根本不懂人事,大人还不信……”
其实守仁心里也知道,那袋米怕真是让尔古扛去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也很不痛快。可再回过头来想想:一袋米罢了,扛去就扛去吧。尔古那么穷,平时怕是连碗粥都喝不上,自己和老何好歹有官家的粮饷,还不至于饿死。这么一想,守仁也就不生气了,反而安慰了老何几句。俩人吃了早饭,接着收拾菜园子,打土坯。
老何是个暴脾气的人,边做活儿边骂尔古。他这一声声地骂,倒让守仁在这件事上多动了些心思。
昨天尔古跪在地上要做自己的奴隶,可“奴隶娃子”这个话自己这个汉人心里接受不了,把话说得太急。后来自己想让尔古留在驿站上帮忙,又没机会跟他说……
守仁到水西的时间并不长,可也知道这地方和中原不同,还在推行奴隶制度,在这里活着,要么就得有自己的土地,要么就得有个主子做依靠。尔古想做自己的“奴隶”无非是想有个归属。可守仁当时没把话说透,只说不敢收奴隶,却没说让他留在驿站的话,尔古误以为守仁不肯收留他,才一大早就走了。
这尔古没家没业的,平时在山里打猎,穷得身上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现在他扛了一袋米走,无非是为了活命,在这上头怪不得他。要怪,倒是怪守仁自己心不细,当时没有把话说清楚。
“良知”是个简单的东西,王守仁依着心里的良知把这事想透了,不但早前那一点点不痛快烟消云散,反而发现自己该帮的忙没帮好,心里有点儿愧疚,也知道后头该怎么办了。
(三)
自从和苗人打了一回交道,花一两银子救了尔古,王守仁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和蜈蚣坡寨子里的苗人搭上了话。
因为土司划地而治和战乱的关系,当地苗人和汉人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可王守仁拿银子救一个偷牛贼,倒让苗人觉得这个汉人善良,心好!凡是那天来过驿站的苗人,后来在路上碰见也愿意跟他打个招呼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不远,这些苗人时常带些兽皮、药材、野味和城里的汉人换些布匹、盐巴,所以寨里的人多少都会说几句汉话。眼下的王守仁已经彻底改了脾气,变得爱说爱笑,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了苗人就打招呼,随便聊几句。时间一长,认识的苗人越来越多了。
这些苗人都是纯朴直率的脾气,和守仁混熟了,也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汉人,是什么官了。守仁再走到苗寨跟前,那些守寨门的土兵也不拦着,让他进去。守仁这才看见苗寨里那一座座精巧的木楼,圈里喂着肥猪,养着鸡鹅,场院里拴着牯牛,坝子上种着庄稼,男人在田里忙着农活,女人在家纺织刺绣,孩子们光着脚丫到处乱跑,打打闹闹,那情形和江南的农村也没多少差别。
这个寨子有两三百户,一千多苗人,全都爽快大气,直肠直肚,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讲理的蛮夷,都是些值得交往的好人。
随着守仁和苗人的交道越打越多,渐渐就有苗寨里的小孩子们跑到驿站这边来玩耍了。驿站上除了两间土房什么都没有,好在养着几匹驿马,又一年到头没几件公事,守仁就把马儿拉出来,和老何一人牵一匹,让孩子们骑在马背上过瘾。引得一帮孩子叽叽喳喳连叫带笑,倒也热闹。
孩子们来了,大人们自然也就跟来了。
以后的日子,时常有寨里的苗人到驿站来坐坐。有人看老何的菜园子种得好,夸了几句,老何就拔了一捆青菜给人家带回去。结果苗人倒爽气,这回吃了老何的菜,下次再来时就捉了几只母鸡送来。老何心细,舍不得吃肉,在屋旁垒个鸡窝把几只鸡养了起来,这样隔三岔五就有鸡蛋吃了。
其实老何这个四川人原本是火辣辣的脾气,天生就爱讲话,可十几年闷在驿站上,硬是把他闷成了这样。现在驿站上有了个爱说爱笑的王守仁,整天乐呵呵地对着他,又有苗人来做客,老何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了。
再往后,守仁到苗寨去逛,老何也跟过去。结果让他看到苗人种菜、种稻的手艺都比较落后。老何这人手巧得很,尤其种田是把好手,就把自己家乡种田的技艺讲给苗人,人家不懂,他就手把手地教。这么一来,老何也跟苗人交上朋友了。
几个月工夫,原本像牢笼一样冷漠孤寂的龙场驿站变了很多。这一切变化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就像一股泉水从山坡流进山谷,万物滋养,草木渐生,自然而然,静悄悄地一天天改变着。
到这时候龙场驿的两间土房已经重新盖起来了。王守仁就从早前那个“阳明小洞天”的破洞子里搬出来,老何也不住窝棚了,俩人都睡到自己盖的土房里去。这间小小的驿站上又种菜又养鸡,又有孩子过来玩耍,有苗人来跟老何学农活儿。守仁自己也是一身短衣,穿双草鞋,跟老何一块儿收拾菜园子,上山拾柴,铡草喂马,架锅煮饭,什么活儿都学着干,也觉得干什么都有意思。白天忙活一整天,晚上跟老何铺挨着铺,睡前还能聊几句闲话。整天热热闹闹,忙忙叨叨,哪还有工夫想什么愁事儿?
