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长长一叹,从衣袖夹层里拿出一粒药丸,喂到李愿嘴里。
“原以为多年过去你该淡忘了,谁料反而愈发严重。”李意又叹一声,将李愿抱起,向寝殿走去。
服了药,李愿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呼吸也均匀了。大概是长久劳累,李愿睡得很沉。
“三殿下…”子离闻讯赶来,悄悄走进寝殿。
李意瞄了子离一眼,道:“服了药,睡下了。”
子离一阵恍惚,感叹道:“这么多年了,三殿下竟还带着。”
李意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子离可太怕与这两位同处一室了,见李愿无碍便想遁,“殿下无碍,臣便先告退了?”
“嗯。”
出了门,子离也长叹一声。
挺好一对姐妹,这别扭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屋内,李意也无法避免地想起这个被她刻意忘去的问题,只不过她想得太久了、太多了,如今想起来,也不想再去深思。
李意看着睡得恬静的李愿,轻轻戳了戳她白嫩的脸颊。这是她姐姐,与她一同长大的姐姐,儿时处处护着她宠着她的姐姐。
眼前的面容还算不得成熟,但早已不是记忆中那样端庄仪态之下难掩灵动的小公主。长久的权谋夺去了她的活泼,让她眉目流转之间都不自觉透出威严,唯有这样熟睡,才能让她寻到一点儿时的影子。
“唉…”李意撑着脑袋,轻轻点了点李愿的鼻尖,神色有些木然,“早知如此,当年让你冒雨回去多好。”
九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
霹雳一道接着一道,远处的夜空被紫电裂成几瓣,裂空声始终在耳边轰鸣,寂静的宫殿时不时被闪电霸道地乍亮。
姐妹二人中午出去玩,玩到傍晚本就要回了,可谁料天色骤变黑云密布,几乎顷刻之间天就漏了,不仅漏了,还有个调皮的神一盆一盆向人间泼水,另一个更可恶的,不知拿着什么法器狂扇,恨不得将人间所有东西都连根刮起。
狂风骤雨,不外如是。
没想过会下雨没有带雨具,为了玩得尽兴甩了宫人只带了小白,为了不被打扰特意跑到了皇宫的角落。结果就是她们如今被困在一座废弃的宫殿,出也出不去,只能干等着。要么等雨停,要么等母后发现她们不见了,遣人来找。
两人一狗望着殿外的连天白幕,狂风将发丝扬起,连小白的毛都被压低了不少。雨大风更大,离门一丈远脸上还不时有水雾刮过。不一会,她们的发尖和小白的毛都披上了一层白色朦胧,在闪电下映着微光。
耳边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和雷神的怒吼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面对面说话也得贴得很近。
“看这雨势,我们怕是要在这过夜了。”乐天派小李意随即又轻松道,“不过还好把小白带出来了,抱着它睡觉不冷。”
李愿愁容不减,揉了揉小白的脑袋,望着门外一点不见歇的暴雨,“母后会着急的。”
“你莫不是想跑回去?这样大的雨,你着了风寒母后更着急。”
李意又把李愿拽进来一点,苦口婆心道:“我们且安心待着,要冒雨回去也得等雨势稍微歇一歇。”
李意见李愿不说话,又盯上了在一旁思考狗生的小白,“或者让小白跑回去请母后过来?”
小白幽怨地瞪了李意一眼,当狗我真不如你。
“罢了,等等吧。”说罢李愿又前了两步,雨中不知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她。
天地愈发黑暗,更衬闪电的耀眼;幽深的夜,愈显风雨雷电的喧嚣。一抱之树像喝满了烈酒的醉汉,自个东倒西歪颤颤欲倒还自以为没醉,沙沙咕哝着,故作逞强想去攀扶旁人。
这是一个怎么看都要出点事的夜晚。
二人一直等到深夜,雨势没有变小一毫,没有人找来。
这般黑夜,都能隐隐看见殿外积了厚厚的水。
“如此大雨,怕是要涝。”李愿不知何时站到了窗边,眼中担忧。
李意早站不住了,抱着小白窝在阶上,闻言只觉无言以对,“你也太忧国忧民了吧?刚才就该让你扮大侠,肯定比我演得好。”
李愿淡淡一瞥,忧道:“去岁雨势不如今年,江南便涝得不轻。”
李意好想翻白眼,“与其担心大涝,我们不如先担忧一下怎么填饱肚子?”她们午膳没吃多少又疯了整整一下午,五脏庙早就徒有四壁了。
李愿无奈,“荒芜的殿宇,何来的食物?”
李意突然眼神一亮,来了精神,“听说荒芜偏远的殿宇会有宫人将其做为小宝库,会在这里放不少好东西呢,要不我们去找找看?”
