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王阳明(全三册) > 第五十三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2)
  第十二回致良知守仁绝软弱,造妖邪张永吓皇上

  (一)

  也算是运气吧,守仁这道奏章递到南京之后,旁人都没看到,却直接送到了张永的手里。

  看了守仁的奏章,把个张永也吓了一跳!不知这个王守仁到底怎么想的,竟这么不顾性命地顶撞起皇上来了。可把守仁的奏章细细读了两遍,张永也从字里行间看出了江西一省百姓的苦处。

  江西是个人稠地少、土瘦石多的穷省,百姓本就艰难,这几年祸上加祸,灾上加灾,真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了。到这时候,难道张永能够一声不吭,眼看着皇帝把这一省的百姓全给饿死、逼死吗?

  在皇宫这个臭泥坑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滚儿,张永这个人倒是越活越明白了。自从在杭州和王守仁谈论了一番,这个老太监又知道了“良知”两个字,自那时起,这两个字就像烙在他心里一样,怎么也磨灭不去,反倒越来越清晰深刻了。现在张永知道,自己把这道奏章送上去,就断送了一个好人的性命前程。可不送上去,不让皇帝知道江西百姓的苦处,又断了江西一省百姓的活路……

  思来想去,张永到底想到了一个主意,当下把守仁的奏章先收了起来,自己去面见皇帝。

  这时候朱厚照已经在南京待了半年有余,每天纵情玩乐。南京这里既没有内阁元辅,也没有六部九卿,干脆连科道御史、给事中都找不到了,谁也不能上奏章来劝皇帝,偶尔有人上奏,自有江彬在下头阻截,一道奏章也到不了皇帝面前。所以朱厚照在南京真正是大玩大乐,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

  张永过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和江彬等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经微有醉意,见张永来了,就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朕今天高兴,你也过来喝两杯吧。”江彬赶紧起身亲自给张永倒了酒递过来,张永笑眯眯地连声称谢,躬着身陪皇帝喝了一碗,这才笑着说:“皇上这些日子过得还开心吧?”

  “还行。”

  在皇帝面前,又有江彬、张忠等人围着,张永不敢把话说得太直,赔着笑脸坐下来,又喝了几碗酒,找了个话缝儿,递上来一句:“老奴听说京城的首辅杨大人又来奏章请陛下回京了?”

  杨廷和送来的奏章江彬等人倒不敢任意拦截,所以这道奏章朱厚照看到了,可根本不当回事:“首辅这个人能办事,可太啰唆,什么事都操心,胆子又小。朕离京的时候明明给了他《居守敕》,却还是凡事就来问朕,烦人。”

  张永不去理会皇帝责备首辅的话,只管说道:“听说眼下蒙古人在宣府一带不断聚集,骚扰日甚,首辅怀疑蒙古人已经探得陛下南征,京畿空虚,可能想闹事。”

  “有九边将领军马在,不会有事。”

  眼看从这上头说话劝不动皇帝,张永心眼儿一转,把脸上的笑容又加了几分:“听说从去年以来,淮扬一带大旱,今年越发厉害了,老奴跟皇上出去钓鱼时也看到,江水是越来越浅,听说江西一省旱情更重。”说到这儿,又故意转头问江彬,“江大人,你去过江西,当地是不是旱了?”

  江彬顺嘴说:“旱情是有一些,也不厉害。”

  对这些事朱厚照也并没放在心上:“江南鱼米之乡,能旱到什么程度?这里最怕的是水灾。”江彬忙说:“皇上说得对,江南不怕旱,只怕涝,今年雨水不多,不会涝,也没有什么灾情。”

  眼看正德皇帝没心没肺,左右奸臣有恃无恐,真不拿天下百姓当一回事,张永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可脸上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仍然赔着笑脸,又喝了两碗酒,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来:“皇上久在南京,眼下手里的现银怕是不够用了,南京当地府库空虚,筹不到什么钱,从京城内外承运库调运,又离得太远,咱们得想个法子弄点儿钱了。”

  一听这话,朱厚照立刻来了兴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老奴的意思,江西的宁藩名下田地财产甚多,其中大多未及处置,眼下江西巡抚王守仁也上了一道奏章,说江西遭了旱灾,民不聊生,想请皇上下旨蠲免江西一省赋税。老奴问了问人,说江西一省一年的税也不过四十万石,皇上不如依着王守仁的意思,就下一道旨免了江西省的赋税,然后命江西官员变卖宁藩的田地产业,用这笔银子折抵赋税。这笔钱收上来之后,大半交给户部,从里面抽一两万银子拨到南京来,也够用了。”

