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 > 第四十一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20)
  第二十回吓蛮贼阳明用奇计,犯狐疑宸濠误军机

  (一)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连夜赶到了临江府,临江知府戴德孺也已听说宁王谋反的消息,早就慌了手脚,听说南赣提督到了,赶紧把守仁迎进府衙,顾不得寒暄,急着问:“王都堂,宁王已经谋反,临江府离南昌太近,只怕反贼顷刻即至,都堂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吗?”

  来临江的路上守仁已经把宁王那里的情况都认真想了一遍:“戴大人不必惊慌,本院料定宁王不会来攻打临江。”

  “为什么不来?”

  “宁王的野心极大,在朝中和地方上经营了多年,党羽极多,他此次起兵无非三条策略:上策是直奔京师;中策是去攻南京;下策是坐困南昌拥城自保。只有出下策时,他才会先发兵攻打周边各府县,把这些府县作为南昌的依托。但本院估计宁王不会愚蠢到出下策,那他或去京师,或去南京,都不会路过临江,戴大人不必担心。”说了这么句安慰的话,又问,“这几天南昌方面有什么动向?”

  有守仁刚才那一番话打底,戴德孺觉得踏实些了,头脑也清晰多了:“六月十六,宁王的军马攻打南康,南康知府陈霖弃城而逃;十七日叛贼又攻九江,九江知府江颍也是弃城而走!这两座府城都被宁王兵不血刃夺了下来。这些日子宁王派人到处搜罗爪牙,估计已经凑集了十万以上的兵力,可他的大军并未开出南昌。都堂觉得宁王下一步会做什么?”

  宁王手下已有十万精兵,如果率领大军直扑京师,京城方面准备不足,沿路又有宁王的爪牙响应,必然势如破竹,大事就不妙了。

  可宁王却没有挥兵北上——至少现在还看不出他要北上的意图,反而先攻克了九江,这就是说他没有直扑京师的勇气,下一步恐怕是要进占安庆,攻取南京,建都割地,与朝廷对峙。

  其实宁王要攻哪里,并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要紧的是,王守仁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不论宁王是奔京师还是攻南京,他都无能为力。

  这样的困境守仁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早年在南赣时,本院想出两句话来,叫‘以智破蛮,以诚破奸’。眼下宁王拥虎狼之师,任跋扈之气,正是蛮劲十足,我们应当以智破他这股蛮力。眼下他要出兵攻南京,我们就偏不让他出兵。”

  “可怎么才能不让宁王出兵?”

  守仁微微一笑:“吓唬他!他手里有十万兵,咱们就说自己有二十万,他要进兵,咱们就说已经沿路设下了埋伏;他要攻打南京,咱们就说官军即将直捣他的老巢;他手下有江西布政、按察、兵马都司附逆,咱们就说这些官员其实暗通朝廷;他有李士实、刘养正为谋士,咱们就散布消息说这些谋士有二心。总之就是要把他吓住,让他自乱方寸,缩在南昌不敢出来,直到朝廷做好准备为止。”

  “这么说是要用一个‘反间计’了?”戴德孺想了一想,“都堂,下官倒有个主意:宁王的谋士李士实家人在临江,我听说宁王谋反的消息就派人把他的家人都拿住了,眼下这个反间计是不是可以着落在这些人身上?”

  听说李士实的家人在戴德孺手里,守仁忙说:“可以试试。”

  当天晚上,李士实的妻子于氏被人从大牢里提了出来,悄悄领进知府衙门的书房。戴德孺已经等在这里,冲于氏拱拱手:“嫂夫人请坐。”

  于氏不知这个官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反正在人家手里,有座就坐下,冷冷地看着戴德孺,等着他的下文。

  戴德孺略一沉吟:“夫人,宁王已经起兵了,可眼下我等实在为难,本府是这样打算……”犹豫了半天,下面的话到底说不出来。

  到这时候于氏已经约略明白了戴德孺的意思,心里窃喜,忙说:“府台大人,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也不懂什么,只是听人说过,当今皇上昏庸无道,失尽民心,宁王殿下宽厚得众,有天日之表,临江府离南昌不过几天路程,王爷的兵马说到就到,那时府台大人该如何自保?”看了一眼戴德孺的脸色,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个当官的劝动了七八分,忙又说,“我家老家是王爷信得过的人,若府台大人愿意归顺王爷,只需一句话即可,他日立了功劳,也有一番荣华富贵。”

  听了于氏这几句话,戴德孺既不敢一口答应,又不愿就此推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在搔着头皮想着说辞,忽听外面有人说:“大人,王都堂到了!”戴德孺赶紧冲于氏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迎了出去。