“要去你去,我不去。”
“别嘛,我们在这闲着也是闲着,姐姐~好姐姐~~”李意发动撒娇技能,拉着李愿的手好一通晃,“姐~~姐~~”
“好啦好啦,我随你去,你别晃了。”李愿耐不住李意的软磨硬泡,只好跟她一起去了。
二人没有点火折子,摸着黑一路探索,李意说这样更紧张刺激。外头还在电闪雷鸣,视野突然大亮又骤然陷入漆黑,伴随着狂风骤雨,分明是自个家的宫殿,二人硬是生出了入室盗窃的紧张感。
李愿李意找了大半圈都一无所获,这个殿宇偏僻地过分,连宫人都不愿意来这里开辟私房小库。
“哐…咚……”
突然,在雷电轰鸣的笼罩中,李愿听到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意儿,过来。”李愿浑身散发着戒备,低声唤在几步外“寻宝”李意回来。
“怎么了?”少见姐姐这样防备的姿态,李意也警惕起来。
李愿明亮的眼眸警惕地扫视一周,低声道:“有人。”
李意于是凝神去听,果然听到东南方向有人声,似乎是两个人在争执,准确来说是一个男子想对一名女子做些什么,女子在激烈反抗。
李意皱眉,对李愿道:“姐姐,这样偏远的地方不会是什么好事的,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你难道没听见那女子的哀求吗?”正好一道闪电劈下,借着那一瞬的光,李意看见李愿没有表情的脸,和隐含怒意的眼眸。
虽然李意与李愿一同长大情同同胞,但是到底是嫡庶有别,所思所想是有差异的。
庶出的她遇事首先考虑的一定是保全自己,不去冒险;李愿不同,李愿是天辰的嫡长公主,天之骄女、无上荣宠,她不论做什么都有父皇母后的护佑,她要做的只有随心随性一生。
随心随性,李愿的心愿是国泰民安,性子是惩恶扬善,她见不得恃强凌弱。
“会有危险的。”理是那么个理,可李意还是不愿意李愿冒险。如今宫里的女子除了妃嫔就是宫娥,又绝不可能是母后,说到底都不如李愿这个长公主金贵。
“那我自己去。”说罢李愿就往那边走去。
“你真是倔得没救了!”李意气得跺脚可是又不能看着李愿一个人涉险,只好快步追上。
李愿自然不是莽撞的,不会傻到直接冲进去。李愿才在屏风后躲好,李意也追了上来。
离得近了才听清小宫娥撕心裂肺哀嚎的都是求饶。李愿微微冒出一点头,借着微光隐约看见一个男子压在宫娥身上。
李愿不通人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李意却是从听清这声音起,就晓得了里面是怎样的污秽。
“姐姐,我们还是走吧…”七岁的她已经知道这世道对女子贞节的要求有多么残忍,哪怕救下,这宫娥也活不了。
“要走你走,我得救她。”李愿环顾四周,思考如何解救宫娥。
李意还想劝,“我们回去禀报母后来处理也更安全呐。”
“一来一回那宫娥早就一命呜呼了。”耳边的宫娥的哀嚎越来越弱,而那男子嘶吼却愈发阴狠。局势容不得她们去搬救兵。
“我们俩怎么打得过他?!”能在宫里带根的只有禁卫军,她们一个七岁一个八岁,加起来还没有那人大。
“所以要用计……”
“轰——”突然一道狂风卷来,竟将二人藏身的屏风直接吹倒。
又一道闪电劈下,白光乍现,男子猛一回头,看见了二人。
此情此景断不能逃,李愿端起长公主的气势大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在此造次,还不束手就擒?!”
只见那男子眼神幽狠阴鸷,闻言非但不惧,反而缓缓站了起来,抓起身边的佩刀。
“宫中遭遇刺客,欲刺杀二位殿下,臣力战不得,重伤昏迷,二位殿下惨遭毒手。二位殿下觉得,臣这番说辞,如何啊?”寒刀出鞘,男子弃了刀鞘,一步一步向二人靠近。
李意紧张得不行,弓下身子做战斗状态,余光一瞥却见李愿竟然直愣愣地在发呆?!
“姐姐!”
李愿听不见,窗外的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入了耳便从另一边出来,在脑中留不下一瞬。
通体乌黑、青筋暴起,一层一层的褶皱堪比沙皮犬,沾着鲜红的血,随着男子的动作四向晃动。闪电愈发密集,闪烁的背景更凸现了那东西的恐怖。
那宫娥没了声音,连心跳声都没了。
又一道白光,李愿看见她身下的一滩鲜红。
超出认知范围的,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李愿丧失了思考能力。
男子已经走到面前,眼中的贪婪和疯狂清晰可见。她们活着他大逆不道株连九族,她们死了他就是抗击刺客勇救公主的功臣。荣华富贵近在眼前,杀了她们!肾上腺素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调动到极其兴奋的状态,寒光闪闪的钢刀被高高举起。
千钧一发之际李愿竟然还愣着,李意急得不行,只能抱起李愿飞身一退,“姐姐!生死攸关不能愣神啊!”
李愿看着李意,眼神慢慢脱离呆愣,被无尽的怒意和凶狠占据,“杀了他!”