  张永这番话明里是在替朱厚照敛财,暗中其实是在替王守仁说话,想方设想减免江西税赋。朱厚照这个人粗枝大叶的,倒没想到这些,江彬等人也都没有这个脑子。见左右都无异议,朱厚照随口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听朱厚照一句话免除了江西百姓的税赋,张永大喜,本想把朱厚照奉承两句,可又一想,自己出的这个主意明着是在替皇帝敛财,要是夸他英明,倒没意思了,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呢?”

  想不到张永这个老东西刚讲了两句讨喜的话,忽然说出这么个扫兴的话来,朱厚照把脸一沉,没有吭声。可张永把话说开了头,就不能不劝下去,略想了想又说:“皇上离开京师快一年了,到南京也有半年了,好玩儿的地方都转遍了,再加上入了夏,南京又热……”

  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开口了:“南京是转遍了,朕打算抽时间到苏州、杭州走走,有工夫的话,南昌也不妨去看看。”

  一句话把张永说得脸色都变了。

  朱厚照话里的意思,竟是要游遍江南各处!这要玩到什么时候?要把江南百姓害到何种地步?

  江彬派锦衣卫在扬州闭城搜抓民女的事,张永知道;江彬、许泰等人勒索地方官,京军边军抢掠百姓的事,张永也知道;江彬等人任意捕人,枉杀百姓,陷害忠臣,张永都知道。正德皇帝到江南这一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逼得多少百姓成了流民!可到现在皇帝还要下苏杭,去南昌……

  张永忽然觉得头脑中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忙抬手抚住额头,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朱厚照也看出张永脸色不对,好歹对这个老太监还算关心,随口说:“你年纪大了,喝不动酒了,去歇着吧。”

  张永忙起身告退出来,回到办公之处,先照着皇帝的意思写了一道圣旨,同意免除江西一省税赋,以宁王的田地产业折银抵现,用了印发出去,回到卧房,躺在床上动起脑子来了。

  正德皇帝太不像话了,做皇帝的不能这样——不说皇帝,凡是做人,就不能这样做法!

  可这个人是当今天子,权力太大!天下人皆是他的奴仆,谁也劝不了他,一旦翻了脸,谁的面子也不给,自己这个老奴才能把皇帝怎么办呢?

  (二)

  几天之后,圣旨从南京发到了南昌。

  这一两年王守仁接圣旨都接怕了,尤其这一次自己上奏章直斥君王,把皇帝骂了一顿,所以守仁想着圣旨下来必是把他革职,锁往南京问罪的,事先心里也做好了准备。现在圣旨果然到了,王守仁稳了稳神,走出大堂跪下接旨,却听传旨太监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巡抚王守仁前奏江西旱情,今已知闻,即发恩旨,蠲免江西一省税赋,籍没宁藩田产折抵,钦此。”

  听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真如做梦一样。想不到当今皇上突然对江西百姓发了恻隐之心,竟真的免了本省一年的钱粮赋税!这么说来江西的百姓真有救了……

  在地上呆呆地跪了半天,守仁到底明白了眼前这事的确是真的,赶紧伏在地上叩头,高呼“领旨谢恩”,把圣旨恭恭敬敬地迎进大堂。新到任的巡按御史唐龙和按察司伍文定等一众官员都来向守仁道贺,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久违了的笑容。守仁高高兴兴地回到后堂,杏儿已经迎了出来,笑着说:“先生那道骂人的奏章真管用,到底把皇帝给骂醒了。”

  要说是自己的奏章骂醒了皇帝,王守仁真是不敢相信,可要说不是这个缘故,守仁又实在说不出别的道理来。思来想去,忽然心里一亮:“这么说陛下在南京驻跸日久,渐渐感知了江南百姓的疾苦,体察民情之难,生了改过之心了?”

  “先生是说当今皇上心里有了‘良知’了?”