  片刻工夫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进房来高声道:“戴大人,本院刚得到兵部文书,皇上已经知道江西宁王谋逆之事,特命安边伯许泰率宣府、大同兵马四万,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刘晖、右都督桂勇率京军四万赴江西平叛,另着命巡抚两广军务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旦、巡抚湖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金各率本省军马四万即日进入江西省境,沿途设伏。本院也奉圣旨,调集南赣兵马两万沿江而下,不日就到吉安。眼下本院要赶到吉安去督兵,临江这边还要靠戴大人维持了。”

  戴德孺忙说:“王都堂放心,下官一定把守临江府城,等待大军到来。”

  听戴德孺称这个官员为“王都堂”,于氏心知这人就是王守仁了。心想要让此人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但自己这条命没了,戴德孺也活不了。当下屏住呼吸,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生怕被人家发现。

  只听王守仁说道:“本院的两万兵马估计不出数日就到临江,请戴大人尽快筹措一批钱粮供大军支用。”

  戴德孺忙说:“下官一定尽力。”可再一想,心里又怯了,“都堂,临江离南昌太近,又在大江边上,如果宁王大军杀到,只怕不易防守。”

  “这你放心,江西都指挥使葛大人虽然被宁王胁迫,但他还是忠于朝廷的,只要葛大人还掌着大军,就不会来攻临江。”

  王守仁这句话倒让于氏心里一惊,还没等她细想,又听王守仁说:“听说宁王手下那个谋士李士实的家小就在临江?”

  一听王守仁问到自己身上来了,躲在里屋的于氏吓了一跳,却听戴德孺说:“李士实是吉安府永丰县人,他的家小并不在临江府。”www.sxynkj.ċöm

  王守仁一愣:“李士实不是临江人?难道是本官记错了?”

  戴德孺犹豫了一下:“永丰离临江也不远,若都堂有令,我可以派兵马去拿李士实的家小,只是能否捉得到,我不敢说。”

  “好,你就派人到永丰去拿李士实的家小,立刻解到吉安来。”王守仁说完起身要走,又站住了,“戴大人,宁王手下有个极重要的谋士已经投诚过来,这几天他会派人送信给本院,你一接到他的密信,马上送到吉安来。”

  “此人是谁?”

  “你不要多问,总之是极得信任的要紧人物。”王守仁说着走了出去,戴德孺把他直送到门外,就此没了声息。

  过了好半天,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却不是戴德孺,看穿着像是府衙里的书办之类,对于氏说了句:“夫人随我来。”

  于氏心里又惊又怕,不知这个知府会不会把自己押到吉安去,可现在被人家抓在手里,也无从抗拒,只得跟着出来。

  书吏一言不发引着于氏出了府衙后门,这里已经停了一辆骡车,书吏低声说:“夫人,江边有船等着,送你回南昌。将来万一……还望夫人替我家老爷在王爷面前求个情。”

  到这时于氏才明白,戴德孺既不敢背叛朝廷,又不敢得罪宁王,到底把自己放了。忙说:“这事我自当尽力。”上了马车,驶出临江城去了。

  眼看着手下人悄悄送走了李士实的家眷,同时也把那个“几路大军即将会攻南昌”的假消息放了出去,戴德孺这才回来。

  王守仁正伏在案上写着公文,见戴德孺进来,就问:“李士实的家人走了?”

  “已经送出城去了。”

  “好。”守仁指着桌上刚写好的公文,“我已经写了个‘大军将至,各府县务必征集粮草以备军需’的告示,你把这个告示多抄几份,多派人手到下面各县各乡张贴,还有临近州府,凡是能到的地方都贴上告示,越多越好。”又拿过一张揭帖递给戴德孺,戴德孺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宸濠谋逆,罪大恶极,附逆之人,罪当族诛。有幡然悔悟者,持此牌往投军营州府,天恩浩大,既往不咎。”

  “这是个免罪牌,你多找人手尽量抄写,一定要抄出成千上万份来,然后多派坐探,凡被叛军占据的地方都要大量投放,尤其是南昌城里更要使大力气投放揭帖!街巷里、营盘里、王府、官员宅邸,只管隔着墙扔进去。我要让反贼所在之地一夜间遍地揭帖。”

  戴德孺看着手里的揭帖和告示:“这些东西有用吗?”

  “宁王手里有的是兵马,我们手中无兵可用,就拿这些揭帖告示当成兵马来用,我不要他信,只要他疑。”

  戴德孺拿着告示揭帖出去了。

  忙乱了几天,到这时暂告一段,守仁也有些累了。

  一个下人端着托盘进来,在桌上摆下一碗饭,四样菜肴。守仁吃着饭菜,不知怎么觉得粗淡无味,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环顾自己的住处,只觉得一间房里白壁昏灯,冷枕孤床,看着实在晦涩无趣。

  是啊,平日总有杏儿在身边,一饭一菜都出自她的手。杏儿是扬州人,她做的饭菜味道不同,守仁早吃惯了。杏儿又细心,收拾东西手脚最轻巧,平时又爱说话,无事不问,又会说笑哄守仁开心,有她在身边,守仁就没有什么烦恼寂寞的感觉。

  可现在杏儿不知在何处。有尔古护着,应该没什么危险,大概过一两天就到临江来了吧,又或者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吉安,就先到吉安去了?m.sxynkj.ċöm

  胡思乱想了一阵,没有头绪,守仁随便吃了些东西刚要歇息,一个书吏走了进来:“都堂,外面来了个蛮子,要见都堂。”

  一听尔古回来了,守仁又惊又喜:“快叫他进来!”说着忍不住站起身直迎出来,走到门口,尔古已经飞步进来,守仁往身后看去,不见杏儿,忙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杏儿呢?”

