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 > 第六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1)
  第二十一回剿八寨惶惶生重病,审良知洒洒归光明

  (一)

  其实在这之前王守仁已经想到了破断藤峡、八寨两处山贼的计策。

  此时王守仁虽然已经把广西、福建、江西三省兵马遣散,可湖广来的两支土兵约有六千人,还都驻在南宁附近,守仁就打算使用这支兵马,再加上卢苏、王受的兵马,分别剿灭断藤峡和八寨的山贼。

  不过眼下要办的是先督促思恩、田州兵遣散。

  第二天守仁派人到卢苏、王受二人营中,看着他们把手下几万人都遣散回乡,又处置了一应善后事宜,前后也用了些时间,直到地方上完全平静下来,这才腾出手来准备攻打断藤峡和八寨。

  这时守仁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先把卢苏、王受所部人马调到宾州,瞄准了八寨,然后召集湖广土兵的头领到衙,商量破贼之计。

  从人来报,土兵的两个宣慰使已经到了,守仁忙换了官服出来。刚走到二堂,就听到前面一片吵嚷声。守仁不知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走出来,谁知这一急,立刻又引发了咳嗽,这一下子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好半天才缓过劲。走到大堂,却见堂下四五个官员扭打在一起,拳脚交加,一个个都打得满脸是血。

  眼看这帮人一点儿体统都没有,竟在大堂上打闹,守仁瞪起眼来厉声喝道:“都住手!”那几个打架的人一回头,见是两广巡抚到了,这才赶紧放开手。

  这时守仁也看出来了,打架的人分成两伙: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左边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子,四十来岁,脸色略白,一张长圆脸,蓄着燕尾须,衣饰整洁,相貌倒不错,可眉宇间带着一脸悍狠之气;右边这伙的领头人年龄有五十上下,却是个黑胖子,敦敦实实的,一张脸又扁又平,瞪着一双牛眼,噘着一副厚嘴唇,龇着一嘴黄板牙,看着也是一脸凶相,这人的鼻子让对手打破了,一脸的血,不时用手背抹两下子。这两个人都穿着宣慰使的三品官服,互相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守仁忙问:“你们为什么争斗?”

  听守仁问,这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地说:“没事。”

  这一下倒把守仁闹糊涂了。

  见守仁不知这些人的底细,在一旁的吴天挺赶紧凑过来说:“都堂还不认得这两位吧,他们就是湖广调过来的土兵首领。”指着瘦高个子说,“这位是保靖宣慰使彭九霄。”又指着黑胖子说,“这位是永顺宣慰使彭明辅。”

  永顺、保靖,是大明朝西南一带两个大名鼎鼎的土司。

  五代时,湘西一带出了个溪州刺史彭彦晞,在当地割据地盘,称霸一方。彭彦晞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彭师裕、彭师杲又分占其地,成就了永顺、保靖两地的世袭土司,其后一直传了八百多年。到太祖皇帝建立明朝,彭氏两兄弟的后人都被封为宣慰使,世守其土,所以永顺、保靖两家土司倒算是至近的兄弟。

  可这永顺、保靖两地都在深山之中,偏僻穷苦,人多地少,当地人习武善射,凶悍好斗,常为了些银钱就去给人卖命。后来湖广方面的封疆大吏就看中了他们这个特点,时常从当地召集兵马到各处作战,每有胜仗,赏赐优厚,若是战死,官府不理。当地人为了银子,也真就肯出来为官府卖命。因为这永、保两地蛮兵凶悍敢斗,杀人不眨眼,又最贪钱,只要有银子就肯拼命,所以每有什么强贼恶战,官府往往征召他们前往,甚至跨省征调。这些征调出来的兵员也真是厉害,什么样的恶仗都敢打,临阵勇猛,手段凶残,每战十有九胜,因而当地的土司兵名扬一时,被称为狼达土兵。

  想不到眼前这两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兵首领,守仁不由得把他们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几眼。见这俩人果然都是一副恶狠狠的神情,又问了一句:“你们到底为什么打架?”

  听巡抚大人又问这话,彭九霄和彭明辅仍然异口同声地说:“没事没事。”说着,两个人倒笑了起来,先是冲守仁行了礼,又互相拱了拱手,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守仁哪里知道,这湘西永、保一带民性强悍暴烈,却又有他们的规矩,在自己伙儿里可以斗得你死我活,到了外人面前却最抱团儿。彭九霄和彭明辅二人在各自的领地上,都曾因为争地而跟对方打过仗,所以俩人在巡抚大堂上一见面,话不投机,立时就打了一架。可眼下面对这位巡抚大人,这两个姓彭的却又抱成了团儿,不计前嫌,单论起兄弟手足来了。

  眼看这两个人果真没事了,守仁也闹不清他们到底耍的什么把戏。只说:“今天把两位宣慰请来,是要商议对断藤峡一带贼匪用兵的事。两位手里有六千兵马,虽然不多,却精勇善战。眼下本院遣散了三省官兵,又招抚了丹良堡土舍王受和思恩州土目卢苏,广西没有什么大事了,只是还有断藤峡、八寨两处,都是积年贼匪,本院下决心要剿灭他们,斩草除根,还广西一个清平世界……”

  守仁话还没说完,彭九霄已经站起身来:“都堂是要先剿断藤峡,还是先剿八寨?”