“做梦!”男子也脚尖一点飞身追上,钢刀直向李意劈去。
“你找死!”李意抽出腰间软剑格挡,同时拉着李愿又是一退。
男子只是普通的禁卫军小将,没有多少内力。
可哪怕李意自小修炼内力,横亘着的年龄和男女先天的力量差距,她也受不住小将一力降十会的强攻。
“意儿,你在前面拖住他。”
耳边突然响起李愿的声音,李意死死咬牙,猛地将李愿推开,吼道:“姐姐快跑!”说罢拎着软剑迎面向小将冲去。
“想跑?!没门!”小将记下李愿逃跑的方向却又劈向李意。先弄死这个会武的三殿下,长公主殿下便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
到底力量差距太大,李意只能依靠灵活四处走位,寻找突破口。小将自然知道李意的想法,他确实偏重力量,但是他的速度和实战经验也不容一个七岁的公主轻视!
李意只几个来回便被小将摸清了规律,当李意再一次跳到同一位置时,小将的钢刀早已在那等她了!
钢刀冲脸而来但惯性还在往前,李意不得不横剑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本就是为了避开力量差距才选的走位路数,如此硬挡李意又如何是他的对手?李意几乎瞬间落败,飞出去几丈远才重重落地。
“咳……”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李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将靠近。
“三殿下天赋异禀,若勤加修炼,突破宗师指日可待,可惜…啊!”小将突然惨叫一声,小白不知从哪跑出来,一口稳准狠地咬在小将大腿上。
“死狗,找死!”小将将刀高高竖起就要往小白身上扎去,千钧一发之际房梁上突然飞下一个身影。一脚霸道的力气顶在刀背,硬生生将本要扎向小白的刀顶进了小将胸膛。
“你…”小将轰然倒地,望向李愿,眼中满是震惊和不甘。
“意儿,你没事吧?!”李愿再不管他,飞奔到李意身边将李意扶起。
“我没事,”李意抓住李愿的手让她安心,“经脉还是畅通的。”
李愿将李意的手搭到肩上,“我扶你去偏殿休息,然后去禀报母后。”
李意轻轻嗯了一声,顺着李愿的力道起身,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具尸体。他不能这么死。
李愿很快带着李洪南宫灵和一众禁卫军回来,路过偏殿却不见李意身影。
“意儿!”李愿心慌意乱,脱离众人向战场跑去,却见到最终促成她半辈子梦魇的最后一幕:
李意不知何时又回了这里,她抱着小白坐在尸首边上,小白嘴边满是血红,嘴里叼着……
尸体不知何时已经身首分离,原本扎在他胸口的刀移了位,胸膛纵横交错全是豁口,隐约可见脏腑。躯体腿间也有一滩红色。
一道闪电乍起,却只照亮半边大殿。她最疼爱的妹妹,最喜欢的小白,此时此刻,让她觉得这般陌生、恐怖。
“愿儿,意儿!”没等李愿呆傻多久,李洪和南宫灵便冲进殿内,见到了已经吓得呆傻的两个女儿。
见二人进来,李意先是呆愣地抬头看着父皇母后,随即踉跄地跑到南宫灵怀里号啕大哭,哭了许久又“语无伦次”地哭诉那个小将是如何地大逆不道,她是如何艰难地逃跑,小白是如何英勇地上前咬断那玩意,她才有机会将小将反杀。
父皇如何滔天震怒李愿不知道,李意如何说辞隐去她在其中的身影李愿也不知道,她从未觉得电闪雷鸣如此清晰,清晰到简直像在她脑中轰鸣。
软乎乎一团的小白和它嘴边的鲜红在眼前交织,纯真无邪的妹妹与四分五裂的尸体走马灯似的轮转,头脑好胀,从未有过的剧痛,雷电怕不是进了脑子,要将她活生生劈开?
“愿儿!”“姐姐!”似乎有人唤她,她除了轰鸣什么都听不见,直挺挺倒在地上。
南宫灵下令将宫娥厚葬,小将被灭了九族。李愿昏迷不醒,反反复复发了整整七日的高烧。李意抱着小白在床前守了七天,南宫灵的苦劝听不进一个字。
自那以后李愿便和李意小白疏远了,一见到她,一见到小白,她就想起那个噩梦之夜,浑身恶寒。
哪怕以后她能在见到李意时不做联想,她也不愿意见她们,她无法接受自小护着的纯真的妹妹,竟然是那样阴狠的人。
李意盯着熟睡的李愿发呆,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这事说不清谁对谁错,只是僵持到后来,她们谁都不愿先低头,连带着在人前的称呼都疏离了不少。姐妹之情一直都在,只是不愿先低头,只是互相怄着气,于是一直别扭到今日。
李愿睡了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醒了?”李意俯身将李愿扶起。
李愿挣开李意自己撑起,“几时了?”
李意耸耸肩,扭头看外面,“不知,大概未时吧。”
“你该叫醒本宫。”
“你该思考如何根治你这毛病。本来你点一盏灯让小鱼儿去你房里打一晚上地铺就皆大欢喜的事,闹成如今这样。”
“锅她已经背了,让她背着吧。”以她如今权势,不可生育对她也未尝不是保护。李愿沉着脸便要起身。
“诶,”李意按住李愿,“你干什么?”
