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所问的,不过是所有人心中皆有,却不敢深究的疑惑。
剑宗的历史,近乎每一位剑宗弟子都有所了解。
它的崛起,依托于门中八位在世师祖的不懈努力。
千年时光,也唯有包括宗主在内的八位师祖,踏上了灵境的高度。
那曲师兄是剑宗祖师爷门下的二弟子,亦是与当今宗主共事千年的二师兄。
宗主可以为了剑宗的安危,而无情的斩去门中二百一十七条人命。
但他们,真的有这位曲长老的命重么?
倘若斩去了这被污浊的二百一十七人,最终反倒留下了那腐化的源头,他们这些剑宗门人又该何去何从?
江秋皙到底是一宗之主。
虽说多年以来,始终在忙着处理门中大小事务,却也很少亲临宗门,与一众弟子打起交道。
更何况她向来不近人情,没有人知道,这位宗主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也便没有人确定,她是否会为了同门之情,而故意包庇那作为祸患源头的曲长老——
这决定着他们的去留。
有些还算警觉的弟子已然想通,如若江秋皙有着丝毫的犹豫,那他们一定不会再留恋这生活了几十、上百年的宗门。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江秋皙的答复。
江秋皙没有犹豫:
“曲长老自尽了。”
“……”
喧嚣再起。
在一阵惊疑之后,有些人并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
“敢问宗主,曲长老既在昏迷,又是如何自尽的?”
他们尽量保证自己的说辞不去冒犯这位一夜之间,屠去二百号门人的宗主,但有些话势必要开口询问。
江秋皙并不愿说太多话。
但她知道,这些剑宗门人,需要一个确切的事实。
也耐下性子,解释道:
“昨夜鹿长老前往谷底幽牢,查探曲长老情况时,曲长老已经自尽于密室之中。”
江秋皙向身后的鹿鸣瞥去目光。
而鹿鸣则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情,势必要让每个人都了解清楚。
便自袖口之中,取出一幅卷轴,兀自扔到了一片空地上。
那卷轴忽地展开,向半空笼罩起一片虚影。
那虚影显现出一所明室,室内除了一张床榻,与床榻上安然睡去的男子之外,再无他物。
鹿鸣道:
“在我们决定将曲长老封闭在幽牢之后,为避免曲长老与外人有过多接触,故而只在暗处设下了留影法宝,用以记录曲长老苏醒前后发生的内幕。”
鹿鸣不再过多解释,手指轻轻滑动,于床榻上昏迷着的曲睦,胸口的起伏便显得更为迅速。
他不断加快着影像的进程,这期间并未有何特殊的异状,直至那画面之中的曲睦,忽而有了动静,他才让影像按照正常的时间流速播放。
起先,他安然的躯体,只是有些轻微的抽搐。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曲睦浑身抽搐的幅度愈发剧烈,直至整个人都开始七扭八歪,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
突然——曲睦从床榻上惊慌坐起,又在转瞬之间,倍感痛苦地,抓紧自己的额头。
影像并不能录下他的声音。
故而所有人只能看到曲睦大张着口鼻,像是说着什么无法分辨的话语,神情也逐渐变得狰狞。
他似乎在挣扎,他似乎在怒吼。
就当一众弟子尚在猜测,曲睦究竟怒吼出了怎样言辞时,却见曲睦那双握着自己头颅的双手,忽有青筋暴起。
他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直至下一刻,那布满青筋的双手忽而用力捏紧——
下一刻,乌黑的血液好似爆开一般,顷刻间遍布了整片虚影。
影像在这一刻彻底消散,鹿鸣虚空抓握,将卷轴重新攥回了手里。
只不过这次,他的双手也布满了青筋。
这副影像早在他昨夜时,就已经看过。
可他仍然不愿多看一眼。
影像之中,那曲睦的挣扎,何尝不勾连起他的挣扎。
而这虚影并没有太多复杂的经过,所有人能看到的,也唯有曲睦亲手捏碎了自己头颅这一件事。
但却足以印证一切——
江秋皙所言,确是事实。
没有人再提出如何的疑问。
他们只感到了庆幸。
庆幸自己是那未被腐化的幸运儿。
庆幸有一位无情果敢的宗主,在事态严重之前,斩断了祸患传播的媒介。
见在场弟子,大抵知晓了真相,江秋皙也不再多言,只作最后的总结陈词:
“此事非同小可——
污浊石碑来历不明,腐化媒介尚未可知。但只在一月之间,便足以腐蚀百余弟子,倘若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为避免漏网之鱼,今日之后,剑宗将闭山三年,与世隔绝,禁止往来出入。
闭山之后,将重新登记弟子名册。离去者,日后会从剑宗除名,往后不可再以剑宗身份示人。驻留者,将受到剑宗诸多扶持,往后与我剑宗同甘共苦。
是去是留,你们自行决定。”
说罢,她便化作一抹流光,转瞬消失在正中广场之上。
一众弟子尚还不知所措,鹿鸣心头沉重,也不愿久留。
但他犹豫片刻,仍是朗声提醒道:
“污浊石碑之事,兴许非我剑宗独有。此事关乎天下苍生,亦有祸患整个生灵洲的可能。
剑山之外,未必有剑山之中安全。
你们皆是我剑宗诸多长老,含辛茹苦教导成长的中流砥柱,我虽本心希望你们能与我剑宗共负安危,但也不会强迫你们的意愿。
离去者,只需日后行走天下时,不再提及我剑宗名讳,我们便不会出手废去修为。
剑宗待你们每个人皆如家人,还望诸位,好自为之。”
鹿鸣说罢,便与孟拳对视一眼,二人也化作流光,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而在飞行途中,孟拳又想起小师妹先前的作派,与鹿鸣在最后关头的提醒,便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提出了质疑:
“大师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小师妹更适合做我们剑宗的宗主……小师妹实力虽强,但她这个性子,其实不适合做宗主吧?