  “先剿断藤峡……”

  “好!都堂有这句话,我等义不容辞。只是依规矩剿匪之后所获财物皆归我等部下所有,斩获首级按数付银,一两银子一颗头,都堂也知道这些吧?”

  王守仁身为巡抚两广左都御史,一省总宪,这里还没把打仗的事说完,彭九霄竟跟他讲起价钱来了,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在集市上做生意,而且买卖的还是人头!一个朝廷钦封的正三品宣慰使,这像什么话!王守仁用兵多年,一向治军有方,纪律严明,善待百姓,秋毫无犯,哪见过这样的人,竟要拿首级跟官府算银子!立时沉下脸来。

  还是在一旁的吴天挺知道内中情由,见守仁要发火,赶紧笑着说:“都堂,这几个都是土司,不懂事,说话粗野,都堂别和他们计较。”又对彭九霄说,“你也是,王都堂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命大员,与旁人不同,你把那着三不着两的闲话少说两句!”说着背对着守仁冲彭九霄连使眼色。彭九霄这才坐下不言语了。

  眼看彭九霄等人如此粗野凶暴,守仁心里很不痛快,可现在用兵之时,一切都筹划妥当,也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误了大局,只好把火气压了压,又说道:“攻打断藤峡这一仗,本院是这样筹划的:断藤峡之贼分为两段,大藤江一带有牛肠、六寺两处大寨,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等几个寨子,另外还有一些百十个贼匪啸聚的小寨子。其中牛肠、六寺、仙台、花相各寨兵马最多,贼首凶悍,只要打破这几处,余贼必望风而破。”

  说到打仗的事,彭九霄、彭明辅俩人倒是认真起来,都一脸郑重,仔细听着,再不插话。

  王守仁又说:“如今你们手下的兵马驻扎在南宁,本院已发下令来,说是卢苏、王受之乱已平,所有军马一律遣散,你等皆是湖广调来的兵马,要回湖广,必要坐船出郁江,横穿整个广西,这一来就正好从断藤峡一带经过,所以你们这一路上只管大张旗鼓坐战船沿郁江而上,直抵浔州府,这期间不必有任何掩饰,只管对人说你等这是要回湖广。但在四月初一之前,必须到达浔州府城,如果到得早了,可以暂驻一两天,但绝不能晚到。”彭九霄、彭明辅一起点头。守仁又说:“四月初一夜静天凉之时,你等立即乘船,转道直入大藤江,初二日,必须在龙村埠登岸,由此处直扑敌寨!永顺宣慰彭明辅率军进剿牛肠,保靖宣慰彭九霄率军进剿六寺。”

  这时彭明辅问了一句:“我等何时动手?”

  “寅时。”

  守仁这一句话倒让两个土司不解。往日突袭之时不是半夜就是黎明,可寅时正是下午!彭明辅忙说:“都堂,这个时间冲杀起来,只怕不便。”

  “打仗的时候头脑要活,不可拘泥于常法。广西地方炎热潮闷,瘴气甚重,四月又是盛夏天气,寅时,又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这时候天又亮着,林子里又潮热难当,贼兵一定最无防范,冲杀起来最为有利,进攻容易得手!所以两路兵马都务必在初三日寅时赶到。进战之前,务必衔枚裹足,悄声潜迹,出阵之时定要勇猛向前,兵势越锐,贼势越弱,必要一战打破牛肠、六寺两座寨子!”

  说实话,彭明辅、彭九霄这两个人跟随过无数将领,打过各种各样的恶仗,可像王守仁这样用兵精准,条条有理,把一切胜算都握到自己手里的统兵官,他们还真没见过。彭九霄忍不住问了一句:“都堂这一套战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这句话倒真有不少人问过王守仁了,可守仁真是答不出来,因为他这一套随机应变的本事,是多年经历大事吃苦受罪磨炼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兵法。可要这样告诉人家,别人倒以为他是在推搪了,只好随口说:“大概都是《孙子兵法》里的吧。”

  听守仁这么说,两个土司暗暗点头,都把这部兵书记在自己脑子里了。

  守仁又说:“待攻破断藤峡之后,两位即刻率军沿黔江而下,入清水江转到宾州,准备和当地土目卢苏、王受合兵,攻打八寨贼巢。”

  二月底,随着王守仁一声令下,驻扎在南宁的狼达土兵乘船沿郁江而上,准备返回湖广。为了把戏做到十足,王守仁又专门给沿江各府县传下令来,命他们严密督促土兵,不准这些人上岸生事。同时王守仁自己也坐了官船沿江而上,跟在这些土兵后面,名义上是监督他们,其实是和这些人一起悄悄向断藤峡摸了过来。

  这一路王守仁一直在船上,潮湿沉闷,而且天气也越来越热,走到贵县的时候已经三月中旬了。春末夏初,热气蒸腾,加上潮气熏蒸,饮食不调,王守仁身上的旧疾逐一发作。先是咳嗽得厉害,整日整夜不停,继而又受了炎毒,身上一片片红肿起来,瘙痒难忍,口干舌燥,头疼身沉,说不出地难受。