到这时候守仁才明白了:刚到龙场时觉得走投无路,活得那么艰难,心里那么苦,说到底,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状元公的儿子,浙江第一才子,朝廷的兵部主事,上奏指斥奸贼的大忠臣,坐过诏狱的大英雄……
可现在守仁明白了,其实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和驿站的老何、寨里的苗人还有那个穷得光着屁股的尔古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良知,这又是良知。
“良知”告诉王守仁:你并没什么了不起,你也不应该有傲气,你其实和天下人是一样的。所以你和天下所有的好人都该真心实意交朋友。
上次那个从守仁手里讨去一两银子的头领,就是这苗寨的头人,名叫季户。脾气有些暴躁,可不发脾气的时候倒是个好人,汉话说得很好,对山外的事儿比一般苗人更感兴趣,什么都爱打听。守仁每次到苗寨,总被季户头人拉住问长问短,聊天聊得痛快了,就把守仁请进家里杀鸡、喝米酒,亲亲热热得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守仁又到季户头人家里坐着,闲聊的时候,偶尔说起那个偷牛的尔古来了:“尔古到底是哪个寨子的?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
一提这家伙季户头人就没好气儿:“我们龙场附近八个苗寨,从没出过一个偷东西的贼!那小子根本不是苗人,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彝人。”
原来这水西一带多个民族混居,而统治水西的大土司世代都是彝人。
“这个尔古是从远处逃到这一带来的。听说家里原本还是一个寨子的头人,后来因为参加叛乱,全家都给人杀了。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可他从小品性就不好,总是偷东西,我们这几个寨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了不是撵就是打!”
听了这几句话,守仁把尔古的身世大概弄明白了。
尔古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他不是苗人,龙场一带的苗寨都不肯收留他,尔古就流落在山林里,靠打猎为生。实在弄不到东西吃了,只有下山来偷。
原来尔古是这么个可怜人……
这时候季户头人问起:“听说那畜生被你救了以后,又偷了你们驿站上的米?”
一听这话守仁就知道这是老何把尔古的事告诉了苗人。依着头人的脾气,尔古只怕要倒霉,赶紧替尔古遮掩:“没有这事,那袋米是我送给他的。”
“你别瞒我!”季户头人拨旺了灶膛里的火,拿拨火钎子指着守仁大咧咧地教训他:“我看得出,你这人心好,可我劝你一句:‘手打断了好医,心长歪了难治!’你别和这些坏心肠的人打交道!”
季户头人这一句直话弄得守仁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笑。
看守仁笑着不答,季户头人又说:“像你这么老实的汉人不多见,可俗话说:‘好谷不倒在猪食槽里,好心不用在恶人身上。’像这种坏人,你越对他存好心,他越要害你!下次我让寨子里的土兵把他捉了送到驿站,你狠狠打他一顿,他就不敢偷你的东西了。”
季户头人说这话倒也是一番好意。可听了头人的话,更让守仁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尔古一把。
自从尔古从驿站扛走一袋大米,一连两个月,守仁再也没见过他。
这天守仁到苗寨走了一趟,从蜈蚣坡上回来,看天色还早,想到附近山上转转,就顺着山间的小道往高处走。正走着,忽然一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迎面过来,正是尔古。
一见守仁,尔古就像看见鬼一样,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守仁忙在背后追赶,嘴里叫着:“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就说一句话!”
