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象征性的施粥,一刻结束,管家就命令家丁撵人,自己则坐在棚下摇椅上面,端起白瓷碗盛着的梅子汤,喝了口,埋怨道:“快点收拾了离开这个鬼天气真是热死了……”www.sxynkj.ċöm
待收拾好,管家一挥手:“关门!”
城主府尊贵的朱红大门就这般合了起来。
白焰烈日下,百姓们从城主府门口陆续散去。
领到了粥的人,或迫不及待递到嘴边,大口大口的仰头喝了起来,或小心翼翼将装着粥的碗藏在袖中,带回去与亲人分食,没有领到城主府施的粥的人,面色是止不住的绝望,只恨自己刚刚为何没有跑快一点,这样今日就不用饿肚子了,看着极少数一部分有粥喝的人,他们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努力地咽了咽唾沫。
夜翎风上前,拿两个馒头与一小竹筒的水,从百姓手中换取了一碗从城主府领到的粥回来。
“大小姐,你看。”
苏鸣凤几人一瞧,这碗里的东西,如何能够称之为粥?
只见那碗里根本没有几粒米,清汤寡水的不说,汤色竟然也是浑浊的,不知道里面放了何物,就像是掺杂了草灰似的,看起来根本令人难以下口入腹。
但,这个“粥”,却是闹饥荒时百姓们挣着抢着都想要得到的,为数不多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然而,就是这样的“粥”,城主府都吝啬于多施舍一些。
“每人十两银子的入城费用于赈灾,给百姓布施,原来就是这样赈灾的,这崇州城主真是好样的!”苏鸣凤不禁冷笑道。
她红唇白齿,眉目艳丽地咬字,说“好样的”几个字时,就像是在说“他该死”。
那碗汤色浑浊的“涮锅水”,几人身份尊贵,都不会委屈自己尝试,夜翎风将之放在墙角,立刻有人冲过来,吞咽着唾沫,面上带着几分惶恐和小心,紧张又期盼地道:“这个……几位贵人都不要了是吗?那我就拿走了。”
贵族与平民身份有别,冲撞了贵人,哪怕被当街打死都有可能,而有的贵族扔弃的物品,哪怕自己不用,也不允许平民拥有,否则就算你是捡到的,那也视为偷窃。
苏明媚的声音从帷帽的淡白薄纱下传出,“老丈尽管拿去吧。”
“谢谢贵人,谢谢小贵人……”那位模样沧桑又凄苦的老人,闻言面上流露出一点笑意,忙不迭的朝苏明媚几人连连作揖。
正是老人脸上这种凄苦与笑意交织,才格外令人觉得心酸。
老人拾了碗,身体躲到更远一些的墙角去,然后表情带着一点珍视的,将嘴巴凑到碗边,小心翼翼地喝了口那“粥”。
他老了,遇上这闹旱灾,闹饥荒的年头,很难活下去。
在老人的记忆里,在他很小的时候,也遇到过这么一场天灾,那一次同样死了很多很多的人。
彼时他正年幼,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爷奶被饿死,就为了供养他一个。
如今为了儿孙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他主动离开了家,这样就能少浪费点粮食。
他老了,儿孙们还年轻。
历史从来都是一场轮回。
老人喝了两口粥,将剩下的藏到身后的草席下面。
有了这碗粥,他又可以撑过几天了。
…
苏鸣凤红唇微动,声线艳丽,唤道:“翎风。”
她就只是曼声轻轻的道了这两个字。
夜翎风会意。
他的大小姐啊,从来都是心软善良的女子。
就像是十七年前那个雪夜,挂着贵族族徽的华盖马车轻轻驶过长街,从风雪吹起的车帘间,看见蜷缩在城门墙角下,衣裳单薄都抱着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孩,披着大红披风衣着华贵的女孩,足尖轻盈地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开口问:“你可愿意跟我回家?”
男孩那时已被冻得没什么神志了,努力地撑开眼帘,恍惚间却也只看见女孩鞋履上坠着的那颗明珠。
明珠圆润光泽,熠熠生辉,虽然坠在鞋尖,却也是那般尊贵,不是他这种人可以攀附,妄图明珠光辉。www.sxynkj.ċöm
“你醒了?”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你这小乞丐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奴无名,还请小姐赐名。”
“唔,我是在雪夜里捡到里的,当时风雪漫天,你就叫……夜翎风,如何?”