  尔古扑通一声跪在守仁面前:“大哥,尔古没把事办好,杏儿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

  “那天尔古是让杏儿先跳下水的,我在船上和那些贼厮杀,后来也下了水,可等尔古游上岸就找不到杏儿了,不知是不是叫江水冲走了!”尔古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一个劲地给守仁叩头谢罪。

  守仁忙伸手扶住尔古,见尔古身上受了几处伤,衣服上满是血迹,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当时一定是尽力了,眼看尔古惭愧得无地自容,忙说:“兄弟别这样,这事不能怪你。”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叫人把尔古送去治伤休息,自己回到屋里愣愣地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四壁、冷冰冰的床榻、桌上的冷饭剩菜,这才从心里真正明白过来:杏儿没了……

  杏儿没了,跟了自己十五年的杏儿、伺候了自己十五年的杏儿没了,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来了。

  到这时候守仁才想明白,杏儿在船上出的那个主意,分明是舍了自己的性命在救他脱险!

  其实王守仁不该就那么走了,怎么也要坐下来和杏儿、尔古一起商量,有个万全之策才好。可守仁竟然想也没想就自己先走了,把杏儿一个人扔在了狼窝虎穴里。

  杏儿跟了自己十几年了,一直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可自己一丝一毫也没关心过她,就这么把她使唤了十多年。到生死关头,杏儿把自己的命都舍出来救他,可他王守仁,居然真就扔下杏儿自己先走了。后来逃出来了,到了临江府,安排了这么多事,却始终没想过派一条船到江边去救她,去接她。直到现在杏儿没了,守仁才想起这个人来,才想起这些事来,才想起伤心想起难过来。

  王守仁!这个读了一肚子书的大学者,这个半辈子到处宣讲良知的大宗师,这个平定九府的大能人,这个……这个一点儿情意都不懂的大傻瓜!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呀!

  (二)

  这天晚上王守仁一夜都没合眼,心里是一番说不出的伤痛和失落,想到伤感之处,掉了半宿的眼泪。一直呆坐到天光大亮,戴德孺来报:“船已经准备好了,都堂是否启程去吉安?”

  此时的王守仁失魂落魄,可眼前要办的是天大的事,由不得他软弱,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门口才想起:“戴大人,从即日起,你每天派人到吉安,把南昌方面的动向报上来。”还想再嘱咐些别的事,可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实在理不出个头绪,只好什么也不再说,上了官船,吩咐开船,自己在舱里坐下,又愣愣地发起呆来。

  就这么一直坐到过午,有人在外面叩门,守仁无精打采地问了声:“什么事?”

  “都堂,有一条船从后边赶上来,船上的人想求见大人。”

  “是什么人?”

  “此人自称叫薛侃,说是都堂门下的学生,听说都堂起兵对抗宁王,特意赶来相助。”

  听说薛侃来了,守仁也没多想,吩咐:“叫他过来吧。”

  片刻工夫,手下领着一个人进了舱。此刻的王守仁魂不守舍,连头也没抬,顺口说:“你坐吧。”

  那人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阳明先生气色不好,想是着了风寒?学生这里有药,保证先生一吃就好。”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根本不像薛侃!守仁一愣,定睛看去,眼前坐着的竟是宁王的谋士刘养正!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来,不等说话,刘养正已经笑着说:“先生不要声张,在下今天是特意给阳明先生送一个宝贝来的。”

  “你说什么?”

  刘养正微微一笑:“先生在丰城遇上的事,都是王爷手下人的布置,本意也无心加害,只是想把先生接到南昌去,大家坐在一起谈谈心。想不到先生机警非常,我们没有得手,却意外惊扰了小夫人。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刘某对阳明先生的人品、学问、本事都十分敬佩,不敢为难先生的家小,特意把小夫人护送回来,并没有别的意思,请先生不要多心。”

  刘养正这一句话真让王守仁喜出望外,原来杏儿还活着!

