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左光先的所言所行,孙惠显的应答以及最后的怒而射箭,南城城楼的尤振武很快就知晓了。
原来,李自成不但带来了秦王和陆之琪,连左光先陈永福李国奇董学礼梁甫这些在西安投降李自成的原大明将官都来了,看起来,他对榆林的劝降之心并没有死,他依然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榆林。
至于左光先李国奇两人在城下的劝降,在劝降之外,更隐隐带有离间的性质--孙惠显和左光先李国奇关系良好,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投降了李自成,孙惠显身为旧部,难免不会惹人怀疑,即便孙惠显箭射两人,做出了清楚的表态,但依然不能完全去除他人的疑心。
“这是离间之计!”李承芳捻着胡须,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一招阳谋,不管成不成,都有可能会在年少的总镇和多年辛苦的副镇之间埋下心结,一旦处理不好,不是总镇怀疑副镇,就是副镇担心自己不保,疑来疑去,就会生出芥蒂和龃龉,继而祸起萧墙,产生内讧。那一来,榆林就不保了。壹趣妏敩
这估计不是牛金星,就是顾君恩想出的毒计。
但尤振武并不担心,不止是因为他自己不会中敌人的诡计,对孙惠显产生怀疑,也不止是因为他相信以孙惠显的智慧,一定也能看出左光先和李国奇的阴险用心,并加以警惕,最重要的是,他坚信的孙惠显秉性忠义,不用说区区三言两语,就是钢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不会降的。
同样的,这也不只是因为历史的记载,更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以及一众老将对孙惠显的了解,所以敌人这一招离间之计,其实也并不是太高明。
虽然对孙惠显坚信无比,但尤振武还是下了城楼,准备召集众将举行军议,一来预备城防,二来坚定众人信心,统一思想,以应对敌人后续可能还有的劝降---不唯孙惠显是左光先的旧部,城中把总、百总一级的曾经在左光先麾下的官佐亦有不少呢。
“让老夫过去,你们凭什么拦着老夫?”
尤振武下了南城楼,正准备上马,忽然听见街道上有人在嚷嚷,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张禄跑过去看,回来报道:“总镇,是柳直柳老先生,他欲往东城,但被街口的义兵挡住了。”
“柳直?”
尤振武道:“就是左绪的老师,那一位老先生吗?”
“是。”
“他去东城干什么?”
“不知道谁告诉他,说左家父子投降了闯贼,现在就在东城门外,他听了十分激动,非要往东门去,义兵们不许他通过,他却不肯听。”张禄道。
尤振武道:“柳老先生饱读诗书,清正刚直,可惜三个学生,却都是软骨之徒,他去东门,八成是想要痛骂……”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将手中马鞭交给身边卫士,然后大踏步向街口走去。
为了防谍,也为了预防城门被攻破之后,敌人长驱直入,榆林城中每一个街口都设置了移动路障,并有义兵守卫,,非有命令,百姓不得擅自移动,尤振武走到街口时,正看见一个落寞的身影从路障前离开,花白的头颅,洗的水白的宽袍大袖,走路不紧不慢,正是左绪的老师柳直柳老先生。
“老先生~~”
尤振武呼喊一声,快步追上。
柳直听见了,回头望,待看清楚来人是尤振武之后,他脸色忽然又变了,哼了一声,拂袖而走,头也不回。
一顾一走之间,尤振武知道,老先生怕是对自己有不少的成见---作为左家三兄弟的老师,柳直在左家多年,和左家情谊深厚,对左绪怕也是舐犊情深,左绪和尤振武之间的诸般恩怨,他身为左绪的老师,爱屋及乌,对尤振武自然不会有好印象,哪怕尤振武已经是榆林总兵。
但尤振武还是快步追上,到了柳直面前,深深一辑:“先生~~”
柳直不得不站住脚步,但依然板着老脸,双手负在身后,倨傲道:“不敢,大敌当前,尤总镇不在城头御敌,倒追着我这老骨头跑,却是为何啊?”
尤振武直起身,仍是抱拳,肃然道:“心中有一事疑惑,想要请教老先生。”柳直哼了一声:“尤少总镇年少多智,人中翘楚,更有知晓未来的灵通,有什么事是你想不明白的,请教两字,我可当不起。告辞!”