就像当年苏鸣凤在雪夜里朝自己伸出手一样,夜翎风解下腰间水囊,从怀里拿出食物,轻轻放到老丈面前。
现在这座崇州城内,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吃的,送银子不如直接送两个馒头。
就在老丈感激涕零,打算朝夜翎风磕头的时候,只见百姓们突然往城主府的后巷涌去,那阵仗竟然不比先前城主府开门施粥的时候小。
“那里发生了何事?”苏明媚微微疑惑。
老丈得了恩惠,嗓音颤巍巍地替他们解答疑惑道:“几位贵人有所不知,城主府每日到了这个时辰都打开后院角门,里面的奴仆会将装着残羹剩炙的泔水桶运出来,放在后巷……”
苏鸣凤黛眉微蹙,“可是,这跟那些人往城主府后巷去有什么干系?”
贵妃娘娘自幼金尊玉贵的长大,实在想象不出贫苦百姓饿极了会做什么。
苏明媚倒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老人苦笑道:“贵人恕罪,实在不敢污了您的耳。”
如果今日不是得了这碗“粥”,又被贵人们赠了馒头和水,他恐怕也是那些人其中的一个。
几位贵人衣锦华贵,一看就不似普通人,他受了恩惠,理应报答,将那事儿说了,污了贵人的耳,倒像是恩将仇报了。
老丈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言了。他知道,哪怕他闭口不言,好心的贵人也不会怪罪他的失礼。
几人不再勉强老丈。
君紫宸精致小脸略沉,唇瓣轻启道:“走,去看看。”
…
城主府后巷,百姓聚集,围得近乎水泄不通。
苏明媚几人走近。
只见城主府的下人从打开的角门,将好几只泔水桶抬出来,一一放到地上。
待到角门关上落锁后,百姓们顿时蜂拥而上,伸手从那泔水桶里捞东西,甚至还你哄我抢的。
不管是如何的珍馐佳肴,变成残羹冷炙从桌上撤下、倒入那方木桶后,汤水与油汁混合在一起,就显得十分的油腻且恶心。
特别是现在天气酷热,新鲜的食物都极易腐败,更何况是这些残羹剩饭了。
那几只装泔水的木桶仿佛从来不曾清洗过,表层结了层厚厚的油污和黑垢,散发出浓烈奇怪的味道不说,上方还萦绕着嗡嗡作响的苍蝇,但,那些人却仿佛毫不在意……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见到这一幕,苏鸣凤捂住嘴巴,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出了后巷,然后一手撩开帷帽遮住容颜的轻纱,一手手扶住墙壁,低头轻呕了起来。
夜翎风也跟着跑了出去,然后站在苏鸣凤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沉默不语地递给她。
苏鸣凤接过,擦了擦唇角。
她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从泔水桶里捞东西出来……吃。
这完全颠覆了贵妃娘娘活了二十二年的认知。
忽然瞥见绣帕的颜色,那是一抹鲜艳的水红色,帕子上以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凤”字。
苏鸣凤微怔,“这是……”她的帕子?