  当然,刘养正内里是什么意思,守仁心里也清楚,可现在最要紧的是知道杏儿安然无恙,这比什么都让守仁高兴。

  虽然和刘养正并无深交,守仁也觉得这个人还算正派,现在人家不顾危险专程把杏儿送到临江,也真有胆量。

  再说,刘养正虽然说是把杏儿送回来了,可眼下根本不见杏儿的人影,守仁也知道刘养正并非等闲之辈,他这一套安排叫作“有恃无恐”,眼下这个人无非想用言语来说动自己,倒不至于有别的图谋,就说了声:“多谢了。”

  果然,刘养正见守仁既没暴跳如雷也没大惊小怪,就微笑着说:“自从拜读了《传习录》之后,在下一心佩服阳明先生的学识,若有机会,真想拜先生为师,所以我今天冒昧地自称阳明子的学生,虽然言语唐突,也是一个‘诚意’。可惜你我见面的时候太少,今天难得有这个机缘,刘某想和阳明先生讲谈几句,可使得吗?”

  刘养正冒着天大风险跑来,无非就是来“讲谈”的,不让他讲也不行。守仁干脆说:“先生请讲。”

  刘养正看了王守仁一眼,笑着说:“阳明先生一定以为我家王爷这次起兵是在悖逆谋反吧?其实不然,当今天下并没有皇上,正德皇帝早已经退位了。”

  想不到刘养正嘴里说出这么无聊混账的话来!守仁再也忍不住,直跳起来:“你这贼好大胆,竟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当真不要性命了吗?”

  王守仁大发雷霆,刘养正却不畏惧:“先生少安毋躁,容刘某多说几句,若是说得没有道理,阳明先生大可以迎面啐在我脸上……”

  王守仁好歹忍住这口气,恶狠狠地看着刘养正。

  刘养正冷笑一声:“阳明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南赣剿匪、讲学,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大概不知道朝廷里发生的事吧?我讲几句给先生听听:前年九月,正德不顾诸臣劝阻,跟着奸佞江彬到了边关,胡乱召集几万边军,在应州与蒙古人连番激战,差点儿把命送在当场。正统年间天子亲征,蒙尘塞外,蒙古人乘势而入长城,几乎灭了大明朝!阳明先生是大学问家,明白大道理,我不多说,只问一句,做天子的人,是子民的君父,手里握着几千万条人命,他要是出了事,这几千万条性命也要陪他一起断送!身为天子,可以这样不顾性命、不顾社稷、不顾百姓,盲目地去‘亲征’吗?亏他回到京城还盛排銮仪,大张帷幄,金花御酒,居然当着首辅杨廷和的面说他自己‘手刃一个蒙古兵’!”

  正德皇帝曾经率军亲征应州,这件事的细节王守仁真不知道。现在听刘养正一说,把他吓得浑身冷汗:“手刃?就是说皇上他亲自上了战场……”

  “对,他亲自上了战场!多么勇猛啊,居然亲手杀了一个蒙古兵!可正德就没想想,要是他被蒙古兵杀了,或者让人家俘去了,这国家怎么办?朝廷怎么办?百姓怎么办?宗庙怎么办?大明朝还要不要?九边九镇还守不守?是不是要让蒙古人挟持着他这个昏君一路踏进长城,占了京师,占了国家,夺了社稷,灭我华族,奴役万民!”说到这儿,刘养正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嘴角的肌肉一下下颤抖,实在忍无可忍,拍着桌子吼叫起来,“家国社稷置于不顾!天下百姓视若蝼蚁!擅动万金之躯到前敌冒险,回来之后还敢当众说出这样的话!身为皇帝,他视国家为何物!视万民为何物!居然还有那首辅大学士赞他‘圣武无比,百姓幸甚’,何圣之有?何幸之有?这些人难道就不知耻吗?”

  是啊,天子是一国之君,社稷所系,盲目亲征,一旦有失,国破家亡,天下动荡,华族之根就此掘断!当年正统皇帝土木堡一战做了蒙古人的俘虏,几乎丧了大明天下!虽然有于谦拯救危局,击退了蒙古大军,可那一场大败使得皇帝蒙尘,让大明朝六千万百姓人人受辱、个个丧气,整个国家都走了下坡路。想不到今天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竟比当年正统皇帝还要疯狂!

  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说正德皇帝“勇武”,难道一个人的蛮勇能和天下百姓的命相比?能和华夏炎黄的血脉相比?虽然王守仁也知道首辅大臣说这话不过是一句马屁,可也真像刘养正说的,这马屁未免拍得太无耻了些!

  当然,这些话王守仁不能说,因为当着刘养正的面,他心里再气再恨,嘴里也不能说一个字来附和这个反贼手下的谋士。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人,眼下他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低头不语。

  刘养正好不容易压住胸中的火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自这次‘西征’以后,正德屡屡出京到边关游乐,居然自封‘镇国公’,又是什么‘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给自己定了一年五千石的俸禄,在宣府修了个宅子叫‘镇国公府’,住在当地经年不归,呵呵,这天下没有皇上了,皇上的位子空出来了,正德自己当了‘镇国公’了,当了‘总兵官’了,眼下阳明先生是在给‘镇国公’卖命,有意思不?算起来我家王爷倒是个王爵,比他一个‘镇国公’强得多吧?”