迈步就走,丝毫不给尤振武辞色。
张禄忍不住怒,手握刀柄,目视尤振武,只有尤振武眉角一动,一个眼色,他就会将这倚老卖老,不知道轻重的老家伙拿下!至于罪名也简单,左家全家都已经投降闯贼,身为左家的家师,十几年的相处,难免没有通敌的嫌疑。抓你到牢中,看你再猖狂。
李承芳亦皱起眉头,对柳直的无礼,十分不满。
尤振武却平静,不尴尬,亦没有愠色,他望着老先生离开的背影,说道:“老先生不愿,振武不敢勉强,只是,此事关乎榆林城防和榆林百姓的生死,振武一日想不明白,一日就不能放心,但遍查榆林内外,除了老先生,再无其他人可为振武解答,因此,振武还是要恳请老先生停下脚步,不吝赐教!”壹趣妏敩
柳直原本是拂袖离开,走路急急,但听了尤振武这几句话,脚步却是慢了下来,最终,他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正见到尤振武双手抱拳,依然保持行礼的姿势,表情尊敬,目光殷殷的望着他。
柳直终是叹口气:“如果是关乎榆林城防,我自然不能不管不顾……只是,我一老朽,文不能测字,武不能上马,诸般城防,一窍不通,又有什么能指教你的?”
“是关于左家之事。”尤振武只能明说。
听到左家,柳直脸色又变,嚅嗫了片刻,方才咬牙道:“那老朽就更帮不上了,左家左光先,左襄左定左绪,都已经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朽身为人师,却教出三个叛逆,愧对圣人,愧对天下。”
李承芳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禁抬手捻须,想着可能性。
“老先生严重了,左襄左定左绪三人投降闯贼,不过是其父左光先之孽,与先生无关。前面不远就是总兵府,老先生到总兵府一谈如何?”尤振武依旧尊敬。
柳直想一想,说道:“好吧。”
……
同一时间,在榆林城下,闯军无边无际的大营之中,忽然响起了鼓声,却是李自成正在升帐聚将。
“咚咚咚咚~~”
鼓声中,一个个身披重甲的闯军将官急急奔向大帐,在帐前交了佩刀,然后依次进入大帐。
三通鼓罢,闯营中六品都尉以上的军官,连着左光先陈永福等降将以及随同李自成的顺朝文官,已经在大帐中聚齐。此时李自成尚为正式登基,为表礼贤下士,参与议事的闯军大小将领人人有坐,从制将军果毅将军一直到六品的都尉,分内外两排,位阶高地而坐。座椅虽小,但坐在上面的人无一不是神气活现一派自豪之色。
---闯军连战连胜,眼看着就已经全取陕西,又拥有河南和湖北一半的土地,挥军北上,夺取京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大明气数已尽,大顺马上就要取而代之,身为闯营中人,未来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前景一片光明,他们如何能不喜?即便前日里,刚刚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作为前锋的左营右标果毅将军刘汝魁全军覆没,其本人亦死于榆林军之手,但这依然不改他们对未来的信心。
中间一张披着黄色锦缎的帅椅上,李自成端坐其中,沉思不语---秦王朱存极带着陆之琪和赵彦亨两人投降,结果赵彦亨被当场射死之事,他当然已经是知道了,对于赵彦亨这样的无骨之官,他一点都不在乎,但都任尤振武的再一次拒绝,却让他越发感觉到了榆林的棘手。
李自成前面是一个铜炉大火,木炭烧的正是炙热。
帅椅两侧,是两把形制较小的太师椅,分别坐着左辅牛金星与右弼来仪。
牛金星四十出头年纪,圆脸微胖,三缕长髯,眼睛却极小,看起来极其精明,作为李自成的头号智囊,牛金星为李自成出过很多的主意,有过很多的谏言,比如“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又比如选派官员治理地方,恢复生产,不再一窝蜂似的乱撞,闯军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也因此襄阳建政的时候,他被李自成任命为左辅,是为文官之首。
至于右弼来仪,只不过是一个致仕的官员,因为有清名,所以被李自成任命为了右弼,来仪没有权力,只是李自成用以收拢士绅人心的架子,来仪自己心知肚明,因此和牛金星的踌躇满志不同,来仪坐在那里,低着花白的头颅,好似快要睡着一般。
牛金星和来仪之旁,各有矮椅一张,分别坐着闯营中的另两位军师。一个是宋献策,一个是刚进入伙不久的顾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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