李愿挥开李意的手,“耽误了半日,自然是去处理公务。”
“你真不怕累死。”
“累死也比日后受尽屈辱、死无全尸光彩。”
“放心,有小鱼儿在呢,你不会败的。”李愿坚决要起身,李意只好把她扶起来。
“本宫更怕日后死在她手里。”
“她可舍不得你死,她恨不得把你藏起来,把世上所有宝贝找来都献给你。”
“龌龊。”做她的金丝雀还不如去死。
“龌龊?”李意想笑,“你当小鱼儿对你是什么心思?”
“她那□□熏透的心,还能有什么心思?”
“在你眼里她便那样下作。她若是想囚'禁你还不容易么,你看她可有半点动静?”她真想把陈羽抓过来听一听,她满腔不敢言说的真情,在她心上人眼里便是这样不堪。
“谁知她憋着什么坏主意。”不知陈羽有什么魔力,每回李愿提起她,语气总是冰冷。
她憋着对你的一腔深情,呆子。李意懒得多说,叫了小凌进来伺候,自个又从密道回去。
李意一出房门,随身丫鬟小霜就急急忙忙迎上来,“殿下,您可醒了,大王来了,在外头等您呢。”
“喔,”李意淡淡一瞥,浑身刚睡醒的慵懒,“她何时来的?”
“回殿下,大王午后便来了,一直等着呢。刚才还想往里冲,奴婢险些没拦住。”
“辛苦你了,本宫去看看。”
正殿。
“你可真能睡。”陈羽把早没味的茶水撇开,看着李意的眼神多少带点幽怨。
李意款款坐下,懒洋洋地将杯盏放入汤池烫洗,“近几日有些乏,贪睡了些。”
“哼。”
李意展颜轻笑,重新沏茶,“你能来找我,又是被愿姐姐气着了吧?”
陈羽又哼了一声,“什么话?搞得我每次都来找你撒气似的。”
李意挑眉,“难道不是吗?”
“………”
图穷匕见陈羽也不装了,撸了袖子滔滔不绝开始吐槽,“李愿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我越来越疏远不说,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和我划清界限的机会。软榻软榻,榻不就是拿来躺的吗?我就在那躺一会她说那玩意儿不是拿来躺的?不是躺的它做那么长干什么?”
“我觉得软榻有点硬我要一床被子垫一垫不过分吧?她那个软榻还挨着窗户诶,到了冬天多冷?她连一床被子都不给我,还装的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让我进去。兜兜转转都是想找我拿好处。”
“不是我说她,想找我帮忙直说不好吗?我又不是不帮她,好家伙成天成天的气我。”
“还有,她是不是恨不得把我摁死在北境?我早点回来她冷嘲热讽的,事情一结束她踢皮球一样一天不肯让我多待,我一年真真正正见她的次数加起来没有一个月!”
“我紧赶慢赶赶回来见她,屁股都快磨烂了她就这么对我!早早商量好的事还又拖出来把我数落一顿,她不扎我能死是吗?!她是不是想把我扎怕了最好以后都不要去找她了?!”
待陈羽吐槽完了开始灌水,李意才道:“她忌惮你,想疏远你不是很正常吗?”
“她就不怕把我惹火了嘛?!”
“所以她远离你,好让她没机会惹你发火啊。”李意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她在这满腹愁肠的,她放在心尖在乎的人却将她想得那样不堪。陈羽聪明得过分,但她的想象力用在李愿身上,太过捉襟见肘。
“什么逻辑!她对我说话也越来越冷淡,十句话带十一根刺!”
“好了好了,”李意给陈羽添茶,“她就这样,她不乐意待见你,还能给你好脸色吗?——喝茶。”
“你也给我添堵——喝什么茶?!上酒!”
“先别,”李意拦住陈羽,“我还有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
“如若一人儿时落下心疾,可能治愈?”或许是那件事给李愿的阴影太大了呢?或许将她治好了,她就能对陈羽改观呢——哪怕不改观,能治愈也是好的。
“谁啊?”
“一位…至交,儿时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落下了心疾。如今听不得旁人提起,一旦听了便面色煞白、浑身冷汗、颅中轰鸣,严重时甚至昏迷。”
“嘶…”陈羽听得抽凉气,“什么东西能把他吓得这么狠?”
“能治么?”
“不好说,听你描述这事对他的打击可以说相当大,可能需要心理疏导之后深度催眠,让他再一次直面现场。能不能治愈,就看他在梦中能不能突破自我。”
李意抿唇,“若是不能呢?”
“轻则恐惧加倍,重则困在梦魇里,一辈子走不出来。所以如果患者没有足够的决心一定要战胜这个恐惧,我不建议尝试。”
李意颓下身子,“那…还是再说吧,有机会我问问她。”
“那人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
“昂,”陈羽咂咂嘴,眼睛滴溜两圈,“我能不能了解一下前因后果?”