  守仁的话里倒是这个意思,可这样的话他却不敢直说出来。倒是杏儿不管不顾,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是吧。这几年天灾人祸齐至,刘瑾弄权,江彬为祸,两处藩王先后谋反,社稷已到了危急的地步,陛下也该幡然醒悟了,若真如此,不但江西百姓有救,就是天下的官民百姓也都有救了。”

  见守仁乐得这样,杏儿也很开心,笑着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杏儿的话音刚落,隐隐听得外面天际传来一片隆隆之声。

  “打雷了?”

  守仁走过来打开房门,却见就这么片刻工夫,响晴白日的天空中已经阴云如晦,怪风翻卷,夹着一股潮乎乎的凉气,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儿从空中洒落下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王守仁站在院里,看着瓢泼而降的大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壹趣妏敩

  江西旱了一年,却在接到免除粮赋的这一天下起大雨来了!这真是天人感应,皇帝的善心悔意连上天都知道了!

  “好雨,真是一场好雨,这下百姓有救了,社稷有救了!”王守仁在大雨之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像个孩子一样喜悦地又跳又叫起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眼瞅着天顶的黑云像一团铅饼直压下来,剧雷厉闪之中,暴雨如注如灌越下越大。忽然,雨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劈面砸在守仁的脸上,这一下打得生疼,顿时把守仁的一腔喜悦都打落在地上。

  顿时,只听得四面八方屋顶上树梢间哗哗乱响,无数鸡蛋大小的冰雹夹在暴雨中从天而降,打在王守仁的头上脸上身上,一下一下痛入骨髓,站在庭院里,望着黑乎乎的天宇,一下子呆住了。

  杏儿从屋里飞跑出来,一把扯住守仁不由分说硬拉进屋里,赶紧关了门窗,只听院里噼里啪啦地乱响,无数雹子到处乱砸乱打,转眼工夫连窗扇都打破了。守仁浑身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呆呆地站在地上:“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天人感应,这才是天人感应!

  老天爷感应到了正德皇帝的任性顽劣,不知悔改,所以降下这样的灾害来!可孽是正德造的,祸是天子闯的,为什么上天却把皇帝身上的罪孽都转嫁到了穷苦百姓身上!

  忽然间,王守仁一头冲到院里,指着满天的乌云骤雨、剧雷厉闪咆哮起来:“混账东西,原来你也斗不过恶人,却把威风都使在百姓身上!百姓敬你拜你,到头来你却是护着恶人,专害好人!奸党是恶的,皇帝是恶的,原来连老天爷都是恶的!你这恶贼只会谋害百姓,若有本事就降一个雷霆来劈死我,来呀,倒看你有什么本事!”

  见守仁疯了一样指着老天爷咒骂,杏儿吓得不顾一切跑出来硬把守仁往屋里拽,一边哄着说:“先生不要急,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过不去了,你看不见吗,天要百姓死!”守仁一把扯住杏儿的臂膀,瞪着两只眼睛吼叫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杏儿哪有办法,面对这疯狂的天灾,世人全都毫无办法。杏儿只能用尽力气紧紧抱住守仁,把他摁着坐在椅子上,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有先生在,江西的事总会好起来。”

  “过不去了!什么都完了,天要百姓死,连老天都要百姓死!我还做什么官?还做什么官……”

  王守仁一瞬间垮了,把头埋在杏儿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号起来。

  眼看着自己最崇拜的那个聪明透顶、能力无边的男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哀哀哭泣的小孩子,杏儿心里又是伤感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落下泪来,紧紧地把守仁搂在怀里:“咱们不做官了,咱们明天就回家去教书、讲学,咱们再也不做这个官了。”

  一场雹灾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停了,可这场连天的豪雨却一直下了一整夜,到天亮时仍然如灌如注,南昌城里到处积水,赣江水位也开始暴涨。

  到天亮时,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到底重整精神,召集唐龙、伍文定等一众官员商量对策。可大旱刚歇,大雨又至,眼看着就是一场洪水,单凭人力如何抗拒得住?