尔古是山里长大的猎人,虽然赤着一双脚,却跑得飞快。守仁本就走不惯山路,加上连跑带喊乱了气息,哪里追得上人家。眼看尔古越跑越远,心里一急,眼睛没看路,忽然脚下被石头一绊,一跤摔倒,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等守仁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身来,尔古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一下脚崴得不轻,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正没办法,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尔古不声不响地走了回来,站在十几步外怯生生地看着他。
见尔古转回来了,王守仁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那袋米我不要了,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了一句,“驿站上有的是米,那袋米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尔古一句话也不说,蹲下身扶住守仁受伤的脚用力揉捏起来。他的手劲极大,捏得守仁疼入骨髓,额头上直冒冷汗,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尔古把守仁的伤处捏了一阵,松了手,守仁略一活动,却觉得脚伤似乎轻了很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正要道谢,尔古忽然一俯身把守仁背在背上,往驿站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守仁尽量想出些话来和尔古说,可尔古只管低头走路,一声也不答。到后来守仁觉出尔古似乎心里有愧,不好意思和自己说话,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直走到能看见驿站的地方,尔古才把守仁放下,让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一趟背着守仁足足走了十多里山路,尔古累得浑身大汗淋漓,胡乱抹了把脸,对守仁一眼也没看,一声也没吭,转身就走了。
看着尔古的背影,王守仁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实心眼的莽家伙,真有意思。sxynkj.ċöm
剩下的几步路守仁自己硬撑着走了回来。老何问他怎么摔的?守仁知道老何也是个急脾气,说了实情,只怕他要去找季户头人说。只说自己不小心扭了脚,遇到尔古的话,一句也没跟老何提起。
(四)
这事以后,守仁养了好几天才勉强走得动路。这天早上从屋里出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就在屋边的一棵小树上挂着一个尺把长的东西,圆睁着一双怪眼,浑身上下血糊糊的,地上也滴了一小摊血。再细看,原来是只剥了皮的野兔。
一时间守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什么人把这死兔子挂在自己的屋门口。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准是尔古送来的礼物,算是还那一袋米的人情。
虽然和尔古没打过几次交道,话也没说几句,守仁却知道尔古其实是个实心实意的老实人。既然人家把兔子肉送来了,自己要是不吃,只怕人家不高兴,就让老何炖了一锅兔肉,俩人美美地打了一回牙祭。
这次守仁可没忘了告诉老何:“兔肉是尔古送来的。人家是用这些东西来还那一袋米的人情呢。”
从这天起,驿站门外隔三岔五就会挂着野兔、山鸡、斑鸠之类的野味。看来尔古把守仁的这份人情看得挺重。
想起尔古孤身一人没家没业,也没有一个寨子收留他,本来就是个精穷的人,现在还要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儿猎物送给自己,守仁心里不忍,就每天天不亮在门口等着。等了两天,果然,天蒙蒙亮的时候,尔古手里提着一只山鸡走过来,忽然看见守仁,转身就要走。守仁赶忙上前叫住他:“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一次尔古倒没有再跑。
王守仁把尔古领进屋里坐下,问他:“听说你不是苗人,怎么跑到苗人的地方来了?”
“我父亲阿格阿鲁是路萝寨子的大头人。路萝寨子归架勒则溪大土舍阿麻大人管,后来阿麻大人和土司老爷打仗,我父亲也跟着起兵,结果被土司老爷打败,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一个,不敢在彝人的地方待,只好逃到龙场来,这里是苗人的地方,土司老爷不会派人来抓我。”
这场叛乱是多年前的事了,王守仁当然不了解内情。他只隐约知道水西地方共分十三个“则溪”,每个则溪大约相当于汉地的一个县。除了罗甸的“则窝则溪”由大土司亲领外,其他十二则溪分别由土司的十二家宗亲统领。这“土舍”就是土司的宗亲,也是权力和地位仅次于土司的大贵族。尔古说的“架勒则溪”远在水城一带,离龙场有数百里。
“你来龙场几年了?”