  可大战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在赶路,王守仁身上的病痛不但不能跟旁人说,还得整日穿着官袍坐在船上,筹划战法,煎熬精神。结果身上的炎毒日甚一日,肩膀、腰胯、大腿、脚踝处处肿得像桃子一样,痒入骨髓,又搔不得,稍稍搔扒几下,顿时连旁边的皮肉也肿起来,痛苦难当,昼夜不安,忍无可忍。

  但王守仁也知道,这炎毒本身不算什么,一是精神焦虑,二是天气潮闷,三是体质虚弱,若到凉爽处静养便能好些。只是眼下这个病养不得,咬牙忍着吧。

  好不容易熬到船队到了浔州府,可此时已是四月初一,竟连一天也休息不得。

  当天夜里,彭九霄、彭明辅各领兵马出了桂平县,悄悄登船驶进了大藤江。王守仁也带着吴天挺和一众随员上了官船,随队进发。

  四月初二,这一行数千人悄悄摸到了龙村埠,上了岸,立刻又分两队向大藤峡疾进。这一路上全是山崖石径,深谷溪坑,这些土兵们都是山里长大的,惯走山路,一个个走得飞快。可王守仁又瘦又弱,又咳又痒,跟在这些人后面只走了小半日,已经累得腿都抬不起来。没办法,只好叫人找了一把椅子、两根粗竹竿,扎了一个太平轿,抬着守仁,跟着大队往前进发。

  果然,初三日寅时,两路土兵都摸进了深山之中。前面的斥候来报,牛肠、六寺两座山寨已在眼前,寨里的贼匪毫无察觉。

  眼看天大的便宜就在眼前,也不用守仁再下命令,彭九霄、彭明辅两个土司一声吆喝,五千土兵蜂拥而起,直往山寨杀了进去。

  眼下正是午后,林子里闷热难耐,山寨里的贼人哪里想到青天白日的忽然会有一路官兵杀到眼前?一个个都躲在屋里乘凉,毫无防范。可断藤峡这路山贼也真名不虚传,凶悍敢斗,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仍然出寨反扑,两军就在山林间决死扑杀在一起。

  可山贼们终究是没有防备,阵脚已被冲乱,虽然拼命作战,到底顶不住土兵的猛攻,死战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弃了大寨向后退却。这些土兵冲进山寨,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

  这时候王守仁跟着后队上来,眼看这群土兵如狼似虎,杀人如麻,竟似要把这一寨的老幼妇孺都杀光抢净,忙叫人去传令,命他们速去追贼,不可贪恋财物,滥杀无辜。

  要说这两个土司对王守仁倒挺敬重,听守仁命他们追贼,立刻舍了山寨,带着手下人一路赶杀。此时山贼已经退到一座山上凭险据守,可这些湘西土兵凶悍无比,竟是一刻也不犹豫,立时顺着山路冲杀上去,更有人顺着山崖绝壁四面八方往上攀爬,不大会儿工夫已有几百人上了山顶,顿时又将山贼杀散。

  这一次土司们却不用王守仁来催,只管一股劲地穷追猛打,整整追杀了一夜,到天亮了仍然在向前赶杀!初四日又攻破了几处不大的寨子,每一进寨,仍旧是见人就杀,见物就抢。王守仁也阻止不住,只好一股劲督催他们往前赶,靠这样的办法,才好歹从攻破的寨子里救出些老百姓来。

  就这么一直追杀到四月初五,忽然眼前道路断绝,闪出一条大江,原来土兵们已经追到了横石江边。眼看前面没有路了,最后的一两千名山贼再也无心抗拒,一齐扔下刀枪跪倒在地,向官军请降。www.sxynkj.ċöm

  哪想到这些土兵根本就不管山贼是否想要投诚,只管舞着刀向前冲杀,顿时把跪在江边的人砍倒了一片。剩下的眼见没有活路,情急之下,成片成片的人爬起身来,直跳进横石江里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才疾速赶到,眼看土兵们发了疯一样在江岸上到处杀人,无数人被逼得跳进江里,在急流中挣扎着,呼号惨叫声震峡谷,王守仁大惊失色,赶紧喝叫身边的人:“去拦住他们,不得妄杀!”可哪里还拦得住……

  等到土兵们住手的时候,江滩上已经尸横遍野,横石江里漂满了尸体,几百人淹死在江中,活下来的只剩了六十来人。

  (二)

  断藤峡一战打完了,王守仁再也没有见彭九霄和彭明辅,而是发下一道令牌,命令给土兵发下赏赐的粮米银两,土兵受赏之后即刻返回湖广,不得在广西停留。

  眼看王守仁要遣散这些土兵,吴天挺赶紧找了过来:“都堂,这些湖广土兵能征善战,这次攻打断藤峡一战成功,现在咱们还要用这支兵马,怎么遣散了呢?”