  刘养正所说的话匪夷所思,可王守仁已经听了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现在回过头来再听这些,倒不觉得怎么惊人了。只是他的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刘养正又说:“做了‘镇国公’以后,正德又在七月初九私离京师,第二天出了居庸关,一路西行,在榆林镇、甘肃镇、宁夏镇到处游走。这一次他倒不敢再与蒙古人交战,只是沿途到处骚扰百姓,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夜入民宅掳掠奸淫妇女,又派手下到处劫夺民女,百姓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女儿藏起来,可正德派锦衣卫沿街查访,做下暗记,晚上就冲进人家家里去抢人!抢去供他淫乐,有那贞洁不从的,死了也就死了,到哪里说理去?一直到慈寿太皇太后去世,正德才回到京师,可后来他又要南下巡幸,要到南京、苏杭、湖广各地去玩乐,百官都来劝谏,正德一怒,把一百零七名官员罚跪阙前一连五日,每天由卯时跪到酉时,跪满五日之后又施廷杖,打死了十三人!试问阳明先生,自隋炀帝以下,史上可曾出过如此的昏君……”

  刘养正住了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守仁。而此时的王守仁只管低头闷坐着,一声不吭。

  王守仁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十三年前他自己就曾经劝过皇帝几句,结果被杖五十,贬龙场驿,所以现在王守仁说不出话来了。

  等了半天,刘养正说了一句:“阳明先生也说句话吧。”

  半晌,王守仁沉声道:“本院不知道别的,只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只知道战乱一起,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死的都是老百姓,我既然做官,就要为百姓着想,救天下生灵。所以我要灭了宁王,让这场兵祸尽早化解。”

  其实王守仁说出这样的话,全在刘养正意料之中,他今天来劝说守仁,也没指望一说就成,只是想借这一番说辞动摇守仁的决心,挫折他的意志,让这个精明强干的南赣提督乱了方寸。

  眼看王守仁已经气沮神残,无话可说,只能用些愚忠之言死撑场面,刘养正觉得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当下微微一笑:“谁说阳明先生是大宗师呢?还不是一样地颠倒黑白,冥顽不化。好吧,阳明先生不妨多想想,刘某这就告辞了。”站起身来就走。

  此时王守仁一颗心里只是惦记着杏儿,可自始至终刘养正都没提这个话,守仁也知道自己不能送他,更不能问他,咬着牙坐在舱里不动,一直到刘养正上了小船驶开了,这才走到舱门边往外看去。

  远远的江面上停着一条大船,那条小船直驶过去,刘养正上了大船。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从舱里出来上了小船,往这边划过来了。

  这时候小船离得还远,守仁看不清船上那人是不是杏儿,满心期待,只觉得唇干舌燥,手心里都是冷汗,看着那条小船一摇一晃慢慢驶来,离得越来越近,已经能够认出,船上的人真是杏儿!

  到这时候王守仁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步走上甲板。杏儿也已登上船来,一眼看见亲人,顿时飞跑过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守仁,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咧着嘴大哭起来。守仁满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忙对杏儿说:“没事了,你不要怕,没有事了。”

  王守仁越是安慰,杏儿哭得越厉害。守仁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实在想不出话说,只能把杏儿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着:“没有事了,没有事了……”

  (三)

  刘养正从临江回来已是六月二十日,宁王起兵六天了。可当刘养正进了南昌城,却发现城里的军马还在原地驻扎着,并未攻打安庆,进占南京。

  刘养正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想来,军情如火,此时大军应该早已出了九江,正在进逼安庆的路上,想不到南昌城里毫无动静,刘养正又急又气,连家都没回,直接闯进宁王府里,一见朱宸濠的面立刻就问:“起事已经六天了,王爷怎么还不发兵?”

  “兵马还没准备妥当,有些人还没到……”

  “军情如同水火,片刻不能耽误,等人都来了,时间也误了!”刘养正直凑到朱宸濠面前,“王爷应该先让都司葛江率兵两万出九江攻安庆,以壮我军声威,之后王爷亲领精兵一万与葛大人的部队在安庆会合,挟着新起义兵的威风锐气,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安庆一克,南京就是掌中之物了。”见朱宸濠并没有什么反应,以为宁王这是默许他的主意了,立刻问坐在一边的兵马都司葛江:“葛大人,你的兵马明早可以出发吗?”

  葛江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到这时候刘养正才觉出气氛不对,忙问:“怎么了?”

  这时候朱宸濠缓缓地开了口:“刘先生,朝廷大军就快到了。”

  “什么大军?”