“我们一同去玩,不小心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她为了救我,见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我为了帮她…隐藏一些秘密,间接导致她又看见了那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她就彻底…听不得旁人提起。”
细节被隐瞒了太多,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陈羽便压下了好奇心,转问道:“能儿时和你一起玩的,难道也是哪家的小姐公子?”
“……同族的姐姐。”
“女孩子啊?”陈羽听说是女孩,表情又凝重了一些,“那就更不好治了。”
李意心又悬起,“为何?”
“女孩子嘛…一般遇到这样的事都想着去逃避的,哪怕是李愿我也不能保证她有勇气面对梦魇的…不对,我觉得李愿可以——如果是男的就会好一点,毕竟从小接受大男子主义教育,激将法能激起来的,实在不行还能呼两巴掌解气,女孩子就不行了嘛,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小心翼翼地哄。”
“……我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问清楚的好,要是她决定治了,我可以全力配合。”
“多谢。”
“别光谢啊,问完了吧?拿酒!”
深夜,陈羽还没回来。李愿拧着眉问子离:“驸马呢?”
“回殿下,驸马爷在宣安殿,似乎醉了。”
“她一点不知避嫌!”宫门下钥之前所有外臣都要出宫,可陈羽直接视之无物,不知第几次宿在宣安殿。姐夫和小姑(注)三更半夜同处一室,也不怕被说闲话!
“可要去请驸马爷回来?”
李愿喘了几息,舒缓了神情,“不用——王御史最近,似乎老盯着焕儿。”
子离眼皮子一跳,“是。”
“让他换人盯着去。”
“是。”
第二天。
陈羽从李意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木头似的坐着。她宿醉李意都会给她灌醒酒汤,早上起来不头疼。sxynkj.ċöm
可是头不疼,心会疼。忧郁烦躁往往在早上爆发,很难受。
最近愈发频繁,她开始胡思乱想。曾经她坚信她可以追到李愿,她可以得到李愿对她如她对李愿一样的爱,可她现在开始思考,如果追不到李愿……
尽管每次苗头一冒出来就被她扼杀,可是苗头能冒出来,本身就意味着她的潜意识开始动摇。
她在北境相思成疾,回来见到李愿又深受打击无比苦闷。她不知道李愿什么时候能对她敞开心扉,更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
李意不知何时进来,手里端着衣袍。她见多了陈羽这苦闷的样子,心中如何滋味暂且不论,脸色不会有太多波澜。www.sxynkj.ċöm
“难受完了就过来更衣。”平淡得像“饭好了,过来吃饭”。
好久才听见陈羽一声“喔”,木愣愣地走过去。
“撑着。”李意把陈羽的手支平,拿了衣袍往她身上套。
陈羽缓缓眨眼,问道:“她有派人来找我吗?”
“没。”干脆利落。
陈羽扯了扯嘴角,“哪天我死外面了她都不知道。”
“那不至于,她的暗卫毕竟是母后留下的。”
母后,南宫灵,传闻中那个充满智慧又温柔美丽的女人。陈羽轻轻啧了一声,问道:“如果没有李焕,我是说你母后就没有生李焕,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李意无声地想了想,道:“没有焕弟,母后就还在。母后还在,哪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外有父皇、内有母后,她们现在还会是无忧无虑的公主。
啧,真想穿越回去把狗皇帝阉了。
见陈羽眼神狠戾与怅然交织,李意又笑道:“如果没有焕弟她用不着与陈家联姻,你们到死都不一定有交集。”
“我宁愿和她没有交集。”
“没有这个如果的,除非母后复生。”
“如果你母后死而复生…”那院长是不是也可以?不是去其他很远的时空,而是和她在一起,就在这里?
“人死如何复生?”
“其实你母后可能活着。”
李意猛地抬头,又听陈羽道:“在另一个时空。”
李意敛下失态,淡然一笑,“这我是信的。”
陈羽当李意以为她在安慰她,又道:“真的,亿万个时空,总有一个会有的。”
“就算有,我也见不到她了。”
也对,陈羽放弃科普的念头,叹道:“你母后还在就好了,什么事都扔给她,李愿快快乐乐地长大。”
陈羽说着说着突然有些怨恨,“李焕怎么就那么大条?还难产。”就算有李焕那个讨厌鬼,有南宫灵在李愿也不至于这么累。
“不知——手抬高。”
“喔。”陈羽把手抬高,李意半抱着她,将金丝宫绦绕过。
“你怎还在用宫绦?”
“方便嘛。”
李意看破不说破,调侃道:“明王的金玉带,在你眼里抵不上一句“方便”。”宫绦想要调理好看,可比金玉带繁琐多了。而且宫绦的承重远不如革带。
陈羽一瞥,满心无奈,“她膈应了就不方便了。”
束好宫绦李意又去拿玉佩和福袋,“一条腰带而已,你不束她也膈应你。”
“我是怕了她了,以后都不敢惹她不痛快了。”
“这样小心翼翼很累的。”其实李意想说“你不惹她她照样不痛快。”
“再说吧,等我累了……”
“怎样?”