  王守仁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本院再也不用这些狼达土兵了,让他们回湖广吧。”

  “可都堂不是还要进剿八寨吗?如今三省兵马都遣散了,再不用这些土兵,咱们不就无兵可用了吗?”

  “打仗是为了安靖地方,是为了百姓好,不是为了杀人!这些土兵只知道杀人,比贼匪还恶,让他们剿贼,贼倒没剿光,反而和当地人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这样的兵绝不能用!”见吴天挺还要再劝,守仁扭过头去,沉声说,“吴大人不必多说了,无论如何,本院再也不用他们了。”

  听守仁把话吩咐下来,吴天挺也没办法,只好问了一句:“那八寨之贼由谁来剿?”

  “卢苏、王受的兵马不是已经到宾州了吗?这两个人老实厚道,所率兵马又是当地人,用他们吧。”半晌,守仁又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卢苏、王受带来多少人?”

  “卢苏带了三千人,王受有两千人,另外还有当地官兵一千多人……”

  “够了,这就够了。”

  吴天挺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忽然觉得不对,仔细一看,却见守仁脸色发灰,眼睑赤红,脖颈处满是一片片肿胀的红痕,连两手的关节都肿起来了,忙问:“都堂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上火了,吃些汤药就好。”

  其实守仁来广西的路上就中了炎毒,自到南宁之后,抚民剿匪,操心用力,又跟着官军深入林莽,到处打仗,瘴毒日深,病势已成。可这时候正在打仗,顾不得养病,只能咬着牙硬撑。想不到这一次亲眼看见土兵杀人,堪比虎狼,守仁大受刺激,浑身瘴毒都发了出来!

  到这时守仁自己也知道撑不住了,只想赶紧打完仗,就辞官回乡,再也不出来做官了。

  吴天挺在广西多年,对这里的气候很是了解,看了守仁的脸色和身上的肿处,就已猜到几分:“都堂这是中了炎毒,瘴气入体!现在到了盛夏,天气又热又潮,这个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都堂不要掉以轻心呀!”

  “没事,该吃的药都吃了。”王守仁有气无力地说,“吩咐下去,今夜就启程去宾州。”

  四月二十二日,王守仁乘官船到了宾州。

  此时卢苏、王受早已率军赶到。本以为会有大军赶来,现在却只来了一条船,都觉得奇怪,王受忙问:“都堂,怎么湖广兵马没有来?”

  “不用他们了,有你们这六千人足够。”王守仁强打起精神来,“现在八寨的贼匪还不知道我等已到,毫无防范,今夜所有军马一齐进发,行军之时每人折一段树枝衔在口里,以免出声,悄悄进兵,天亮之前要赶到石门。只要拿下石门天险,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王受忙说:“都堂放心,这些我等都明白。”

  卢苏、王受这两个人最服王守仁,眼下守仁一到,让这俩人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二十三日夜,卢苏、王受领着几千土兵连夜衔枚而进,从宾州府直奔八寨而来。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病得连路也走不了了,只好叫人扎了一个轿子坐着,让几个人抬着随队而行。有王守仁督促着,这几千土兵行动又快,军纪又好,连夜行军鸦雀无声,一路所经的村寨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大队人马从村前走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支土兵队伍已经摸到了石门之下。果然见一道立陡的石崖,仅有一条小路通到崖顶,那里石壁间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远看真像是一道小小的“石门”。瞧这样子竟和当年南赣一带的横水十八面隘天险相似。但眼下八寨的喽啰们根本不知道官军已经摸了上来,这些人性情凶猛,脾气却粗率得很,竟没有人好好把守隘口。

  眼看对方没什么戒备,这些土兵们一个个施展身手,攀着崖壁树石爬向石门之顶,不大会儿工夫已经有一两百人攀了上去,顿时把守在隘口的贼匪全砍杀了。大队土兵这才齐声呐喊,顺着山路攻过石门隘口,眼前却是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几处山寨。卢苏、王受二人早已商量妥当,分兵两路各自向着山寨冲杀过去。

  王守仁的轿子跟在王受这队人身后,转眼已经攻到了一座寨子跟前,忽听得对面一片锣声,紧接着两千多名山贼拥出寨门,顺着山坡冲杀过来。

  只见这些八寨的喽啰们一个个面目黝黑,青布包头,有的赤着上身,有的穿一件黑布小褂,腰间结个犊鼻裈,赤着双脚,每人手中挺着一根青竹梭镖,腰间插着一把砍刀,口中呜呜怪叫,顺着山脊往下冲杀,从他们背后树林中、茅草丛里,无数毒药弩雨点般射来,王受手下的土兵顿时被射倒了一片。这些弩机威力并不大,箭头射得不深,可箭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那些中了箭的人即使未被射中要害,却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挣扎惨叫,不大会儿工夫就一个个僵死在地上。

  眼看八寨喽啰如此凶狠,田州的土兵们也发起疯来,不顾伤亡,拼着命往上冲杀。两股人马顿时撞在一起,梭镖突刺,长刀乱砍,惨叫哀号震撼山谷。

  这是两支真正不惜性命的蛮兵,他们一心只知道要杀人,要割取首级,一切都不顾了。此前王守仁虽然也指挥过多次大战,可像今天这样面对面血淋淋的厮杀他还从未见过。眼看战场上所有人都像了疯了一样,连站在身边那个模样俊秀的王受也完全变了一副嘴脸,扭歪着一张面孔,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手里提着砍刀,似乎马上就要亲自冲上去杀人似的。

  原本王守仁还以为卢苏、王受是两个“憨厚的人”,又以为他们手下的土兵是当地人,不会像湖广土兵那样凶残嗜杀,可现在守仁才知道,原来这些当地人竟比外面调来的狼兵更加凶残!