我也不是说小师妹不好啊,我只是觉得你更合适一点而已。”
鹿鸣没好气瞥了孟拳一眼,没有过分搭茬:
“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乱说。”
“我是说真的。小师妹自小就是那个性子……她从来不会与谁共情的。
在她眼里,或许也唯有修为,才是最重要的。
剑心通明就是这个样子嘛——她不会在乎除了剑之外的东西,这是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而大师兄你不一样,你心思比我们细腻多了,你总能察觉出一些我们都察觉不到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只说宗主之位,或许……你比小师妹更适合一些……”
饶是孟拳这膀大腰圆,一身肌肉的货色,都能听出来,鹿鸣的那些话,是说给那些茫然的弟子听的。
而鹿鸣,也是第一个察觉出一众弟子心思的人。
江秋皙一夜屠杀二百门人,震慑了相当一部分弟子。
而剑宗并非是如万仙山一般,有着明确师徒关系,每位师父都视门下弟子如己出的宗门。
它的教学模式,更像是凡俗中的学堂——
向外界招收弟子,然后把弟子分配到特定的长老的门下修行。
这便导致师徒情谊并不如前者深厚。
哪怕剑宗一直试图采取措施,让宗门弟子对剑宗更具认同感。壹趣妏敩
但感到恐惧,而执意想要逃离是非之地的人,无论如何强迫,也总归是留不住的。
强硬地将他们留在剑宗,反倒人心不齐,不利于剑宗整体团结。
想必江秋皙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才决定,任由门中弟子去留,只团结愿意把剑宗当作珍视之地的弟子。
但不知是她性子使然,不屑于做出什么挽留的举措,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致使她并未察觉到,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模棱两可的。
有的人听风就是雨,很容易被人带偏思路。
他们未必就有离去的心思。
他们只是考虑的不全面,需要人来为他们引领思路。
而江秋皙没做到的,也便只能由鹿鸣来尽可能的查漏补缺。
这也是孟拳觉得,鹿鸣更适合背负责任的原因。
“大师兄,要我说你就别为难小师妹了。虽然我知道你懒,不愿意每日麻烦地处理公务,但这偌大的剑宗,也不是小师妹一个人能承担下的,所以——”
“所以我只需在一旁辅佐就好。”
鹿鸣打断了孟拳的絮叨,
“不是我执意去推脱责任。我只是觉得,我们七人之中,不会有人比小师妹更适合宗主之位了。
也只有她,能保证我们不会走向灭亡。”
孟拳不解:“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比她还要果断。”
鹿鸣说着,某种神色也愈发黯淡,
“当日她猜测到曲睦有可能出问题,当机立断地将他隔离在密室之中。
昨夜在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之后,也是果断出手,才让污浊石碑的腐化没能波及整座剑山——
但你知道,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么?”
“我怎么知道……”
“那是我剑宗五分之一的门人,如果是我,我或许会先将他们一并隔离起来,以观后效。
但这么做,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因为曲睦哪怕不曾与人有过接触,也轻易腐化了葬剑崖中的三十一人。”
鹿鸣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剑宗的宗主是我,或者我们其他任何一个人,或许明日,或许明年,剑宗就该毁在我的手里了。
而且……"
鹿鸣忽然看向与自己并肩飞行的孟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曲睦没有自己动手,那我们几人,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孟拳忽然沉默了。
半晌,他才回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除了小师妹之外,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下不了手。”
“大师兄,你是说小师妹会——”
“她会的。”
孟拳想了想,觉得那的确是江秋皙的性子。
想罢,也便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有时候无情,未尝不是一种正确么?”
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但鹿鸣却道:
“孟拳,你错了。小师妹从来都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什么?”
“你别看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很早以前,在师父顾及他老人家的面子,故意敲打顶嘴的小师妹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过小师妹缩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小师妹还有这般模样的时候?”
鹿鸣点了点头:
“她只是看起来无情而已。
可若真是不近人情,又何必扛下剑宗这偌大的担子,为剑宗未来殚精竭虑?
所以我知道,哪怕曲睦没有自己动手,她也一定会出剑的。
哪怕出剑之后,她一定会很难过。
可她仍然会出剑。
这才是我们的小师妹。”
哪怕共事千年时光,孟拳也不算了解江秋皙的为人品性。
他头脑简单一些,向来也只愿意去看一些表面的东西。
更不如鹿鸣一样,主观上会思索许多。
“至于曲睦……”壹趣妏敩
鹿鸣的神色,也终究不再维持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轻松。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似是在宣泄至今为止的压抑。
他轻声道:
“曲睦,他一定是在某一刻里,抵抗了心智的腐蚀。
他身处局中,所以看的比我们更明白。
他知道腐化在不断地扩散,所以他不愿成为我们的累赘、剑宗的累赘……
才会选择在清醒时的最后一刻,了结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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