  朱宸濠拿过桌上的一张告示递上来。刘养正看了一遍,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假的!边军、京军远在千里之外,岂是说到就到的?地方兵马早已腐朽如泥,不堪使用,什么杨旦、陈金,不说他们来不了,就算来了又有何惧?王守仁如今刚出临江,怕是连吉安都没到,他的两万南赣兵仓促间哪里集结得起来!何来十六万大军、十八万大军?这分明是对方用的疑兵之计!”

  听刘养正把话说得这么满,朱宸濠忍不住问道:“刘先生怎么能保证湖广、南赣兵马不会赶到?”

  “就算赶到又如何?他们无非是沿赣江来袭南昌。且不说南昌城是否攻得下来,只要王爷的军马克了南京,整个江南都在我们手里,那可是半壁江山!为了攻下南京,这座南昌城,王爷大可将它弃之不顾!”

  一听这话,朱宸濠顿时变了脸色,房里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

  刘养正说的其实是对的,可惜他脾气太急,把话说得太厉害了。尤其刘养正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南昌这三天,城里出了大事。

  就在这三天中,李士实的家人已经逃回南昌,带回了“朝廷大军即将到达”的消息,同时,“朝廷大军将到,各地征集粮草”的告示也被贴得到处都是。又有传言,说依附宁王的大小官员很多都是被胁迫的,暗中还在和朝廷通信,又说宁王身边有“机密要紧人物”已经暗投了王守仁。

  紧接着,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揭帖,王府、兵营、各官员家里都出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免死牌”,宁王手下这些官员们有的为表忠心,把这些揭帖交了上来,也有人为了避免嫌疑,悄悄把揭帖毁了,可这么一来,误会只会闹得更大。几天下来,南昌城里文官武将、各路军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

  说实话,眼下朝廷是否真的发来十六万大军,朱宸濠也是半信半疑。可毕竟有一半他是信了,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又见刘养正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股劲地劝自己赶紧发兵去攻安庆,甚至说可以把南昌“弃之不顾”,朱宸濠不由得狐疑起来,心里顿时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桩桩怪事。

  为什么唐寅突然失踪?

  为什么冀元亨突然潜逃?

  为什么王守仁没有捉到?

  为什么刘养正一定要带着那个捉回来的女人去见王守仁?说是借机劝说王守仁,可根本也没有劝动,就这么回来了……

  李士实的家人从临江逃回来,说宁王身边有一个“机密要紧人物”已经投了王守仁,可这个机密要紧人物是谁?

  想到这儿,朱宸濠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刘养正来。

  朱宸濠是个被人从小伺候大的藩王,他身上有个天生的毛病,那就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把身边的人都视为奴仆,跟谁也谈不上深厚的交情。现在,朱宸濠竟对自己手下最亲信的谋士刘养正起了疑心。这份猜疑被老谋深算的李士实看了出来。

  眼看在这关键时刻宁王竟然怀疑起自己人来,李士实暗暗心惊。他当然知道刘养正是忠诚可靠之人,也知道刘养正深通兵机,很有胆略,所说的计划都是对的,攻克南京才是当务之急!南昌城守得住守不住,真的不要紧。李士实更知道,眼下的时局如箭在弦,宁王这里稍一犹豫,必酿大祸!

  可李士实最了解宁王,知道这个人身上的毛病就是狐疑不定,只要刘养正在面前,宁王就下不了决心。

  偏偏刘养正又是个血性的人,说话最直率,他越是说这些直话,朱宸濠心里越要狐疑。一旦让刘养正觉察出宁王对自己不信任的意思,不但刘养正寒心,就连其他人也会泄气。

  想到这里,李士实赶紧走上来对刘养正说:“刘先生不要着急,攻取安庆之事还可以慢慢商量。你刚跑了一趟临江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咱们明早再议。”不由分说连拉带扯把刘养正送出房,又回到书房对众人说:“今天先到这里,大家也都散了吧。”眼看所有人都走了,这才转身对朱宸濠说:“王爷,刘先生刚才虽然说得偏激些,可他的话也有道理,从起事至今已经过了六天,王爷还在南昌城里按兵不动,再这么等下去,真就把脑袋都等掉了!”

  宁王心里最信得过的还是这个李士实。眼看刘养正不在眼前了,朱宸濠叹了口气:“老先生,眼下朝廷重兵压境,刘养正却一味要本王发兵去攻安庆,还说什么‘宁可将南昌置之不顾’,这话真是岂有此理!”

  听朱宸濠把话说得厉害,李士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老夫早就说过,起事之后,上策是率精兵直扑京师,中策是立刻进占南京,现在王爷既然取了中策,就当立刻动手,哪能瞻前顾后拖延时间!南昌算什么?一座城池罢了,只要咱们夺下南京,就是占据了江南半壁,大事成了一半!现在当然要把南昌置之不顾。刘先生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这些话都是对的,王爷要听人劝呀!”