  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当地人,与八寨的山贼仇恨更深。也许是这些人急着要“报答”王守仁对他们的招抚之恩吧?反正这些人现在都疯了一样在这儿杀人,杀人……

  看着这些凶恶的人们,王守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当然知道,这一仗自己肯定能胜,实际上眼下就已经获胜了,可这胜仗也未免太残酷了。

  为什么这些平时最老实淳朴的人,杀起人来竟是这般残忍呢?

  看着眼前这凶恶的人群,看着王受那张狠毒的嘴脸,不知怎么,王守仁想起了自己在南赣剿匪时认识的卢珂,那么一个老实憨厚的人,一转眼,却能冲进曲潭村,杀掉半个村子的人,眼都不眨一下。

  还有尔古,他以前也是这么残暴,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改变了他,可王守仁费了天大力气,却只改变了尔古一个人。面前互相残杀的却有几千人,天下这样的人又有多少?王守仁就算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尽,又能改变几个?

  王守仁正在呆呆地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片呐喊,大队人马冲了过来。原来是卢苏击败了对手,带着他的三千土兵赶来了。

  这支人马一到,八寨的喽啰们就溃散了。卢苏、王受领着手下一路拼命追杀过来。顿时间,山梁上的寨子一座接一座燃起了大火,到处都是喊杀声和垂死的人们凄厉的惨叫。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山间洞隙里到处乱钻乱跑,土兵们从后面追赶上来,见人就杀!

  王守仁赶紧叫过卢苏、王受,对他们说:“不要妄杀!把你们的人马集合起来,追贼要紧!”

  听了王守仁的命令,卢苏、王受总算集合了军马,穿过山寨对着溃散的山贼一路赶杀。王守仁知道这时候只有自己才能多少救下几条人命来,就不顾一切催着轿子向前追赶。

  这时候半山腰上升起一团黑云,迅速散开,远处只听得雷声滚滚,片刻工夫,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杀红了眼的土兵和吓掉了魂的山贼都顾不得这雨势,只管在山林间拼命奔逃。远远地只见一条大江拦在面前,竟是追到了横水江边。

  又是一处绝境。

  到这时候八寨的喽啰们已是无法回头,绝望之下,这些人抓住一根树枝,一段木头,或者就这么赤手空拳,在狂风暴雨之中一个接一个跳进湍急的江流之中。在他们背后,土兵们已经赶了上来,不论是谁,见人就砍。

  这时候王守仁也赶到了,只见眼前又是这么一个惨烈的场面,王守仁只觉得肝胆俱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轿子里跳下来,在大雨中飞跑向江边,一路上拼命呼喊:“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他们已经投降了,不要杀人了!”

  可哪有人听他的……

  到最后,王守仁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江边的烂泥里,冲着眼前这一条被人血染红的江水号啕大哭起来。

  终于,人都杀尽了,这些土兵们也住了手。卢苏和王受在人堆里找到了王守仁,把他扶回轿里。王受问:“都堂,听说寨子里很多人都逃进了山林,咱们是不是再搜一轮山?”

  此时王守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脑子里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了,只管瞪着两只眼睛发呆。见他这样,卢苏在一旁说:“我看王都堂也累坏了,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搜山?先找地方避避,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一场连天的大雨竟一连下了十天。王守仁和土兵们一起退进了刚刚攻下的山寨,住在这里避过了这场大雨。好容易等到雨停,可外面河水暴涨,山洪横流,到处都是烂泥,行走不得,只好又等了五天,等到太阳出来,地上也干燥些了,这些土兵们才出了山寨,搜起山来。

  在这之前王守仁把卢苏和王受找来,反复向他们交代,如今山寨已破,当以安民为主,切不可妄杀。这些天里土兵们身上那股凶暴之气似乎也渐渐消了,看着平和多了,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于是这些人用轿子抬着王守仁进了山林。

  第一天,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可搜到第二天,渐渐看到山谷里、石缝中躺着死人,越往深山里走,死人越多。直到第五天中午,搜山的队伍在一处山洞前停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洞里、洞外、树根旁、山石下,躺着数不清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层层叠叠,很多尸体都已开始腐烂,蛆虫遍体,臭不可闻。

  看着眼前这比地狱还凄惨的场面,王守仁脸色如土,浑身颤抖,嘴里嘟哝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受在一旁说:“这些人大概都是没饭吃饿死的,山里瘴气重,死的人两三天就烂了。”

  “去找找看,还有活着的人吗?”