虽然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了,但绣帕上的小字不会出错。
这就是她的绣帕。
看这款式,还是她多年前在闺阁中所用。
因为嫁与君天逸,成为皇子妃,乃至后来成为贵妃后,她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皇族制度。
苏鸣凤抬起眼,妩媚的美眸望向夜翎风,不刻意勾人,却已是眼波盈盈。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方帕子是从他怀里拿出来的。
“翎风?”女子美眸流转,那点恰到好处上挑的尾音,似带着点儿疑惑的轻笑,令人心尖发紧。
或许是白日骄阳灼灼,夜翎风脸上有些发烫,乌黑鬓发间的耳后蔓延出一片无声的绯红。
夜翎风喉咙滚了滚,开口声音低沉了下来,略显紧张喑哑:“大小姐……”
这方帕子是多年前夜翎风捡到的,那时女子裙裾翩跹,从满园芳菲中路过,水红色的绣帕遗落在地上,被风卷起,恰好落到他手中。
黑衣少年袖口束紧,骨节修长,袖上的暗金光泽与绣帕的妩媚柔红交织,他鬼使神差的……
低头一嗅。
从此,将这方绣帕藏于怀里,将不见天日的心思藏于心间。
“算了。”苏鸣凤深知夜翎风的性子,不再勉强。
现在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大姐姐没事吧?”苏明媚倒是没有苏鸣凤这么大反应,末世里丧尸也是浑身腐臭,甚至脑浆和眼球爆了出来的都有,眼前这一幕不会比那更可怕。
苏鸣凤脸色依旧隐约发白,但她到底是曾站在过宫阙之巅的女子,见过权利与鲜血,虽然一时不适,却很快的镇定的下来,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不过,想必这一幕已经给她的心里留下深刻不灭的印象,很久都恐怕不会忘。
苏鸣凤自认为不是多么能够与人间疾苦、苍生受难有共情的人,这一刻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崇州城主陈巍,从心底产生了杀意。
“但是这个陈巍——”
女子红唇吐字,杀意交织:“该死。”
是该死。
苏明媚想,天虽然还没凉,但崇州城必须得破……
*
整座崇州城死气沉沉,宛如人间炼狱,天上悬挂着的焰阳,熔炉倒扣一般煎熬着芸芸众生。
唯有城主府不同。
当米粮的价格一路飞涨,百姓们买不起粮食,饿倒饿死在路边时,城主府内觥筹交错,夜夜笙歌。
天穹染暮,星河如织时,城主府里里外外同时点上灯,宴厅里美貌如云的侍女身姿婀娜,纤纤细步的鱼贯而入,将手中的黄金托盘一一摆上宴桌。
盖子打开,鲍翅海参,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崇州牧陈巍一身朱红色官袍,坐在最上首的案桌上,端起银器做的酒樽,开怀道:
“本官在崇州这些年,能有今日,全都要仰仗各位的功劳,这一杯酒,我敬诸位——”
宴厅下面那一张张摆满了美酒佳肴的案桌面前坐着的,是崇州城内几大米铺、布行、当铺的富商。
闻言,他们纷纷举起酒杯,“大人客气,能为陈大人您,还有太后娘娘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我等的福气。”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排名最末,地位最为低贱,天圣国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一州之主,这些富商能被请入城主府里饮宴,可想而知是帮了陈巍多大的忙。
城主府宴厅的房顶上,瓦翎被轻轻掀开了两块,不仅透出一丝光亮来,还让苏明媚、君紫宸、苏鸣凤、夜翎风几人将下面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苏明媚过了一把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的“房顶掀瓦偷听”的瘾,压低了声音道:“这么听起来,这里面还有太后那个老妖婆的事?”
苏鸣凤红唇微抽,听见小妹叫睿德太后老妖婆,她的心情就很微妙,若是叫宫里那位听见别人背地里是这么称呼她的,睿德太后恐怕要被气得吐血吧。
不过……
解气。
想到睿德太后得势后,就撕下慈善贤德的伪装外皮,露出那样一副嘴脸,苏鸣凤顿时觉得“老妖婆”这三个字真是跟睿德太后又贴脸又般配。
这是苏明媚还没告诉她,不然苏鸣凤要是知道,睿德太后被她剃光头发,秃了头的壮举,恐怕更解气呢。
当然,在太后头上动土,苏鸣凤也会很惊吓。
君紫宸一袭紫衣在暗夜里有种流动的潋滟,他垂眸淡淡地望着宴厅里坐着的陈巍,唇瓣嫣红,轻声开口道:“睿德太后重修慈宁宫,同时在皇城外兴建养老的行宫,花费奢靡,挪用了国库的库银,放在平时,这银子已经用了,文武百官也拿皇帝的生母无可奈何,总不能废了吧?”
“但是,现下天圣各地大旱,潼玉两州遭遇山火,国库没了银子,事态就非常严重了,弄不好睿德太后是要背上万世骂名的。”
“我想,陈巍在崇州的行事,多半跟此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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