“不知道,累了再说吧。”
“一根筋——”李意戳了戳陈羽的腰,“转身。”
陈羽转身,叹,“爱一个人好累。”
李意专心理着陈羽身后的衣袍,“两人相爱怎么样都不累,是你爱上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所以很累。”
“是我爱上了李愿,所以很累。其他人哪里会像她一样,哪怕不爱也要有礼貌嘛,她成天气我。”
“咳…”李意本来想笑,硬生生憋了下去。
陈羽还是听到了,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自然笑你说愿姐姐没礼貌。天辰人尽皆知的最温和知礼端庄大方的长公主,竟被一个不知礼为何物的纨绔公子数落没礼貌——去洗漱。”穿好了衣服,李意将陈羽推去洗漱。
陈羽走到水盆前,边洗边吐槽,“她难道不是没礼貌吗?有那么和人说话的吗?”
李意解开襻膊(注),整理衣袖,“要说你是她亲友故旧的话,她的言语确实不太有礼。”
陈羽扭头,“但是?”
“但若是将你看作她的仇敌,她对你已然非常宽容了。”
李愿对仇敌只能用心狠手辣来形容,她曾亲眼见过李愿将反她的一整个家族逼得山穷水尽,那家人甚至逃到海边意图渡往琉求(台湾)逃难,却不想“倒霉”地乘上了一艘漏船,又“不小心”遇上了鲨鱼,一家老少皆葬身鱼腹死无全尸。予生机而断之。李愿真正狠起来,是将人从内到外地摧残致死。
“仇敌,呵,仇敌…”陈羽撑着水盆,看着水中颤动的倒影。
“我干了什么,就是她的仇敌?”陈羽突然一拳把水盆打翻,“这王位是他亲爹硬塞给我的!”
“冷静!”李意大惊,飞身过去反剪着陈羽右手,将她摁在架子上,“陈羽,冷静。”
“放开本王!”架子被剧烈的挣扎晃得几乎散架。
李意扣得更加用力,陈羽肩膀发出嘎哒声,“你先冷静下来。”
粗重的喘息声响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陈羽轻轻拍了拍李意,“放开吧。”
李意放开,惊魂未定,“你这到底什么病?怪吓人的。”
“治不了的病。”陈羽揉着肩膀,李意将衣服的褶皱抚平。
“你这回力气又大了许多,再来几次我不一定按得住你。”
“按不住就打晕,“我”反击你就把我杀了。”
李意颦眉,“说什么胡话。”
陈羽一脸无所谓,“那有什么办法?万一我失手把你打伤了呢?”
“那也不能杀了你。”
“不说这个了。”
“要走了?”
“嗯。”
“回长公主府?”
“她不乐意见我,我干嘛老是去膈应她。我去街上逛逛。”
“梳了发,用了早膳再走。”
“嗯。”
李意帮陈羽束了简单的发,戴上简约儒雅的玉竹冠,又加了一件薄罗袍,盖住驸马常服。
紫垣大街
这条街逛过很多趟了,一个人逛,没什么意思。陈羽溜达一会儿就没了兴趣,扔了竹签子又拿一支糖葫芦,打算去梨园听戏。
刚一转身,就有两个人挡在她面前,“明公子,我家公子请您梨园一叙。”
啧,这久违的感觉。
注:
1、小姑:按理说丈夫的妹妹叫小姑,妻子的妹妹叫小姨子,不过陈羽入赘,以李愿的视角叙述,将李愿当成男方。
2、襻(音胖)膊:流行于宋朝的将大袖束起方便劳作的丝布制工具。
清明写的番外,一起发出来
番外正文:
陈羽不知道是什么让李愿改变了想法,决定自己当皇帝,她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李洪已经禅了位去云游四海,李愿已经成了这个时空数千年来第一位女皇,她莫名其妙成了摄政王兼皇夫。
李愿似乎对她宽容了许多,不赶她去北境了,放任她在她眼前晃悠了,于是陈羽选择忽视李愿借着她的名义对北境的种种介入,专心致志地,“骚扰”李愿。
呸,皇夫和皇帝之间能叫骚扰吗?这叫光明正大追老婆。
李愿一个不留神,某只皮球又扑到了龙案上,“陛下~~今日忙吗?”
李愿目不转睛,左手精准揪住陈羽后脑勺,把皮球提溜开,“忙。”
“忙什么?”陈羽转了个圈圈,换一个角度扒拉在李愿身侧。
“杀你。”父皇同意禅位的唯一条件是陈羽摄政,她同意了。父皇只说让陈羽摄政,没说摄政王不能驾崩。
“啊,如今密谋都如此明目张胆的吗?”
“你我心知肚明,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好吧好吧,”陈羽不太想纠结这个问题,“杀我一天两天也杀不干净,还是从长计议为好。陛下偷闲片刻,陪我去玩吧?”