  到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王守仁立刻发下公文,命沿江各府各县以堂官为首,各书吏、差役、军兵全部上堤,另外召集乡兵协助,又命各县征集民夫一起防洪堵口,力求减灾。

  可惜,人力终不能胜天……

  那场暴雨前前后后直下了一个月,赣江沿线千里之地洪水滔天,处处漫过江堤,从赣州至吉安、临江、广昌、抚州、南昌、九江、南康……所有府县尽皆遭灾,冲毁房屋不知凡几,淹死人口累以万计,受灾的百姓只好避于高坡,攀于树顶。府城街巷之中,船只横行无阻,方圆千里之地田地尽毁,颗粒无存,炊烟断绝,只剩下垂死的百姓哭天喊地,在绝望之中苦苦挣扎。

  这一个月里王守仁这条苦虫儿真正拼出性命不顾,顶风冒雨,昼夜奔波,不眠不食,可就算拼上性命,也应对不了这疯狂的天灾。眼看着沿江各县一个一个泡在洪水之中,王守仁着急上火,引发了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又开始没白没黑地咳嗽起来,几天之后,痰里已经带上了血丝,可这时候守仁一心只想着拼命,哪还顾得上病字?

  一直熬到五月底,大雨终于止了,赣江洪水开始渐渐回落,守仁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又带着巡抚衙门一班人从赣州到南康、九江四下里跑,指挥着退水清淤,补种禾苗,看看能不能减少些损失。

  到这时候,身边的人都看出守仁脸色发青,日夜咳个不停,样子不大对劲儿。杏儿心细,更是发现守仁身上带的手帕里染着一块块的红斑,屡次问他,守仁哪里肯说,问得急了,倒把杏儿骂了几句。

  眼看这个男人犯了倔脾气,劝他又不听,拉又拉不住,把杏儿急得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在屋里落泪。

  好在这时候水已经退尽了,很多事情可以略缓一缓了,王守仁至少能每天睡几个时辰了,杏儿又悄悄请伍文定帮忙,找来几个好郎中给守仁看病,开药调养。这时候守仁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也肯听劝了,药也肯吃,眼看身子略有了起色。

  哪知五月十日,和守仁打过两次交道的太监庞二喜从南京过来,发来一道旨意:“朕闻江淮水患初定,不胜忧急,钦命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巡视苏、杭、南昌各府,所司官员备办迎驾事宜,钦此。”

  接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立刻愣住了,硬是连“领旨”两个字都忘了说。

  谁能想得到,朱厚照明明知道江淮各地遭了一场大灾,竟然还要到这些地方来巡游,来祸害百姓!最气人的是,正德皇帝竟把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水灾当成了巡游苏杭、南昌的借口!难道不把天下百姓全都逼死,这个皇帝就不能有一天消停吗?

  庞二喜是张永的心腹,对王守仁挺了解,现在眼看他气成这个样子,庞二喜心里暗暗唏嘘,走过来扶起守仁:“王大人,咱家有几句话跟你说,咱们到里面说话吧。”和守仁一起进了书房,关起门来,这才说道,“咱家也看出来了,王大人现在心里不是很痛快,说实话,皇上这次御驾亲征,有些地方是过了,可这也不全是皇上的错,主要是他身边那群奸邪小人在作怪,张公公屡次劝说也没有用。可咱这次来传旨之前,张公公已经跟我说过:无论如何会尽力阻止皇上继续南巡,争取早回京师。”

  其实这几句话庞二喜自己都不信,眼下说出来,只是为了劝劝守仁。眼看守仁并没什么反应,只得又说:“王大人是个大学问家、大宗师,这些日子张公公想办法弄了你那本《传习录》来看,已经看了好几遍,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咱家认不得几个字,看不懂那本书,只知道王大人非同寻常。可就因为你不是常人,吃苦受罪也比一般人厉害得多,要忍得住,撑得起,才是大丈夫。”

  想不到自己今天竟让一个太监来安慰,守仁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可他也知道这个人真正是一番好心,再加上张永说的“要阻止皇帝南巡”的话也多少让他宽了点儿心,就冲庞二喜拱手道谢。

  庞二喜又说:“张公公还交代了一件事,皇上身边都是奸贼,这些人外掌兵权,内得宠幸,无法无天,早晚会有报应。可他们现在权力太大,尤其这次出京,随驾的京军、边军都被这几个人掌握在手里,万一有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南方各省只有江西军马最强,王大人用兵如神,天下折服,所以张公公想请王大人展示军威,镇一镇那些小人。”

  张永这一句话,倒让守仁动起了心思。

  皇帝身边有江彬、许泰、张忠这些小人,果然是外掌兵权,内得宠幸,无法无天。要想镇一镇他们的邪气,也只有江西兵马可用。江西省内共有南昌、九江、吉安、赣州四处卫所,各有官军约五千人,但眼下南昌卫已经名存实亡,吉安府这次水灾极重,救济还来不及,再操兵演练就不合适了。相对来说倒是九江、赣州两卫兵马可以拉出来操检一番,就对庞二喜说:“张公公考虑得很是,三天之后,本官先去九江卫观操,然后去赣州卫校阅军马——只是本官这个时候校阅兵马,陛下不会多心吗?”

