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三捏着馒头的手顿了顿,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米粮味道香醇,没有霉味酸味,不是坏粮,也没掺砂土。
呼!阴风又顺着他后颈刮过,这次带点刺痛,像是被冻伤了。
旁边有个同样端碗的老头小声提醒道:“快念祈神词,念了就没事了。”
说着他诚诚恳恳地念起来,周围的阴风绕过老头,全都吹向齐三。
齐三不由得搁下木碗,摸了把脖子,缓缓念道:“禀木德之君……”
一股阴风当着他的面打旋儿,跳舞,卷起小小的砂土。
仿佛念错一个字,就要把他变成灰扬了。
“告万鬼之王……”
念到此处,齐三不仅不着急,还有点思绪飘忽。
木德之君无非是指青帝,万鬼之王又是哪位?不记得青帝有这样的尊号。
“极星照北水……”
这句就更奇怪了,分明暗指玄帝。
“风雷起东方。”
最后一句和木德之君倒是呼应,但中间两句究竟想做什么?以齐三这些年的见识,每段祈神词往往都只指代一位神袛,如果同时呼唤两位格位不相上下的神灵,就会暴死。
这也是他之前对这段词持怀疑态度的原因,但旁边那个凡人老头念了没事,极大可能是安全的,所以他才尝试着念。
这段话里至少指代了三位神袛,两位格位等同,是天上之帝,众神之帝。
万鬼之王却是未曾听闻,但以祸乱天下的鬼灾来看,这位神灵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而且还在祈神词里和两位帝君相提并论,最少也堪比金母元君或者掌管天之九部那位。
按大部分传承者总结的规矩来看,这段话理应都指向一位神灵。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帝种传承相互排斥,光是万鬼之王这个陌生的尊号,就不可能被五帝格位接纳,越强大的传承种,排斥性和独占性就越强,一个神位上,只能站一个神袛。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神灵有法子避开这些规则。
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齐三端起粥碗,香喷喷地吸溜一口。
盯着他吹冷风的东西,早在最后一个祈神词出口时离开了。
也不知道有人念错了会怎样。
吃完粥菜,齐三去了黄沙坊最高的阁楼,叫做鹤顶楼。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两个在门前的守卫拦住了。
一个人戴着兜帽围着围巾,只露出半张脸,另一个明明长着大樂人的面相,却有双色目人的蓝眼睛。
“这里不能进吗?”齐三端着他憨厚的面孔,明知故问。
“有青茗会的黑牌就行。”蓝眼睛打了个哈欠,“或者我说件事,你能办到也成。”
“什么事?”
“看见你背后那个小院没?里面有个胖子在打呼噜,太吵,你翻进去给他一耳光就行。”
“……”
齐三怀疑自己被看透了,这人纯粹戏弄自己。
他摇摇头正想离开,那个只露出半张脸的人忽然起身,翻过院墙进了别家屋宅。
伴随着啪地一声清脆巨响,连屋顶黑旗都瑟瑟地抖了几下。
裹着脸的家伙又嗖地跳出来,不慌不忙地坐回鹤顶楼门口,仿佛刚刚抽人耳光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谁打老子?!”
院子里这才传来一声怒喝,地面颤了三颤,一个敦实的矮胖子挤出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几人。
蓝眼睛和半张脸同时指向齐三。
齐三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生气,还很惊喜。
胖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想发火,还想跑。
因为他知道他能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却做不到在齐三面前隐藏自己。
老熟人了。
齐三的眼珠登时勾起一圈亮澄澄金黄色,凌厉如鹰。
矮胖子身形猛地一弹,两倍宽的脖子变成和脑袋一样宽,身形也高大起来,完全契合了齐三追杀的目标之一。
肥遗。
胖子没有犹豫,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
齐三反应比他更快,但被人拽住胳膊,没能发动攻势。
“这里可是鬼市,青茗会有告诉你不能打架杀人的吧?”
蓝眼睛笑眯眯地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气息将齐三笼罩。
就像土狗遇上山虎,老鼠看见猫。
这家伙最少是三阶传承者,也就是传承度在八十以上。
本想佯攻一招就走的胖子大喜,蛇鳞如铁甲般从皮肉里翘出来,直愣愣地立起,双臂好似插满了锋利铁片的长矛,朝齐三心窝剜去!
蓝眼睛笑出声,还安抚似的拍了拍齐三肩膀。
就在这刹那,齐三忽然看见一片磅礴的阴影。m.sxynkj.ċöm
巨大的、苍白的头颅,如阴云缓缓垂落到人间。
空洞的眼睛乌黑瘆人,缝隙似的大嘴咧开,一点猩红刺目。
鬼!
鬼王!
听说海事府等各方势力镇压在裂隙附近,就是和这种程度的鬼王在争斗!
怎么这里也有?!