“不去。”
“你总有忙不完的事。”
李愿笔尖一顿,改口道:“下一次大朝会之后,陪你玩半日。”
陈羽眼里分明是惊喜,语气却装得低落,“今天才开的大朝会。”下一次得八'九天后。
“也是最后一次了。”
“啊?”
李愿忽然转头看陈羽,一字一句像是宣判,“九日后,是明王殿下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陈羽像个懵懂的孩童,“然后呢?”
李愿不答,将案上圣旨挪到陈羽眼前。陈羽扫了一眼,大概说摄政王重病,不得不在宫中修养,无法再处理政务,北境事宜交由世子陈愿林节制,天辰将派节度使前往北境辅政。北境太大了,李愿不得不徐徐图之。总归对付一个七岁小儿比对付陈羽容易。
好像没什么差别,她现在也不干事。陈羽于是不再管这封圣旨,专心思考九天后去哪玩。
“我们去郊外放风筝吧?郊外风大,可以放好大好大的风筝。
“随你。”
静养和不静养还是有区别的,陈羽想不通她怎么就那么可怕,把李愿吓成这样,下午放完风筝,晚饭还没吃完就被关起来了。
深深的地下,不见天日的牢笼,简直不要太安静。李愿展开了对她的势力的全面清剿,李愿怕她怕到了骨子里,只有这样,她才能相信她和外界没有往来的可能。
黑咕隆咚的,不过陈羽知道头顶是有一颗灯泡的,这光一天只亮三次。有时候李愿忙忘了,会少亮那么一两次。
胃部生物钟响了,陈羽揉了揉肚子,发了会呆。这是第一千顿饭,不知道李愿记不记得,会不会加餐。想来应该不会有面的,如果是李意,应该会给她送一碗线面。
灯亮了,但是也还是昏暗,看不真切,尤其李愿穿着墨色龙袍。
不过能一睁眼就看见李愿,陈羽还是很高兴。
今天吃鱼,并没有加餐,口味也比陈羽往常吃的重。
好歹下饭,陈羽不想挑食,端起碗大口扒饭。
“陛下也太小心了,每日都亲自来送饭。”李愿会看着她吃完,然后把餐具收走,她吃饭的时间可以和李愿聊聊天,细算下来,比在外面相处的时间还长。
“万一哪天陛下忙得将我忘了,我岂不是要饿肚子?”李愿一般不会回话的,都是陈羽自言自语,不过陈羽已经习惯了。
“今天的菜有点咸,下次重口味可以调甜口的。”
“不过还是清淡一点的好。”
“陛下,我明天想吃糖醋排骨,剁得很大块的那种。要放很多糖。”
李愿淡淡看着陈羽,破天荒地开口了:“北境反了。”
“哦,”陈羽扒了口饭,舔掉嘴角的饭粒,“陛下不会还以为和我有关吧?这些日子,我连一个月换几条裤子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这么管得到千里之外的北境。”
“北境反了,留你无用。”陈羽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北境投鼠忌器,让他们乖乖就范。如今北境自立门户了,陈羽最后一丝价值不存在了。
陈羽一愣,又继续吃饭,“所以我明天吃不到糖醋排骨了?”
李愿又沉默了。
“陛下忒小气了,富有天下,还省……这…一…顿…饭…”
陈羽倒下了,手上抓着筷子,筷子上粘着饭粒和酱汁。
陈羽强大得恐怖,哪怕亲手下毒,亲眼看着陈羽咽气,李愿也放不下心。直到亲自守了七七,亲自看着龙棺钉死,亲自护送她至王陵,亲自送她进地宫,亲手放下了断龙石,看着陵寝之上垒起的高高的封土,她才终于相信,陈羽真的死了。
防止陈羽有什么小把戏,李愿决定去地牢检查一遍。这回灯点得很足,看得清全貌。四壁写满了字迹,有的甚至重叠到一起。
最先是有一些闲话的,写着李愿今天语气如何,脸色如何,气场如何,推断她是否遇到了难题。
后来就简短多了,只半壁墙之后,字迹趋向单一。
“三月二十一。早饭吃过,等午饭。”
“午饭吃过,等晚饭。”
“晚饭吃过,等早饭。”
“三月二十二,………”
唯独五月十五与五月二十两日,笔画重一些。
最后一次字迹,断在五月十四。
北境只是独立了,昭告天下只要天辰不北上,他们绝不南下。陈愿林归还了陈羽当年打下的疆土,只留下北境最开始的二十城。
陈羽死了,边境也没用威胁,她可以安心发展民生,致力于国泰民安。李愿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心忽然就空了,却不知为何空了。她只能加倍努力地处理政务,企图用政务填补心中的空虚。
可是批阅着奏折,她总会下意识地抬头,总觉得会有人来缠着她去玩。每每看着空旷的大殿许久,李愿才恍然惊醒,那人早就死了,连意儿都去了北境定居,再不会有人打扰她了。如此劝说自己,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要望着大殿发呆。
二十年后,国泰民安,李愿再也无心朝政。让了皇位,李愿觉得深宫无趣,便微服出京,四方游历。
看遍了山水,一路上许多趣事,可李愿总是笑不出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辗转多年,阴差阳错到了明王陵。心中忽然不空了,却疼得很。
二十五年前,她亲自送她进去,亲手放下了断龙石。她的驸马,长眠于此。
