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与她对视间,已笃定道:“做得如此干净,只怕下手之人非同寻常。”
“是。”严军师道:“那冯远等人也察觉到了异样,故而自那之后,因怕惹祸上身,便未敢再做过助人逃役的勾当。”
萧牧的手指轻压在那张名单之上:“对方既目标如此明确,那王鸣等人的失踪未必是独例,继续查下去看看。”
严军师应下来。
衡玉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此前晋王征兵,并非只限于营洲城,而是整个北地。
重压之下难免会有反抗,昔日逃兵役者,必也远不止这张纸上所写的寥寥之数。
想来那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而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尚有消息,有多少人被转手当作货物卖了出去,又有多少人和王鸣等人遭遇了同样之事——壹趣妏敩
已隔了这般久,要想将这些一一彻查清楚,过程必然复杂繁琐,费时费力。
思及此,衡玉不由再次望向萧牧。
“将审出来的结果告知裴刺史,让府衙对外暂时模糊说辞,不必公布案情细节,以免于民间引起揣测,打草惊蛇。对外只道冯远已被缉拿归案,招认了罪名,让府衙依律处置了即可——”
说到此处,萧牧声音微顿,看向严军师:“人可还有气?”
“将军放心,仍存一口气在。撑到送去府衙处置,问题尚且不大。”严军师面上笑意温和。
衡玉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后知后觉地想通了方才严军师进来时的那句“三言两语间便悉数招认了”,究竟该如何理解。
非是三言两语,而是三言两语间——
虽后者只多了一个字,却为整件事赋予了无限可能。
论起用词之妙,严军师倒无愧文人身份。
无愧文人身份的军师大人朝少女笑得一脸亲和。
总是要维持住和气的形象才行的,毕竟,托蒋媒官说亲之事,他可是认真的。
“我这几日会尽快将王鸣的画像推演出来——”衡玉最后说道。
萧牧看向她,道:“从王鸣等人失踪的方式来看,他们会出现在明面上的可能小之又小。推演人像颇费心神,不画也罢。”
“无妨,接下来能查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万一到时用得上呢?且画像的过程中,或也能多了解些其它线索与可能。”衡玉道:“王鸣失踪时已年满二十,且距今不过四年而已,是极易推演的,费不了多少心神。”
听她坚持,萧牧便也点了头。
“若无其它事,那我便先回去了。”衡玉捧起手炉,又补了一句:“时辰不早了,侯爷记得早些歇息。”
“嗯,本侯这便回居院。”
衡玉倒没想到这人听劝听得这般迅速,反应了一瞬,出于礼节道:“那……一起走?”
“也好。”萧牧自书案后起身。
严军师多少有点欲言又止。
为何侯爷问都不问一句他还有没有事情要说?
虽然的确也没事。
萧牧临离开书案时,扫了一眼,道:“不必使人整理案上之物,公务尚未处理完毕,维持原样,以便明日再理。”
“是。”严军师应了下来,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让动便说不许动便是了,后面又解释的那般细致作何?
这哪里像是他那惜字如金的侯爷?
心中纳闷儿的严军师待萧牧衡玉二人走后,双手抄进袖中思量了片刻,到底是绕去了书案后,弯着腰细看着桌上之物。
一摞披好的公文,几折未批的公文,一折批到一半的公文……
笔墨之物,镇纸笔架——
严军师先是轻“咿”了一声,待伸出手将那只绣着兰草的雪白帕子拿起来瞧了瞧,又“嚯”了一声。
“严军师,将军不是才吩咐了要维持原样吗?您这……”这般鬼祟之举,叫近随实在看不下去了。
“嘘!”
严军师看了他一眼,而后将帕子放回,并细致地进行了归位。
而后朝那近随悄声问:“吉画师的?”
近随点头。
严军师面上浮现欣慰笑意,下意识地看向书房外二人离开的方向。
如此静静出神片刻,待提步离开书房后,那笑意逐渐化为了一声喟叹。
“军师何故叹气?”印海含笑跟着他一起走下石阶:“如今将军身侧也有并肩之人了,不是甚好吗?”
“将军所处之境地,所背负之过往与去路,注定于常人不同……”严军师望向夜色,又叹口气:“时机复杂,倒是不好说是劫是缘了。”
“那不是正巧了。”印海笑道:“吉画师刚巧也是個与常人不同的——”
二人又并行了一段路,印海打了个呵欠,声音愈发随意:“至于是劫数还是机缘,尽可随缘就是……”
浅浅月华下,衡玉与萧牧不紧不慢地走着,翠槐在一侧提灯。sxynkj.ċöm
“冯远已被缉拿归案,逃兵役案便也算了结了。”衡玉问:“至于王鸣他们的下落,线索到此已经中断,侯爷何故还要深查下去?”