  “大人放心,江彬等人心里有鬼,未必敢把此事奏知皇上,就算他们去进谗言,张公公也会出来替大人分说。”

  王守仁点点头:“至于阻止陛下南巡的事,只有张公公能做得到,还请一定多费心。”

  其实要想阻止皇帝南巡,张永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是这话庞二喜不愿意对守仁说,只能随便答应一声,起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王大人门下是不是有个学生叫冀元亨?”

  “有这个人,不过他已经回湖广老家去了,公公问他有什么事?”

  听说冀元亨已经回老家去了,庞二喜摇了摇头:“张公公听江彬亲口说,冀元亨已经被锦衣卫密捕下狱,这还是江彬他们到南昌时干的事,算起来也有半年多了,难道王大人一直不知道实情?”

  这件事守仁真的不知道!他本以为冀元亨已经回湖广老家去了,想不到竟是落到江彬的手里!半年多了,这些日子冀元亨岂不是……

  想到这儿守仁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身来。不等他发作,庞二喜却伸手拉住了守仁的衣角:“王大人别急,听咱把话说完:江彬暗害冀元亨,本意是想弄出一个口供,再来害你,可冀元亨真是个豪杰,一个字也没招供。后来江彬等人被王大人用计赶出了南昌,他们心里有鬼,也不敢把冀元亨押到南京,估计可能被送到京师诏狱里去了。”

  “本官这就上奏天子,替冀元亨鸣冤。”

  庞二喜微微摇头:“王大人,这件事还没查清,皇上又在南京,被江彬等人围着,你的奏章未必递得进去,现在上疏有些早了,怕是救不出人来。先等一等,张公公那里查出准确消息,王大人再上疏鸣冤,或许才有办法。”

  庞二喜这话说得有理,王守仁只能冲这太监深深一揖:“这件事还要麻烦张公公,无论如何要帮忙。”

  庞二喜忙说:“这个王大人只管放心,江西这里就拜托你了。”

  送走庞二喜,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坐着发起呆来。杏儿知道守仁又遇上了烦心的事,知道他现在身体这么不好,满心替他担忧,悄悄走进来想劝他两句。还没开口,守仁却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前些日子又气又病,这么困苦,弄了半天,原来是我错了。”

  杏儿忙问:“先生这话怎么说?”

  守仁又想了片刻,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振腕写了“致良知”三个大字。

  见王守仁忽然写出这三个字,杏儿不懂,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仁又把“致良知”三个字端详了半天,缓缓说道:“‘知行合一’是个修身的真功夫,屡试不爽,已经再无疑问了。但我觉得‘知行合一’四个字力度不够。现在和皇帝争了几场,经过这几件大事,才知道光是把‘良知’和‘行动’紧密贴合在一起还不够,应该把‘良知’和‘行动’当作两块纯金,用烈火熔化,倒进同一个模子里,使‘知’中有‘行’,‘行’中有‘知’。说一个‘知’就是‘行’,有一个‘行’,良知已在其中,这就是‘致良知’了。”

  王守仁这话杏儿听懂了些,就问:“这么说‘致良知’还是个‘知行合一’?”

  “对!‘知行合一’是修身功夫,‘致良知’是个口号。一提‘致良知’,就是让人十倍地‘知行合一’、百倍地‘知行合一’!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大是大非,照样能够闯得过去!所以‘致良知’三个字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走到这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都走通了!”

  守仁这一番话杏儿不能全懂,可她却看出守仁的神情气势都已和平时不同,眼神中也满是坚定的意思,不由得满心都是钦佩:“先生是真正的男子汉,像先生这样的人,杏儿在哪儿也没见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忽然心里一热,羞得满脸通红。

  守仁却没看到杏儿的脸色:“既然做了江西巡抚,就要做个最好的巡抚,明天就去九江、南赣阅兵,镇一镇这些奸贼!”