“我不识数。”尔古把手放在腰间比画着,“来龙场的时候大概这么高。”
估计尔古逃到龙场时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野林子里熬了十来年,真不知受过多少罪。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第一次明白:在这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了。自己当初挨廷杖,下诏狱,受的那点儿委屈和痛苦说小不算小,要说有多大,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恐怕连尔古受的罪都比不上。
低着头发了会儿愣,尔古对守仁说:“我们彝人的名字是父子相连,顺着名字向上念,就能找到最早的祖先。我父亲名叫阿格阿鲁,我本应该叫阿鲁尔古,可父亲被土司老爷杀了,我不敢再用父亲的名字了,我们家的世系族谱从此断了,我也不再被当成彝人了。可苗人寨子又不肯要我……”
尔古话里的意思守仁听了出来,这也正是他想跟尔古说的事:“有件事我上次就想和你说,可你走得太急,没能告诉你: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就到驿站来帮着做点儿事,咱们一起吃一起住,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向官府给你请一份粮饷,你愿意吗?”
犹豫了半天,尔古低声说:“我不要粮饷,只要老爷肯收留我……”
听尔古还是管自己叫“老爷”,守仁又说:“我不知道你们当地的规矩,但在汉人地方是没有‘奴隶娃子’这一说的。我把你看作朋友,不知你对我怎么看?”
尔古是个孤苦赤贫之人,自小失去了父母家人,在山里流浪这么些年,从来没人拿他当人看。忽然听守仁说拿他当“朋友”,尔古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才嗫嚅着叫了一声:“老爷……”
见尔古还是这样称呼自己,守仁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呀!咱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你干吗非要认别人做‘老爷’?”看尔古一脸疑惑,显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就笑着说,“不如这样,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叫你一声兄弟,你看好不好?”
尔古直直地盯着王守仁,好半天,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可这一声“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出来。
见尔古实在不敢叫出口来,守仁干脆一把拉住尔古的手,结结实实地叫了他一声:“尔古兄弟!”
只这一句话,尔古扑通一声跪在了守仁脚下。守仁赶紧把尔古扶了起来,这个粗野的汉子用力挣扎着,硬是要给守仁下跪!守仁心里一急,干脆双手紧紧把尔古抱在了怀里:“兄弟,你别这样!兄弟……”
尔古又挣了几下,到底挣不开,忽然把头埋在守仁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这以后,尔古就在龙场驿站的土房子里住了下来,和守仁一起吃一起睡。每天帮着砍柴、生火、喂马、种菜,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守仁嘴里每天“尔古兄弟”叫个不停,可尔古对守仁的一声“大哥”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勉强叫了出来。
自从这声“大哥”叫出口,尔古和守仁就再也不分彼此了。守仁在苗寨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新鞋,尔古接过去就穿在身上。守仁把那柄曾被尔古抢去又送回来的砍刀送给他,尔古就拿来挎在身上。这么一打扮起来,看上去就像个正正经经的苗家汉子了。
尔古不像汉人,他的嘴里从来不会说个“谢”字。可从此以后,尔古就追随在守仁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了。
(五)
这年十一月正是当地苗人的新年,一连三天大祭祖先,所有苗人一律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女人们把全家的银饰都佩戴起来,一个个辉煌亮丽,美不胜收。男人们聚在一起跳芦笙舞、祭铜鼓、斗牯牛、赛马,苗寨里更是杀鸡宰牛摆下酒席,把守仁、老何、尔古都请过来喝米酒,吃鸡饭,炖起大锅牛肉,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
苗家的米酒虽然不烈,喝多了也醉人。
这一晚大家纵情歌舞,吃肉喝酒,直闹到后半夜,一个个兴致淋漓,手舞足蹈,连守仁、老何这几个从来不会跳舞的汉人也混在苗人群里跟人家学着跳起来。累得跳不动了,大家就聚坐在火堆边闲谈。这时,坐在守仁身边的几个苗人随口说起到贵阳城里做买卖的事来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城不过五天的山路,苗人常到城里卖药材山货,可城里的商人奸得很,总在价格上做手脚,欺负苗人。有苗人用一张上好的豹皮只换回来一斤盐巴,背下山满满一口袋草药倒给人家,人家只用同一条口袋装上一袋糙米来跟你换。凡是和汉地商人打交道,每每都是苗人吃亏。
可是苗人自己没有文字,只知道结绳记事,又不认得汉字,想和汉地商人立个文契都做不到,账也算不清,有的人连秤上的星子都认不得,只能瞪着眼任商家欺负。
商家欺负苗人,官府更是不拿这些苗人当人看。一旦有什么官司讼事,官府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把苗人捆去打板子、抽皮鞭、关大狱。有时候苗人被欺负狠了就只有打架!打急了眼,动刀子的事也难免。所以这些苗人对汉人又是怨恨又是瞧不上,平时见了他们就没好气!