  王受摇摇头:“从腐尸堆里扒出来的人,也活不久了。”

  听王受说这样的话,王守仁气得吼叫起来:“快去找,把活着的人救出来,哪怕救出一个人也好!”

  见守仁发了脾气,没办法,王受只好叫人到尸体堆里去翻找。好一会儿,终于抬出十几个人来。守仁挣扎着下了轿,卢苏和王受一左一右扶着他,逐一看去,只见这几个幸存的人浑身浮肿,胳膊上、腿上、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的恶疮,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王守仁,冲他伸出手来,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惨状,王守仁眼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只觉得嘴里又腥又苦,用手一抹,满手是血。

  见了血,守仁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瘫倒下来,卢苏和王受赶紧把他扶回轿里坐下。王守仁低着头坐在轿里,好半天,低声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

  听守仁说出这样自责的话,王受忙说:“都堂,这不能怪你,打仗就是这样,都是不得已呀,这些山贼平时杀起人来比这更狠!”

  半晌,王守仁低声说:“这样杀人,必遭天谴,这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三)

  守仁剿灭断藤峡、八寨之时,他前日平定思恩、田州之乱所上的奏章已经到了京师。接了这道奏章,嘉靖皇帝龙颜大悦,赶紧把内阁首辅杨一清、次辅张璁和吏部尚书桂萼召进乾清宫东暖阁,专议此事。

  听说守仁平了广西之乱,举荐他出征广西的张璁大喜,忙说:“王守仁能建此功勋,都是陛下英明,上天护佑,臣以为陛下应该将王守仁召进京师,委以重用,以使天下人知道陛下选贤用能,体恤功臣。”

  王守仁眼下已是南京兵部尚书、巡抚两广都察院左都御史,若再加重用,怕就要入阁了。这时候张璁、桂萼俩人正为了权势争斗不休,而王守仁是张璁保荐出山的人,若此人入阁,对桂萼没有好处。所以不等皇帝说话,桂萼忙抢着说:“陛下,臣以为断藤峡、八寨都是百年积患,当地的恶贼,官兵出动数十万仍难以剿平,可王守仁到广西并没多久,却把这两处贼巢一举荡破,又说把积年之贼剿杀干净了,陛下觉得这话可信吗?”

  王守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断藤峡等处贼寨,确实出人意料,朱厚熜心里也有几分不信的意思。可眼前的事毕竟不能听桂萼一面之词:“积年之贼,终有荡平之日,如今王守仁的奏章在这里,先生为什么说不信呢?”

  在这上头桂萼早就动过脑筋了:“臣以为王守仁此番去广西,本是要剿灭思恩、田州的反叛,可王守仁却擅作主张,不以剿而偏以抚。可回过头来,他却又擅自去剿断藤峡和八寨的山贼。单从这上就看得出,王守仁分明是避过大贼,专打小贼,而所用之兵不是湖广土兵就是本地狼兵,为什么反倒不用官兵?这都是疑点。”略顿了顿又说,“以前王守仁在南赣剿匪时,就每每报说灭贼几千,杀贼无数。到平定江西时,又把宁王府里百万金银弄得不知所终,这个人一向是不可靠的,眼前的事,只怕又是假冒战功了吧。”

  给桂萼这么一说,朱厚熜有些吃不准了。转头看着首辅杨一清,杨一清略想了一下:“陛下,臣觉得桂大人说得有些道理。王守仁在广西的所作所为,还是应当查一查的。何况王守仁这个人平时好穿古人冠袍,言行每每哗众取宠,而且此人之学与圣学相悖之处颇多,这些陛下都不可不察。”

  朱厚熜是个精明的人,虽然他为了掌握朝中大权而重用张璁、桂萼这些人,但朱厚熜心里也知道这些人不学无术,本领有限,真正的能臣是杨一清,所以他更在乎的是杨一清的主意。可现在听首辅也是这么说,朱厚熜不觉越发犹豫起来。

  眼看自己举荐的人快要被对头挤倒了,张璁忙说:“陛下,臣以为王守仁是个忠直之臣,又有大功。早年江西平叛他就被人冤枉,先是说他与宁王同谋,后又说他贪了宁府的金银,弄到今天仍未能还王守仁一个清白。此次王守仁征广西,又立下奇功,若因为道听途说就论他的罪,恐怕从此以后办事的臣子们都要灰心了,谁还能来为陛下效命?”

  其实朱厚熜倒不怕没人替他效命,也不在乎臣下贪些金银,或者假冒什么功劳,他最放在心里的却是刚才杨一清说的那几句不要紧的话。

  早年首辅杨廷和就对他说过,王守仁传播的是“伪学”,是异端,不可不防。今天杨一清也说出相同的话来。朱厚熜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听张璁、桂萼俩人争吵不休,有些烦了,摆摆手叫张璁和桂萼退下去,却单留下了杨一清,又问了一句:“老先生觉得王守仁的学说果然是伪学邪说吗?”