  (三)

  这一年来江彬这些人想尽办法把正德皇帝留在江南,让他大玩大闹,就是为了自己弄权,现在江彬等人掌握着南京城内城外的防务,控制着皇帝身边的扈从,如果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只怕早晚会起不臣之心。要是让这伙人劫持皇帝作起乱来,对江南百姓来说,将是一场比宁王谋反更大的灾祸。

  现在王守仁在江西九江、赣州两卫校阅兵马,就是做给南京城里的江彬等人看的,要让他们知道皇帝身边有几万精锐官军,江南地方兵强马壮,免得江彬这些人生什么歪心思。

  果然,守仁在赣州阅兵的时候,江彬悄悄派了人潜到赣州观看操演,回来之后,却也没敢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就这么悄悄地事情过去了。这么一来知道内情的人就都看出来江彬他们果然被江西兵马镇住了。

  这时已到了正德十五年七月间,盛夏已过,天气渐凉,而正德皇帝仍然待在南京,一点儿回京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整日花天酒地,任性胡闹,每晚和一帮宠臣喝得烂醉,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混着日子。

  这天晚上朱厚照又把江彬、许泰、张永、张忠四人找来,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取乐。喝到半酣,眼看酒不够了。这时倒不用别人说,在一旁伺候的庞二喜已经颠颠地跑出去,一会儿工夫就端了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三只一模一样的银酒壶,摆成一个三角形,两只壶贴近身前,另一只壶在外面。张永拿过靠外的一把壶亲手给皇帝倒酒,庞二喜把另两只酒壶一只送到江彬、许泰坐的桌上,另一只送到张永、张忠二人的桌上,自己仍旧垂着手站在一旁伺候。

  朱厚照这里又吃了两杯酒,不知怎么觉得困倦起来,浑身说不出地酸软疲惫,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身子也摇晃欲倒。张永在一旁看见了,忙说:“皇上在山里游幸一天,也累了,这就歇了吧。”朱厚照这里竟已困得抬不起头,说不出话了,只是闭着眼点了点头。张永和庞二喜忙上来一边一个把朱厚照扶了起来。

  张忠在一旁问道:“是不是扶到刘娘娘屋里去?”

  张永摆摆手:“我看皇上今儿真是累了,就让他踏踏实实睡一觉吧。”和庞二喜一起扶着朱厚照进了寝宫,服侍皇帝在龙床上躺下,给他盖上被子,朱厚照转眼工夫就睡着了。

  见皇帝安歇了,张永走出寝宫问道:“今天谁当值?”两个太监忙一溜小跑地过来:“是奴才们当值。”

  “今天皇上累了,又喝了酒,睡得比较沉,你们都警醒些,皇上酒醒后要茶要水的,要好生伺候。”张永嘱咐了小太监两句,又对庞二喜说,“这几个值更的也不容易,你去拿两盘点心让他们吃。”庞二喜赶紧去端了两盘苏州细点来,两个小太监连连道谢,各自吃了几块点心,肚子里有了食,人也精神起来了,都在寝宫门外垂手而立,张永这才走开了。

  这一夜朱厚照真是喝多了酒,睡得特别沉。不觉间天色就大亮了,睁眼一看,却见自己睡在一片野地里,四周全是青山绿水,仿佛是头一天才游览过的牛首山,四周竟没有一个人随驾同行。朱厚照觉得有趣,也没多想,爬起身来顺着小道往前就走,眼看着就在山脚下,可走来走去全是平路,怎么也到不了山上,不觉有些疑惑,就在路边站下,只觉得天气如火,闷热得喘不上气来,正在发愣,忽然旁边走过一个人来,笑着说道:“这不是威武大将军嘛,怎么到了这里?”

  听这人叫他“威武大将军”,朱厚照倒有几分得意,笑着说:“你倒认识朕。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笑着说:“大将军不知道吗?这里是南天门,由此上去就是凌霄宝殿,太乙东皇和一众神仙都在这里等着大将军呢。”说着用手一指,眼前的山石树木顿时看不到了,竟变成了一座巍峨的殿宇,看着与紫禁城的奉天大殿相似。朱厚照不觉纳罕,心想这难道真是凌霄宝殿?身边那人上前挽住他的手,朱厚照就糊里糊涂地跟着这人往前走去了。

  不想这一走却是极远,怎么也到不了宫殿跟前,而且越走越闷热,腿脚也越来越乏,朱厚照忙说:“歇歇再走吧。”那人头也不回地说:“就要到了。”

  说是就到了,可哪里走得到?后来朱厚照已经实在走不动了,可身边那人却不管这些,只是拉着他硬往前去,朱厚照累得呼呼喘息,胸口胀闷难耐。只见那座宫殿飘飘摇摇,总在前面不远处,看着竟似个虚影一般。

  到这时候朱厚照不由得疑惑起来,越是心里怀疑,越觉得那宫殿不是真的,再转头细看,眼前这个人的嘴脸竟是被革了职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模样!