齐三另一只掌心泛起金光,指尖结成了一个奇特的印,这是他对鬼物有恃无恐的底牌。
但现在,他也不能确定“镇鬼印”还有没有用了,毕竟从未遇见鬼王这种级别的阴物。
眼看胖子毫无知觉地冲过来,脸上带着得逞的狞色。
而鬼王硕大无朋的脑袋如巨人俯视蚁穴,嘴缝吐出猩红的舌头。
两面夹击之下,齐三头皮发麻地递出印诀,试图一边影响鬼王,一边侧着身躯避开胖子致命攻击。
拉住他的蓝眼睛突然伸手,一把掐灭了他掌心的金光!
“你!”齐三又惊又怒。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忽然眼前一花。
无论是冲过来的胖子还是猩红的舌头,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中巨大的头颅闭上嘴,缓缓消失。
只有地上凭空出现一点血迹,和半片来自肥遗传承的铁色蛇鳞,还在证明曾经发生了什么。
“……”
齐三打个寒颤,那只鬼王竟然这么快就把胖子吃掉了!
根本不是他“镇鬼印”能对付的存在!
这时,空中又突兀地冒出一片猩红舌尖,极近的距离之下,齐三甚至看见舌苔上的颗粒是一个个扭曲哀嚎的人头。
猩红舌头带着潮湿柔韧的质感,缓缓贴近地面,那些人头纷纷舔舐地上的血迹,咬碎那半片蛇鳞。
只一个眨眼,地面便光洁如新。
“白脸越长越肥了。”蓝眼睛嘟哝一句,又对齐三说道:“你的生意已经做了一半,剩下那个还没找着,三天后再来吧,让你看个够。”
齐三张了张嘴,有点难以置信,“阁下……阁下是专门等在这里……”
“鄙人姓季,不算专门等,只是来踩个点,结果老兄你福缘深厚,正巧撞上了。”蓝眼睛拱拱手,“这俩人也隐藏身份,去青茗会买了你的命,就在你来的前一天。”
“这么说肥遗住在鹤顶楼附近,就是等我死的?”
“是啊,要是你没喝那碗糖水,就会有人引你来黄沙坊,来鹤顶楼。”蓝眼睛接着道。
难怪胖子看见这个姓季的拉住自己,反而还出手,他还以为青茗会是在履行约定呢!sxynkj.ċöm
齐三顿时觉得兆阳是个凶险至极的地方,要是没打算拜地头,恐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待此事一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齐三想了想对蓝眼睛抱拳道:“多谢青茗会出手相助,此等恩情难报,日后用得上齐三的地方尽管说!”
“嘿,你又不打算留在兆阳,今后能不能见面还是两说。”蓝眼睛笑笑,戳破了齐三心中念头。
齐三忍不住挠挠头,干笑两声,“虽然兆阳不多留,以后在别的地方遇上,多少也能帮上忙。”
“不急,想上楼看看吗?”蓝眼睛摆摆手,指着鹤顶楼。
“看!”
齐三也不客气,跟着他就迈步走了进去。
鹤顶楼形似鹤首,顶楼长长地延伸出去,就像仙鹤的长喙。
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招待客人的桌椅板凳,四面墙壁都堆放着青铜箭矢以及火把,带着一股子器械独有的油脂味。
顶楼则风光一览无余,不光能看见黄沙坊,周围三四个坊都能清晰纳入眼中。
蓝眼睛敲了敲栏杆,一个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吓了齐三一跳。
他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楼顶还有人在,说明这个隐藏的家伙传承度也超过自己,或者是具备隐匿神通。
“找到另一只老鼠没?”
蓝眼睛嘴里问着,眼神一点点扫过黄沙坊的边边角角。
“大人,两个时辰前,他藏到余罗屋子里了。”
“余罗?就是魏扬说的,那个暗中来追查宁无生和罗祁的天宫堂主?我记得他前几天被海事府围剿,受了重伤都陷入污秽了,竟然敢躲在黄沙坊!”
“是,大人,他就住在东南角第三行第二列的屋宅,而且私下挖了密道。”
“不愧是山神殿的,爱打洞,但是怎么和天宫混在一起了?”蓝眼睛摸着下巴,神色奇怪道。
齐三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点什么?”蓝眼睛自然注意到他的异样。
齐三不再犹豫,“季公子,之前追杀人面鸮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似乎跟另一伙人有联系,可能是天宫插进山神殿的探子。”
蓝眼睛沉思片刻道:“一般来说,探子不会轻易和主家接触。”
“除非他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齐三忍不住和蓝眼睛同时说出口,两人对视,都从双方眼神中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抓住他们!