说起这些话,围坐的不少苗人都发起火来。这些人都是直肠子,早已经把守仁当成朋友看了,也没想过这样说让守仁这个汉人脸上挂不住。有叫的有骂的,把守仁和老何都弄得挺尴尬。
但王守仁心里知道,苗人不会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大明朝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到如今更是君昏臣佞,贪赃枉法坑害黎民。连中原地方都饿死了多少人,逼反了多少人!在这偏远荒凉之地,汉人的官府对“蛮夷”哪里还会客气?
这些事,他一个小小的驿丞根本管不了。
但王守仁是个找到了良知的好人,他心底的“良知”分明告诉他:有些忙是能帮的,有些事是该做的。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得跟上来。
头一晚守仁听苗人诉苦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季户头人,跟他商量:“苗人做买卖的时候受气,都是因为不识数,不认字。我在龙场整天没事做,想到寨子里教大家识汉字,学算账,不知头人觉得怎么样?”
听守仁说要教给苗人识字算账,季户大喜:“先生肯教,我们当然愿学。这样,如果先生肯来讲学,就把族里的议事厅给先生用。”又想起一件事,“不知先生给我们讲学要收多少钱?”
守仁实心实意给苗人帮忙,哪会要什么钱呀!听头人这么说,就故意板起脸来:“头人怎么说这话,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一句话把季户头人说得哈哈大笑,随手倒了一碗米酒递过来。守仁接过一饮而尽:“说定了,过了苗年,我就到寨里来讲学。”
说到做到,过了苗年王守仁就天天到寨子里去给苗人讲学,教他们说汉话,识汉字,以及识数、算账。守仁知道苗人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和汉人做生意方便,就把“四书五经”都撇在一旁,专挑日常用得着的汉字和常算的加减小账来教。这些东西苗人都用得着,所以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凡是有空的都来听。有时候一聚就是上百人。人家听不懂,他就反复讲。有时候弄得晚了,回不到驿站,这些苗人就抢着把他拉到家里杀鸡摆酒招待他,让他在自家的木楼里睡。
这么一来,苗寨里上千寨民都特别看重守仁,见了面就叫他“先生”。可这些人多半不知道这位讲学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后来就有人问他了。
守仁觉得自己现在好歹算是个“教书先生”,依着汉人习惯,被人直呼其名不雅。想起刚到龙场时住在那个破山洞,曾在洞口题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和当年山阴会稽山上那个神仙聚会的“阳明洞天”暗合。而且“阳明”二字又响亮又有意思,就干脆叫苗人称自己为“阳明先生”。
一来二去,连附近的寨子也知道龙场这里出了个有学问的“阳明先生”,专门给当地人讲学,从附近各寨子聚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
就这么讲了几个月的学,苗人们觉得整天让守仁走二十里路来寨里太辛苦,季户头人就和守仁商量,干脆帮他在龙场驿站上加盖两间房子,专门用来讲学。
听说人家专门给他盖房子,守仁哪好意思,赶紧推辞。可季户是个急性子,也不管守仁答应不答应,回寨就叫了一帮年轻人,砍树锯材,运到驿站上,二三十个人一起动手,盖起房子来了。
这一下龙场驿站上堆满了木料,人声鼎沸,忙忙碌碌,更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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