  朱厚照早已知道钱宁暗中勾结宁王的事,已经将他下在诏狱,抄了他的家。可现在接引自己“登仙境”的竟是这个家伙,立时觉得不对。不及细想,忽然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四周一片黑暗,身下黏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伸手去摸,摸到的东西好似烂泥,凑到眼前一看,手里抓着的竟是一把焦臭的烂肉腐骨!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看清楚,原来自己竟是落进了一座阴森森的血窟,身子下面全是腥臭的血水,无数狰狞的厉鬼在血水里翻滚着,一声声凄厉地号叫着,朱厚照虽然恍惚心里却知道,这满地冤鬼都是朱宸濠帐下那些被杀死的反贼!眼见这些鬼在血窟之中一扭一扭地爬动,一直爬到他的脚边来了,朱厚照吓得心胆俱裂,转身要跑,可两腿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想逃也逃不走。

  霎时间,那些冤魂恶鬼已经爬上身来,在衣服里钻进钻出,到处乱爬,腥臭难当,朱厚照只觉得胸腹之间咯咯有声,恶心得想要呕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正在惊慌之间,忽然眼前一片明亮,那无边的血窟瞬间却化成一片火海,火焰直燎到他的脸上,烫得皮肉都焦烂了。炽热难耐,痛苦之下,朱厚照张嘴大叫起来,却早已连喉咙都烤得焦了,一声也叫不出来。只见火海之中钻出一个牛头鬼,遍体红毛,赤着上身,手里握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叉猛扑过来。朱厚照心里知道,这鬼就是谋反的宁王朱宸濠变的!可眼下动也动不得,叫又叫不出,身边连一个救他的人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牛头鬼扑上身来,张着利齿尖牙的血盆大口,发出吓人的嘶吼声,探出一只明晃晃的利爪直掏进他的胸膛!

  这一下疼痛钻心,朱厚照忍不住大叫一声,立时醒了过来。眼前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身子下面软乎乎的,朱厚照吓得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正睡在寝宫的床上,刚才看到的那些,只是一场噩梦。

  可那真是梦吗?若是梦的话,怎么又如此真切?朱厚照分明还感觉到身如火烧,喉咙里火辣辣地疼,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而且那厉鬼恐怖的怪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响着。

  真的!朱厚照真的听到寝宫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尖叫着!

  忽然间,朱厚照清楚地看到就在龙床之侧,地上有一个青绿色的东西咕噜噜地滚动着,在黑暗之中发出一股幽暗的绿光,一直滚到龙床边上,几乎碰到朱厚照的鞋子,略停了停,面冲上翻躺过来不动了。

  黑夜里,朱厚照清楚地看到这东西一张长嘴,两只大耳,张牙露齿,吐出一条绿莹莹的舌头,静寂之中可以清楚地听见,这东西正“吭哧吭哧”地喘息着。

  这是个猪头,一个闪着绿光的猪头!

  不等朱厚照想明白这是什么,忽然这可怕的怪物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嚎叫,紧接着满地乱滚,边滚边一声接一声“嗷嗷”地叫着,忽然一时定住不动,接着又满地乱滚乱转起来。

  终于,已经快要吓疯了的朱厚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随着这一声尖叫,寝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永飞步跑了进来:“皇上,怎么了?”

  这时候朱厚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伸手指着地上。张永一回头,也看到了地上那个怪物,好在这个老太监胆子大,把牙一咬,冲上去飞起一脚,把那绿莹莹的怪物踢得直飞出门外去了。

  张永几步抢到龙床前,吓破胆的朱厚照一把搂住这个老太监,把头钻进张永怀里,嘴里“啊啊”地叫着,浑身上下抖成一团。

  到这时候张永才想起来,跑到寝宫门前大叫:“来人,快来人!”

  转眼工夫,几个侍卫冲进寝宫,见寝宫门外两个当值的小太监睡得东倒西歪,房里皇帝吓成这样,忙抢到龙床前跪倒,领头的侍卫问张永:“怎么回事?”