“老兄,你合我胃口。”
季欢笑起来,天蓝色的眉眼弯弯的,看着就像个纯净少年。
齐三不禁打个哆嗦,心里毛毛的。
“通知赵青,把余罗那院子围了,他传承还差点才能弥补完整,正好拿这位堂主祭修为。”
季欢挥手,黑袍属下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齐三问道:“季公子,咱们不去吗?”
季欢眼神奇怪地望他一眼,“你是出钱的客人,在这里看戏就好了。”
说完,他自楼顶纵身一跃,也没了踪迹。
齐三也想跟上去,可忽然记起青茗会的规矩,又想到胖子的死法,随即老老实实站在楼顶。
又一个黑袍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他端了个小马扎。
这简直不要太舒服,是不是还能来点茶水点心?
齐三这么想着,屁股刚坐下,又有人送上一壶香醇清茶,和一叠精致的茶点。
“……”
齐三挠挠头,他真希望青茗会开到大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魁梧似铁塔的甲士从外面跳进黄沙坊,因为地势原因,坊边修了个陡坡,但跳进去来得更快。
这甲士肩膀上还坐着个童子,齐三看得清楚,正是用遗玉请自己喝糖水那位。
只见他们来到余罗屋宅处,之前遮住半张脸的那人出现了,旁边还跟着蓝眼睛的季公子。
遮脸的家伙敲了敲门,院落里走出来一个凡人伙计,他自言自语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打开门,像个傀儡一样沿着路往外走,没几步就被一群忽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摁住了。
这应该是遮脸家伙的传承能力,齐三如是猜测。
然后铁塔甲士把童子放在季公子旁边,直接冲进屋子,将整个屋宅都撞得粉碎,如同被狂暴的巨兽碾过,整个屋宅都被夷为平地。
齐三看得眼角直抽筋,要是自己对上这人,逃命都难,恐怕是和蓝眼睛一个程度的高手。
但这院宅的主人好似不在家,房子没了也不见人影。
季公子忽然表情怪怪地笑了一下,光看他脸,齐三似乎都能听见他瘆人的笑声了。
他一招手,几个黑袍人搂着两桶黄褐色的粉末进来,然后清开一片空地,露出一个地道盖子。
他们把粉末堆在那盖子上,铁塔甲士单手放在粉末堆里,很快就着起火来。
大蓬大蓬的灰烟狂飘,都诡异地钻入地下,就像被看不见的嘴吹着似的。
接着齐三就看见地面一震,好似有庞然巨物在地底乱钻,撑得地面高高隆起,裂开缝隙。
齐三突然就知道那些粉末是什么了。
黄柏木的锯末!
可真是财大气粗!
大部分传承者都没有黄柏脂辅助修炼,甚至连黄柏木珠子都买不起,只能淘点黄柏木的锯末用。
即使是锯末,也珍惜得像宝贝一样,一小包一小包的买,齐三哪见过拿桶装的!
而且季公子说余罗受伤,已经陷入污秽,被黄柏木的烟气这么一激,狂性大发变成秽兽,把人面鸮生吃了都说不定!
齐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下仍旧隆起不断,却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
待在旁边的小童子似乎有点不耐烦,突然往地面拍了一巴掌,齐三隐约看见一簇电花闪过。
紧接着地面那些裂缝里就冒起焦黑的烟,风中吹来熟肉的香气。
齐三不自觉地耸动鼻翼,然后急忙拿起手边的清茶灌了一口,借助茶香,驱除心中某些怪异的念头。
他竟然有点饿了。
那个发狂的天宫堂主八成已经熟透了。
果然,五息后,独属于传承者死亡的黑烟飘起,地面缓缓塌陷下去,一道身影竟然挤出地缝,趁机往外溜!
齐三哐当一声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个人影。
是人面鸮!他居然还没死!
这家伙看见院子里的铁塔甲士、遮脸人、季公子、一干黑袍人……然后脑袋一扭,就往童子那边冲!
齐三怔住,突然觉得莫名好笑,这厮躲在地下,根本没看见是谁出手杀了余罗!
然而小童子并未阻拦他,甚至侧身让过路,然后默不作声地伸出脚。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样的小把戏居然真的把人面鸮绊倒了!
这次齐三心中不光是好笑,还掺杂某种荒谬的恐惧感。
难道青茗会的主子就是……
季公子轻轻一跃,落在人面鸮的面前,他双手插兜弯下腰,天蓝色的眼睛和人面鸮对视。
后者顿时面目扭曲,鼻涕眼泪狂飙,好似看见什么恐怕至极的事物。
噌!
铁塔甲士将一杆青铜长矛刺进人面鸮脊背。
这位传承度达到四十的异种传承者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直接昏死过去。
戏弄完猎物的强者们同时抬起头。
赤红的、天蓝的、漆黑的眼睛看着齐三,冲他打了个招呼。
齐三一个激灵,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他似乎突然找着了人生的奔头。
除了复仇,加入青茗会,好像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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