“此时言之过早,唯有继续查下去,才知线索是否真正中断。”萧牧的声音于夜色中尤为沉稳平静:“兵役案固然已了,失踪之人纵有罪在身,却也尚是北地百姓,既守着这一方城池百姓,便没有理由就此放弃他们。”
“我原以为侯爷会有更深的思量——”
“若说有,自然也有。”面对身侧之人,萧牧总能提起说话的兴致:“此事蹊跷,掌控之外既为未知,未知则为危险,若能查明,自是再好不过。”
“可侯爷真正放在首位去思量的,却是那些人的下落安危。”
衡玉转头看向他:“这思量看似为浅表,却是别样深刻。如今局势莫测,侯爷本该是自顾之际,却未曾有一刻将治下百姓与民生落于自身之后——”
她只字未提钦佩,却字字都在表达钦佩。
“侯爷,您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夜色中,女孩子眼眸晶亮,格外认真地道。
好人?
这过于直白的评价,惹得萧牧看了她一眼:“这夸赞如此天然去雕饰,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侯爷不懂吧,这叫愈简愈真。”
萧牧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又走了十余步,才道:“既在其位,便当尽力而为。做与身份相应之事,如人生来即懂呼吸,从来都不该被夸赞,夸赞也向来无意义。”
衡玉闻言,不觉间慢慢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道半浸没在夜色中的背影,思及他背负着的一切,只觉胸口处发闷发涩。
世道如何待他?
而他又是如何待这世道的?
察觉到她没跟上来,萧牧驻足,转身看向她,眸中有询问之色。
衡玉快步几步来到他面前,眼神莫名有几分固执地道:“侯爷说得不对,做得好就该被夸赞,侯爷就是很好,世人也都该知晓侯爷的好——”
四目相接,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今晚酒吃多了?”
“哪有?”衡玉轻咳一声:“就喝了两盏而已。”
萧牧未再多言,转回身,嘴角微扬地往前走去。
嗯,突然觉得,夸赞似乎还是有些意义的。
……
此一夜,衡玉做了个噩梦。
醒来时仍觉梦中的一切颇真实,坐起身好一会儿,才自梦境中慢慢将神思抽回。
“姑娘醒了?”
吉吉走上前,笑着道:“姑娘今日醒得晚了些,想必睡得极香,婢子便也没有擅自将姑娘喊醒。”
“该喊一喊我的,做了个很不祥的梦。”衡玉目光没有着落,有些怔怔地道。
“啊?姑娘又做噩梦了?”吉吉忙来到床边,倾身替衡玉捏肩,好叫她放松下来:“姑娘别怕,既是未发生之事,梦都是相反的。”
衡玉缓缓吐了口气。
她也希望是相反的。
她也会尽力让它变成相反的。
“姑娘,咱们用些早食,便该去苏姑娘家了。”见衡玉缓过神来,吉吉才提醒道。
前日里,衡玉受邀去了苏先生家中作客,席间称赞苏大娘亲手包的饺子好吃,苏先生闻言大喜,当即再邀衡玉隔日再来吃饺子。
衡玉点头答应了。
毕竟,酸菜肉饺子真的很好吃。
此时她念着梦中事,倒没了分毫胃口,然而苏先生一家盛情,此时想必已经做好了等她过去的准备,她便也做不出随意食言爽约的举动来。
衡玉遂起身洗漱,早食简单吃了五成饱,便叫翠槐提上备好的礼,往苏家去了。
苏先生一家三口所住着的宅子,是萧牧命人安排的,与定北侯府只隔了一条街。
马车在胡同口便停下,胡同里的小道儿铺着青石板,洒扫得十分干净。
此刻日头正暖,衡玉走在青石板路上,嗅着不知哪户人家飘来的饭菜香气,心中莫名安宁许多。
此时迎面走来一位穿灰袍戴毡帽的中年男人,衡玉下意识地往一侧避了避。
擦肩而过之时,中年男人胡须杂乱的脸庞闯入余光内,让正往前走着的衡玉脚下微顿。
她转过身看向那人侧脸,一瞬之间,便有熟悉感涌上心头。
是在哪里见过此人吗?
正如萧牧所言,她来营洲城后,一直也不算“安分”,时常出入市井,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又因记性好,对只有一面之缘者留有印象也不奇怪。
然而衡玉看着那道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却久久未有移开视线。
记忆深处渐渐有一种直觉在告诉她,此人或许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衡玉思索片刻未得结果,遂原地闭眸,脑中立时飞快闪过诸多面孔,包括一些时隔久远的画面。
几息后,她忽地睁开眼睛,当即道:“快,翠槐,追上方才那人!”
说话间,已然提起裙角,朝胡同的出口方向追去。
她想到了!
她想到此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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