  “外面!外面!”张永也吓掉魂儿了,手指着寝宫门外,“那里有个东西,你们快去找!”

  几个侍卫飞赶出去,前后左右搜了一顿,却不知自己要搜什么,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眼前有了这么一伙人,朱厚照总算缓过些来了,可脸色还是煞白,身子还在乱抖。张永问侍卫:“找到‘东西’了吗?”

  “外面什么也没有……”

  “把灯火都点起来!”

  霎时寝宫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张永站在龙床边攥着朱厚照的手安慰道:“皇上不要怕,有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的。”回头吩咐侍卫,“留几个人在这儿,其他的出去找。”

  “找什么?”

  “问这么多干什么,找就是了!”

  张永这一声呵斥,让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全都傻了眼。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侍卫们一齐抽出刀往叫声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跑过两条穿堂,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尖叫着从屋里逃出来,却是随侍在朱厚照身边的宠姬刘良女,侍卫忙迎上前去:“娘娘别怕,出什么事了?”

  “猪……猪头!”刘良女指着自己住的屋子,“一个绿色的猪头!”

  几个侍卫二话不说,提着刀往刘娘娘住的地方跑去,迎面却见庞二喜提着一个大食盒飞奔过来,嘴里叫着:“怎么了?”

  “不知道……”侍卫们也没工夫和庞二喜说什么,从他身边飞跑过去了。

  张永从后面过来,轻声问:“那壶药酒倒了吗?”

  “倒掉了。”

  张永看了一眼庞二喜手里的食盒,低声说:“拿出去埋了,别有漏洞。”

  “儿子知道。”庞二喜拎着食盒快步走出去了。张永眼看庞二喜走远,这才回到寝宫。

  此时朱厚照还在被窝里缩着,身子筛糠般抖成一团。张永在龙床边俯下身来:“皇上,刚才刘娘娘屋里也出了妖异,似乎还是那个东西,可侍卫们进去搜了,却没搜到。”

  “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张永也是一脸惊恐,“皇上到底看见什么了?”

  “恶鬼,地狱,还有刚才那个妖怪,那是个猪妖吗?”

  “老奴没看清楚……”

  “朕禁止天下人宰猪食肉,原是一番好意,怎么倒有这样的东西出来?”

  张永略想了想:“皇上,老奴听说万物或生或灭,自有其理,天下人养猪食肉已经几千年了,都说恶人下一世变个猪,被人杀吃了就赎了罪,再一世又可以做好人。可皇上忽然禁止天下人养猪,结果百姓为了遵旨,倒把天下所有的猪一口气都杀光了,妖孽怕就是从这儿来的吧……”说到这儿,偷看了一下朱厚照的脸色,觉得自己眼下倒有机会说话,“皇上这次下的圣旨不当,竟引出妖孽来了,以后不可再这么任性了,凡事多和内阁元辅们商量商量,那些老先生懂得多,有见识,比宫里的奴才们强。”

  朱厚照并没答话,半晌又低声说:“朕还梦见了钱宁,还有宸濠那个反贼,都在地狱里,带着鬼兵鬼卒要来害朕!”

  朱厚照说的是自己那怪梦中的景象,张永虽然不知情,却也能猜出些来,忙低声说:“皇上,钱宁还押在京城的大牢里,宁王也还押在杭州……”

  “朕也知道,可分明梦到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张永低头想了想:“老奴听说皇宫内外有金甲天神护持着,厉鬼妖物都进不去,可现在住在南京,怕是没有宫里稳妥。加之这些反贼都囚在左近,只怕引得妖气横生,更是不妥了。依奴才看,皇上还是速回京师,把这些反贼都制裁了,那时自然无碍了。”

  朱厚照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听张永说紫禁城里有金甲神护持,忙说:“出京一年了,也该回去了。”转念一想,又犹豫起来,“可朕此次御驾亲征,毫无功绩……”

  这上头张永倒早想好了:“这样,皇上传一个口谕,叫江西巡抚王守仁重上一道奏章,颂扬陛下亲征宁王之功,然后陛下亲自押解一干反贼回京,到紫禁城献俘,天下人就知道陛下的威武了。”

  朱厚照想了一下,并没说话。可张永在皇帝身边最久,看脸色就知道,朱厚照这是答应下来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阳明(全三册)更新,第五十三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2)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