  和杨廷和一样,杨一清也是个能办事的老臣,也是个一心维护着君权道统的人。要说矛盾,他和王守仁也没有多少要紧的冲突,可“阳明心学”是什么,杨一清多少知道些。

  虽然此时守仁刚刚传下来的“四句教”还没有推行开,甚至还没被人收进《传习录》里,杨一清也无从得知,可就他对阳明心学所知的那些,已经足够这个老臣站出来批驳王守仁和他的学说了。

  在这上头,杨一清的心思和早年的杨廷和一模一样。

  沉吟半晌,杨一清缓缓说道:“臣以为王守仁之学多是异端邪说,久必为祸,陛下不可不察。”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朱厚熜暗暗点头,再也没说别的。

  朝廷里发生的这一切,王守仁还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性命不久了,全身的瘴毒都已发作出来,遍体赤肿,浑身烧得火热,气也喘不上来,脚上生出了一个恶疮,脓水直流,痛入骨髓,一切病状,竟与那些腐尸堆里抬出来的人们一样。

  早在八寨搜山时看到那满山满洞的死人,王守仁心里就有了难以排遣的愧悔之意,如今他倒觉得这是命数。剿匪没有错,可这样杀人实是有罪。那些杀人的土兵都是他召集的,如今冤魂缠在了他的身上,把这恶痛恶疾都让他来身受,最终夺了他的性命,也算为那些杀人的土兵们偿了一笔恶债吧。

  眼看病入膏肓,守仁只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夫人,看一眼儿子,急忙向朝廷上奏,请求辞官还乡。

  可王守仁一连两次上疏称病请辞,都没得到任何回音。眼看真是毫无办法,嘉靖七年十月,守仁再一次上疏请求致仕。之后扔下官职印信,坐了一条船沿江东下,直奔家乡而来。

  到这时候守仁仍然不知道自己上的所有称病请辞的奏章都被桂萼扣下了,更不知道嘉靖皇帝心里已经定了他的罪,正准备罢他的官、革他的爵,尤其是,打算禁了他的“阳明心学”。

  其实王守仁早知道自己的学说会被禁,或者至少会被阉割——也可能是先禁止,再阉割,然后某一天再开禁。但他也没想到,一本《传习录》,一个杨廷和,还有他那个勇敢的学生王艮,再加上一个阴狠歹毒的小人桂萼和落井下石的杨一清,这些力量加起来,竟使得“阳明心学”早早就被禁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些。

  禁就禁吧,蔡老道不是早说过吗:那些人哪,他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本事……他们甚至可以把王守仁抓起来,一顿廷杖把他打死。

  除非王守仁抢在这些人动手之前,自己先死掉。

  很快王守仁乘坐的小船出了广西,进入广东。广东布政使王大用也是守仁早前的学生,亲来迎接,一直把守仁送出五十里。眼看阳明先生病成这样,王大用心里不安,忙又派人去通知江西方面的同学,请他们想办法照顾阳明先生。

  十一月十一日,守仁乘船进了江西地界,二十五日到了南安县城,这是他当年任南赣巡抚时打过仗的地方,此时守仁已经没有时间上岸看一眼南安县城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一刻也不能再停,否则真就到不了家了。

  然而守仁虽然不说,南安方面还是从广东布政使那儿知道了阳明先生到来的消息。黄昏时分,一条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来的却是守仁的学生——南安府推官周积。

  几乎与此同时,又是几匹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赶到江边,迎着守仁的小船,却是守仁的另一个学生——赣州兵备道张思聪。

  王守仁讲学半生,而且又讲得那么好,他的学生实在太多了,结果这一路上到处有人来迎接他,来看他,守仁就算想快点儿回家,也走不快。

  现在两个学生到了,守仁不得不停下船来。周积和张思聪走上船来,眼见阳明先生脸面浮肿,全身紫胀,竟已无法起身,这俩人都吓了一跳。

  见了学生,守仁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刚一用劲,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气也喘不上来了。周积和张思聪忙赶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守仁坐起来。面对学生,守仁问的第一句话还是:“最近学业有进步吗?”

  眼看这位老先生到了这般地步,还在问学生的学业,周积和张思聪忙说:“自从得了良知之学,弟子等无日不自省,都有进益。”

  守仁点头微笑,低声说道:“这就好,要立志,要上进,软弱不得,啊,软弱不得……”

  一句话说得两个学生都落下泪来,周积问道:“先生身子还好吗?”

  “已是死了,只是心有所想,元气尚存,一时断绝不了。”

  守仁说的是句实话,可在弟子们听来,心里疼得如刀割一般。张思聪忙说:“先生病得这样,一定要好生调养。我这里有马,这就去给先生请个好郎中来。”又嘱咐周积,“你照顾先生,我天亮就回来。”飞步下船,策马往城里赶去了。周积在这里握着阳明先生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王守仁闭上眼睛,静谧中,只听得江风隐隐,水声淙淙,身下的船板一上一下微微晃动,自己这身子竟似没有根底的浮萍柳絮,随着感觉不到的微风一摇一荡的,似要凌虚而起,只是还给什么东西牵绊着,不肯乘风飞去。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微明。清凉的风从船篷的缝隙吹进来,守仁深深地喘了口气,觉得胸臆之间略缓和了些。用力把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周积还在眼前坐着,似是清楚,又似模糊,简直就像个虚影一般。

  忽然间,隐约听到脚步声,似乎有人上船来了。守仁以为是张思聪回来了,微微睁开眼,却见船篷一掀,一个穿着灰袍的道士走了进来,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满脸笑意,竟是那个铁柱宫里的老道蔡蓬头!