  “老先生怎么也说这话?南昌是本王的根本之地,失了此地让本王到何处去?再说要攻南京必须先克安庆,这都是硬仗,并非一蹴而就的事……”

  “安庆虽是坚城,可城里守军过惯了太平日子,素不善战,加上没有准备,军心涣散,此时发兵当可一击而破,要是拖延时日,给守军时间加固了城防,再想破城就难了!”

  见李士实和刘养正竟是一个腔调,说着一样的话,朱宸濠不由得板起脸来:“老先生平时想事最深,这次怎么这么急躁?你就没想过,刘养正为什么一定要去临江见那个王守仁?为什么一回来就劝本王进兵?他明知道朝廷兵马就要到了,却给本王出这样的主意,这里难道没有内情吗?”

  自从起事以来,宁王一直狐疑不决,眼看时间越拖越晚,情况越来越不利,李士实急得心如火焚!现在朱宸濠竟把这些不着边际的蠢话直说了出来,李士实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吼了起来:“王爷!刘先生赤胆忠心追随你,到这个时候你怀疑他!你这是要让大家抱在一起死吗?”

  李士实一向是个沉稳老成的人,今天忽然暴跳如雷,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朱宸濠又惊又气,厉声叫道:“你是何人!竟然教训起本王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李士实顿时愣住了。

  朱宸濠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虽然明知错了,那个天潢贵胄的脾气却不容他道歉,只是住了口。

  半晌,李士实重重地叹口气,低着头走出去了。

  (四)

  就在朱宸濠犹疑不定延误战机的时候,王守仁已经乘船逆流而上到了吉安府。

  吉安知府伍文定是守仁在南赣剿匪时的部下,曾经率领吉安乡兵到赣州听操,又率军和守仁一起攻打桶冈,立了战功。现在听说王守仁到了吉安,赶紧带着三百名官兵出城迎接。在江边摆下阵势,鼓角齐鸣,大吹大擂,把王守仁接下官船,牵过两匹高头大马,让守仁上了马,自己也骑着马紧随其后,随从们高举着“提督南赣兵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牌子,一路喧喧嚷嚷穿城而过,引得百姓争相观看。

  眼看伍文定很知道随机应变,这番喧闹张扬正与自己的疑兵之计相应,王守仁十分满意,就让伍文定陪着一起招摇过市,一直回到吉安府衙,进了书房,这才问道:“时泰,眼下吉安府情况如何?”

  到了没人之处,伍文定也就说起实话来了:“自从宁王谋反以来,吉安府城及各县人心惶惶,本府原本只有几百官兵,各县自行召集的乡兵弓手虽有几千人,可剿贼之后地面上太平了,这些乡兵都遣散了,急切间召集不起来,下官当前能调动的还不足千人。所幸吉安府在赣江上游,本官料定宁王不会轻易分兵来攻,尚可自顾,可要让本府出兵去剿宁王,怕是没这个力量。”

  听伍文定说料定宁王不会轻易分兵沿江而上,王守仁就知道这个伍文定比临江知府戴德孺脑子清醒,本事大。见伍文定神色间有几分忧虑,就安慰他说:“时泰不必担心,乡兵遣散了还可以召集,本院估算了一下,单一个吉安府就能集中三千人,南赣方面我已命人召集乡兵和最近安抚的‘新民’,估计也能有一万人左右,再加上赣州卫的官兵五千人,这就近两万了。有两万人马就足以自保。”

  “可这些兵马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关键不是兵马什么时候到,而是要看宁王什么时候有动作。本院估计宁王至少会在南昌待到月底。半个月时间,各路兵马应该都有消息了。”

  “可咱们手里没有统兵的人才……”

  “人才?人才多的是,尤其是这正德朝,满地都是人才。”

  王守仁说的其实是句讽刺的话,可伍文定是个厚道的人,没弄懂守仁的意思,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王守仁微微一笑:“时泰,你们吉安府有什么退隐的官员、贬谪的官员,你都开个单子报上来,然后让府里的人按名单挨个去访。致仕官员年纪大些,可以请出来做谋士;被贬的官多数是些能人,可以出来统兵。”

  这一次伍文定可听出守仁话里的意思来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都堂说得有理,这年头被贬下来的准是能人。我知道有两个被贬到吉安的官员:一个是原刑部员外郎王思,一个是原吏部主事李中,现在都在吉安地界当驿丞,就把他们找来做统兵官。另外吉安府还有一位致仕的副都御史王懋忠,一位在家养病的翰林编修邹守益,都是有本事的人,我这就去请。还有一位在家服丧的御史张鳌山,一位致仕的副指挥使刘逊,致仕的参知政事黄绣,因为得罪奸党被罢官回来的知府刘昭……”能人越算越多,十根手指头都不够数了,低着头算个不停。守仁笑道:“伍大人不要一个个地计算啦,先写个单子,照单子上的人一一去请吧。”