为了安抚陈家,陈羽的谥号很高,高大的石碑上写着“天辰圣德武毅明昭摄政王陈羽之陵”,背面刻着陈羽的功绩。
从未有过的冲动,李愿觉得这座碑不合适,这里应该写“天辰长乐长公主驸马陈羽之陵”,陈羽是她的驸马。
陈羽。李愿看那个名字有些陌生,连带着她的脸,也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她的驸马曾是个笑得明媚的风流少年。
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了,偌大的石碑变成一根通天的石柱。李愿一愣,不可置信地触了触脸颊,湿的。她竟哭了。李愿有些迷茫。
李愿在王陵住下了。虽然心痛,但是在这里,心是不空落的。王陵的生活是枯燥的,只有一座丘壑,一块石碑,一座祭庙。
她赶走了原先的守陵人,在祭庙边起了一间小屋。偌大一座王陵,只有她和驸马。
每日洒扫祭庙,将灵位石像擦拭得一尘不染,给长明灯添些香油,将祭台上的瓜果换成新鲜的。一日三餐齐备一遍,一天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慢慢地,李愿偶尔做些小菜,或是蒸些糕点,祭在灵前。
后来,她将食案从小屋摆到祭庙,多备一份膳食祭在灵前。
每一餐都有糖醋排骨,洗排骨熬糖浆成了她每日的必修。她不时自说自话,不知与谁说着往年的奇趣见闻。
若那人听见,大概会哈哈大笑的。李愿脑海愈发频繁地浮现一个身影,她总是在李愿脑中乱跑,可每回李愿想要看清她,她又消失不见了。
清洗着剁成大块的排骨,突然咚的一声,一滴水珠落入水盆。
视线又模糊了。
李愿熟练地拭去泪水,眼前又恢复清明。时不时就会如此,她也不知为何。
她大概没那么爱吃糖醋排骨,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这么想着,第二天李愿又操刀剁起了排骨。她没吃到,大概是有执念的。
又是一年清明了,天上飘起了细雨。李愿仰头看了许久,雨很小,但是没有停的趋势。
李愿轻轻一叹,走进祭庙。陈羽是以天子之礼下葬的,祭庙里除了有灵位,还有一尊逼真的石像。
李愿望着陈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今日下雨,不能去玩了。”
“明日应当不下雨,本宫陪你放纸鸢。”
又不应,这坏脾气何时能改一改。李愿又一叹,靠在石像身上坐下。
“你这样的坏脾气,要改。会吃亏的。”
“…………”
“不想改就不改,没人敢欺负你。有胆大包天的,本宫打他。”
“…………”
“春日笋鲜,今日吃竹笋炒肉,清淡。”
“…………”
“竹荪炖排骨也不错,吃多了甜口喝一碗,养胃补气。”
“…………”
“你怎老是不搭理本宫?是在报复本宫冷落你么?”
“…………”
“本宫不冷落你了,你应一句嘛,一个字也好。”
“…………”
“…………”时辰差不多了,李愿起身,去剁排骨。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又是清明,李愿记不清在这守了多少个日夜。夜晚,李愿觉得她大限将至了。没有恐慌,反而有一丝解脱,还有一丝丝希冀。
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
大概十年前,李愿终于参悟了她为何心中空落,又为何心痛。于是,心更痛了。
一股莫名的冲动,她想见她一面。百年了,百年未曾见她,想她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李愿起身,抓起枕边的纸鸢。
春光正好,去找驸马放纸鸢。
驸马,本宫如今霜华满鬓、失了容颜,你可还认得本宫?
地宫她只进过一趟,听司陵监提起过王陵的机关。百年了,她竟还记得。
殿门挡住了去路,可李愿好想见她。李愿知道这道门背后就是她的驸马,她的夫君。
强行破坏殿后的断龙石,李愿终于开了门。
将要进去,李愿忽然顿住了。她老了,驸马可还认得她?她如今不复美貌,会不会吓着驸马?
可是好想见她。李愿掸去身上的尘土,抚平衣裳的褶皱,轻轻走了进去。
百年前,她畏惧陈羽到连迷信都不曾放过,没有为她准备君王该有的金缕玉衣。
如果穿了玉衣,你会活过来吗?应该试试的,万一传说是真的呢?
驸马容颜依旧,她却老了。青紫的面容,叫嚣着她的死因。
“驸马,”李愿轻轻勾住陈羽手指,“驸马,本宫想你了。”
“你看,本宫带了纸鸢,我们可以放纸鸢。”
像是困到了极致,李愿的意识有些模糊了,脑中响起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有一个小愿望。”
——“想要长公主殿下投怀送抱。”
李愿跌入玉棺,这是她离她最近的一次。
“驸马,我们去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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