  守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支起上半身,问了一句:“道长怎么来了?”

  “贫道游方路过此地,听人说阳明先生的坐船在此,就过来看看。”蔡蓬头在守仁身边坐下,随手在他额头摸了一把,“你这是病了,倒也不碍。”

  听蔡蓬头说自己“不碍”,守仁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顿时坐起身来,笑着说:“道长来看我,可我这里连水都没准备一碗,真是不好意思了。”

  蔡老道微微笑道:“阳明子又说这话,当日我对你说过什么?”

  守仁略想了想,笑着说:“是啊,‘天下的水都是一样,不管身在何处,要喝水时,自然是它’。道长这话,我再不敢忘了。”

  “这就是缘法。”蔡蓬头微微一笑,问守仁,“这些年阳明子的学问进益如何?”

  “自九华山与道长一别,这些年我琢磨出一个‘致良知’的道理,又想出一个‘四句教’来,叫作‘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我想把这四句话传下去,作为一生学说的总论。”

  蔡蓬头把这几句话想了想,笑道:“‘致良知’,这三个字是件厉害的法宝。”

  “再厉害的‘法宝’也要人肯用它才行。”王守仁鼓了鼓气,把声音又提高了些,“人这一生需要有个境界、有个胆识,敢于把自己一生积累的功劳荣耀统统放下,从头来审判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人照镜子,照见什么就是什么,不存一丝虚假,但凡见了瑕疵,立刻改过,这才是最要紧的。有些人明知自己错了,却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甚而把镜子遮盖起来,不准天下人打开看,硬说自己是个‘良知’,一力奉行,结果把天下人都害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事,是有的。”

  “硬说自己是个‘良知’?这倒有趣。”蔡老道笑望着守仁,“这些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

  “还是软弱,心里明知有错,却不肯改吧……”

  蔡老道又深深地点了点头:“那依阳明子的意思,人们应该怎么审看自己的意念?”

  “用‘良知’去审。我这里又有几个字,叫作‘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里说的‘心’也是良知。做大事的人,一定要做到‘良知之外一无所有’,求一个‘廓然大公’的至纯、至诚,这才是致良知的真境界。”

  王守仁喘了几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绪:“有时候,有些人硬说自己是个‘良知’,可众人都说你错了,此时一定要把自己心里这个软弱虚伪的念头放下,拿出最大的勇气,用‘良知’这面镜子来照自己,用‘廓然大公’之心来鉴证自己。看自己一直奉行不渝的这个东西到底是对是错,自己一生所为究竟是善是恶。若果然是对的,不妨谨而行之,再接再厉;若发觉自己一生的努力志向竟是错了,就需要拿出天大的勇气来,知错,认错,而后改之!哪怕一生数十年付之于此,一旦是错,一定要改!天下那些有大智大能的人们不怕死,不怕难,什么都可以不畏惧,偏就害怕功成名就以后回过头来照一照‘良知’这面明镜,对自己做一个大审判,可这样不行!非要有这一番痛改前非的大智大勇,大觉大悟,才能真正做到俯仰无愧,终至圣贤。”

  蔡蓬头深深地看着王守仁:“阳明子,你半生都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由此治县、治省、平叛抚民,甚而与皇帝战斗,真正把《大学》里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做到了。立德,清廉刚正,谦逊无私;立言,‘知行合一’与‘致良知’是万世真言;立功,斗皇权、救百姓无畏无惧。如今你用这‘良知明镜’审看自己一生,有何所得?有何所失?”壹趣妏敩

  王阳明双目微闭,把自己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善其恶、其荣其辱逐一回想,好半晌,低声说道:“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蔡老道站起身来一躬到地:“阳明子,至矣!”

  见蔡老道这样,守仁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忙起身拱手逊谢。蔡蓬头一把拉住他的手高声笑道:“今天正好是一轮大太阳,花红柳绿处处是景,干吗在这船舱里发闷,跟我出去走走!”

  “我这身子,怕是走不动了……”

  蔡蓬头听也不听,把大袖一摆:“阳明子是天下第一大智大勇之人,哪有走不动的道理!”不由分说拉着守仁出了船舱,放眼望去,只见大江东去,水碧天青,绿树婆娑,果然是一片好景致。蔡老道拖着守仁的手一鼓劲走上岸来,扯着嗓子唱着:

  四句法教是真言,还须你我苦心参。

  若只从头读一遍,不过一个糊涂念;

  往返读它千万遍,把个良知来实践;

  忽尔返身寻明镜,敢把善恶重判断;

  大智大勇大毅力,熔铸真金自相看;

  一生持此精纯念,求尽良知做圣贤!

  守仁笑着说:“终究道长知我心呀。”俩人一齐大笑起来,携手登上江岸,沿着那田间阡陌自顾往前面去了。

  船舱里,周积轻轻合上守仁的眼睛,低声说道:“先生去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六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1)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