  经守仁一提醒,伍文定这才想起来,疾步出去了。

  守仁也坐下来,给朝廷写了一道报宁王谋反的奏疏,用快马送进京城去了。

  南昌的情况果然如王守仁所料,宁王朱宸濠中了疑兵之计,一味在南昌整顿城防,准备固守。刘养正、李士实劝了他几次,朱宸濠始终不听。结果一直蹲到六月底,除了早先攻下的南康、九江两府外,叛军再无任何建树。

  这些日子,临江知府戴德孺一天也没闲着,派出几百名坐探潜入南昌,到处张贴告示,投放揭帖,搅得南昌城里上下不安,乱作一团。同时,临江府每天都有一条快船赶到吉安,向王守仁报告时下军情。

  眼看宁王朱宸濠坐拥十万精兵,却龟缩在南昌城里不动,连王守仁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天,伍文定拿着两份公文来找守仁:“袁州知府徐琏已经召集兵马三千五百人,另有瑞州兵马四千人、抚州兵马三千人都已召齐,只等大人旗牌一下,这些兵马就到吉安府集中。”

  “还不止。”守仁指了指桌上的几份文书,“南赣各府县兵马也已经齐备。赣州卫指挥余恩已经调集官军四千五百人,赣州知府邢珣召集兵马三千人,临江知府戴德孺也招募乡兵三千五百人,另有新淦县兵马一千五百人,万安县兵马一千二百人,宁都县兵马一千人,再加上你们吉安府召集的五千人,都算起来已经有三万之众了。有这支兵马,本院就可以和宁王较量一场了。”

  听守仁算了这么一笔细账,伍文定也觉得振奋:“是不是尽快命各路人马到吉安会齐?”

  “不,不要让他们来!”见自己一句话把伍文定说愣了,守仁笑道,“‘兵者,诡道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前本院手里没兵,就想让宁王以为我有二十万大军,现在本院手里有了三万人马,我倒希望宁王以为本院只有三五千人,这样他才会放心大胆地领兵去攻安庆。他走了,南昌才会留出空子,让本院集中兵力去攻打。”

  伍文定搔搔头皮:“下官还是没听明白……”

  “宁王手里有十万之众,咱们三万人没法和他正面较量。可要是宁王率军去攻安庆,他留在南昌的兵马不会超过两万,这样算起来咱们就占了上风,这时候就可以集中兵力猛攻南昌。一旦攻克南昌,宁王必回兵来救,那时候他手里的兵力应该就只剩五六万了,而且都是疲惫之师,又被本院端了老巢,一个个心惊胆丧,阵脚必乱,本院这三万兵以逸待劳,破他六万人马,也有六七成的胜算了。”

  守仁的话令伍文定折服不已:“都堂是怎么想出这样妙计的?”

  “不难,只要抱定一个‘以主驱奴’的主意,记住两句话:‘不管他怎样,只问我怎样’,就能处处占到上风。”守仁吩咐伍文定,“本院已命各府县兵马原地待命,把人手都藏起来,临江离南昌太近,兵马藏不住,只好把三千五百人都摆在那儿。你吉安府有五千人,太多,就摆三千,其他的先藏起来。就让宁王以为本院手里一共五六千人,免得太挂念。另外我已经给戴德孺下令,让他从今天起不再派人去南昌投放‘免死牌’,也不要到各处府县去发揭帖,你们吉安府也不要有动作,让宁王以为咱们已经计穷,放心大胆地率领重兵去攻安庆吧。”

  “可万一宁王真的克了安庆,南京不就危险了吗?”

  守仁摇了摇头:“本院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如今已把宁王拖在南昌半个多月了,如果安庆、南京还没做好准备,仍然应付不了宁王的兵马,那我也没办法。但我想安庆方面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但愿吧。”伍文定微笑道,“天下就一个王都堂,倒让下官撞上了,这次怕是要跟着都堂立一场天大的功劳了。”

  伍文定的话把王守仁逗笑了:“天功与我何干?本院只求早日平叛,救民于水火,仗一打完我就辞官归隐,回家讲学。”

  王守仁这话可真让伍文定不解了:“都堂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归隐?”

  “这个官我几年前就要辞了,硬是被人留住……”守仁摇头苦笑,“说这些伍大人怕是不会懂。但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仕途,平了反叛,就该讲学去了。”

  这些年王守仁一直想要讲学,把自己那套直追孔孟的“良知之学”讲给天下人听。对守仁来说,“知行合一”是修身,做官、剿贼、安抚百姓是“齐家”,平定反叛、还江南数省百姓一个太平,算是“治国”。而讲学,讲一个星火燎原的“良知”学问给天下人听,让世人个个追寻良知,人人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全都走上这条“成圣贤”的平坦大道,这才是“平天下”的大事业。

  讲学,讲良知之学!这个事业比天还大。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四十一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20)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